
父親孫敦學,1946年生于浙江西北的小山村,正值時局變幻,青少年時雖生活困頓,但至少遠離了戰爭,山區各種雜糧尚可勉強充饑。1968年,因有一定的文化基礎,父親被村里推薦進入衛生學校學習,回鄉后成為一名赤腳醫生。
在我的記憶中,家里半夜被敲門是常有的事,無論刮風下雨還是酷暑嚴寒,父親總是背上醫用箱,打著電筒,去看望行動不便的病人,這叫出診。
父親與鄉鄰處得和睦,加上文化程度比村民稍高一點,在一些病人的生命晚期,他往往成為幫助他們進城就醫的人,在精神上也能帶給他們慰藉。我曾聽到一個病人跟爸爸聊天,說進大醫院就像進鬼門關,病房是冷的,醫生護士的臉和語氣也是冷的,人總是要死的,我寧可死在鄉村醫生的治療和親人的安撫下,也不要死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
父親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做赤腳醫生,一直干到2018年左右,從20歲的小伙干到了七十多歲的老翁,前后五十多年,可以說是中國一代赤腳醫生的縮影。
人民公社時期,赤腳醫生在大隊統一安排的衛生所上班,工作可以記為工分,對于父親當時有肝炎病史的身體來說,也算是體面又輕松的活兒了。那時候大家經濟條件都不是很寬松,我三個姐姐因為父親的堅持,才沒有像其他家庭的女孩一樣早早出工掙工分,而是盡可能讀書,都沒有在中學階段就輟學。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父親將衛生室搬到了家里。于是我們家中午飯往往是客人不斷,上午的病人掛鹽水滯留到中午,就留在我們家吃中飯。這些病人在我家掛點滴時間長了,與我的交流也就多起來,從他們的口中我也聽到了拓寬知識面的一些故事。記得來我們家的手藝人很多,有木匠、扎桶匠、篾匠、剃頭匠、譙豬匠,也有扎沙發的、挑缸的、配豬的、修家譜的……父親對遠道而來的他們總是以禮相待。
也正是因為父親的仁厚,他在2003年左右放棄從醫時,將記錄同村病友賒賬的本子銷毀了。我看過那個賒賬本,大多從幾元到幾十元不等,鮮有上百元的。
后來因醫藥衛生體制改革,附近幾個村的老赤腳醫生被集中在新的衛生室開診,2007年父親在歇業幾年后重返衛生室發揮余熱。從2007年至2018年的十余年間,父親比較開心。一是因為家里經濟負擔輕了,二是因為整日與幾位好友一起工作,有事做,又能為別人服務,既充實又舒心。
2024年5月22日傍晚,一向健康的父親晚飯后如平常一樣出門與村民聊天。回到家門口時,突然心梗離世,沒有任何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