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的謊言（組詩）

釣魚

有時你會想一個與自己一樣的人

在河邊坐上半天，什么事也不做

坐在那里，盯著平靜復雜的水面

專心讓一件事成為一件事。

有時你會想到水中那條魚，

那條魚不再關心它的世界，

它要嘗試認識陌生的事物，

自由相互碰撞，產生喜悅。

反思的斑鳩

一個騎車的人向我駛來

我必須避讓。這是本能

但一只斑鳩向我走過來

我不必避讓。這也是本能。

但有時我會避讓一只斑鳩

當我意識到我就是那個騎車的人

那只擁有翅膀的斑鳩

它天生就擁有天使般高貴的人格。

沒有區分的公園

在一個僻靜處

生活垃圾

在陽光下

靜靜腐爛

因為這里

是僻靜的公園

所以生活美好

蒼蠅飛舞

神像

沒有死亡的神

只有它的身體尚存于世

它永遠被人所需要

像人的一個無靈魂的奴隸

灑水車灑水

灑水，就是將水灑在馬路上。

等待路面再次干燥，

等待明天再次到來，

等待太陽升起，太陽再次落下。

灑水到底是一項什么工作？

通過灑水，一個人能夠去往何處？

為何他永不啟程，永不移動？

灑水之前他從夢里醒來，灑水后他又回到他的

夢里。

夜晚的那只刺猬

早餐時，他們說

昨晚在河邊散步

遇見了一只——

見他們走近便停了

下來的老鼠

其中一只，是媽媽

她壯著膽子用手指

觸碰了一下它——

迅速，縮了回來

不是老鼠，她說

是刺猬，一只很小

很小，穿過馬路

去河邊找水喝的刺猬

公園里的那個老人

一步一步，走路，不思考。

只是單純地在一條路上來回走著。

不運動，身體就會僵硬，年紀大了。

單純地走著，心里也許還裝著整個宇宙。

但一切仍是夢想。從童年起就是這樣。

夢想實現了不少，又似乎從來沒有實現。

在路上不停來回地走，我們給他的時間不多

了。

但心仍倔強，仍想做點什么，即使只是單純地

走走。

樹的脖子

盯著一棵樹看的人，

看見樹上套著一根繩索。

這是一根勒緊就會讓人窒息的繩索，

如今，它套在一棵樹的身上。

樹的脖子在哪里？

據說樹身處處是它的脖子。

無論一根繩子勒在樹身何處，

那里都有一顆與之對應的心。

可口可樂

紅色的塑料瓶蓋，

比紅花紅。而且會一直紅下去。

比秋天的落葉紅。

比冬天的白雪還紅。

一個紅色的塑料瓶蓋，

意味著有人來過這里，從這片草地走過。

意味著有人帶走了他所需要的那一部分。

意味著人面對自然做出過自己的選擇。

柳枝的長度不及樹洞的深度

那些洞穴

很深

長在柳樹身上

挖掘它的蟲子

還在洞里嗎

無人知曉

我用細柳枝

探進去

等待回應

細長的柳枝

也不知道

謊言的謊言

河面上有波紋，水底

灰色的天空模糊不清。

天空總像童年的記憶那般藍，

藍色讓我感到陌生。

這里是別處，但不是另一個，

沒有另一個。我知道那是謊言。

我見過謊言：童年的天空那么藍，

謊言讓現實的一切蒙上灰色的陰影。

它還在途中

明天或者后天

事情就會發生。

就像它要死了，

死在眼前。

事情正在路上，

火車正拖著它，

像蛇一樣游行，

一切都好。

用于交流的語言

核桃樹的葉子眨眼之間

掉光。新來的人不知道它

是一棵什么樹，沒人詢問。

它既沒有花，也沒有果子。

其他樹仍然綠著，但也只是綠

不發光，也不講話。

與人類交流需要用人類的語言，

但即使交流，能交流的內容也很少。

汽車與豬

一輛汽車被吊在梁上

像一頭死豬。

但日子不是新年

日子已不再需要一個特殊的日子。

曾經，豬被吊著，掙扎

因為匱乏的日子需要那樣一頭豬。

眼前的世界已經平靜下來

日子被裝進鐘表，自己個兒嘀嗒。

河邊那棵垂柳

只是向我們展示

并不述說。

身上那些圓形的洞

那么圓，非人力能為，像法則本身。

大黃蜂圍著它飛舞，

就像我們的孩子圍著一塊蛋糕。

在它根部，我從未見過的蟲子先生

總在夜晚搬運出白天它用嘴撕下的木屑。

站著看一會兒，并加入它們當中，

一些有意義的句子，都會變得不知所云。

紅綠燈

綠燈不是紅燈。

綠燈讓我們通行，紅燈不讓。

同一件事，兩個要求

讓人選擇更喜歡哪一個。

很少有人想到糟糕的結果

而選擇紅燈。

世人喜歡綠燈

因為選擇不用考慮結果。

鄉愁

有狗叫

在墻的另一邊

也可能在口袋

手機里。

熟悉的聲音

像魔鬼，

無處不在

卻又無處尋覓

如果真相是……

那些參天巨樹

不可能長得更大了。它們在盆里。

一只螞蟻，無需知道自己多么小

不應該把知識賜予螞蟻。

人才配擔心自己的處境

寫一本又一本厚厚的關于真理的書。

如果真相就是那片藍色的海

那么螞蟻就是那只參天大樹下的螞蟻。

枇杷樹前的祈禱

你結果子的時候，我們在果子下

凝望那些青澀的果子。

你開花時，我們在你四周走動，

與朋友一起聞你的花香。

除去我們，還有螞蟻、蜜蜂與蝴蝶

還有在你枝干上打洞、掏出明黃色

樹渣的害蟲，生命都以你為中心

建立一種血親關系。哦，說到害蟲

我對害蟲懷有深情，我希望它們

永不被我發現、抓住、捏死。

更好的一個夜晚

燈光昏暗

坐在燈下

泡腳。脫下的襪子

散發難聞的

尿素味。

想著“時代”一詞

對它

各人有自己的理解

想到他們說的“自由”

E/IcmZTQkWX10XyqyxjGCmLk5VIrQUBiAe3nXKGRaUY=也許有一個更好的

夜晚

交流

樹養活我們，據說

用它吐出的氧氣

但我們只看見樹上的果子，

根本無法與它用氧氣進行交流。

樹將果子拋給我們，等待回答

我們吞下果子，算是一種回答

我們與樹晝夜交流，

在一種我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

詩

只能告訴你，

花朵是紅的，花朵在燃燒，

即便在夜晚。我們也堅持

宣稱擁有一個花朵盛開的世界。

至于無色或黑色的花朵，

也許有個別人特別喜歡，

因為他們終生熱愛真理，

終生與普通人格格不入。

被尋找的人類

兩只斑鳩在樹上同時鳴叫

一前一后同時鳴叫

一問一答同時鳴叫

這一個與那一個同時鳴叫

這個人參與其中，扮演第三者：同時。

斑鳩沒有歷史，只有這一刻，

它們的鳴叫聲里沒有內容

鳴叫聲落在空蕩蕩的樹林里，尋找著人類。

向雨學習

路上有水痕在陽光下閃爍

路上有我們從雨那里學來的知識

路上有一個人的工作以及他的家庭

路上暫時空空蕩蕩，只有看不見的虛無。

路上總會有車隊和步行的人類川流不息。

路上仍會有炮彈和吃泥土的孩子

路上仍會有家庭的爭吵、不公和疾病

我們仍要不斷從雨水那里學習天空的思想。

釣魚人在河邊徹夜釣魚

在沒有蘆葦的河邊，為什么

常有蘆葦被刀割倒伏的聲音？

一個釣魚人正在那里踩踏灌木

那些開花的灌木冬天不開白花

紅花所以沒人知道它們是什么

為什么被種植在河邊那么密集

仿佛就是為了將一條河遮得嚴

實。但釣魚人識破了這一騙局

他不僅將河邊的灌木踩得啪啪

響。而且還在河邊過夜，留下

他的糞便與守夜時的一堆灰燼

將干凈的河岸弄成一個垃圾場

冬天的夜晚

枇杷花開了，

異香撲鼻。

黑暗中白色

枇杷花開了

給聞到它的人

一個強烈信號

屬于他的東西

又多了一點點

果子都已被人采摘

沒有鳥，寂靜

讓我不想說話

所有的枝頭都空著

沒有天使。

沒有假扮的天使。

引誘夏娃的果子

隆冬時節

一個未剩。

天使之思

有時，人相信自己是天使，

但不相信自己有罪。

人要承認這一點，

死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死亡就是公平。

沒有憂傷，也沒有恐懼。

在時間中毀滅自身，

無論情愿還是不情愿，人需要選擇情愿。

如果始終抱有無辜的想法，

人便永遠身處死的懲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