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儲木場臨河一面還沒有圍墻。我們去河邊,穿過院子,經過木材垛子,從草地上斜斜走過去,就到了碼頭上。兩個青石碼頭,規規整整,石縫間青草萋萋。
大家都在碼頭上挑水、洗菜、洗衣服。
我蹲在碼頭上,看父親剖雞,清理雞腸子。他用一支筷子把雞腸子翻過來,雞屎就被河水沖走了,把雞腸子握在手里搓揉一陣,放進河水里擺動一陣,撈起來,這樣的雞腸子是再干凈不過了。燉熟后的雞腸子,像一截一截的小管子,我專門挑這小管子吃。完全不理會他們說這是裝雞屎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雞屎都被河水沖走了。
有河就是好。
那一天,我跟著母親去河邊洗衣服。已經走到碼頭了,她還在繼續走。走到第二個碼頭,母親說,水還是淺,不好洗——夏季,日頭久曬,河流枯萎,石臺露出水面太高,蹲下夠不著水面。繼續往上游走,經過一片草地,又走過一片卵石灘,我們走得已經超出了儲木場南端,來到碾坊下面的岸邊。在一個大而光滑的搗衣石上,母親放下盆,蹲下,開始洗衣服。
流水潺潺,河底卵石歷歷在目。
午后陽光明艷灼熱。碾坊擋住了陽光,向河里投下大片陰影。碾坊的巨大木輪撩起一串串水柱,嘩啦嘩啦淋下。被木輪攪過的河水,急匆匆淌到腳邊。
木輪嘎吱嘎吱,像把時光碾痛發出的呻吟,又像一支悠長不倦喑啞的歌。
那天定然特別熱,母親給我脫光了衣服,鼓勵我走進河里,洗澡。水流淹沒了腳背,淹到了小腿,一股涼意直沖腦門,忍不住尖叫起來,又刺激又快樂。母親微微笑著說,澆一點水把胸脯拍濕了,再坐進水里去吧,莫被冷水激到。我照做,然后走幾步,離搗衣石稍遠一點,慢慢蹲下——河水就沖刷到肚子了!全身肌膚忽地緊縮,心臟也緊縮了一下。又是一串伴著尖叫的笑聲。
坐在河底干干凈凈的卵石上,水流漫過了胸脯。慢慢趴下,水流沖刷著脖頸。呵,河水包裹住了我的身體!一種奇異的感覺像一股電流,瞬間傳遍身體的每一根神經末梢,美妙無比。
母親囑咐:不要爬到深水凼里去哦。
扭頭一看,身后不遠處,是個深潭。這一灣清淺河水,嘩嘩流進了那綠瑩瑩的深水潭里。那是無聲無息、幾乎看不見底的一潭,讓我感受到一股深不可測的危險。頓時心生恐懼,警惕著,可別爬過去。
河流具有猙獰的一面——
就在眼前這座碾坊的木輪下,儲木場南端王大毛的二弟,十來歲時,到碾坊上邊的堰塘里洗澡,被水流帶進木輪底下,經木輪碾壓過后沖出來,已經死了。王大毛家原本有四個弟弟,現在只剩下三個。儲木場里的父母們反復講著這件事,是警告小孩子們,不要在碾坊以上的堰塘里洗澡,不要到深水處去洗澡。
河流造成的死亡,讓我心里充滿了恐懼。我是個膽小鬼,怕死得很,斷不敢去深水處。
每年夏季,河里都要淹死幾個孩子。龍川河并不大,好多淺灘,踩水就可以過河,但也有那么幾處有名的深水區:老橋下、斜石板、溫塘。水性好的人,專門到深水區去,那里才游得過癮,方可顯擺自己的好水性和勇敢。但也正是在深水處,容易溺水身亡:或是被水草纏住脫不了身、或是被漩渦卷進去、或是因為扎猛子撞著了腦袋……溺水者大多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也有幾歲的小孩。
每遇到這種情況,人們會說,這是河神要收幾個孩子去陪他。
亡者的父母,必定守在打撈上來的孩子旁,悲慟嚎哭,痛不欲生。末了,也無可奈何,聽從旁人勸慰:“他和你們的緣分只有這么多年,別太難過了,一切都是天意,生者保重要緊……”如此這般勸慰一番,然后焚香化紙,哭哭哀哀抬走埋葬完事。父母尚且年輕的,還可再生。年紀已大,就此了了,也無可奈何,認命而已。
河流攜帶著死亡的訊息,絲毫也不能削減她帶給我們的誘惑。從不曾因為河里要淹死人,而使我們減少半分對河流的熱愛。一群娃娃還是要到河里去撲騰。
我們把下河洗澡叫作“洗河澡”。
自從在母親的注視下,洗過第一次河澡后,就不可抗拒地對河流上癮了。單獨一個人,也要偷偷下河去撲騰一陣。當然,多數時候還是有小伙伴的——儲木場里有那么多小孩。
六子端著飯碗一邊扒飯,一邊走到我家門口來,坐在門檻上,悄悄跟我說:“吃完飯就去哈?!?/p>
穿過木材垛子,走出院坎就到了河邊,直接把褂子脫了扔在草地上,奔向河里。河邊一群鴨子被驚得嘎嘎亂叫,撲棱撲棱逃向對岸去了,河水頓時被鴨子攪渾。管它呢,我們也像一群鴨子一樣,尖叫著向河中央跑去,河水濺起老高,頭發就濕了。到了河中央,一頭撲進水里,把頭埋在水下,大睜著眼睛,看河底的青苔和石頭,看水草擺動。直看得眼睛發紅。
六子他們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過一會他突然出現在我眼前,額頭上貼著一條扁扁的小魚,大叫著:“看糍粑魚,看糍粑魚!”我羨慕地問:“哪來的?”“石頭下,搬開就有?!蔽议_始一個一個地搬開河底滑溜溜的石頭。魚倒是有,瞬間就跑了,根本捉不到。
河里都是人。老橋下的深水里,娃娃最多。我害怕被淹死,斷不敢去老橋下洗河澡。屬于我的河流,只在儲木場碼頭這一帶,水深僅僅過膝。
上岸后,渾身一點力氣也沒啦。頂著大太陽,直到把頭發曬到半干,褲頭也差不多半干了,才穿好衣褲回家。此刻,肚子餓得咕咕叫,悄無聲息溜進廚房,揭開甑蓋,舀一碗冷飯,就著一點剩菜湯,稀里呼嚕下肚,說不出的滿足。
父母對我成天泡在河里,卻是老大不滿。有時難免就要挨一通罵。所以,盡量偷偷摸摸下河,不叫他們知道。
父母也實在是太忙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還是能夠經常泡在河里。
當河里漂來拳頭大的青柚時,暑假就要結束了。這些完全沒有成熟的青柚,是上游的孩子們玩過后扔掉的。不知哪個搗蛋孩子,下河洗澡時,經過人家的柚子樹下,看見樹上吊著青柚,實在誘人,忍不住偷摘幾個下來——吃不得還不能當玩具么!洗河澡時扔來扔去玩一陣,也就隨它漂走了。被我撿到,歡喜得不得了。不過也就是握在手里玩一會,最終也就隨手扔了。青柚繼續在河流中漂流,最后不知漂到了哪里。誰會去管它呢。
七月半一過,就不許下河洗澡了,“七月半,鬼亂竄”么。清晨再去河邊洗臉,河水變得冰涼冰涼的,赤腳可不愿踩進水里,河水扎骨了。跟著就報名了,秋季學期,儲木場里的娃娃都升了一個年級。
一年之中,龍川河多數時候是溫婉的,嫻靜的,適合人在她身旁徜徉。即便偶爾有人在河里溺水而死,也絲毫改變不了我們對她的喜愛。
只在極少數時候,龍川河才會發怒,露出她猙獰的一面——
一般是剛剛進入夏季的時候,漲端午水。雨連續不斷地下,好幾天了。家里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霉味,木質家具都發霉了,特別是碗柜,底板上有一層綠綠的霉菌。但凡一樓的臥室,都有一股濃烈的霉味。
然而,雨還在下。這是梅雨季節。
等待太陽出來。總也不出來。每一天,每一個晚上,有那么一會兒不下雨,就已經是好天氣,就已經足夠讓人欣喜那么一小會兒。
眼看著河水漲起來了,河水就渾濁了。院子里挑水的人,只好邀約了去離家很遠的水井挑水。水井在老橋上面的河岸邊。太遠,一擔水挑回來,仔仔細細省著用。能用河里的渾水洗的,絕不用這挑來的寶貴的井水洗。母親把家里所有的盆、桶放在屋檐下,接雨水打雜用。
雨還在下。眼看著河水就淹沒了碼頭,淹到了院子的外坎。大人小孩都聚集到院子邊上去,看漲水。水既已漲這么高了,那河岸邊的水井必然也被淹了,不必去那么遠的地方挑水,就從河里挑一擔渾濁的水來,父親丟幾塊明礬進去,不久,渾水澄清了一點,湊合著用唄。
我們時刻關注著河水的漲勢,不時地跑到院壩邊去看看。河床盛滿渾濁的河水,像一條黃色怪獸,翻滾著、咆哮著,奔涌而來,挾裹著樹枝、渣滓、廢舊木材。遠遠地,有個什么東西,在波濤中起伏,大家喊叫著:“看咯看咯,那是什么!”很快就到了眼前,原來是一段粗大的木頭?!笆悄募业姆孔颖粵_走了!”身邊有人說。
眼前這一河翻滾的渾水,太過于迅疾,多看一會,就有了眩暈感。我竟無端想象著:要是不小心掉進河里,被波濤卷走,會有人跳進波濤中去救我嗎?這么大的水,我可能很快就死了……情不自禁地,把祖父的手抓得更緊。
只要雨停,不久,河水就消退下去。石階一步一步露出來,渾水慢慢變成淺黃色。當最后一級臺階露出水面,河水呈現出豆綠色,我們蹲在臺階上,繼續洗衣洗菜。
懵懵懂懂的童年,就在稀里糊涂中,哭一陣笑一陣,很快過去了。光陰也就被河流帶走了。
還是一如既往喜歡去河邊——即便長大后,不能再像小時候那般,無所顧忌撲進河里撒歡,也要去河邊。就那么一個人坐在石頭上,嗅著夾帶了魚腥氣、水草氣的河流氣息,也是喜歡的。
河邊可遠不止是有河水的氣息——
若遇趕場天,蹲在碼頭上洗衣服,可看到遠遠的對岸老橋頭下,有無數牽著豬娃的人擠在那里,吵吵嚷嚷,買賣豬娃。橋洞底下,堆積了一層臭烘烘的豬糞。
也是趕場天,對岸河灘上,必定有個健壯的婦女,在搗捶麻線。眼看著她手里棒槌起落,聲音卻要晚半拍傳過來。這真是有趣得很,我可以呆呆地看上半天。她的大背篼里,裝滿了一捆一捆麻線。她把這些麻線泡進河里搗捶、漂洗。最后,把洗得白花花的麻線平鋪在鵝卵石上晾曬。
太陽好的日子,對岸搗捶麻線的地方,住在半山腰的農婦,一大早背了床單、被子、衣物來洗。同樣的,她手里的棒槌起落后,聲音要晚半拍才傳過來。真是有趣。床單被面洗好,平平整整鋪展開,曬在河灘上,像大地打了一個一個的補丁。下午,太陽快要落山,她才來收起。經過一天的太陽暴曬,這些洗得干干凈凈的被子床單衣物,透出陽光的味道,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背篼里背回半山腰的家里去。
對岸青草地上,經常有幾個女子,排成一列走在河邊小路上。她們的倒影和青山倒影映在河里,影影綽綽。她們的說話聲也清晰傳過河來。那是在鞋廠上班的幾個女工。
某一次期中考試那天,回家很早。無事可做,卷一本書在手里,就往河邊去。時候尚早,河邊一個人也沒有。晨霧正在散去,河面飄著層薄紗般的水汽。陽光稀薄,完全沒有熱力。我往下游的草地走去,在蘆葦叢邊坐下。地上露水未干,空氣里帶著寒意。看著河面飄浮的霧氣,河面反射出斑斑駁駁的陽光,心里想些遠遠近近的事。一只翠鳥忽地從蘆稈上飛起,掠過水面消失了,只留一聲清脆的鳴叫在空氣中。
河流默默注視著我,逐漸長大。
長大的意思,就是再去河邊,總得要尋點事做才好。就洗手絹吧。一條小手絹,可以讓我在河邊洗上半天。大中午的,太陽當頂,河邊安靜極了,碼頭上一個人也沒有。那么坐下吧,把腳伸進水里,或者站在水中,燥熱很快散盡。一時就還不想回家。
遠遠的河對面,有幾個赤條條的小子在嬉戲玩水。我的童年不也是那樣的么,可惜已逝去了,“時光如流水”,歌詞就是這樣唱的。近處,一動不動立著個戴棕絲斗笠的人,在釣魚。斗笠上,攤著一圈一圈開膛破肚后白花花的小魚,曬得半干了??嬖谘g的魚簍里,不知還有幾條魚。
一個人吹著口哨,輕盈地從臺階上下來。他端著臉盆,是來洗衣服的。他的身體已經長成了成年人的樣子,高高瘦瘦的,他的喉結明顯凸起,嘴唇上有一層絨絨的毛。他是劉家老二,上高中了。他看了坐在石頭上的我一眼,笑笑,低下頭,開始洗衣服。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好,突然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燙人。那一天的太陽實在太熾烈了,讓人有一點頭暈。就起身離開碼頭,向臺階走去。
“你,洗好啦?”他對著我的后背說了句。
“嗯?!蹦_步加快,跑上臺階,心臟跳得突突的,自己都能聽見。直到走進房屋的陰影里,才平靜了下來。
從此,只要遇著河邊無人,必定坐在那天坐過的石頭上,發一陣呆。
不過那人,是決然不會再來了,他已到極遠的外地讀書去了。后來也就留在那我從未去過的外地。
寂寞的青春期,就如眼前的河水,奔流不息,轉瞬即逝。手伸進水里,什么也撈不起來,最后只留一捧空掌。獨坐岸邊,只看見青山在河里的倒影,晃蕩不安。
心也就跟著晃蕩起來。
卻也只能在河邊呆坐片刻而已,即刻已成大人。沒有更多可以發呆的時間和空間,得返身回到喧鬧的大院里,那里盛放著俗世的生活。該干嘛干嘛去吧——最好的朋友燕,就要結婚了。日子已定好,我要去看看她的嫁妝,我還要在她的結婚酒宴上,盡一位好友的情分,幫著做事。
由儲木場改造而成的大院里,整日人聲鼎沸,塵土飛揚,眾人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
從大院去河邊,現在是一段高高的堡坎,有階梯通向河邊,階梯另一側,約定俗成成為了垃圾傾倒處。每天,院里人家,必到這里倒掉煤渣、爛菜葉等生活垃圾。去河邊,必得從垃圾堆旁經過,排水溝也在上方。每天蹲在河邊洗洗刷刷的人絡繹不絕。垃圾和污水的臭味飄過來,蹲在河邊的人就皺著眉頭說:好臭??!
天氣暖和起來,高叔赤腳站在河里,費勁地搬動大石塊,想把這個臨時搭建的碼頭往河中央移去一些,離垃圾堆和排水溝遠點。幾個年輕男子撞見,立馬走進河里,大家一齊動手,搭建碼頭。
那原先的青石碼頭,早已荒廢,四周青草茂密。偶爾,也有人穿過垃圾堆,跨過排水溝,撥開青草走到老碼頭上,坐在青石板上抽煙,看眼前河水不急不緩,咕咕流淌。
夏季發洪水,必定沖毀這個供大家洗洗涮涮的碼頭。每次沖毀,高叔就帶領幾個健壯男人又重新搭一次。
盡管家里都有了自來水,我們還是要蹲在河邊洗衣服、洗碗筷、洗菜、洗肉、洗豬大腸、洗雞鴨、洗拖布、洗嬰兒尿布……
誠如母親所說:大河大水的,才洗得干凈。
多好啊,住在河邊。
假如你是一位外地人,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的夏季,來到我們的龍川河邊,還可以欣賞到一幅獨特的地方風情畫:晚飯后的河邊,或站或蹲,都是人——每一家都把碗筷裝進盆里或筲箕里,端到河邊洗。鵝卵石堆砌的碼頭蹲不下那么多人,就站在河里,碗都放進河里泡上,只需尋一個位置放盆放筲箕就成。人站在合適位置,從腳下撈出一個碗來,洗好,放進盆里,再撈出一個來洗好,放進盆里。洗碗的人們,嘰嘰呱呱拉著家常。
我們大院的河邊,毫不例外,也是這樣一幅獨特的風情畫卷。
蹲在石頭上洗碗,垃圾氣味隨風飄來。我問旁邊戴著眼鏡、很有文化的高叔:“高叔你看,河邊這么臟,又臭,大家還是要來河里洗菜洗碗。河水洗過的碗筷呀、菜呀,真有那么干凈么?”
高叔說:“河水是流動的嘛,怕啥,‘流水不腐’。”
聽高叔這么一說,我放心蹲在碼頭上繼續洗菜洗碗。
當我搬離大院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最難適應的就是不能去河邊洗東西。
后來,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舊世紀之交,大院成了開發商的樓盤,新建的樓房叫做“商品房”。商品房真是好,上廁所都不用出門了。大家也心知肚明,衛生間的污水,都流到哪里去了。
商品房越來越多,小城里的人也越來越多。去河邊洗衣服洗碗的人,最終絕跡了。連拖布也不去河里洗了。如果偶爾見到有人在河里洗拖布,心里會起來點嫌惡:這人怎么這樣不愛好,竟然在河里洗拖布!
如今我們仍然還要去河邊,沿著河堤散步。偶爾佇立在河邊,看河水緩緩流淌。
世事沉浮中,河邊的人,就這樣告別了一段時光,又告別了一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