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邦交研究涵蓋了歷史學、政治學、國際關系學等多個領域。歷史學界對于先秦邦交的研究注重考證史料的基礎上結合特定的時代特點闡釋邦交的具體方面,忽視了中國外交由古及今的延續性。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界對于先秦邦交的研究注重將理論套用于史料以檢驗現有的社會規律,忽視了西方理論本身存在的缺陷。故打破不同學科間的壁壘,將宏觀與微觀相結合,即是先秦邦交研究的新路徑。據此,中國外交的起源可追溯至春秋早期周王朝與稱王以后建立獨立政權的楚國間的交往階段。
關鍵詞:先秦邦交;外交起源;研究動向;新路徑;楚國
中圖分類號:K22"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6-0033-05
收稿日期:2023-06-25
作者簡介:楊蕾(1996-),女,河南淅川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中國史專業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楚文化與楚地出土文獻研究。
邦交是古代中國體系內國與國之間以和平方式相互交往的政治行為。“邦交”一詞,最早見于《周禮·秋官·大行人》:“凡諸侯之邦交,歲相問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 1 ]諸侯之間的“問”“聘”“朝”即為“邦交”,其含義與近現代國際關系中的外交有相通之處。中國古代邦交發展史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先秦時期,為中國古代邦交的早期階段,其主要特點是邦交基本上是在中國本土范圍內進行的;第二,漢唐時期,為中國古代邦交的發展階段,其主要特點是打開了通往世界的道路,進入與域外國家建立邦交關系的新階段;第三,宋元明清時期,為中國古代邦交持續發展并走向轉型時期,其主要特點是盛極而衰,并逐步由古代邦交而向近現代外交轉化[ 2 ]。先秦邦交正處于起源和初萌的重要歷史階段,一方面在邦交體系和交往特征上有別于后世,另一方面又為中國古代邦交及近現代外交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探索先秦邦交研究的新路徑,將這些塵封于史料中的先秦邦交文化揭示出來,既有利于打通古今外交學之間長期存在的阻隔,也可以為當代國際關系理論體系的構建和完善提供重要的借鑒,還能夠對今人如何應對當前錯綜復雜的國際環境有所啟迪。
一、先秦邦交論爭的三個階段
長久以來,知識群體對于先秦邦交的討論,主要是圍繞先秦時期諸侯國或方國之間的交往是否具備“外交”的雛形等一系列問題而展開的。朱小略先生指出關于先秦邦交的論爭經歷了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重要的歷史階段[ 3 ]。
晚清時期,一部分知識分子、士大夫留意到春秋邦交與國際外交在表征上的相似。如馮桂芬先生在《校邠廬抗議·重專對議》中將春秋與外交相比附:“今海外諸夷,一春秋時之列國也,不特形勢同,即風氣亦相近焉。”[ 4 ]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先生在題目為《古代中國的外交》的報告中明確將春秋邦交歸為“外交”,并認為“對于中國人來說,外交不過是復活一種失落的藝術,一門可以宣稱先于其他國家創作出來的學問。”[ 5 ]而以梁啟超先生為代表的“新史學”革命者認為中國自古無外交,[ 6 ]先秦時期諸侯國之間的交往,只不過是古代中國的內部范疇事務,與“外交”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由此可見,晚清時期受海外思想影響的國際法學者主張春秋列國間的平等關系,而受“新史學”影響的歷史學者更強調中央王朝對諸侯國的控制和威懾。
民國時期,歷史學界對先秦邦交又產生了一些新的認識:如童書業先生在《春秋史》中將諸國間的關系視為“國際關系”,稱當時的歷史背景為“國際形勢”[ 7 ]。蕭公權先生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提到“嚴格言之,‘天下’時期一切政治關系皆為內政,而無國際間之外交。至封建改為專制,則并春秋時代,形似外交關系之聘吊盟約,亦完全歸于消滅。”[ 8 ]其書中既贊同梁啟超先生的觀點,又不否認聘吊盟約在形式上與“外交”相似。可見,歷史學界已關注到了春秋邦交的獨特性。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外交學者多轉而支持“新史學派”的觀點:如吳成章先生的《外交部沿革紀略》申明“古有聘問之使,無所謂外交也。”[ 9 ]相對而言,支持先秦邦交為中國外交雛形的學者依舊集中于國際法學界:如徐傳保先生的《先秦國際公法之遺跡》從外交機關和國際關系兩方面對先秦外交情況進行了考述[ 10 ]。洪鈞培先生的《春秋國際公法》一書依照現代國際法的體例,將其各種規律與春秋國際規律進行對比[ 11 ]。總體來看,民國時期歷史學界對于先秦邦交是否具備“外交”雛形的理解十分矛盾,越來越多的外交學者更傾向于認為產自西方的“外交”與中國古代毫無關系,國際法學界始終強調春秋邦交是中國外交的雛形。
新中國成立以來,大批歷史學者重新審視先秦邦交與朝貢體系的對應:如黎虎先生的《殷代外交制度初探》指出殷王朝與方國之間的遣使、進貢等都是外交行為[ 12 ]。這一時期國際法學界對先秦時期的早期國家的形態出現了新的爭論,一批學者強調外交應建立在主權國家的基礎上:如潘抱存先生認為“(春秋)當時所謂的‘國’和近代世界的民族國家迥然不同”,春秋時期諸侯國是受制于周天子的附庸,諸侯國之間的交往關系不能構成“外交”[ 13 ]。外交學界受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影響,對先秦邦交研究另辟蹊徑:如黃金祺先生結合階級分析的路徑,指出“只要有國家,就必然有外交”,以中國內部列國和各民族之間的關系而言,戰國的合縱、連橫,就是通過“外交活動”來實現某種外交政策。[ 14 ]總而言之,新中國成立以來,歷史學界更加注重朝貢體系化建構,國際法學界對先秦邦交與近代外交間區別與聯系的爭議大于共識,外交學界主張春秋時期是中國外交的起源。
筆者通過解讀英國外交官薩道義先生在其所著的《外交實踐指南》中對“外交”的定義:“外交是運用智略處理各獨立國家的政府之間的官方關系,有時也推廣到獨立國家和附庸國家之間的關系;或者更簡單地說,是以和平方式處理國與國之間的事務。”[ 15 ]可以看出,初始的“外交”與“主權”間并無嚴格的依附關系[ 3 ],而重在強調國家的出現。中國最早以國家形式出現大約是在公元前兩千多年的夏王朝,據《左傳·哀公七年》記載:“禹合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 16 ]早在夏朝時期,中原王朝與諸部族之間已有大規模的交往活動,但這些部族大都是聚族而居的血緣宗族集團,他們并非政治實體。因此,他們與夏王朝之間的交往只是以夏族為中心的部族聯盟的形式,而非國家間的外交。其后的商王朝與周邊的其他部族、方國之間形成了一個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天下”。據今本《竹書紀年》記載:“二十六年,西戎來賓,(商)王使王孟聘西戎……六十一年,東九夷來賓。”[ 17 ]四方諸國皆服商王朝,商天子與諸國往來頻繁。然而,這些方國都是商王朝的藩屬國,他們與中原王朝存在著不平等的政治關系。所以,與其說商王朝與方國之間的交往是外交行為,不如說這是王權國家統治下的內政。周王朝取代商王朝成為“天下共主”以后,大力推行分封制。西周時期,周王室利用邦交手段對各諸侯國進行有效的控制,同時也成為各諸侯國邦交活動的中心。《禮記·經解》記載:“朝覲之禮,所以明君臣之義也。聘問之禮,所以使諸侯相尊敬也。”[ 18 ]徐杰令先生據此指出:“諸侯通過朝、覲、會、同等禮儀,時刻銘記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及自己與之的依附臣屬關系;通過存、省、聘、問,加強與其他諸侯之間的兄弟、甥舅關系”[ 19 ]。可見,西周統治者制定了嚴苛的周禮以明尊卑,此時的諸侯國還臣屬于西周王室的權威之下,他們之間的交往尚不具備真正意義上國家間外交的條件。
春秋時期,龐大的周王朝受到了重創,禮樂征伐不再自天子出,而是自諸侯出。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的記事中,僅列國之間的朝、聘、盟、會等邦交活動就高達450余次[ 19 ] 1。這一時期,不僅諸侯國之間的關系漸趨平等,他們同周王室的關系也發生了實質上的變化,打破了君臣從屬關系,形成了一個“天下”之內“諸侯林立”的新時代[ 20 ]。周天子與諸侯之間、諸侯與諸侯之間頻繁的邦交往來活動,已初具外交的雛形。戰國時期,周王朝陷入動蕩不安的政局之中,國家分崩離析,形成東西分治的局面,魏、楚、秦、齊、韓、趙、燕七國并立的局面出現,這七個國家已擁有高度的自治權,他們及其附屬國之間已構成了一個早熟且活躍的國際社會。張儀、公孫衍、田文、蘇秦等著名縱橫家折沖樽俎于列國之間,通過合縱與連橫的活動,改變著紛繁復雜的國際局勢,影響著盛亡興衰的國家走向。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夏、商、西周時期中原王朝與部族、方國或諸侯國之間的交往是王權國家統治下的內政;春秋時期的中國自成一個“天下”,周天子與諸侯之間的邦交活動隨雙方君臣身份的淡化而初具外交的雛形;戰國時期列國間邦交行為中獨立人格的特色更加凸顯,縱橫家圍繞大國關系“折沖樽俎,縱橫捭闔”的邦交藝術,是先秦邦交文化發展的一個空前的高峰,期間所產生的豐富的邦交策略、手段和方式,是中國外交史上的寶貴財富。
二、先秦邦交研究的動向
在古代中國體系內任何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都包括內政和邦交兩個方面。從早期國家產生以來內政始終是政治制度的主體,而邦交則是內政的延伸,隨邦際地位的提高而日益發展。由于先秦時期是中國古代邦交的奠基階段,故理清這一時期部落、酋邦、早期國家的演變過程及對外關系的發展脈絡,洞悉其發展變化的深層動因,考察各政權之間的邦交關系,從而清晰地勾勒出我國外交濫觴期的基本面貌,于歷史學界、政治學界、國際關系學界而言,顯然是很有必要的。近二十年來,先秦邦交研究在不同學科表現出不同的動向,茲分別述之:
從事先秦邦交研究的歷史學者,通常會立足于特定的時代背景,在考證史料的基礎上,對邦交思想、邦交制度、邦交禮儀、邦交官員等微觀問題進行辨析,注重探尋先秦邦交的階段性特征和歷史影響。例如,詹子慶先生在《夏史與夏代文明》中提到夏王朝與夏邦盟內部邦伯之間存在“通過聯姻結盟、在政治上結盟、軍事上結盟、盟邦對夏王朝的貢納”等邦交關系,認為諸邦伯雖然受夏王朝中央的制衡,但是又有一定相對獨立的地位,它們與夏王朝的結盟關系一直維持到夏的滅亡[ 21 ]。黎虎先生的《殷代外交制度初探》一文,通過分析甲骨文中“史”(使)和“史人”(使人)的相關記載,認為這里當包含有商王朝與周邊方國、部落交往之使節;他還分析了“來王”“來獻”“來朝”和“氐”(致)與“工”(貢)等卜辭,推斷這些均表明周邊方國、部落與商王朝之間存在著某種“朝貢”關系。[ 12 ]李無未先生的《周代朝聘制度研究》一書將西周時期朝聘制度作為重點,從西周朝覲制度、聘問制度的各個方面進行系統論述,總結出西周朝聘具有突出天子至尊地位、調節天子與諸侯關系、維系諸侯與諸侯之間關系等多個方面的作用[ 22 ]。徐杰令先生所著的《春秋邦交研究》圍繞春秋邦交活動的時代特點這一中心線索而展開專題研究,他認為春秋時期的邦交思想的演進是循著由重道德的作用,而趨向重現實的利益;由崇尚禮、信,而趨向詐偽和計謀的軌跡發展的。[ 19 ] 129宋麗娟的碩士論文《戰國邦交文化研究》在概述各諸侯國邦交關系的基礎上,發現了戰國邦交的新特點:邦交思想出現了主張摒棄“仁”與“禮”,推崇權謀變通、重利尚武的務實派;邦交禮儀方面出現了新的遣使禮;邦交策略方面注重地緣邦交;邦交制度方面出現了職業的使者等等[ 23 ]。盡管歷史學界對先秦邦交的研究已經具有一定的規模,但總體而言還處于發展之中,已有成果多以專題性研究為主,以歷史發展脈絡為線索的邦交研究成果甚少。
二十世紀以來,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界也開始重新審視先秦國際關系研究,甚至將中國古代國際關系研究視為一種新的學術方向。國內學者主要聚焦于中國外交的起源以及如何將先秦國家間關系史應用于當代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宏觀問題。例如,葉自成先生的《中國外交的起源——試論春秋時期周王室和諸侯國的性質》和朱小略先生的《中國外交的起源問題再討論》都認為春秋時期的邦交盡管與“王權”符號密切相關,但就諸侯國間行為結構的特征來看,應當視為中國外交的起源[ 24 ]。閻學通先生、徐進先生等所著的《王霸天下思想及啟迪》一書中提出,研究先秦國際關系的基本方向在于比較研究,即比較中國古代國際政治思想和實踐與當代國際關系理論的異同,為我們發展現代國際關系理論提供營養和催化劑[ 25 ]。王日華先生的《歷史主義與國際關系理論:先秦中國體系研究》一書以國家為單位進行先秦國際關系史研究。[ 26 ]國外學者比較注重運用國際體系的概念和方法來分析先秦國際關系和國際體系。例如,陳智宏先生(Gerald Chan)根據西方社會科學的研究程序和方法,通過對中國古代國家間體系的研究而得出結論,國際關系的起點至少需要追溯到中國歷史上的戰國時期[ 27 ]。總的來看,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界對先秦國際體系研究已經給予了足夠的重視,但已有成果中對于先秦史的認識主要是經驗性的,忽視了對歷史事件背景的分析和過程的詮釋。
簡而言之,歷史學界對先秦邦交的研究更強調邦交的具體方面而忽視了從整體和宏觀層面進行考察。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界對先秦國際關系的研究偏理論化而忽視了從細節和微觀層面進行探索。因而,從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角度來說,筆者認為系統的先秦邦交研究工作還沒有深入展開。
三、先秦邦交研究的新路徑
目前為止,先秦邦交研究除了存在上述局限性以外,研究成果還基本上是建立在王朝國家和中原政權的基礎上立論而形成的,不論是歷史學界,還是政治學界、國際關系學界,他們研究先秦邦交多是著眼于史料相對豐富的王朝國家及中原政權,集中論述受先進中原文化影響下的具備共性的政權間的交往關系,對于特殊政權的關注較少,以致于學界當下對于先秦邦交的認識不夠充分和全面。有鑒于此,筆者認為先秦邦交研究至少有兩個新路徑可做參照。
第一,歷史學者可以立足于中國外交起源的宏觀視角,探討中國外交歷程大背景下的先秦邦交,將先秦邦交與現代外交實踐相結合,吸收借鑒“均勢論”“霸權穩定論”等國際關系學理論成果,將塵封于史料中的先秦邦交文化揭示出來,進而打通古今外交之間長期存在的阻隔,對今人如何應對當前錯綜復雜的國際環境有所啟迪。與此同時,政治學者、國際關系學者應在充分尊重先秦史實的基礎上,再尋找和認識規律,避免將史實或史料進行主觀的裁剪,通過平衡相對反映客觀史實的一手史料和歷史學者整理研究后的二手材料之間的關系,對先秦邦交中的歷史事件進行多角度、全方位的考察,從而為當代國際關系理論體系的構建和完善提供重要的借鑒。
第二,歷史學者應盡可能詳盡地整理和辨析與先秦邦交相關的傳世文獻、出土文獻和出土器物,不僅著眼于文化先進的王朝國家和中原政權,還應將目光放在不斷學習中原文化的少數民族政權上,考察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政權在邦交上的異同。此外,歷史學者也可以借助“夷夏觀”,站在先秦時期朝代更迭的角度,看待這段動蕩的先秦歷史上中原與少數民族政權的交往關系及東西南北政權間的互動。政治學者、國際關系學者需在掌握現有理論的基礎上對先秦邦交進行更多、更細致的案例觀察,尤其是那些看似不重要且史料不豐富的案例,也許恰好是探討和深化理論的關鍵;對于政治學者、國際關系學者來說,面對先秦邦交研究中的具體問題時,詮釋歷史也同樣很重要。
總而言之,我們在研究先秦邦交問題的過程中,特別注意要打破學科間的壁壘,從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角度,在復原先秦邦交的基本面貌的同時,也要考慮到中國外交由古及今的傳承與啟示;將歷時性考察和共時性探究相結合,把先秦時期各政權的邦交異同作為先秦邦交整體歷時性階段的一個共時性組成部分來研究。
四、中國外交起源的歷史學觀察
隨著中國外交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化,追溯中國外交起源的問題引發了學界的長期爭論,最終形成“夏朝說、商朝說、春秋說、晚清說”四種分歧意見。筆者贊成葉自成先生、朱小略先生等學者的“中國外交起源于春秋時期”的觀點,以期能夠從歷史學的角度對這一觀點作更深的論證,并進一步明確中國外交起源的具體時間節點,為外交本土化體系的構建作出新的嘗試。
前輩學者已經對春秋時期周王室和諸侯國的性質進行了深入探析,筆者在考慮到春秋邦交普遍狀況的同時,也關注到一個發展路徑極其特殊且君主最先稱王的政權——楚國。前文提到周天子與諸侯之間的邦交活動隨雙方君臣身份的淡化而初具外交的雛形,而楚國在春秋諸侯中最早擺脫周王室的控制,走上獨立發展的道路,且與周王室處于一種基本平等的地位。由此,筆者擬以楚國為切入點,對中國外交的起源問題提出新的看法。
“楚國”或“楚族”的對外交往行為主要發生在商朝以后。商朝早期,楚族與商朝國家只有一種較淺層的聯系,即承認商王室的權威,但并未由商朝國家治理。商朝晚期,商王武丁征伐荊楚地區,使楚族臣服于商王朝的統治之下。據《詩經·商頌·殷武》記載:“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正義曰:“高宗前世,殷道中衰,宮室不修,荊楚背叛。高宗有德,中興殷道,伐荊楚,修宮室。”[ 28 ]詩中表明早自商湯時,荊楚已經向商王朝見,雖承認商王室的權威但并未臣服。陽甲以來商王朝勢力中衰,荊楚逐漸強大,開始叛商,至武丁時商王親將大軍征伐荊楚,經過這次戰爭,楚族臣服于商王朝。商、楚間早期的交往更像是國家與地方勢力間的互動,晚期的交往是則是一種宗藩關系的體現。商朝末年,楚人與周人形成一種反商的同盟關系,即楚人響應周人的伐商指揮。據《史記·周本紀》載:“西伯曰文王……禮下賢者……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 29 ]楚族首領鬻熊帶領楚人投靠周人的行為可以理解為兩個商王朝統治下的方國之間的交往,雖然他們之間的關系已不再受周王室控制,但就周、楚皆為臣屬國的性質而言,此舉還屬于商王朝內政的范圍之內。
周朝建立以后,周成王時期,楚人受封立國,這顯示出周王室對楚地的進一步控制,此時的楚國被納入到周朝國家的總發展進程之中。據《史記·楚世家》載:“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 29 ] 1691-1692從羋姓家族在楚國的主導地位來看,此時楚國已經形成了某種集中的權力,這表明楚國社會已相當復雜化,謝維揚先生認為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個受周朝國家控制的酋邦[" 30 ]。西周晚期,楚君熊渠宣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 29 ] 2043這意味著楚國開始試圖擺脫周朝國家的控制,但在周厲王時期,懾于周王室的壓力,熊渠又被迫“去其王”,這表示此時的楚國依然是周王室的臣屬。西周時期周、楚一直保持著君臣間的交往。
西周末年至春秋早期,楚君熊儀即位,稱若敖,這是文獻記載楚國第一個有正式名號的國君,標志著楚國在這一時期已具備獨立發展出自己的政治制度的基本條件。隨著楚君熊通“自立為武王”,這一楚國乃至春秋政治史上重大事件的出現,充分表明了楚國對內已擁有高度的自治權,對外已保有完全的自主權,成為與周王室地位基本平等的早期國家。據《左傳·桓公八年》記載:“楚子合諸侯于沈鹿。”[ 16 ] 121《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記載:“三月,鄭伯如楚。”[ 16 ] 393《左傳·成公十二年》記載:“晉郤至如楚聘,且蒞盟。楚子享之,子反相,為地室而縣焉。”[ 16 ] 857可見,春秋早期以后楚國逐漸成為諸侯朝、聘、會、盟的另一個中心。自熊通稱王以后,周、楚間的交往便是早期國家間的平等交往,與近現代國家間的“外交”形式基本相同。
簡而言之,從楚國的發展進程和周、楚間的互動關系來看,筆者認為中國外交的起源具體可追溯至春秋早期周王朝與稱王以后建立獨立政權的楚國間的交往這一時間節點。
五、結 語
先秦邦交研究是歷史學、政治學、國際關系學等多個領域關注的重要課題,從中國外交發展歷程的大背景下探究先秦邦交,能夠為相關領域學者提供一個新的視角和打破學科壁壘的機會。歷史學界用貫通中西古今的思路來研究先秦邦交,可以增進對現實社會的關懷。政治學界、國際關系學界透過探析中國積淀千年的先秦歷史,可以重新審視研究中國外交起源問題的過往尺度。
先秦邦交研究的難點在于研究者所具備的專業知識、理論基礎和學術眼光。首先,先秦時期是中華文明的起源與奠基階段,距今時代久遠,所留存和傳承下來的史料非常有限且散碎,資料搜集與辨偽的過程中存在一些困難。例如,傳世文獻中的戰國史料極少,主要史料《戰國策》等又不如《春秋》《左傳》等史料翔實可信;出土文獻中關于先秦邦交的記載內容較為簡略,再加上文字釋讀和語義厘定爭議頗多;考古發現中反映先秦對外關系的器物較少。這對先秦邦交研究者的歷史學專業知識及素養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其次,先秦邦交研究成果能夠為構建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和外交體系提供重要的學術支撐。但國際關系理論復雜且存在局限性,將先秦邦交史實與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結合的過程中面臨一些困境。例如,在利用《左傳》中的歷史案例分析來驗證現代理論,對待理論中的普適性該如何轉換和處理。這對先秦國際關系(邦際關系)研究者理論基礎的掌握和運用具有很大的考驗。最后,涉及先秦邦交的成果中關于王朝國家、中原政權邦交行為的研究較為充分,這就要求先秦邦交研究者具有獨到的學術眼光,能夠在有限的史料中發掘出更具價值的課題。
揆諸以往,經過一代又一代學者的不斷探索,與先秦邦交相關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既有對先秦邦交歷史的專題性研究,也有對中國外交起源問題的深入解析,這些成果為進一步探索先秦邦交史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不過,與歷史學界、政治學界、國際關系學界的其他熱點問題相比,先秦邦交研究、先秦國際關系(邦際關系)研究、中國外交起源研究等相關研究方向還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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