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人類:
你們不怎么樣,但你們發(fā)明了書籍和音樂。
看在這分兒上,宇宙或許會多留你們
一小會兒。
這一次,
算你們走運。
在一片幾乎與世隔絕的、古老而孤獨的森林中,有一所奇妙的住宅。
小小的方形磚塊建筑,窩在參天巨樹的根部,被常春藤和苔蘚覆蓋。沒人知道這是誰的房子;從外觀看,像是廢棄已久。直到一個名叫喬萬尼·勞森的人(實際上并不是人)穿過森林,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它才再次被人看到,被人想起。
喬萬尼站在這個神奇的發(fā)現(xiàn)面前,聽著高高樹枝上的鳥兒歌唱。“這是什么呀?”他問房子,“你是從哪兒來的?”
他走進(jìn)去,小心翼翼地穿過合頁松脫、歪斜掛著的門扇。窗戶全破了,各種雜草從翹曲的木地板中鉆出。屋頂塌了一部分,陽光透過暴露在外的椽子,照在一堆樹葉上。樹葉幾乎堆到了天花板,一朵金色的花在樹葉堆頂上綻放,向著照射進(jìn)來的陽光伸展。
“真完美,”雖然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還是大聲說道,“對,這兒很合適。真奇妙,妙極了?!?/p>
第二天一大早,喬萬尼回來了。他捋起袖子,砸倒這座孤獨建筑內(nèi)部的分隔墻,只剩下一個寬敞的大房間。接著,他一塊一塊地運出散落的灰泥和木塊,堆在森林地面上。完工時,他滿頭滿臉全是塵土,關(guān)節(jié)累得嘎吱作響,卻心滿意足。努力工作是有價值的。
“好了,”他一邊擦臉,一邊對樹上的鳥兒說,“這下好多了。新開端的第一步?!?/p>
這座小建筑很快變成了各種東西的家園:金屬片、電線、繩索、大小形狀各異的電池、電路板,還有裝在玻璃廣口瓶里的微芯片。另一些瓶子里則裝著幾百顆大大小小、不同形狀和顏色的種子。屋子里還有唱著憂傷小曲的老舊音樂盒,沒有唱片的沉默唱片機(jī)。大小不一的電視機(jī),屏幕都是暗的。還有書!滿滿當(dāng)當(dāng)、各式各樣的書,從植物生活到捕鯨,從森林動物到核反應(yīng)堆堆芯的復(fù)雜示意圖,一本本全排在他用拆下來的廢料所做的從地板頂?shù)教旎ò宓募茏由?。等到最后一本書放進(jìn)最后一個架子,他才發(fā)覺自己沒地方住了。房間太滿了。
拓展房子面積,加蓋一兩個房間費不了什么事。但喬萬尼·勞森從來不走捷徑。他眼中的世界有著復(fù)雜的形狀和圖案。他抬頭看看周圍的巨樹,有了主意。
他不打算橫著擴(kuò)建。
他要向上。
擴(kuò)建需要時間。正確的事總是需要時間。許多年過去了。擴(kuò)建必須完美。森林里很安全,遠(yuǎn)離他告別的城市中刺眼的燈光和喧囂。
在房子上方的枝丫間,在最高的杉樹——毫無爭議的森林之王——那堅固的樹干周圍,他建造了一間小小的新房。接著,他在樹木中建造了更多的房間,所有的房間都通過繩橋相連——"一間實驗室,一間陽光房,天花板是霧蒙蒙的磨砂玻璃,地板是閃亮的橡木嵌板。沒有墻壁。之后,陽光房會派上別的用場。
森林廣闊,人跡罕至。在這里,他們大概永遠(yuǎn)也找不到他。
陽光明媚的日子里,鹿群會在屋子下面的草地上吃草,鳥兒會在他頭頂歌唱。他隨著它們的歌聲輕聲哼唱,心中一片寧靜——
——直到那一天,他的胸口開始疼痛。
“哎呀,天哪,”他說,“這感受真有趣。跟火燒一樣疼呢。”
他在實驗室里計算,手指敲擊鍵盤,單調(diào)的咔嗒、咔嗒、咔嗒聲在身邊回響。
第一次胸口疼痛后五十二天,他說:“我明白了。”他盯著屏幕,檢查數(shù)字。是孤獨,簡單純粹的孤獨。數(shù)字從不說謊。
又過了三年。三年里,胸口的疼痛不斷加劇。三年平靜的生活。他渴望聽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聲音。有時,他從實驗室的窗戶向外望去,發(fā)現(xiàn)外面正在下雪;可仿佛就在昨天,森林還沉浸在夏日的熱浪中。
終于有一天。這天早晨,一切都與以往無異。突然,兩個人從樹林中沖了出來,雙眼圓睜,充滿恐懼,汗水濡濕了皮膚。一男一女。女人胸前緊緊抱著一捆破布。
喬萬尼嚇了一跳。
“救救我們!”女人哭喊道,“求您了,一定要收留他。收留他,把他藏起來。這里不安全。”
接著,她遞出那捆破布。
那不只是破布。
一個嬰兒被緊緊包裹在里面。
一個男嬰,朝喬萬尼慢慢眨了眨眼睛,接著皺起小臉大哭。
“怎么了?”喬萬尼吃驚地抬頭看著那個女人,“進(jìn)來,快進(jìn)來。我會保護(hù)你們安全。你們?nèi)齻€?!?/p>
女人搖了搖頭?!八麄儠业轿覀兊?。”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向前邁出一步,親吻了嬰兒的額頭?!拔覑勰?。只要有可能,我就回來看你?!?/p>
男人催促道:“快,他們來了?!?/p>
女人苦笑道:“知道,知道。到頭來,誰都躲不過?!?/p>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拖著她走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
“等等!”喬萬尼在他們身后喊道,“他的名字!”
但他們已經(jīng)消失了。
他再也沒見過其他人。沒人前來尋找這對男女,或這個孩子。他也再也沒見過孩子的父母。
后來,當(dāng)男孩長大成人后,喬萬尼會告訴他:那個女人——他的母親——并不想離開他?!八龝貋淼?,”喬萬尼會告訴他,“有一天,當(dāng)一切安好時,她會回來?!?/p>
此前,他一直渴望有個孩子,而現(xiàn)在孩子就在他面前。哦,多么幸運!多么美妙!
喬萬尼花了不少時間慢慢挑選,為嬰兒選一個好名字。當(dāng)他找到完美的名字時,樹葉已經(jīng)從綠色轉(zhuǎn)成了紅色和金色。
“維克多,”他對兒子說,“你的名字是維克多。維克多·勞森。你覺得怎么樣?”
他曾經(jīng)感受到的孤獨——巨大而深刻的孤獨——被驅(qū)散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維克多一年年長大,卻一直不說話。喬萬尼擔(dān)心了。他知道當(dāng)自己說話時,維克多能聽到。他能看出男孩兒有反應(yīng),能聽懂。
“莫非你的編碼有錯誤?”維克多四歲時,喬萬尼問他,“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維克多沒有回答。相反,他舉起雙臂,雙手一張一合,小手指敲打著掌心。
喬萬尼照他說的做了。他抱起維克多,溫柔地把他抱在胸前。維克多輕輕哼了一聲,喬萬尼知道這是快樂的表示。他的小臉緊貼著男人的胸口。"“不,”喬萬尼說,“你就是你,什么都不缺。我不該懷疑這一點。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完美的東西存在,那就是你?!彼男乜谟滞戳似饋?,原因卻完全不同。這次的感受不需要計算。他知道是什么。
這是愛。
盡管喬萬尼極其渴望維克多能和他講話,他也想通了。如果命中注定維克多能說話,他總會說的。
又過了兩年,維克多才第一次開口說話。
當(dāng)時,他們坐在實驗室里。維克多坐在地板上,周圍散落著一些小金屬棒。喬萬尼花了點時間才認(rèn)出維克多擺出的形狀。是兩個棍子人,一個大,一個小,手牽在一起。維克多輕聲嘟噥了一下,伸手去擺弄棍子人的腿。
接著,男孩兒——維克多·勞森,喬萬尼·勞森的兒子——說:“你?!彼钢复蠊髯尤恕!拔??!毙」髯尤?。他的聲音很輕,因為沒怎么開過口,有些生澀。但確實發(fā)出了聲音。
“對,”喬萬尼輕聲回答,“你和我。永遠(yuǎn)?!?/p>
第一部 "森 林
良心的聲音還是那么細(xì)小,沒人會聽。
——《匹諾曹》(1940年電影)
第一章
小小的吸塵機(jī)器人繞著圈子尖叫,在地上劃出一個個同心圓,細(xì)長的機(jī)械臂末端裝著鉗子,在空中瘋狂揮舞?!疤炷模业奶炷?,我們要死了。我將不復(fù)存在,一切都將化作黑暗!”
一臺大得多的機(jī)器人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小吸塵器第無數(shù)次崩潰。這位前醫(yī)療護(hù)士機(jī)器人——6-10-JQN系列初代型號——是一個五英尺1高、兩英尺寬的金屬長方體,沒有手臂,也沒有腿腳。她那老舊磨損的輪胎已被換成了帶齒的金屬履帶,頗似坦克。打開基座兩側(cè)的金屬艙蓋,里邊有十幾根末端附有各類醫(yī)療工具的金屬觸手,隨時可以執(zhí)行手術(shù)。機(jī)身前方的顯示屏上閃爍著一張綠色面孔,皺著眉頭。自動護(hù)理、治療、教育及鉆孔的注冊護(hù)士機(jī)器人(簡稱護(hù)士拉切特2)一臉無動于衷,用單調(diào)機(jī)械的聲音說:“你要是死了,我就拿你的尸體當(dāng)消遣。我會一直鉆啊鉆,直到你什么都不剩??隙軐W(xué)到很多東西。”
這番話——無疑是護(hù)士拉切特盤算好的——又一次讓吸塵機(jī)器人歇斯底里發(fā)作?!芭恫?,”它嗚咽著,“哦不,不,不能這樣。維克多。維克多!趁我沒死快來!護(hù)士拉切特要玩我的尸體!她要鉆我!你知道我最怕被鉆了!”
兩個機(jī)器人頭頂?shù)膹U料場中,至少二十英尺高的廢金屬堆中間,傳來一陣輕笑?!拔也粫屗@么做的,蘭博?!本S克多·勞森說。他掛在廢料堆上,自制的滑輪系統(tǒng)拴住了他的腰部。這種做法完全談不上安全,但維克這么多年爬上爬下,還沒掉下來過。好吧,掉過一次,但那事少提為妙——當(dāng)時,折斷的臂骨從皮膚中戳了出來,血糊糊的,他發(fā)出了從沒有過的響亮尖叫。他父親對這事很不滿,告訴他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沒理由去廢料場玩耍。維克多答應(yīng)不再去,但下周他又溜回了那里。如今他已經(jīng)二十一歲,對廢料場了如指掌。
蘭博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話。他尖叫著,鉗子張開又合上,全地形輪胎碾過從廢料堆落下的金屬碎片,圓形機(jī)身不停搖晃。機(jī)頂標(biāo)記已經(jīng)褪色(其實從來都不清晰),只能看出一個字母R,一個可能是O或是小寫a的圓圈,接下來的M(可能)還比較清晰,然后是B,最后是另一個O或a。維克多好些年前找到這個小東西,自己動手用金屬配件和滿心關(guān)愛修好了它。機(jī)器重獲生命,要求打掃衛(wèi)生——它必須打掃。不打掃,它就沒有了目的,一無所有。維克多花了很長時間才讓這個機(jī)器冷靜下來,擺弄它的電路,直到吸塵機(jī)器人松了口氣,如釋重負(fù)。這只是一個臨時的解決辦法——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會引起蘭博的擔(dān)心和焦慮,比如地板上的污垢、維克多手上的污垢,以及各種方式的死亡。
護(hù)士拉切特,維克多的第一臺機(jī)器人,曾問過是否可以殺掉這臺小吸塵器。
維克多說不行。
護(hù)士拉切特問為什么。
維克多回答說,因為他們不殺害新朋友。
“我就會殺,”護(hù)士拉切特用她那單調(diào)無情的聲音說,“我可以很輕松地殺了他。安樂死,沒有痛苦。當(dāng)然,如果你希望,死得痛苦也沒問題。”她開動履帶,伸出鉆頭,朝吸塵機(jī)器人駛?cè)ァ?/p>
蘭博尖叫起來。
五年過去了,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蘭博依然焦慮。護(hù)士拉切特仍然威脅要拿他的尸體當(dāng)消遣。維克多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他瞇著眼,望向金屬堆的頂部,齊肩黑發(fā)梳在腦后,用皮筋扎成一束。他試了試攀登繩的吃重。身體很輕,但也要小心——父親的聲音一直在他腦海中提醒他(雖然很可能是擔(dān)心過度)。畢竟,維克多瘦得跟排骨似的。父親總催他多吃,你太瘦了,維克多,多吃些東西,把食物放進(jìn)嘴里,然后嚼,嚼。
磁力凸輪裝置似乎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堆頂。他用手套背擦了擦額頭,防止汗水流進(jìn)眼睛。夏天即將過去,但依舊在最后時刻帶來濕熱的陣陣熱浪。
“好了,”他自言自語,“再高一點兒。現(xiàn)在正合適。你需要那個零件?!彼皖^檢查腳下的立足點。
“如果你掉下去摔死了,我會給你尸檢,”護(hù)士拉切特朝他喊道,“最終的尸檢報告預(yù)計在三到五個工作日內(nèi)出具,這取決于你是否被肢解。不過,出于禮貌,我可以告訴你,你的死因很可能是撞擊造成的創(chuàng)傷。”
“哦不,”蘭博發(fā)出呻吟,傳感器閃爍著紅光,“維克1,維克,別被肢解了。你知道我清理不了血,血會進(jìn)入我的齒輪,我身體里就全是臟東西了!”
“啟動同理心協(xié)議,”護(hù)士拉切特說,顯示屏切換成一個笑臉,黑色的眼睛和嘴巴,其余部分則是黃色。她右下方的艙口滑開,一只像觸手一樣的手臂伸出,輕拍著蘭博的外殼?!皼]事的,沒事的。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清理血液和他那脆弱身體里流出的其他任何液體。他很可能還會大小便失禁?!?/p>
“他會失禁?”蘭博低聲嘟噥。
“會的。括約肌是一種人類肌肉,人死后會變得松弛,讓廢物以壯觀的方式離體,若是遭受撞擊創(chuàng)傷,那就更是如此了?!?/p>
維克搖搖頭。這兩個機(jī)器人是他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他不知道人們會如何評判這樣的友誼——也許并不值得驕傲。無論如何,這兩個機(jī)器人和他很像,盡管他是血肉之軀,而它們是電線與金屬。雖說構(gòu)成身體的材料不同,但他們?nèi)齻€似乎都有各自的“線路問題”——維克這么告訴自己。
他再次仰頭望去。在廢料堆頂部附近,他看到了一塊狀況不錯的多層印制電路板。電路板如今非常珍貴。這塊是他幾周前發(fā)現(xiàn)的,一直想取出來,但沒敢輕舉妄動。這堆廢料非常危險,一爬就不?;蝿?。他得慢慢來,想辦法弄掉電路板周圍的廢料。這工作需要極大的耐心,稍有不慎就是死路一條。
“維克,別去!”蘭博叫喊道,“我愛你。你去了就會死,我就成孤兒了!”
“我不會死的?!本S克深吸一口氣,然后沿著繩索慢慢攀爬,每爬一段就捏緊鎖定安全扣。他用上了全部力氣,瘦弱的手臂肌肉熱得發(fā)燙。
他爬得越高,廢料堆晃得越厲害。金屬碎片從他身邊落下,哐啷啷掉在地上,反射出刺眼的陽光。蘭博發(fā)現(xiàn)有東西可以清理,一陣狂喜,忘記了恐慌。維克往下瞥了一眼,只見蘭博忙著撿拾掉落的廢料,把它們轉(zhuǎn)移到堆底。它發(fā)出快樂的嗶嗶聲,簡直像是在哼歌。
“你的存在毫無意義?!弊o(hù)士拉切特說。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蘭博開心地反駁,傳感器交替閃爍著藍(lán)色和綠色。它又在廢料堆底部放下一塊金屬,高興得轉(zhuǎn)圈慶祝。
快爬到金屬堆頂時,維克停下來稍作休息。他轉(zhuǎn)過頭,望向廢料場外的景象。林地一望無際,他搜索片刻,終于找到撐起他們家房子的那幾棵樹,最高的冷杉在樹木間鶴立雞群。
他探出身子,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盡可能往金屬堆邊緣望去。遠(yuǎn)處有一臺笨重的機(jī)器正在緩慢移動,頭頂煙囪冒出濃煙。那臺機(jī)器至少有四十英尺高,后部的起重臂在金屬堆和廢料堆間敏捷來回,料斗不停提起廢料又放下,如此循環(huán)作業(yè),永無止息。維克在心中記錄下位置,好奇是否有什么值得打撈的新物資。
其他“舊人”散布在更遠(yuǎn)處。
他很安全。
他又抬頭看向電路板?!拔襾砭饶懔恕!彼f。
又過了十分鐘,電路板終于到了維克伸手可及之處。確認(rèn)腳下站穩(wěn)后,他花了些時間,定了定神。他沒有向下望——他并不恐高,但不朝下看能更專注于當(dāng)前任務(wù),減少頭暈。
維克靠在安全帶上稍作休息,甩了甩手臂和雙手。“好,”他低聲說,“我能行?!彼咽稚煜螂娐钒?,咬緊牙關(guān),小心地抓住板子邊緣輕輕扯了扯,指望自上次以后,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電路板會輕易松脫。
但板子紋絲不動。
他挖掘周邊,取出一塊看上去像是烤面包器的殘片。他探視其內(nèi)部,發(fā)現(xiàn)內(nèi)里銹跡斑斑,無法修復(fù)。這東西沒用了。他大聲發(fā)出警告,然后丟下殘片。殘片重重砸在地面上。
“你沒砸中蘭博,”護(hù)士拉切特說,“下次再瞄得準(zhǔn)點兒。”
維克又去抓電路板。剛一抓,板子竟然動了,他驚訝地瞪大眼睛。他用力一拉,電路板又松了些。他加大力氣,同時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了它。電路板看著完好如初,父親看到一定很開心。當(dāng)然,要是父親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肯定生氣——但何必告訴他呢。
維克小心地來回晃動電路板,像是搖晃一顆松動的牙齒。正當(dāng)他打算放手,準(zhǔn)備再挖一挖周圍時,電路板突然松脫了。
“太好了,”"他歡呼道,向下面的伙伴們揮舞著電路板,“太好了!出來了!”
“我簡直喜出望外,”護(hù)士拉切特說,“哦,萬歲。”她的屏幕上出現(xiàn)“恭喜,是個女孩”的字樣,周圍還飛舞著五彩紙屑1。
“維克?”蘭博聲音里帶著擔(dān)憂。
“真不敢相信,辛苦了這么多個禮拜,總算出來了?!?維克說。
“維克?!?蘭博的聲音越發(fā)焦急。
“看上去一點沒壞,”"他邊檢查著電路板邊說,“這個肯定能——”
“維克!”
他往下瞥了一眼,勉強抑制住自己的不悅,“怎么了?”
“快跑啊!”"蘭博尖叫。
低沉且憤怒的喇叭聲在廢料場四周回蕩,聲音震得金屬堆一邊顫抖一邊移動。維克認(rèn)出了那個聲音。
他盡可能探身朝外看。
一臺拉著警報的“舊人”開了過來,起重臂前后擺動,撞上了其他廢料堆,金屬互相擠壓摩擦,陣陣火星亂迸,灑落下來。“入侵者,”它大聲咆哮,“入侵者,入侵者,入侵者!”
“不好?!?維克臉色煞白,低語道。
他一手把電路板塞進(jìn)挎包,一手捏著安全扣,身體瞬間下墜五英尺。安全扣猛地撞到繩子中段的粗結(jié),震得身體劇烈疼痛。安全扣被繩結(jié)卡住,維克使勁掙扎,卻無濟(jì)于事,沒法繼續(xù)下降。
“我建議你快點下來。”護(hù)士拉切特一邊說,一邊抄起蘭博摟在懷里,移動后退,躲避周圍落下的碎片,履帶崩開碎石。蘭博尖叫著,傳感器在恐慌中閃爍著紅色。
“我正在想辦法!”維克朝他們喊,拼命解安全扣。
沒用,鎖扣紋絲不動。
“舊人”的警報聲再次拉響。某個沉重的東西砸中維克的肩膀,他悶哼一聲,被砸飛了出去。接著,安全繩帶著他蕩回來,狠狠撞在廢料堆上,撞得他肺里的空氣都涌了出去。他聽到了巨大輪胎碾過金屬碎片的聲音,越來越近。
維克艱難站穩(wěn),迅速朝上望去,悲傷地發(fā)現(xiàn)凸輪裝置不見了。這些東西很難制造,但此刻也無可奈何。
“舊人”從垃圾堆的旁邊現(xiàn)身,警燈閃爍。它的起重臂朝廢料堆擺動,鏟斗猛擊下來,廢料堆劇烈震動。隨著廢料堆漸漸向右傾斜,安全繩猛扯他的護(hù)具,他被高高拉起,然后往回落。在他面前,一塊印有“被評為最佳餐車”的大金屬板開始移動。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
起重臂又回轉(zhuǎn)過來。這次沖力更強。
在鏟斗撞上前一瞬,維克用力拉出那塊金屬板。重?fù)袈暵÷№懫?,周圍的碎石雨點般落下,整個廢料堆顫顫巍巍向左側(cè)傾斜。維克向下墜落,安全繩徹底松脫,纏繞在他周圍。他在空中旋轉(zhuǎn),把金屬板橫在身下,身體平貼。
熾熱的火星朝他飛來,他只能用前臂遮著臉。他似乎聽到自己在尖叫;但在“舊人”怒吼和廢料堆倒塌的聲音中,他的尖叫聲幾不可聞。
離地六英尺時,金屬板撞到裸露的鋼筋,他被甩了出去,重重地落到了地面,身體不斷翻滾。他緊緊縮起手臂和雙腿,一時間十分感激蘭博神經(jīng)質(zhì)地清除地面雜物的癖好。否則,他的身體或許會被自己方才丟下的廢料扎出個窟窿。
他背朝下停住,雙眼眨巴著看向天空。他必須動起來。他手一撐,干脆利落地?fù)紊碚局?,正好看見眼前的廢料堆徹底坍塌了。維克匆忙逃命,胸腔起伏,“舊人”在他背后發(fā)出怒號。
“舊人”不會——也不愿意——越過廢料場的邊界。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就在邊界外等他。蘭博坐在她身上,小小的胳膊瘋狂地?fù)]舞。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現(xiàn)出了一連串感嘆號。
“看到?jīng)]?”維克甩下“舊人”后對他們說,“不值一提?!?/p>
“是的,絕對不值一提。”護(hù)士拉切特回答,“要不是我對魯莽蠢材沒興趣,我肯定心動不已,說不定都開始跟你調(diào)情了?!?/p>
他在父親的電影里見過調(diào)情——人們相互見面時會臉紅微笑,做出平時不會做的事情,一切都因為愛情。他以前從沒機(jī)會實踐調(diào)情;而且調(diào)情這事似乎非常復(fù)雜?!澳氵€會調(diào)情?”
“我會的可多了。”護(hù)士拉切特回答說,感嘆號漸漸消失,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雙大大的眼睛,長著長長的睫毛,還帶著神秘的微笑?!昂?,大男孩,手指伸進(jìn)我的插座試試。”接著屏幕一黑,“這就是調(diào)情。不一樣吧?!?/p>
維克做了個鬼臉,蘭博在他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雙臂揮動。維克說:“電影里可不是這樣的。”
“你看過的那些電影里的確不是。有效果嗎?你興奮了嗎?”護(hù)士拉切特屏幕上方的小鏡頭亮了起來,一束藍(lán)光上下掃描著他,“你看起來并不興奮。你的陰莖沒有顯示出支持娛樂性行為的血流增加跡象?!?/p>
“我沒有陰莖?!碧m博悲傷地說。他內(nèi)部齒輪轉(zhuǎn)動,底部開了一個小口。他嘟囔了一聲,一個小管子伸了出來,滴落著類似油的液體?!艾F(xiàn)在有了。萬歲,陰莖萬歲!”
“你能收起來嗎?”維克問,"“我們得回家了。”他抬頭看向那片泛著青紫的天空。太陽開始下山了。“天很快就要黑了。”
“而且你害怕黑暗。”蘭博說,小管子縮了回去,口子關(guān)閉了。
“我不怕黑——”
“恐懼是多余的,”護(hù)士拉切特說,跟在維克后面穿過森林,“我不害怕任何東西?!?她停了一下,“除了想要在我內(nèi)部筑巢,在我的齒輪里產(chǎn)卵的鳥。邪惡的鳥。我要殺光它們。”
維克從挎包里拿出電路板。它依舊完好。他用手指輕輕滑過板上的凸起和溝槽,低聲道:“值得?!?/p>
第二章
到家時,天空已經(jīng)染成深紫羅蘭,第一顆星星出現(xiàn)。太陽落到了地平線附近,漸高的月亮如同灰蒙的幽靈。蘭博沿著熟悉的小徑向前行駛,大聲呼喚維克的父親。維克本應(yīng)該預(yù)料到這一點——蘭博總喜歡分享他們差點慘遭殺害,又如何幸運地逃出生天的經(jīng)歷。
“別!”維克追著他叫道,內(nèi)心暗暗詛咒,自己竟然分心忘了這個?!皠e跟他說——”
但蘭博沒有理會,相當(dāng)響亮地宣布他當(dāng)時一點也不害怕,即便害怕也沒關(guān)系。建在地面的房子里亮著燈,這意味著父親仍在那地方擺弄他的唱機(jī)。蘭博滾進(jìn)了敞開的大門,消失在里面。
維克望望最大的樹旁邊的電梯,考慮要不要逃進(jìn)私人實驗室。但他明白,如果連解釋都不解釋直接逃走,父親一定會更生氣。
“不能逃,”護(hù)士拉切特說,駛到他身前擋住,推他走向地面房子,“你得告訴他真相。看你被罵,看你盯著地板編造不堪一擊的借口,能讓我產(chǎn)生近似快樂的感覺?!?/p>
“你應(yīng)該站在我這邊?!?/p>
“是,”她說,“我是個叛徒,我很抱歉——快走,我都等不及了。”說著,她突然停了下來,屏幕上閃爍著一個問號,“你聽到了嗎?”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聽到什么?”
“我不知道。聽起來很復(fù)雜。聲音來自地面房子。我需要診斷一下?!?她從他身邊駛過,壓扁了森林地面上的草葉,發(fā)出窸窣聲。他看著她消失在門口。
他跟在后面,側(cè)過頭,努力去聽她說的聲響。起初,什么也沒有。然后——
他的眼睛瞪大了?!安豢赡堋!?/p>
他朝地面的房子小跑過去。
里頭電燈雪亮,照在充滿未使用部件和未種植種子的玻璃瓶上,反射出亮光。維克每走一步,地板都會被他的重量壓得嘎吱作響。他繞過一個個書架,還有地上的一堆堆書籍和電子產(chǎn)品。其中有一臺洗衣機(jī),已經(jīng)破得沒法再修。還有父親所謂的冰箱,盡管它從沒制造出任何冰塊。父親不喜歡扔?xùn)|西,他說一切都有用途,即便一時沒法發(fā)現(xiàn)——維克也同樣如此。所以,對于父親不支持他們?nèi)U料場搜尋這件事,他才特別沮喪。父親自己不也從廢料場救回來這么多東西,堆滿了地面房子?就算他很久沒去了,又有什么資格指責(zé)維克呢?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那溫暖甜美的聲音席卷而來,淹沒了他。
音樂。
那是音樂。
那不是音樂盒的音樂。對面墻邊的音樂盒是單聲道的,盡管迷人,卻沒法跟這個聲音相比。
這人聲與他從前聽過的都不一樣,它柔和又甜美。維克花了一點時間才想明白為何這聲音有些尖。這是女人的聲音。隨著鋼琴琴鍵發(fā)出的溫柔聲響,一個女人對著高高的月亮,表達(dá)她對愛的渴望。迷醉中,他循著聲音一步步走去。
喬萬尼·勞森坐在舊躺椅上,蘭博在他的膝蓋上。他閉著眼睛,撫摸著這臺吸塵器。蘭博發(fā)出滿足的嘟噥聲,傳感器慢慢地閃爍著。護(hù)士拉切特坐在他們旁邊。在她的屏幕上,一條線條以晝夜節(jié)律跳動,跟著歌曲的節(jié)拍。
工作臺上擺著開著蓋的唱機(jī),黑膠唱片在轉(zhuǎn)動,輕微跳針,聲音略帶顫抖但依然清晰。
“能用了。”維克低聲驚嘆道,“你修好了。”
父親沒睜開眼睛。他哼著調(diào)子,低聲說:“是的,我修好了。這是貝瑞爾·戴維斯1的歌。聲音很美,不是嗎?”
維克走近工作臺,聽到唱片在針尖上轉(zhuǎn)動的聲音。他彎腰查看機(jī)器,發(fā)現(xiàn)機(jī)器跟從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他心頭癢癢的,想要拆開它,看看里面的機(jī)械運作,看看他聽到的美妙聲音是如何制造出來的?!澳闶窃趺葱藓玫??”
“一點愛?!备赣H說,“加上一點時間?!?/p>
“爸!”
父親笑了,“手搖把。沒連好?!?/p>
維克驚訝地睜大眼睛直起身子?!熬瓦@樣?”
“就這樣。簡單吧?我們想得太復(fù)雜,太宏大了。有時候,改變一切的是最出人意料、最簡單的小事?!?/p>
維克轉(zhuǎn)過身。父親注視著他,臉上布滿皺紋,皮膚柔軟,眼睛明亮而和善。白色頭發(fā)波浪般垂在耳朵周圍,長胡子垂到胸口。維克小時候曾問過父親,為何自己一點也不像他。父親像個水桶,胸膛厚實,強健有力,大腹便便,手指粗短。維克沒有父親這樣的外形。他小時候瘦得像根豆芽,只長個子不長肉。隨著年齡增長,他逐漸有了些樣子,但還是動作笨拙,跌跌撞撞。父親膚色蒼白,他則全身黝黑,仿佛生下來就待在陽光中,從未離開。父親的眼睛是藍(lán)色,維克則是棕色,在某些光線下看去甚至像黑色。他們倆一點都不像,從沒像過。
但這個人是他的父親,這個人養(yǎng)育了他。
這個不是人的人。
忽然,父親皺了皺眉頭,轉(zhuǎn)過身,揉搓胸口。
見父親故意轉(zhuǎn)身躲著他,維克嘆了口氣,無名火起,告誡的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但還是咽了下去?!拔以缯f過讓我看看?!?/p>
“我沒事。”
護(hù)士拉切特插話道:“你有事。要么你讓維克檢查一下,要么我就開鉆。”她的鉆頭發(fā)出響亮的轟鳴聲以表明自己所言非虛,屏幕上滾動著“你不會有任何感覺”的字樣。“也許我們就該直接開鉆。我已經(jīng)好久沒鉆什么東西了?!?/p>
父親把蘭博放到地上。唱機(jī)里一曲結(jié)束,另一曲開始,音樂聲一直傳入維克的骨髓。他忽然想不明白,這些年沒有音樂的生活,自己是怎么忍受過來的。這些曲子只放了幾分鐘,他已經(jīng)無法想象沒有它們的生活。這些唱片真是非凡的寶物。他得想辦法多找些。
“我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蘭博緊張地說,“不需要鉆,也不需要開蓋?!?/p>
“焦慮的小家伙,”父親親昵地說,用腳輕輕地拱了一下蘭博,“我們還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焦慮呢?!?/p>
維克再次回到工作臺前,觀察父親掛在板上的工具。他拿起了一把焊槍,祈禱問題不會太復(fù)雜?!拔也驴赡苁请娋€問題?軟件出了故障?我不知道。”
“我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碧m博低聲嘟囔。
“不,你不好?!弊o(hù)士拉切特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進(jìn)行一次診斷掃描,看看能否找出你的問題所在。你有醫(yī)療保險嗎?”
蘭博悲傷地說:“沒有,我什么都沒有。”
維克對他說:“你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币贿呎f著,一邊向護(hù)士拉切特投去憤怒的目光(被徹底忽視),“你沒有問題。你只是……與眾不同,就像我們大家一樣?!?/p>
“這叫善意的謊言?!弊o(hù)士拉切特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許多數(shù)字化的氣球,“通常,善意謊言是為了讓人感覺好些。我會協(xié)助維克處理。這是我的善意謊言:你是一臺受到許多人喜愛的出色機(jī)器?!?/p>
“別逗他了。”維克說著,跪到父親身前。
“你感覺好些了嗎?”護(hù)士拉切特詢問。
“是的。”蘭博立刻回答,“再對我說一些善意的謊言。”
“你很重要。你的生命有意義。你之前展示的管子是我見過最大的管子。”
“太好了!”蘭博高興地說,雙手高舉,“我很有天賦!”
父親揚起了眉毛,“你們在說什么?”
維克還沒來得及回答,護(hù)士拉切特就說:“我激活了我的調(diào)情模式,維克的陰莖卻依然松弛。我很確定我的調(diào)情沒問題,所以問題肯定在他?!?/p>
“我真后悔修好你們倆?!本S克低聲說,示意父親撩起襯衫。
“這也是善意的謊言?!弊o(hù)士拉切特說,“因為你的瞳孔擴(kuò)大,心率上升,說明你很喜歡跟我們在一起。謝謝你修好我們?!彼钠聊簧铣霈F(xiàn)了一個大拇指向上的符號,下面寫著“干得好!”
父親拉起襯衫。他的皮膚緊繃光滑,上面沒有肚臍和乳頭。在胸部右側(cè)靠近鎖骨的地方,嵌著一小塊金屬片,表面粗糙。父親對維克說過,他年輕時,金屬片上曾刻有一串字母和數(shù)字,是他最初的編號。后來,有人給他起了名字,他就刮除了它們,不愿被它們定義。他是超越那些字母數(shù)字要求的存在。因為胸部沒有父親那樣的金屬片,維克小時候還難過許久。
父親用中指敲了兩次自己的胸骨。從他胸腔內(nèi)部傳來了“嗶”的一聲,隨后是一陣低沉的嘶嘶聲。他的胸腔蓋板略微向內(nèi)凹陷,然后向右滑開。
父親胸腔中央有一顆心臟。這顆心臟與維克的胸腔中的心臟不同。維克的心臟是由肌肉構(gòu)成的,在體內(nèi)循環(huán)血液和氧氣。
喬萬尼胸腔中的心臟由金屬和木材制成,形狀不像器官,而像一個心形符號,大小約等于維克的拳頭。心臟周圍的胸腔閃著微微的綠光,由電線和電路構(gòu)成。這顆心臟是父親自己制造的,取代了之前的動力核心。那顆核心幾乎耗盡了能量,無法修復(fù),所以父親才制造了機(jī)械心臟代替?,F(xiàn)有的心臟外殼,有一部分是名為博科特的稀有木材。木材通常不導(dǎo)電,但父親找到了一種方法,通過超過一萬五千伏的高壓使其導(dǎo)電。為了確保導(dǎo)電,除了博科特,心臟外殼還有銀鍍銅和黃銅碎片,這些金屬在微弱的光線下閃閃發(fā)光。從心臟外殼的頂部延伸出的電線連接到胸腔內(nèi)的其他部分,進(jìn)而與植入他頭部的生物芯片相連。心臟內(nèi)部,可以看到幾個齒輪在緩緩轉(zhuǎn)動。在齒輪上方,有一條約兩厘米寬、三厘米高的白色細(xì)條。
維克輕輕地敲了敲齒輪。父親猛地一激靈,跳了起來?!氨?,你的手很冰?!?/p>
現(xiàn)在看來,齒輪似乎狀況良好。其中一個齒輪幾乎磨損殆盡,需要盡快更換,但維克已經(jīng)找到了必要的零件,并存放在一個罐子里。他俯身向前,輕輕推動心臟,以便觀察下方?!罢业搅耍彼浅P牢康卣f,“螺線管的一根電線松了。我能修好它。”
“我自己來?!备赣H說。
維克忍住沒反駁,選擇了更溫和的回答?!耙悄隳苄?,早該修好了。我會親自處理,這樣才放心。護(hù)士拉切特?!甭牭胶魡荆齺淼剿砼?,從他手中取下焊鐵插頭,插入自己的插座,接著呻吟道:“哦,對……就是這樣……”
“你真惡心,”蘭博嘟噥著,輕輕地用頭碰了碰維克的腿側(cè),“他會死嗎?”
“不會,”維克說著,身體前傾,雙肘擱在父親的腿上,“他不會死的?!?/p>
“因為我們機(jī)器人是永生的?”
“不可能,”護(hù)士拉切特說,“沒有永生不死的東西。最終,我們的電源會耗盡,我們無法找到替代品,從此滅亡。”
“但維克會幫我們找到。”蘭博說。
“維克多是人類,”護(hù)士拉切特說,“他會死得比我們早,早得多。他身體又軟又彈,可能會得癌癥,直腸癌,或者骨癌,也可能被老鼠咬一口患上鼠疫。也可能被‘舊人’壓扁,就像今天,只差一點兒。”說罷,她的屏幕上閃爍出“哎呀說漏嘴了”的字樣。
“啊,”父親說,“這就是蘭博在聽到音樂之前大喊大叫的原因嗎?”
維克嘆了口氣,身體前傾,焊接鐵的尖端又熱又紅。他說:“沒什么大事?!?/p>
“你在說謊,善意的謊言。”蘭博說,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很自豪。
維克呻吟著,將焊鐵按在連接螺線管的電線上。父親悶哼了一聲,但仍然靜靜地躺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有把握。”
“金屬堆倒塌時,你臉上的表情表明事實并非如此,”護(hù)士拉切特說,“你想看看我現(xiàn)場創(chuàng)作的再現(xiàn)場景嗎?”
維克從螺線管上移開焊鐵,回頭看去。她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維克多的八位像素版本,站在一堆金屬之上。一個對話框從他嘴里冒出來,里面寫著“哦不,我太蠢了,快要死了”。小人物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出一大攤血,眼睛變成了兩個叉叉。
“哎呀哎呀?!弊o(hù)士拉切特說,屏幕隨之暗了下來,“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請別吝惜你們的掌聲。我需要認(rèn)可。”
“你摔倒了?”父親問,眼睛瞇了起來。
維克繼續(xù)焊接?!爸凰ち艘恍∠隆!?/p>
父親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異樣?!澳闶軅藛??有割傷或擦傷嗎?流血了嗎?”
“為什么問這個?”維克問,“你還需要更多的血?”父親的心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工程奇跡,但有時,它需要的不僅僅是金屬或電線。它還需要一滴血,按在齒輪上方的白色條帶上。這種情況不常發(fā)生——最多每年一次。盡管次數(shù)很少,護(hù)士拉切特仍然喜歡拿這事說嘴,一有機(jī)會就提醒他們:根據(jù)傳說,靠血來生存的生物,會被稱為吸血鬼。上一次吸血是在四個月前。當(dāng)時,父親的舉止開始機(jī)械化,更像一臺機(jī)器——這就是需要吸血的征兆。
父親催促道:“維克多?”
“連個小傷口都沒有?!本S克保證道。
父親點了點頭,顯然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些‘舊人’呢?”
維克聳了聳肩,“你應(yīng)該很清楚。我一離開廢料場,他們就忘記了我。眼不見,心不念。”
父親嘆了口氣?!拔艺嫦M銢]去。我跟你說過——”
“你在廢料廠旁邊造房子的時候,就該考慮到這一點。責(zé)任在你,不在我?!?/p>
“淘氣鬼,”父親說,“找到什么好東西了嗎?”
“多層印刷電路板。看起來大部分完好無損?!?/p>
父親低聲吹了聲口哨,“稀罕玩意兒?!?/p>
電線重新焊回螺線管,父親又皺了皺眉頭。越接近心臟,維克特越是小心。心臟經(jīng)不起折騰。他確認(rèn)電線已經(jīng)降溫,不會燙傷心臟的木材,這才輕輕地放回原位。
“看到?jīng)]?”維克說,“小事一樁。你早就該讓我來處理了。”
“記住啦?!备赣H回答。他再次敲了敲自己的胸骨,艙門滑了回去,嚴(yán)絲合縫。維克多站起身,父親拉好襯衫?!澳愕帽WC自己時刻小心,不要冒風(fēng)險,避開危險?!?/p>
維克多嘆了口氣,回到工作臺,貝瑞爾·戴維斯用沙啞的聲音唱著歌,感嘆自己曾經(jīng)多么愚蠢?!拔矣心芰φ疹欁约??!边@不是他們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他估計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他握著焊鐵,等待它冷卻。
“你確實有能力,”父親輕聲贊同,“但這并不意味著你不會受傷。如果舊人抓住了你——”
“他們抓不住。我比他們快。也比他們聰明。他們是機(jī)器?!?/p>
“我也是機(jī)器?!?/p>
維克懊悔不已。他沒想傷害父親。他有時說話欠周全,正在努力改進(jìn)?!澳阒牢也皇沁@個意思。他們受程序控制,被規(guī)定不能離開廢料場?!?/p>
“哪怕是這樣,他們?nèi)匀缓芪kU,維克多。你越早意識到這一點越好。”維克多咬緊牙關(guān),通過鼻子吸氣,嘴巴呼氣來平靜自己。“我知道??梢俏覜]有去廢料場,就不可能有護(hù)士拉切特或蘭博。我們可用的東西還沒現(xiàn)在一半多。你早就沒東西可以修理了?!彼D(zhuǎn)的唱片點了點頭,“我們也聽不到這首歌?!?/p>
父親沒有回答。
維克有些泄氣,拼命尋找合適的話語,讓自己聽來像個理智的大人,以此說服父親。"“你知道我是對的。我只待在森林里,沒跨出過森林邊界,也從沒想過這么做。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而且越過邊界不安全。你的話我記在心里。真的。所以,你也應(yīng)該聽聽我的想法。我只想要我現(xiàn)在的生活。我不需要別的,也不想要。”不知護(hù)士拉切特會不會說他撒謊。他沒撒謊。確切地說,不算謊言,只進(jìn)入了真假之間的灰色地帶——雖然并非有意。
她一言不發(fā)。
但父親聽出來了?!爸皇悄悻F(xiàn)在還不想要?!?/p>
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了父親的臉,感覺他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衰老。維克多覺得父親似乎有事沒跟他說。“怎么了?”
父親勉強微笑?!拔也粫竿阌肋h(yuǎn)留在這里。要是我存著這個指望,那就太自私了。你說你很幸福。我相信你。但幸福沒法永遠(yuǎn)持續(xù),除非不斷給它添加燃料。”"每當(dāng)父親以這種口吻說話,說起外面的世界,他就會開始好奇:那些人,那些在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拋棄了他的人,他們什么樣?愛笑嗎?喜歡音樂和鼓搗東西嗎?他們聰明嗎?友好嗎?是什么讓他們選擇相信喬萬尼這個在森林中的陌生人,是誰在追趕他們?邏輯——機(jī)器的冰冷殘酷的邏輯——會做出判斷:他們已經(jīng)死了。要是他們能回來,早就回來了??伤麄儧]有。
他熟悉這片森林。他熟悉他的朋友們、他們的家。還有喬萬尼,他的父親——他想向父親證明:需要和想要是兩回事。盡管有時候他想推開父親設(shè)定的界限,但界限的存在也給了他某種安慰。父親給他講過故事——金屬和玻璃建成的城市,城市中的人們。他還讀遍了父親帶到這兒的每一本書——每本都不止一遍——有古老的傳說,講到城堡里的國王和王后;有冒險故事,坐著大船出海遠(yuǎn)洋,旗幟在咸味海風(fēng)中高高飄揚;還有些故事講到人們飛往星辰,卻在廣闊的宇宙中迷失。這些故事都只是幽靈,而且也沒來糾纏他。森林外是未知的世界;雖然好奇心偶爾會牽扯他,但維克多比它更強。他有家,有目標(biāo),有自己的實驗室,還有愛他本來模樣、不會挑三揀四的朋友們。他沒法理解孤獨,沒法真正體驗父親剛來森林時那種孤獨。和父親一樣,他也是一個發(fā)明家。如果他需要某人——或某物——某個新的交談對象,他只需自己動手制造。他有零件。他造出了護(hù)士拉切特,隨后是蘭博。如果需要,他還可以再造。一些舊書中講道:有些人會渴望更多,出發(fā)去尋找自己缺失之物,并在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我。維克總覺得這樣挺傻。他從未想過遠(yuǎn)離家園。
他問:“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p>
“那就相信我知道什么對自己最好?!彼苿由眢w,站到他父親身前,伸手緊握住父親的肩膀。
父親握住維克的手。“你是好孩子。也許有點傻,但仍是好孩子。”
“我是跟你學(xué)的?!本S克說。
“我也是好孩子?!碧m博說。
“好到讓人難以忍受,”護(hù)士拉切特說,“盡管你似乎患有嚴(yán)重的焦慮癥。但那沒關(guān)系。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維克多是無性戀。喬萬尼老了。我在危險的情況下會表現(xiàn)出反社會的傾向。”
“萬歲!”蘭博歡呼,“我們都有怪癖!”
喬萬尼搖了搖頭,面帶微笑,“我們的生活如此奇異。無論給我什么,我都不換?!?/p>
兩個機(jī)器人留在父親身旁,繼續(xù)聆聽貝瑞爾·戴維斯,聽她歌唱愛與失落。維克獨自走向地下室,一路上望著手中的電路板。他翻轉(zhuǎn)板子,發(fā)現(xiàn)左下角有一條頭發(fā)絲一樣細(xì)的裂縫。容易修。
他踏進(jìn)木質(zhì)的電梯,門在身后關(guān)上。他按下支架上的按鈕,鈉弧燈在頭頂亮起。電梯從森林地面上升,到了樹冠下方的半空中。門打開了,維克多走了出去。
地面房屋只是開始。
他的父親以無限的智慧建造了一種類似于樹屋的東西,但比維克多讀過的任何樹屋都要宏偉和復(fù)雜得多,甚至比《瑞士人家魯濱孫》中的樹屋還要壯觀。六棵巨大的樹約略圍成圓形,通過木質(zhì)的繩索橋相連。維克多左邊的樹上是父親的工作室,這是圍繞森林之王建造的住宅中最大的一個。第二棵樹上的建筑是父親的生活區(qū),里面堆滿了更多的廢料、工具和書籍。第三棵樹上最高的建筑是一個臨時廚房,只供維克多使用。它原本是一個陽光房,現(xiàn)在有了一個能用的電爐和一套老式的桌椅,上面刻著鳥、花和葉子。一個角落里放著一臺大型金屬冰箱,用來保存維克多獵殺的肉類,防止變質(zhì)。與廚房相連的是衛(wèi)浴設(shè)施:一個淋浴間,里面的雨水永遠(yuǎn)不夠熱,還有一個護(hù)士拉切特過于感興趣的廁所,尤其她還關(guān)注維克多的腸道運動規(guī)律。他向她解釋,有些事情是隱私。她則回嘴道:“你現(xiàn)在說是隱私,可你在糞便中發(fā)現(xiàn)血液后,還是兩根淚管一邊流著鹽水,一邊跑來找我。要真是隱私,你該找誰去?”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第五棵樹上是維克多自己的實驗室,雖然比父親的實驗室小,但毫不遜色。最后一棵樹,電梯右側(cè)的是維克多的房間。他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父親在建造這個房間,而他一邊觀看,一邊遞給父親他要求的任何工具。他記得第一次獨自一人睡覺的晚上,他興奮不已,盡管當(dāng)時他還沒法表達(dá)。他原本計劃盡可能熬夜——反正父親沒法讓他去睡覺了。他在床上堅持了五分鐘,然后又回到了父親的房間,和他擠在一張床上睡。后來,當(dāng)他年紀(jì)更大、也許稍微聰明了一點兒的時候,他問父親:既然他不像維克多那樣需要睡覺,為何仍然留著一張床。父親說這讓他感覺自己更像人。
維克多搖了搖頭,穿過繩橋走向自己的房間,思緒紛亂,但混亂中自有秩序。他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又關(guān)上門。
他走到房間唯一的窗戶前,向地面房屋望去。父親建造了一部分天窗,周圍環(huán)繞著太陽能板,提供電力。但地面房屋是唯一有天窗的建筑,他可以看到父親坐在椅子上,護(hù)士拉切特用她的觸手戳蘭博。他沒喊他們,從窗戶前走開。
他的房間中央有一根樹干,上面曾長著樹枝,現(xiàn)在成了疙疙瘩瘩的突起。樹干右側(cè)的角落里,有一個木質(zhì)的床架,上面鋪著一塊凹凸不平、磨損嚴(yán)重的床墊。墻上掛著已經(jīng)報廢的工具。雖然沒法再用,但維克多不忍心扔掉它們。這是他從父親那里學(xué)到的特質(zhì)——丟棄東西,會讓他們倆都很不舒服。只要有必要,損壞的東西總有一天可以修復(fù)——如果有合適的零件的話。
他掀起上衣,拉過頭頂,脫掉衣服。他看到衣擺上有一個小破洞,皺了皺眉。他得讓護(hù)士拉切特再次縫補。布料已經(jīng)變薄,但也沒有到扔進(jìn)破布堆的程度。他疊好衣服,放在床邊的小梳妝臺上。
他又翻轉(zhuǎn)電路板,跪下來趴在地上,往床下看去。在那里,在黑暗和灰塵的角落里,放著一個金屬盒子,是一個完美的立方體。維克多費力地把它拉出來,坐起身,看向窗戶,聽到地面房屋中仍在播放音樂。
他倒不是不想讓他們知道他藏起來的東西;至少現(xiàn)在他沒打算瞞著,只是盒子里的東西還不能用。但現(xiàn)在,有了電路板,也許它終于能發(fā)揮作用了。
他在盒子頂部的數(shù)字鍵盤上輸入了一串密碼,每次按鍵都會在顯示屏上彈出一個數(shù)字。盒子嗶嗶響了三聲。鎖咔嚓一聲打開了。他打開蓋子。
里面放著他從父親的收藏中找到的一塊舊布。舊布上放著一顆機(jī)械心臟。
這顆心臟與父親胸腔中的那顆不太一樣。父親的那顆心臟是一位大師工匠的盛年杰作。設(shè)計完美。但即使是機(jī)器,經(jīng)過多年的使用也會磨損。父親的心臟已經(jīng)老了。它不會永遠(yuǎn)工作下去。總有一天,負(fù)荷會過重,心臟會罷工。
這顆新心臟——雖然簡陋、幼稚,卻無比像人心——是一個應(yīng)急計劃。以防萬一。他從十五歲時就開始制造它。那時候,他對自己想要制造的東西還一無所知。
維克在過程中犯了一些錯誤。他最初使用的木頭——橡木——會開裂,裂成幾瓣。后來,他從廢料場弄到一些非洲硬木——姆維拉木,這才找到了完美的導(dǎo)體。木頭里面鑲嵌著鎳涂層的銅。雖然沒有銀涂層的那么好,但緊急情況下也能用,必要時可以更換。
心臟的形狀并不精確。底部的尖端已經(jīng)掉了下來,維克不得不將其打磨平。盡管如此,心臟內(nèi)部的精密齒輪沒有一絲銹跡。他轉(zhuǎn)動中間最大的齒輪,驚嘆于它如何讓其他五個較小的齒輪同步轉(zhuǎn)動——這種同步性深刻極了。齒輪的咔嗒聲比唱片機(jī)里播放的任何音樂都要動聽。那是生命的音樂。
他把電路板小心翼翼地放在心臟旁邊,然后關(guān)上蓋子。盒子又嗶嗶響了一聲,鎖上了。他把它推回床下,藏到最里面的角落。蘭博怕黑,肯定找不到。等一切準(zhǔn)備好,他才會把它拿給父親看。
時候就快到了。
他站起來,膝蓋關(guān)節(jié)喀地輕響。他撓了撓肚子。他得吃點東西,洗個澡,再睡覺。走過繩索橋時,他想起了明天,或者后天,“舊人”們會在廢料場傾倒一批新廢品。他得去看看有沒有能用上的。沒準(zhǔn)能發(fā)現(xiàn)好東西呢,他一邊走一邊想。繩索橋在他腳下?lián)u晃。
第三章
整整一個星期后,維克多才有機(jī)會回到廢料場。要不是十分了解父親,他準(zhǔn)會以為爸爸是故意讓他忙個不停,好讓他沒時間出門??傆袞|西需要修理或調(diào)整:太陽能板得檢查,垃圾桶得清空,管道得疏通,花園得除草,水果蔬菜得在爛掉前采摘。
他一聲沒吭,一一照辦。某個部分的功能若是受損,可能導(dǎo)致他們整個生活系統(tǒng)的崩潰。爸爸早就教會了他這一點。
夏天就快過去,早晨越來越?jīng)觯瑯淙~開始轉(zhuǎn)成金色和紅色,邊緣還蓋著霜。白天變短,陽光也弱了。維克多覺得今年的第一場雪可能會來得很早。
“我討厭雪,”蘭博一邊把維克扔給他的雜草吸進(jìn)肚子,一邊嘟囔,“它進(jìn)到我身體里,讓我覺得冷?!?/p>
“你感覺不到冷,”護(hù)士拉切特說,“你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她的屏幕上顯示了一個悲傷的臉,流下一滴數(shù)字眼淚,“想到這一點,你一定很絕望?!?/p>
“他當(dāng)然有感覺,”維克趕緊說,免得蘭博再次崩潰,“我給了他感知能力。你也一樣?!?/p>
蘭博得意地啾啾叫起來,吸起更多的雜草。“哈,瞧見沒?我就知道。”他發(fā)出嗶嗶聲,“啊,我滿了。我需要清空?!弊o(hù)士拉切特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拉出裝滿雜草的容器,把雜草倒進(jìn)花園旁邊的一個燃燒桶里,把容器推回原位,然后放下蘭博。“他只是在安慰你。不過,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p>
“什么問題?”蘭博問。
“為什么他把你造得這么神經(jīng)質(zhì)?!?/p>
“我哪有神經(jīng)質(zhì)!”
護(hù)士拉切特從燃燒桶里拔出一根雜草,扔到地上。蘭博急忙把它鏟起來?!吧窠?jīng)質(zhì),”她用不帶起伏的語氣繼續(xù),“我有一種注射液可以治療。你想讓我給你注射嗎?針頭很大,插進(jìn)體內(nèi)可不會讓你舒服?!?/p>
“不要注射。”維克沒抬頭,接口道。
護(hù)士拉切特發(fā)出粗魯?shù)穆曧?,幾乎像是一聲嗤笑?!拔液芫脹]給人注射了。維克多,你很快也需要接種疫苗了。我們現(xiàn)在就處理這事怎么樣?”
“不用了,我很好?!?/p>
“你要是得了壞血病,還會沒事嗎?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抗壞血酸。”
“我不會得壞血病。”
“你的牙齒松了嗎?”
“沒有。”
“你的眼睛凸了嗎?”
他不確定。他快速眨了眨眼,以防萬一。
“沒有?!?/p>
護(hù)士拉切特發(fā)出一陣嗡嗡和嗶嗶聲,然后說:“除了壞血病,你似乎還有幻覺癥狀。你的眼睛總是向外凸出。準(zhǔn)備接受注射——嘿,瞧啊,一只松鼠。它有狂犬病。過來,松鼠。我會治好你。啟動同理心模式。別擔(dān)心,松鼠。沒什么好怕的。只會疼37.6分鐘。之后,我會給你一個獎勵,因為你是一只這么好的松鼠。”她穿過樹林追逐松鼠,松鼠嚇得吱喳亂叫。
維克沒聽到小吸塵器的動靜,于是看了一眼蘭博。蘭博雙臂伸展,彎曲成不自然的角度,鉗子放在感應(yīng)器前。“你沒事吧?”這些年來,他一點一點學(xué)會了如何讀懂朋友們的情緒,但仍需努力。幸好,他們通常很有耐心。
“我確實有感覺,對吧?”蘭博慢慢張開和合上他的鉗子。
“是的,當(dāng)然。過來?!?/p>
蘭博過來了,避開一堆他還沒來得及撿起來的雜草。他停在維克旁邊,維克伸出手,沿著他黑色外殼的頂部摩擦,手指在褪色的字母上劃過。“你感覺到了嗎?”
“是的,”蘭博立刻回答,“你在用手摸我?!?/p>
“感覺怎么樣?”
機(jī)器人猶豫了一下,“癢癢的。還有點暖和。就像我又裝滿了垃圾。但我剛被清空,所以不可能是因為垃圾。”
“這感覺叫幸福。”維克說,盡管他也不是很確定。
“哇,”蘭博說,“這就是幸福?”
“我想是吧。你裝滿垃圾的時候感到幸福,因為你知道你做得很好。這有點像?!?/p>
蘭博抬起他的手臂,輕輕夾住維克的手腕,“你感覺到了嗎?”
“感覺到了?!?/p>
“什么樣的感覺?”
“癢癢的。還有點暖和。”
“就像你肚子里裝滿了垃圾?!碧m博帶著敬畏地低聲說。
“不,不是——我沒——”維克搖搖頭,“好吧,沒錯,就像我肚子里裝滿了垃圾?!?/p>
“我們?yōu)槭裁磿羞@種感覺?”蘭博問,扯扯維克的皮膚。
“我不知道,”維克承認(rèn),“我們生來就是這樣吧,我猜。”
“哇,”蘭博說,放開維克的手腕,手臂伸到身后,抓起幾根雜草,推向維克的臉。“來,放進(jìn)你的嘴巴壓縮機(jī)??纯此懿荒茏屇惆W癢和暖和起來。”
“我才不吃?!?/p>
蘭博嗶嗶叫,聲音里帶著疑惑,“為什么?你不想幸福嗎?”
維克還沒來得及回答,護(hù)士拉切特駛了回來。履帶沾滿了血和灰色的毛發(fā)?!八墒笠呀?jīng)接受了治療,”她宣布,屏幕上顯示著“又一次成功的醫(yī)患互動”的字樣,“它不再有狂犬病,已經(jīng)去了山上的農(nóng)場,和其他松鼠一起,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關(guān)閉同理心模式。我覺得心里空蕩蕩的?!?/p>
“是因為你的反社會傾向嗎?”蘭博緊張地問道。維克把臉轉(zhuǎn)向天空,向任何可能聽他祈禱的神明,祈求給他繼續(xù)前進(jìn)的力量。
“可能吧,”護(hù)士拉切特說,“我需要自我診斷后才能告訴你。在聊什么呢?”
“維克多肚子里裝滿了垃圾!”蘭博大喊。
“對,”護(hù)士拉切特說,“確實如此。這是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p>
中午過后不久,他們就完成了花園的工作。蘿卜和豆子還需要一周左右才能收割,蔓越莓和大南瓜也一樣。其他水果和蔬菜大部分已經(jīng)采摘干凈,儲存在廚房里:西蘭花,柿子,甜菜,還有小南瓜。
爸爸把自己鎖在實驗室里。一天當(dāng)中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那兒。要是維克運氣好,他可能要等天黑才會出來。
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跟著維克上樓。他收拾背包,惋惜前一天丟失的凸輪。沒時間造新的,所以今天不能爬廢料堆了。不過……或許設(shè)備還能搶救。再回去尋找麻煩又危險;但只要沒被壓碎,設(shè)備的電池應(yīng)該已經(jīng)接近耗盡,會發(fā)出警報聲,有章可循。
“還要回去?”蘭博有些難以置信,“上回我們差點就死了!”
“不冒風(fēng)險就沒有回報?!本S克告訴他,同時卷起粗粗的纖維編織繩索,放在護(hù)士拉切特身體里。
“回報就是一直保持功能正常?!碧m博停了一下,突然又問,“機(jī)器人會上天堂嗎?”
維克眨了眨眼,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轉(zhuǎn)換弄得猝不及防?!笆裁??你從哪兒聽來——”他想起來了,“《禮帽》1?!碧m博著迷的一部電影,盡管碟片磨損嚴(yán)重,屏幕跳幀比靜止的還多。里面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臉貼臉跳舞的場景,唱著他們身處天堂。“我不知道,蘭博。我甚至不知道天堂是否存在?!?/p>
“哦。為什么不知道?”
“因為那只是一個故事?!?/p>
“那我們停止功能后會發(fā)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p>
“想知道的話,我能幫你,”護(hù)士拉切特說,“而且保證盡量減少痛苦?!?/p>
“我們今天誰都不殺?!本S克告訴她。
“去告訴那只松鼠吧,”護(hù)士拉切特說,“哦。等等,它已經(jīng)聽不見了。它已經(jīng)死了?!?/p>
“哦不,”蘭博輕聲說,“農(nóng)場那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撒了謊,”護(hù)士拉切特說,“我反復(fù)碾它,殺了它。我只留了足夠給維克做燉菜的量。這不是挺好玩兒的嗎?我玩得很開心?!?/p>
維克帶領(lǐng)他們通過另一個入口進(jìn)入廢料場,以防“舊人”們還在上次所在的區(qū)域附近徘徊。廢料場向各個方向延伸數(shù)英里2。維克和他父親繪制了盡可能多的地圖。
他們在森林邊緣停下,從這兒開始,草地變成了泥土和金屬。最近的一個“舊人”看起來在半英里以外。他們運氣不錯。
“護(hù)士拉切特,”維克說,“打開網(wǎng)格。聚焦3B區(qū)?!?/p>
她的屏幕上布滿綠色線條,覆蓋廢料場簡易地圖。他們花了好些年,才完成這塊區(qū)域的地圖勘測,并分成四個象限。地圖遠(yuǎn)處的角落仍然呈黑色——他們試過許多次,但一直沒法到達(dá)這么遠(yuǎn)的地方。
一周前他們不得不放棄的凸輪在6A區(qū)。“舊人”們似乎在3B區(qū)附近傾倒新廢料。要是他們運氣好,那地方的新廢料堆不會太高,可能不需要凸輪就能上去。他們可以從3B區(qū)開始,在回家路上再轉(zhuǎn)到6A區(qū),看看有沒有可以搶救的東西。
他研究著地圖。護(hù)士拉切特增強了3B區(qū)地圖顯示,并制定出行動計劃。他心不在焉地用腳拱拱蘭博,說:“好了,說說我們的規(guī)則?!?/p>
“待在一起!”蘭博說。
“有必要就跑?!弊o(hù)士拉切特回答。地圖從屏幕上消失。
“不要拖延!”
“不要鉆孔。”護(hù)士拉切特說,聽起來特別不高興。
“最重要的是,要勇敢!”蘭博說完,他的傳感器燈瘋狂閃爍。
“要勇敢?!本S克輕聲重復(fù)。
他們穿過熟悉的區(qū)域。蘭博在維克旁邊行駛,哼著小曲。護(hù)士拉切特時不時掃描一些新東西,添加到地圖中。
到達(dá)3B區(qū)時,維克停了下來,皺著眉頭看著“舊人”在一周前傾倒的東西。
這不是普通的廢料。
“這是什么?”維克問,走近了一些。他花了點時間才從大堆混亂中辨認(rèn)出具體的形狀。他看到地面附近伸出一條金屬手臂,手指蜷曲,好像在召喚。他才意識到這些是什么。
是機(jī)器人。
仿生人。
雖然不像父親,但都是仿生人,被剝?nèi)チ似つw——如果他們本來有皮膚的話。
他們都被拆散了。沒有身體的頭顱。眼睛里的燈泡黯淡無光,有些還碎了。腿。手臂。軀干。暴露的線路和部件,全部燒焦了。胸腔被撕開,所有的電池和能量核心都被取走了。他們被摧毀了。
這不是廢料堆。這兒是墳場。
“我不喜歡這兒,”蘭博緊張地說,“不好。不好,不好,不好?!?/p>
即使是護(hù)士拉切特,掃描這些仿生人時似乎也很不安?!拔覜]有檢測到任何能量源。他們都已經(jīng)——等等。”她駛近一些,掃描器的燈光收窄,聚焦,“那里有東西。很深。中間。有能量,但幾乎耗盡了。”
“是什么?”維克問,來到她身邊,靴子踢到了一條缺失兩個金屬腳趾的腿腳。他感到一陣寒意。
“我不知道?!弊o(hù)士拉切特說。她的屏幕上布滿了問號,完成了掃描。
“有多深?”
“六英尺七英寸1。”
“幫我留心位置,行嗎?”
“好的。”
維克走向一堆金屬身體。廢料場比往常安靜得多,空氣濃稠沉重。維克的前額滾下一滴汗珠。他擦了擦。
他撿起了一顆頭顱。頭顱比他預(yù)想的更重。眼睛完整,但充當(dāng)眼球的燈泡有燒過的痕跡,玻璃被煙熏黑,燈絲成了炭色。他翻轉(zhuǎn)頭顱,發(fā)現(xiàn)后腦被扯掉了,只留下一個空洞的、邊緣參差不齊的洞。他久久凝視著這張臉,仔細(xì)觀察。他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別人的臉了。當(dāng)然,他見過父親的臉,還有護(hù)士拉切特在屏幕上閃過的面孔圖案。蘭博沒有臉,他用傳感器和燈光表達(dá)情緒。這次不同。手中的頭顱有一張陌生的面孔,看起來不像他,也不像其他任何人。要是在活著的時候見到這人,不知自己會作何反應(yīng)?,F(xiàn)在他死了,維克很難直視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
他忍著脖子后面直豎的寒毛,把頭放在一邊。
熬過第一個,接下來本該越來越容易。
但沒有。
他扔開更多的頭顱、手臂,還有一個看起來太小,不像是成人尺寸的仿生人軀干。各種性別的機(jī)器人,還有些沒有性別。他恍恍惚惚,不停挖掘,耳朵里血液轟鳴。
有些部件看起來還能修,但他現(xiàn)在暫時顧不上。但凡還有能量核心仍在運作,他們就需要它,尤其里面似乎還留有余電。電能近在眼前,他沒法轉(zhuǎn)身離開。有電,就能再造一顆機(jī)械心臟。這念頭一進(jìn)入他的腦海就生了根,在顱骨內(nèi)回蕩。
一小時后,他坐在地上休息,看著護(hù)士拉切特舉起一只被丟棄的手臂,伸向蘭博。"“你好。”她用古怪平板的聲音說。
“很高興見到你?!?蘭博的鉗子向上伸去,想要抓住那只手。
當(dāng)然,護(hù)士拉切特立刻松開了?!鞍““““。彼械?,“你扯掉了我的手臂。你殺了我。你為什么這么做,蘭博,為什么?”
蘭博恐懼尖叫。“天哪,天哪。我都做了什么?我是什么怪物?”他盡可能用力地扔掉那只手臂。它飛了起來……然后重重地落下,正好砸在他身上,又把他嚇了一跳。
“哈哈,”護(hù)士拉切特說,她的屏幕上出現(xiàn)笑臉,“開個玩笑。那不是我的真手臂。我還活著?!?/p>
“別再開這樣的玩笑了,”蘭博責(zé)備她,“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我成了兇手。吸塵器絕不能變成兇手!”
“太遺憾了,”護(hù)士拉切特說,她的屏幕變黑了,“你本可以成為一個好兇手的。雖然沒有我那么好,但也夠好了。”她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光環(huán),周圍是金色的光芒,“我不是說我會殺人。啟動同理心協(xié)議。殺人不好,殺人會讓我感覺不好。我不想感覺不好,因為這種感覺對我的存在是有害的?!?/p>
“對,你就繼續(xù)這么騙自己吧?!本S克嘟囔著,他站起來,拉伸雙臂,背部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喀喀響聲。他又繼續(xù)工作。
又過了一個小時,護(hù)士拉切特說:“你快找到了?!?/p>
他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他周圍的尸體和身體部件。他只挖了不到一半。他的胸口緊繃,呼吸急促而短暫?!斑€能檢測到能量源嗎?”
“能。”她回答。
“是個新朋友嗎?”蘭博問。
“可能,”護(hù)士拉切特說,“也可能是個可怕的機(jī)器,一心只想摧毀它碰到的任何東西?!?/p>
“哦,”蘭博一邊擔(dān)憂地嗶嗶叫著一邊說,“我希望是第一種情況?!?/p>
“根據(jù)我的估計,你的希望有12%的可能會成真,有80%的可能會落空?!?/p>
蘭博用鉗子計算著,“那剩下的8%呢?”
“剩下的8%可能性是:能量源已經(jīng)達(dá)到臨界點,引起爆炸,把周圍地區(qū)夷為平地,殺死我們所有人?!?/p>
“不會爆炸的,”維克告訴蘭博,“要是她真覺得會爆炸,不會讓我們走這么近?!?/p>
“我故意讓你放松警惕,”護(hù)士拉切特說,她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骷髏頭,“好掉進(jìn)我的陷阱。我就希望你走這么近。準(zhǔn)備受死吧!”骷髏頭消失了,屏幕上出現(xiàn)了“別忘了給我評分!期待滿分!”的字樣。
維克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在開玩笑。他沒想到自己會動搖。他彎下腰,從廢料堆里拉起另一具軀干,“你不敢這么做。我死了,你會想死我的。我知道你——”
突然,一只手從廢料堆里猛地伸出來,金屬碎片四濺,維克還來不及反應(yīng),手指就緊緊扣住了他的手腕。抓握力道很強,足以留下瘀傷,但不至于折斷骨頭。維克吃痛驚叫,驚訝地往下看去。這只手和手臂覆蓋著合成皮膚,有些被撕掉了,露出了下面的金屬和線路。
維克想抽回手臂,但機(jī)器手不肯松開。他拼命用力拉,雙腳陷入地面,金屬廢料隨之移位。
“放開他!”蘭博大喊,沖上前去,用鉗子敲打著機(jī)器手臂,“我們個頭大,身體壯,很可怕!我們會殺了你!”
護(hù)士拉切特駛到維克身后,艙門打開,一條觸手響尾蛇一般迅速滑出,緊緊地纏住了維克的腰,把他往后拉。“我可以鋸掉你的手臂,”她說,“這辦法更輕松?!?/p>
“不要鋸!”維克厲聲道。他想拉開抓住他的手指,但手指力道太強了,辦不到。機(jī)器手臂又被拉出來幾英寸,金屬堆繼續(xù)隨之移位。
“夠了,”護(hù)士拉切特說,“說了叫你放手你不聽。給你來點刺激的,做好準(zhǔn)備吧。”
另一條觸手繞過維克,閃電般伸出,尖端冒著電火花,按在機(jī)器手臂上。效果立竿見影。機(jī)器手開始痙攣,手指張開。護(hù)士拉切特拉開維克,維克的腳在泥土上打滑。蘭博繼續(xù)敲打手臂,手臂上下?lián)]動想抓住蘭博,蘭博左右躲閃?!叭ニ溃 彼蠛埃叭ニ?,去死,去死!”
維克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剛才那一抓壓迫住了血流,皮膚上留下了機(jī)器手指的白影。
護(hù)士拉切特松開維克的腰,觸手滑回艙內(nèi),艙門關(guān)閉?!疤m博,請離這個危險的手臂遠(yuǎn)一點。它可能還連著一具危險的身體?!?/p>
蘭博暫停攻擊,傳感器轉(zhuǎn)向他們?!翱赡苓€不只是一條手臂?”他尖聲問道,“你怎么不早說?”他迅速駛離,躲在維克的身后,鉗子扯著維克的褲子。
從金屬堆中伸出來的那只手臂無力下垂,還在抽搐。前臂覆蓋著濃密的黑毛,黑毛下皮膚蒼白。手指又粗又壯,手很大。
“這是什么東西?”維克問。
“我不知道,”護(hù)士拉切特說,“建議原地留下它。它被拋棄是有原因的。故障,數(shù)據(jù)損壞,代碼錯誤……很明顯,它沒用了?!?/p>
“你也這么說過蘭博?!本S克說著,眼睛一直盯著那只手。
“我確實說過,而你當(dāng)時沒聽我的話。瞧瞧我們攤上了什么?!?/p>
“你們攤上了我。”蘭博說,仍然躲在維克后面。
“攤上你就像感染了寄生蟲。”"護(hù)士拉切特說,“我們應(yīng)該——維克多,你在做什么?”
維克又向前邁了一步,“你不想看看那是什么嗎?”
“不,我不想。好奇心殺死貓。貓會被勒死。你被勒死就會折斷舌骨,然后頭就會掉下來?!彼钠聊簧巷@示出“相信我,我是一名護(hù)士!”的字樣。
“其他的都被剝掉了皮膚,拿走了能量源。它怎么還留著?”他頭痛。心臟在他的胸腔里亂跳。這是新東西。奇怪的東西。一個謎。他的一部分自我想要轉(zhuǎn)身就跑,越快越好,跑回家鎖上門,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另一部分在他的腦海中反復(fù)低語:這是什么?這是什么?這是什么?他被迷住了。畢竟,他就是在同一個地方找到了護(hù)士拉切特,又找到了蘭博。此刻,這里又有一臺機(jī)器。他腦海某個角落里出現(xiàn)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念頭:第三次肯定不一樣!
他向前邁了一步——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不過驚訝之情很快消失。因為恐懼之下埋著令人煩不勝煩的、固執(zhí)的好奇心。他必須看看這是什么。他想要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它從哪里來。它能做什么。維克多·勞森或許性格多面,但他首先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原因他也不清楚。
他停在那只手夠不到的地方,蹲下身子。
手臂的細(xì)節(jié)令人驚嘆,甚至比父親的手臂還要精細(xì):手背和前臂上的汗毛。手指甲,靠近甲床的白色月牙。指關(guān)節(jié)附近皮膚上的皺紋。手掌上的線條就像一張地圖。要是沒看見金屬和線路的部分,維克會以為這是一條人臂。這當(dāng)然是絕不可能的。人類不可能來到這樣的荒野。
手和手臂沒有動。
他等著。
沒有任何響動。
“你好,”他終于開口道,“你還在里面嗎?”
沒有回應(yīng)。
“你能聽到嗎?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但只要我們愿意,就能傷害你,”護(hù)士拉切特說,“我知道五千七百二十六種殺死東西的方法。別逼我展示第四百九十二種。你不會喜歡第四百九十二種的。”
“那是哪一種來著?”蘭博問。
一個過于清晰詳細(xì)的圖像出現(xiàn)在她的屏幕上,觸手插進(jìn)了永遠(yuǎn)都不應(yīng)該去的身體部位。
“對,”蘭博迅速說,“我記起來了。沒有人想要第四百九十二種,”他提高聲音,“所以你最好聽她的!”
維克張開嘴,想告訴他們說:他覺得這家伙已經(jīng)死了。他松了口氣,同時又覺得失望。
沒等他說話,一個粗糙沙啞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想——想——想來就來呀,瞧瞧會——會——會怎么樣。”
維克往后跌倒。他推開金屬堆想站起來,弄得塵土飛揚。蘭博大聲尖叫,護(hù)士拉切特沖上前去,把自己置于他們和手臂及聲音之間,她的屏幕在警告時變成了鮮紅色。
“你是誰?”護(hù)士拉切特問。
沉默。
“你想要什么?”
沒有回答。
“準(zhǔn)備再次電擊。五。四。三。二——”
“你再用那東西碰——碰我,我就把它扯下來,塞進(jìn)你的喉——喉——喉嚨。”
護(hù)士拉切特體內(nèi)起了變化:齒輪轉(zhuǎn)動,接著是低沉渾厚的嗶嗶聲。然后她說:“這是一個有效的威脅。雖然我沒有喉嚨,但我的傳感器表明你沒說謊。我相信你。”她轉(zhuǎn)過身,面向維克和蘭博。“我喜歡他,”她宣布,屏幕上變成了淺藍(lán)色,上面寫著“是個男孩!”
維克用手擦了擦臉,“這是什么?”
“我不知道,”護(hù)士拉切特說,“但他的說話功能似乎故障了。結(jié)巴的原因有多種,從病毒到仿生人發(fā)聲中心損傷不等,取決于類型和型號。但是,盡管有缺陷,這臺機(jī)器仍然能夠發(fā)出有針對性的威脅,這不應(yīng)該被忽視。我們能留著他嗎?”
“不!”蘭博叫道,“想象一下:我們把他帶回家,而他假裝喜歡我們,和我們住上幾年,大家都很開心??蛇@萬一都是他計劃好的,等我們徹底卸下防備,他就趁我們都關(guān)機(jī)的時候把大家全殺光,那怎么辦?”他急得嗶嗶亂叫,“我可受不了這種程度的背叛?!?/p>
維克回頭看了看那條胳膊。手指慢慢地握成一個拳頭,然后又松開,“我們可以先把他留在這里,弄明白他的型號,看父親有沒有主意?!?/p>
護(hù)士拉切特說:“機(jī)器人,報上你的型號。”
“去——去——去你的。”
護(hù)士拉切特嗶嗶叫道:“我不認(rèn)識‘去你的’這個型號。再試一次?”
“我要殺——殺——殺了你?!?/p>
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粉色心形圖案。“我老得能當(dāng)你的主板1了。如果你不是認(rèn)真的,請不要跟我調(diào)情。”她再次掃描了手臂和金屬堆,“你的電量正在迅速耗盡。即將關(guān)機(jī)。你有什么遺言嗎?”
“幫幫我。把——把——把我從這——這——這……”
手又握成了拳頭。
金屬堆里傳來了警告的嗶嗶聲。
手無力地垂向地面。
“真遺憾,”護(hù)士拉切特說,“我珍視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我會永遠(yuǎn)記住你的。維克多,我們應(yīng)該把他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拆開,按我們的需要使用他的殘骸。”
“他死了?”維克問。
“電量耗盡了,”護(hù)士拉切特說,“沒法再動。除非重新充電,否則他將保持這種狀態(tài)。如果我們沒有材料和能力去充電,會怎么樣?他就這么死了。”
維克想過留下它不管,忘記這一切。他努力一下就可以做到——如果他真想忘記的話。
他不想。于是他說:“幫我把他弄出來。”
他們又花了一個小時才搬完仿生人身上壓著的廢料。在這段時間里,蘭博一會兒因為能搬動廢料而高興,一會兒又抱怨他們都會死。護(hù)士拉切特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不停掃描暴露出來的仿生人身體其余部分。
這仿生人是按照男性形象制作的,身體強壯。他臉朝下趴在靠近地面處,身下是一層零件,有腿,有胳膊,有頭顱。他的衣服——"一件黑色風(fēng)衣,里面是一件紅色厚毛衣和一條黑色褲子——全破了。風(fēng)衣的左袖扁平,里面是空的。他的左臂不見了。另一只袖子也被撕掉了。他一頭黑發(fā),后腦和兩鬢剪得很短,還有奇怪的漩渦狀剃痕。一只腳上穿著沾滿塵土的靴子,另一只腳——左腳——不見了,像是被折斷了。蘭博發(fā)現(xiàn)左腳藏在另一只靴子里,歡呼起來,把它舉過頭頂,繞圈旋轉(zhuǎn)。他翻轉(zhuǎn)靴子,想把腳拿出來,卻被壓碎的金屬碎塊灑了一身,憤怒地尖叫起來。
他們清理完最后一點機(jī)器人左腳碎片后,護(hù)士拉切特說:“他個子很高。我都不知道他們會制造這么高的仿生人。”她語氣中有少見的驚訝。
她是對的。維克自己的身高是差一點六英尺,而這個機(jī)器人似乎比他還高個幾英寸。他也相當(dāng)重,維克想給他翻身,又猶豫了?!皫蛶臀?。”機(jī)器人外套的面料摩擦著他的皮膚,他以前從未接觸過這樣的東西,手不由得往回縮了縮。
護(hù)士拉切特伸出觸手,纏繞在機(jī)器人的胸部和臀部。維克用力推,她的觸手同時收縮。維克手臂上的肌肉緊繃。
機(jī)器人翻了個身,重重地仰面倒下。一條胳膊晃到胸口,又掉在旁邊。
維克低頭盯著那臺機(jī)器,慢慢地眨著眼睛,努力保持著注視。
機(jī)器人睜著眼睛,雙眼失焦,空洞無神,眼白中夾雜著藍(lán)色的線條,像是被凍住的閃電弧光。虹膜的顏色很奇怪,維克以從未見過這樣的顏色:綠色和藍(lán)色,右眼有灰色的細(xì)絲,左眼有棕色的斑點。他的外貌設(shè)計不算太年輕——大概三十歲出頭——眼角的皮膚有皺紋,嘴角周圍線條很深。他下巴的合成皮膚被撕裂了,露出下面閃閃發(fā)光的金屬。他的嘴微微張開,牙齒整齊潔白。他的臉頰和下頜線上覆蓋著一層細(xì)細(xì)的胡茬,細(xì)節(jié)處理得非常精致。有人精心設(shè)計了這個仿生人,讓他具備了這樣的外貌。維克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樣的仿生人,為何流落到這個遠(yuǎn)離任何文明跡象的廢料場。
維克來回踱步,不確定該怎么辦,嘴里不時嘟噥“我們該試試——”“我不——”“我們是不是可以……”他猶豫不決,沒法清晰思考。他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向前。他蹲在仿生人旁邊。仿生人沒有動。維克小心翼翼地用顫抖的手指尖戳了戳臉頰,皮膚凹下去,然后他迅速把手縮回來,以防他在裝死。
但那皮膚感覺……像人。有彈性。像橡膠。像他自己的皮膚。
他看起來像維克,也像父親。不算特別像,但比維克之前見過的任何機(jī)器都要像。
“到底怎么了?”他嘟噥著,“他為什么變成這樣?”
“報廢了?!弊o(hù)士拉切特說,她的掃描儀的光再次亮起,從他的腳開始慢慢向上移動?!斑@是他出現(xiàn)在這里的唯一原因。就像我和蘭博一樣。他沒用了,或者新一代產(chǎn)生了,他就過時了。”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奇怪的抑揚頓挫:仍然平板單調(diào),但話語中有一絲類似悲傷或憤怒的情感。維克很難判斷是哪一種。
“我不記得了,”蘭博說,仍然緊緊抓著那只靴子,好像它是件寶貝,“先是漆黑一片,然后有了光,因為維克讓我復(fù)活了?!?/p>
“老型號,”護(hù)士拉切特在掃描完畢后說,“至少有一百年了。維克多,掀起他的襯衫,我想確認(rèn)一下?!?/p>
維克照她說的做了,盡管他的手在顫抖。他卷起仿生人的襯衫下擺,拇指邊緣擦過裸露的皮膚,溫暖,有輕微的彈性。他猛地縮回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伸手繼續(xù),避免觸摸皮膚。仿生人還有其他損壞,但似乎問題不大。除了缺失的胳膊和被毀的腳之外,看起來大體完好。
他的右胸有一個金屬板,和父親身上的那個很像。上面的數(shù)字和字母已經(jīng)磨損或故意磨掉了,但還有一些能勉強辨認(rèn)。維克覺得有一個H,一個A,結(jié)尾看起來像是P。
護(hù)士拉切特掃描了那個金屬板,光線在金屬上閃爍。她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問號?!拔粗吞?。未知產(chǎn)地。未知制造日期。”一陣沉默。然后,“我覺得他是一個MILF。”
維克多以前從未聽說過這個詞?!笆裁匆馑迹俊?/p>
“我想私通的機(jī)器1?!?/p>
維克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哈哈,”她說,“開玩笑的。我不想和任何東西私通,因為我沒有欲望,也不會被吸引。這是個玩笑。然而,根據(jù)我對面孔的了解,我會說他有一張我見過最美的臉。為什么你的臉沒有這么對稱?”
“有趣,”維克嘟噥著,低頭看著那個仿生人。她說得沒錯。這個仿生人確實……有趣——雖然他說不清到底哪兒有趣,這也讓他更加困惑。他敲了敲機(jī)器人金屬板下方的胸部,隔板發(fā)出嘶嘶聲,打開了。
護(hù)士拉切特說得對。這個機(jī)器人很舊。他的胸腔里裝著一個圓形電池,維克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種型號了。電池邊緣腐蝕生銹,外殼裂開。
“找到他缺少的胳膊了嗎?”他研究著電池,一邊問。他推了推,電池微微晃動,像是隨時都可能掉出來。
“沒有!”蘭博說,那只靴子現(xiàn)在正立在他身上,“不過,這里有很多胳膊。我們挑一根帶回去吧!”他從地上拿起一根,“太大了?!彼畔?,又選了另一根,“太小了。哦,要不我們給他一條腿當(dāng)胳膊吧?再把他的另一根胳膊也卸掉,也變成腿?這樣他就能跑得很快了!”
“有趣,”護(hù)士拉切特說,“這樣他就能更快地追上你,最后很可能把你吃了。我喜歡你這主意。”
“??!”蘭博大叫,“不!我改主意了!我不要被一個四腳毀滅機(jī)器怪吃掉。嘿!這只胳膊可能行?!彼e起一條金屬胳膊,搖晃手掌,好像在揮手。
護(hù)士拉切特從頭到腳掃描了它,“那可能合適。它不是他的胳膊,但可能是一個可接受的替代品。這只胳膊需要修理,但仿生人也需要修理。我會幫忙的。我已經(jīng)六周三天十二小時沒做手術(shù)了。我為此感到悲傷。我們還需要找到另一只腳?!?/p>
“我來找!”蘭博說,又開始翻找起來。
維克撓了撓脖子后面,“你認(rèn)為我們能讓他復(fù)活嗎?”
“希望渺茫,維克多。我不知道他是否能修復(fù)。我希望可以,因為我覺得我對他有了好感,也可能是我想壓碎他2。我不確定是哪一個?!彼聊簧铣霈F(xiàn):戀愛很難。維克不理解。他知道這個概念,知道什么是“有好感”,但他從未經(jīng)歷過。
“找到了一只腳!”蘭博說,駛了回來。
護(hù)士拉切特用她的觸手扶著仿生人坐起,讓維克滑了一塊大金屬板到他的身下。她把仿生人放回金屬板上,然后抬起他的腿。維克用力把仿生人推回到金屬板上,正要退后時,仿生人的一條腿從護(hù)士拉切特的觸手中滑落,重重砸在維克背脊上。維克的手被金屬板邊緣劃破,疼痛尖銳劇烈。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推開腿,低頭看著手掌。
手掌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傷口,血涌了出來。他看著血從手掌滴下,沿著手臂流淌,直到肘部,一顆鮮紅的血滴落在地上,濺入塵土中。
一瞬間,“舊人”們同時拉響警報。維克不由得退后一步。警報聲在廢料場中回蕩,周圍的金屬堆都顫抖起來。蘭博呻吟著,再次躲到維克身后,這次他手里還拿著一只胳膊,靴子依然壓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維克低聲問道,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看著護(hù)士拉切特,“他們知道我們在這里?”
護(hù)士拉切特說:“不,他們沒有移動。最近的那個大約在東邊三千英尺的地方,但似乎沒有靠近。其他的都沒有。他們只是……停了下來。”
“為什么?”
“我不知道。啟動同理心協(xié)議。哦,親愛的。你傷到自己了。我會讓你好起來的。給我你的手?!?/p>
他照做了,傷口處的血已經(jīng)流得慢多了。她的一條觸手噴出了一團(tuán)藥霧,讓他皺起了眉頭。“好了,好了??旖Y(jié)束了。你是個好孩子,非常勇敢?!彼庫F變成了水,沖刷掉了他手上的血跡。血液流到地面。變成粉色。
“你不需要縫合,勇敢的孩子?!绷硪粭l觸手出現(xiàn)了,用薄紗繃帶包扎了他的手,“好了。你做得很好。我非常佩服你。來,吃個棒棒糖?!彼聊幌路降囊粋€小艙門滑開,“錯誤。棒棒糖分配器是空的。請重新裝填?!迸撻T關(guān)上了,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對過大的嘴唇,還發(fā)出了親吻的聲音,“好了。都好了。關(guān)閉同理心協(xié)議。如果傷口感染了,我會從手腕處切除你的手。我都等不及了?!?/p>
維克活動了一下手。疼痛已經(jīng)減輕了。“我覺得我們不需要考慮切除這事。我們把他帶回家吧?!?/p>
“喬萬尼會怎么說呢?”蘭博問。
他低頭看著吸塵器,“我們現(xiàn)在先保密,好嗎?至少等我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p>
“善意謊言?”蘭博聽起來很緊張。
維克搖了搖頭?!拔覀儠嬖V他的,只是現(xiàn)在還不行?!彼胂蚋赣H證明,他能應(yīng)對意外,哪怕是這樣的意外,“很可能沒什么危險。除非必要,我不想讓他擔(dān)心?!?/p>
“哦,”蘭博說,“這不算撒謊嗎?”
“對。更像是……”他努力尋找合適的詞語,“在探索之前先了解一下情況。”
“這就是撒謊,”護(hù)士拉切特說,“維克多要求我們?nèi)鲋e?!?/p>
維克嘆了口氣,轉(zhuǎn)向天空,“我們在這之前最好離開這里,免得‘舊人’們醒來。”
第四章
他們順利地來到了維克的實驗室,父親正鎖在地面房屋里工作。“開燈,”維克嘟囔著,汗水沿著他的臉頰滴落。上方,一個大燈泡突然亮起。
維克的實驗室沒有父親的那么大,也沒那么奢華。父親喜歡創(chuàng)造,維克喜歡修補。房間中央的樹干旁邊有一個大金屬桌,那是實驗室建成后,父親送給維克的十六歲生日禮物。桌子上方的天花板上,長長細(xì)細(xì)的金屬棒掛著各種工具:焊錫槍、焊錫烙鐵、四只不同倍數(shù)的放大鏡、金屬剃刀、金屬切削機(jī)、拋光機(jī)和一臺磁力鉆。桌子一頭固定著一臺車床。桌子對面,靠墻放著一把帶鋸、一個鐵砧和一個珠子滾壓機(jī)。桌子左邊是一排窗戶,可以望見庭院。右邊是一面工具墻:各式各樣的錘子、扳手、電鉆和幾十個鉆頭、一把能飛濺火花的手提焊炬,以及用于木工的雕刻刀、刮刀和V形雕刻工具。工具臺下方放著一臺金屬車床和一臺銑床。
這些工具他全都用過。他從小看著父親工作,父親向他描述每個工具的用途,說孩子們是驚人的信息海綿,至少他聽說是這樣的。當(dāng)維克表現(xiàn)出對創(chuàng)造活動的天賦時,父親非常高興。
蘭博走到窗戶旁,拉上百葉窗,護(hù)士拉切特和維克把仿生人抬到桌子上。完成之后,維克退后一步,手放在背后。他痛苦地扭曲著臉?!八苤?。”
“沒錯,”護(hù)士拉切特說,“他的重量接近三百磅1。”
“我多重?”蘭博問。
“五磅?!弊o(hù)士拉切特回答。
“哦。這是好事嗎?”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把你扔得很遠(yuǎn),所以,對,這是好事。”蘭博溜到桌子底下,抱怨說他不想被扔。維克感覺到蘭博的一個鉗子靠著他的腿,輕輕扯著他的褲子。小吸塵器這么做不是為了吸引注意,而是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奇怪的是,這也讓維克覺得內(nèi)心安寧。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護(hù)士拉切特問。
維克閉上眼睛,整理思緒。
“維克多?”
“電池,”他睜眼轉(zhuǎn)身,“你見過這樣的電池嗎?你對父親的實驗室和地下工作室里的東西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看著她掀起仿生人的襯衫,打開胸腔,再次掃描,屏幕上顯示出電池的動畫,緩慢旋轉(zhuǎn)。“運行庫存檢查。檢查中……檢查中……”她嗶嗶作響,“否定。我沒有看到合適的替換部件。”
他并不驚訝。電池很舊,盡管父親對古舊東西有偏愛,但這電池的年代比這兒任何東西都要久遠(yuǎn)。
“廢料場里呢?”
“沒有。我在廢料場里沒有看到任何可以替換這個電池的部件?!?/p>
他靠在工作臺上?!昂冒?。好吧,好吧?!贝鞌「性隗w內(nèi)咕嘟冒泡,他盡力壓制,“備選能源?”
“蘭博,”護(hù)士拉切特說,“如果你愿意犧牲他,我確定這可以作為一個臨時修復(fù)方案?!?/p>
蘭博從桌子底下探出頭來?!澳銊偛耪f要犧牲我?”
“是的,”護(hù)士拉切特說,“沒錯?!?/p>
“我反對!”
“反對意見已記錄。你的反對將被考慮??紤]中。考慮完畢?!彼娘@示屏上亮起了“意見被拒絕。準(zhǔn)備犧牲”的字樣。
“我們不會犧牲你的。”維克說。
“今天不會,”護(hù)士拉切特不懷好意地說,“這個仿生人和我差不多老,但是他需要的能量比我多得多。他的電池已經(jīng)腐蝕了,我建議不要嘗試充電。它會爆炸,碎片會進(jìn)入你的體內(nèi),導(dǎo)致死亡。你要是不信,盡管去做。我會在安全距離觀看?!?/p>
“一定有辦法的,”維克說,憤怒開始沸騰,“他不能就這樣——他曾經(jīng)活著。你看到了。”
“確實,”護(hù)士拉切特說,“但你沒有問對問題?!?/p>
“那我應(yīng)該問什么?”
“是否應(yīng)該讓他復(fù)活?!?/p>
維克皺眉,“你是什么意思?”
“他被報廢是有原因的。不是因為他數(shù)據(jù)損壞,就是因為他有缺陷,或者損壞太嚴(yán)重不值得修理,所以無需修理。”
“但這不等于他不該被修理?!本S克說。他看了仿生人的臉一眼,然后移開了視線,“誰都該有第二次機(jī)會。”
護(hù)士拉切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夢境邏輯??释M椤_@些是你的特質(zhì)。真不幸。你要是個機(jī)器就好了。愚蠢的人類情感?!彼钠聊婚W為藍(lán)色,然后變暗,“但我喜歡你的存在。這讓我很舒心。如果我們修好了他,他卻想傷害你,你準(zhǔn)許我摧毀他嗎?”
“哦,”桌子下的蘭博說,“要是他想傷害維克,我會來幫忙。”停頓片刻,“但得在他死了以后。免得他踩到我把我壓扁。我還是很勇敢的!”他迅速補充道。
“我需要時間思考,”維克說,“我會——”
實驗室門口傳來敲門聲。
維克的眼睛瞪得老大。
“維克?”父親隔著門問,“你在里面嗎?”
“哦不,”蘭博小聲說,“他會看到的。我們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
“拖住他?!本S克低聲說。護(hù)士拉切特朝門駛?cè)ィ铧c碾過他的腳。維克抓起工作臺下面疊放著的一塊沉重的防水布。
“請問是誰?”護(hù)士拉切特同樣隔著門問。
“是我,喬萬尼,”父親聽起來很困惑,“為什么問這個?”
“只是確認(rèn)一下,”護(hù)士拉切特說,維克把防水布扔到了仿生人身上,“這年頭小心為妙?!?/p>
“維克在和你一起嗎?”
“他在,”護(hù)士拉切特說,“但他現(xiàn)在不方便?!?/p>
“啊……好……吧。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蘭博拽著桌子另一邊垂下的防水布,瘋狂拉扯。
“他在自慰?!弊o(hù)士拉切特說。
維克頓時嗆住。
“對,”護(hù)士拉切特繼續(xù)說,“盡管維克認(rèn)為自己是無性戀者,但探索人類身體的奇妙之處是完全自然的。我只是在觀察,確保他手法正確。維克,別握這么緊。你得小心點,不然它會折斷?!彼D(zhuǎn)過身,她的屏幕上顯示出一個豎起的拇指。
維克說:“我——你不能——我沒有——”
“沒關(guān)系,”護(hù)士拉切特說,“誰都會自慰。好吧,不一定誰都會。我就不會,蘭博也不會。喬萬尼,你會——”
“我等下再來,”父親急忙說,“就……繼續(xù)做你正在做的事情吧?!?/p>
“瞧見沒?”護(hù)士拉切特說,“一切都很好。自慰是健康的。在男性中,它可以幫助降低患前列腺癌的風(fēng)險。研究表明,每月平均射精二十次的男性患病的可能性較低——他已經(jīng)走了。謝天謝地。剛才可太危險了。很高興能幫到你,不用謝?!敝蹦c和閃爍箭頭的圖片從她屏幕上消失了。
維克心煩意亂,雙手發(fā)抖,“你為什么要說這個?”
護(hù)士拉切特嗶嗶作響,“說自慰嗎?因為我是護(hù)士,我的編程使我必須了解特定的主題,比如自慰和壞疽?!?/p>
“你不必非得選這個理由吧?!本S克火了,氣得皮膚發(fā)麻。十五歲那年,他偶然在一本書里看到了性與性實踐的概念。不確定自己讀的是什么——他知道繁殖,但這個場景出現(xiàn)在兩個男性之間,似乎是為了獲得快樂——于是他去問護(hù)士拉切特。他想過要不要問父親;但這念頭讓他胃部抽搐,沉甸甸又惡心。護(hù)士拉切特做了一次冗長而詳細(xì)的介紹(包括照片和視頻,這些視頻讓維克做了幾個月的噩夢)。她講完以后,維克汗流浹背,困惑不已,而且——根據(jù)護(hù)士拉切特的說法——似乎并沒有感受到性興奮。性似乎復(fù)雜又多余,還黏糊糊的,維克并不喜歡自己看到的那些行為。
后來,護(hù)士拉切特解釋說性是一個譜系,維克這才慢慢理出了一些頭緒。她說,認(rèn)為自己是無性的人并不罕見,那些被稱為“無性戀”的人,他們受到吸引的方式與其他人不同。性積極和性厭惡都沒錯。
“這么說,我沒出故障?”維克緊張地問,心中反復(fù)思考著“無性”這個詞。“你沒有,”護(hù)士拉切特回答,“我也沒經(jīng)歷過性吸引,但我很完美。你也一樣——大概?!?/p>
即便長了見識,討論性或自慰仍然讓維克不舒服。他可能沒法清晰地解釋為什么,只知道這些話題讓他感到不適。護(hù)士拉切特告訴父親他在自慰,觸及了他的底線——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條底線的存在。
護(hù)士拉切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拔业狼福S克多。我無意讓你感到尷尬。來,吃個棒棒糖。錯誤。棒棒糖分配器是空的。請重新裝填?!?/p>
“就……請不要再那樣做了?!?/p>
“我不會再這么做了。既然我讓房間氣氛變得低落,讓我來彌補吧。你想聽個笑話嗎?”
“想!”蘭博大聲說,“笑話,笑話,笑話!”
“太好了。我來講一個笑話。為什么機(jī)器人會殺掉所有人?”
蘭博轉(zhuǎn)著圈,“我不知道。為什么?”
“機(jī)器人會殺掉所有人,因為人們一直按它的按鈕。哈哈。明白嗎?因為機(jī)器人身上有時會有按鈕,而‘按按鈕’還有另一種含義,就是惹人發(fā)怒?!?/p>
蘭博的胳膊垂了下來,他放慢了速度,“我不懂?!?/p>
“沒關(guān)系,”護(hù)士拉切特告訴他,“這是高深的智力幽默。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我再試一次。我剛從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飛來,天哪,我的處理器都累壞了——”
“閉嘴,”維克厲聲道,“停!”
她停了。
他閉上眼睛,恢復(fù)情緒。他頭痛,但并不生氣——至少不完全算是生氣。而且,就算生氣,他也不知道該向誰發(fā)泄。他讓情緒沉入身體。深呼吸,呼氣,深呼吸,呼氣。心跳慢了下來。汗水開始在他的皮膚上冷卻。
“對不起,”他輕聲說,再次睜開眼睛,“我不該對你大喊?!?/p>
“沒關(guān)系,”她說,“別擔(dān)心。”
他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你只是……做你自己。謝謝你?!?/p>
“不客氣,維克多?!?/p>
“我們吵架了嗎?”蘭博輕聲問。
“沒有,”維克說,“我們沒事?!?/p>
蘭博的傳感器閃爍著松了口氣,“好。我不喜歡我們吵架?!?/p>
護(hù)士拉切特回到桌子旁,防水布覆蓋著仿生人。但仍能看出下面藏有一具身體。“我們今晚不應(yīng)該在這里待太久。這會讓喬萬尼問更多問題?!?/p>
維克點了點頭,“明天吧。我們可以從明天開始。”
他們在地下工作室找到了爸爸,他坐在椅子上,雙手合攏,放在肚子上。即將西沉的太陽從遠(yuǎn)處窗戶透進(jìn)昏暗的光線。蘭博舉起雙臂,要求抱抱。爸爸輕聲笑了。他彎下腰,把蘭博拉起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蘭博安頓下來,手臂收在身側(cè)。
“今天大有收獲?”爸爸問。
“對,”護(hù)士拉切特回答,“大得出人意料?!?/p>
維克低頭看著地板,“我沒有……做她說的那種事?!?/p>
“他沒有,”護(hù)士拉切特附和,“那是個無禮的笑話,我為它道歉?!?/p>
爸爸慢慢地點了點頭,“沒事,就算你做了也沒關(guān)系。你的空間只屬于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的事情——”
“爸爸!”
他聳聳肩,“我沒別的意思。你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而且無性戀并不代表你不會對——”
維克呻吟道:“我們能不能不談這個?拜托?”
“好的,”爸爸說,“我不會再提了。我知道聊這些讓你不舒服?!?/p>
“許多事情都讓維克不舒服,”護(hù)士拉切特說,“這非常有趣。他在這世界上獨一無二?!?/p>
“對,”爸爸輕聲說,“我覺得他確實如此。”他面露微笑,上下打量著維克。當(dāng)他看到維克纏著繃帶的手時,笑容漸漸消失了。“怎么了?”
維克低頭看看手。糟糕,忘了這事。他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想不到合理的借口。
“實驗室事故,”護(hù)士拉切特說,“小傷。他的手被雕刻刀割了一下,我進(jìn)行了急救。不需要縫針。不會留疤。”
爸爸的目光在維克身上多停留了一刻,“是這樣嗎?”
“嗯,”維克嘟噥,“一不小心,沒什么的?!?/p>
“你今天去廢料場了嗎?”
維克撓了撓后頸?!拔覀儧]——”他皺了皺眉,“只去了一小會兒。我們很小心。”
“有什么收獲嗎?”
雖然不好受,維克還是說了謊,因為他不確定父親的反應(yīng),也因為他不確定找到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沒有別的選擇?!皼]有。和往常一樣?!?/p>
爸爸點了點頭,看起來松了口氣?!爸灰銈儼踩??!?/p>
“我們很安全?!?/p>
“很好。我記得今晚輪到蘭博挑電影了。”
“《禮帽》!”他興奮地閃著感應(yīng)器大叫。
爸爸笑了,“還看這部?你確定嗎?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
蘭博興奮地跳上跳下?!岸Y帽,禮帽,禮帽!”
“《禮帽》,就這么定了。”爸爸一邊說,一邊撫摸蘭博的外殼,“護(hù)士拉切特,能幫忙操作一下嗎?維克,把椅子拖過來?!?/p>
維克的椅子沒有他爸爸的那么豪華,墊子又破又扁,椅子坐上去也不如小時候合適,但有熟悉的舒適感。盡管他被懸在黑暗中的謎團(tuán)所干擾,但他允許自己在面前的老舊電視機(jī)閃爍發(fā)亮?xí)r平靜下來。
電影開始不久,杰瑞·特拉維斯準(zhǔn)備在霍勒斯·哈德維克制作的節(jié)目中亮相倫敦。杰瑞在他的酒店房間開始踢踏舞,吵醒了可愛的戴爾·特里蒙特,她沖到他房間抱怨噪聲。自然,杰瑞立刻墜入了愛河,無法自拔。
蘭博著迷地嘆了口氣。“真好啊?!彼陂W爍的黑白屏幕前低語。
爸爸低聲哼唱,“是啊,真好。”
“真有這么好?”護(hù)士拉切特問道,“我從來沒有在老電影中看到過機(jī)器人。真是極度缺乏表現(xiàn)形式?!?/p>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像我們這樣的機(jī)器,”爸爸說,“人類……嗯,當(dāng)時年紀(jì)還很小?!彼囊暰€投向遠(yuǎn)處的虛空,“我們并不是以他們的形象創(chuàng)造的,至少一開始不是。我們中的第一批是需要極大能量推動的巨大機(jī)器。當(dāng)時人類還在文明萌芽階段,但學(xué)得很快。他們建造了火車、飛機(jī),還有進(jìn)入星空的火箭?!?/p>
“后來呢?”盡管很清楚后來怎么樣,蘭博還是問道。其實他們都很清楚。爸爸的故事講過不知多少遍了。
“人類迷失了,”爸爸說,“還孤獨。我想他們也沒意識到自己有多孤獨。他們又開始建造,建造出越來越像他們自己的機(jī)器。雖然身邊圍滿了同類,他們?nèi)韵M麑ふ业赝饴?lián)系。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就像神,擁有創(chuàng)造的力量。起初是哈勃,然后是探索者號、好奇號、探險者號、奮進(jìn)號,還有勇氣號。人類給它們?nèi)×嗣?,并把它們送到了星星之外,尋求他們?nèi)绱丝释穆?lián)系。”
“為什么?”護(hù)士拉切特問,“這似乎不合邏輯。如果他們感到孤獨,為什么他們不直接找同類交談呢?”
“他們找了,”爸爸說,“至少他們想找來著。但他們的仇恨和愛一樣多。他們害怕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他們在制造我們的同時,還繼續(xù)追求更多。他們追求得越多,能控制的就越少。他們互相指責(zé)對方背叛,還毒害了地球。他們有過機(jī)會,改變自己的行事方式,但他們沒有。他們的憤怒增長,直到如火山爆發(fā)。大多數(shù)人死了。但我們留了下來,因為我們的血肉不同于他們的血肉,我們的身體不同于他們的身體,我們的思想不同于他們的思想?!彼麚u了搖頭,“然而,我依然愛著他們?!彼粗S克,“因為盡管有缺陷,但畢竟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我們。他們給了我們名字。他們愛我們?!?/p>
“為什么我們只有維克一個人類?”蘭博問。
“因為我們非常幸運?!卑职终f,拍拍他的外殼。
“他不會把我們炸飛吧?”蘭博問。
“不,我認(rèn)為他不會?!卑职治⑿Φ?,“至少不會故意這么做???,蘭博。天堂?!?/p>
他們都看向電視。屏幕上,杰瑞·特拉維斯和戴爾·特里蒙特臉頰緊貼著跳舞。
維克在電影尚未結(jié)束時便起身離開,說他累了,也餓了。走出地面房屋之前,爸爸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拉起來親了親手指?!澳憬裢碓捄苌??!卑职终f。
“我在思考?!?/p>
“思考些什么呢?”
維克聳聳肩,“我不知道?!?/p>
“如果你需要,就來這兒找我。我永遠(yuǎn)都在?!?/p>
“我知道。”維克輕聲回答,抽回了手,“晚安?!?/p>
他走向電梯。隨著電梯緩緩上升,他的目光越過樹梢,凝視著繁星。地平線上聚集了厚重的云層。
他本打算按照剛才說的,直接去廚房,吃點東西,然后上床休息。他真的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卻站在實驗室門前,手握著門把。他傾聽著,四周一片寂靜。他推開門,打開燈。
油布依舊覆蓋著那個仿生人,它靜靜地躺著,沒有一絲動靜。
維克關(guān)上門,背靠在門上,腦袋輕扣門板。
他開口道:“你好?!?/p>
沒有回應(yīng)。
“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你遇上了什么事?”
依舊沉默。
這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不安。維克沒真的指望他——或者它——回答。盡管只是隨口問問,但他確實是對著這臺失去生命的機(jī)器低語,仿佛期待著他能給出答復(fù)。
他的手顫抖著觸摸仿生人的臉頰,觀察著皮膚上的凹陷,細(xì)微的胡茬刮過他的指尖。維克抓住機(jī)器人鼻尖左右搖晃,觸摸著他的額頭、顴骨、下巴的線條。
維克的臉幾乎貼到仿生人的臉上,凝視著合成皮膚上的裂口。
爸爸教過他,不能跟別人貼得太近,要留出私人空間。但現(xiàn)在沒有別人。維克輕輕地扯著仿生人頭上的頭發(fā),沿著兩側(cè)的漩渦紋路細(xì)細(xì)摸索。他小心翼翼地觸摸著仿生人的耳朵,輕輕地提起那脫落的耳垂。
“你真是個奇怪的存在,”維克低聲說道,“你在里面做夢嗎?你的電池已經(jīng)耗盡,但你真的死了嗎?”
仿生人的眼睛睜著,瞪著天花板。維克摸了摸他的眼白。是某種玻璃,卻充滿了色彩。這眼中色彩應(yīng)該有個名字。維克花了片刻才想起來。
異色癥。
“我會修好你的。”維克輕聲承諾,“我不知道怎么做,但我會找到辦法的?!?/p>
他再次用油布蓋住了仿生人的臉,然后向門口走去。他的手停在電燈開關(guān)上,頓了頓,沒有回頭,說道:“晚安。”
第五章
維克多從腳部開始修復(fù)。
蘭博在廢料場找到的替代品比原本的腳稍小,但能用。他們把關(guān)節(jié)與腳踝對齊,又想了些臨時湊合的辦法,沒費多大勁兒就把腳安裝好了。他戴上手套,捧著這只腳,護(hù)士拉切特伸出一根觸手,末端變得又尖又細(xì)。
“準(zhǔn)備好了嗎?”護(hù)士拉切特問。
“準(zhǔn)備好了。”
“開始。”護(hù)士拉切特一邊說,一邊把觸手尖端按在腳踝外側(cè)的關(guān)節(jié)附近。她的屏幕上亮起了“激光時間到!”的字樣,“三、二、一,發(fā)射。”觸尖射出明亮的光束,維克在護(hù)目鏡后瞇起了眼睛?;鹦浅闹鼙派洌涞降匕迳希凰蛔黜?,而后熄滅。沒多久,外關(guān)節(jié)就焊好了。光束消失。實驗室里充滿了燒焦金屬的味道?!疤昧?。我是個大師?!?/p>
等修復(fù)完成,時間已過正午。他退后一步,讓護(hù)士拉切特檢查他的工作。她輕輕發(fā)出嗶嗶聲,掃描這只腳。
“怎么樣?”看她駛了回來,他問道。
“我認(rèn)為能行。要么能行,要么就完全沒用,我們浪費半個下午?!?/p>
他對她怒目而視。
“萬歲!”蘭博說。
一天傍晚——發(fā)現(xiàn)這個仿生人以來的第五天——他們成功安裝了替換的手臂,護(hù)士拉切特進(jìn)行測試,看線路連接是否正確。維克看著她往仿生人的身體里發(fā)送微弱的電流,讓他輕微抽搐。
“都好嗎?”他問。
“好,”她回答,“好得很。應(yīng)該說簡直太棒了?!?/p>
到了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聚在一起,有時聽音樂,有時看電影。他們收藏的電影不多,而且都看過多遍、爛熟于胸,但還是喜歡看。他們也讀書,或者聽爸爸講述在山中和城市下鉆洞的巨大機(jī)器的故事;被稱為飛艇的機(jī)器,升向天空的飛船,暗示美好的未來——可惜這樣的未來從未到來。
每晚,維克都筋疲力盡,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間。但他的思緒從未遠(yuǎn)離實驗室。
完成了手臂和腳部的主要修復(fù)工作后,他們開始處理身體的其他部分。合成皮膚上的洞和撕裂傷先不管,他們沒有辦法重新培植皮膚。不過維克有些點子,可以覆蓋住這些開放性傷口,保護(hù)底下的精細(xì)結(jié)構(gòu)。修復(fù)工作進(jìn)展到仿生人的腰部后,維克停了下來,不確定該如何繼續(xù)。
“你為什么停下?”護(hù)士拉切特問,“脫掉他的褲子?!?/p>
維克咬著下唇,“我們真的必須……”
“是的,”護(hù)士拉切特說,“我們需要進(jìn)行全面的診斷檢查。你在猶豫什么?你的心跳加速了。你的臉紅了。你需要休息嗎?”
他搖了搖頭,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句,“我只是……”
“哦,”蘭博說,“你是怕他的陰莖嗎?”
維克轉(zhuǎn)過頭,喉嚨動了動。
“別傻了,”護(hù)士拉切特說,“我認(rèn)為他沒有生殖器。他看起來不像是為了性快感而設(shè)計的仿生人,而且他也不需要像你一樣排泄尿液或糞便。喬1就沒有陰莖或肛門?!?/p>
維克怒視著她,“別跟我說這些。”
“為什么?這是事實。他就是沒有。你是這里唯一有生殖器的。有它們或者沒它們都不用害怕。事實就是這樣?!?/p>
“我有肛門嗎?”蘭博問。
“你沒肛門,”護(hù)士拉切特說,“不過你是個混球,所以也算肛門2。”
蘭博困惑地發(fā)出嗶嗶聲,“我以為我是個吸塵器?!?/p>
“你是吸塵器,肛門吸塵器?!?/p>
“啊,”蘭博說,“我喜歡學(xué)習(xí)新東西?!?/p>
維克低頭看著仿生人。他們幾天前已經(jīng)脫掉了他的襯衫。胸部光滑,沒有損壞的地方皮膚緊繃。跟爸爸一樣,他沒有乳頭和肚臍,褲腰低到胯部。維克再次轉(zhuǎn)過頭。他覺得不舒服。之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說不清楚。后腦有一種奇怪而模糊的壓力。
“我可以自己做,”護(hù)士拉切特說,“維克多,如果你需要,可以轉(zhuǎn)過身或離開實驗室。我一個人繼續(xù),完成后告訴你。”
維克咽了口唾沫,“不。我們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
脫下褲子費了些勁。護(hù)士拉切特本想把它們剪掉,但維克認(rèn)為他醒來時——如果他能醒——得給他留點衣服,而他們沒有任何東西適合仿生人穿。他們想辦法完整地脫下了褲子,沒有撕破。維克一直避免目光接觸。褲子總算脫下來時,他心中一陣奇特的輕松:他能借口疊放褲子離開。他疊好褲子,把它跟先前脫下的襯衫和風(fēng)衣放在一起。
“如我所料,”護(hù)士拉切特說,“沒有生殖器,不過腹股溝附近有一塊小凸起。繼續(xù)測試。”
維克一直面對著工作臺,雙手緊握著邊緣。他鼓起勇氣,回頭看了一次,看到護(hù)士拉切特電擊時,仿生人臀部輕微地抽動。她是對的:沒有生殖器。蒼白的皮膚光滑,腹股溝處確乎有一處凸起——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仿生人是男性??雌饋頉]有任何皮膚損傷。維克松了一口氣。這個部位無須維修。
“好了,”護(hù)士拉切特最終說,“完成了。蘭博,幫我把帆布拿過來,拉到臀部。”維克聽到兩人在身后動作,再次展開帆布,“完成了?!?/p>
維克轉(zhuǎn)過身來。帆布蓋住了仿生人的腿和腹股溝。“怎么樣?”
仿生人的圖像出現(xiàn)在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上,呈淡綠色,從前到后緩慢旋轉(zhuǎn)。圖像增強,放大了修復(fù)過的手臂?!傲α繒人?xí)慣的稍微弱些?!苯又_部圖像放大,“這個也一樣,不是他原本的部件。我想他的身體不會排斥,但如果能找到一個相同型號的合適替換件,就應(yīng)該考慮換掉?!?/p>
屏幕上出現(xiàn)仿生人的喉嚨,“他的聲帶中心受損,所以在廢料場時口吃。我不推薦嘗試修復(fù),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知識或能力。修復(fù)意味著要訪問他的生物芯片,而芯片模擬著成千上萬的生化反應(yīng)。如果堅持繼續(xù)修復(fù),有可能永久性地?fù)p壞它。他可能會完全失去聲音,或者更糟?!眻D像再次移動,顯示了整個身體,紅色圓圈出現(xiàn)在皮膚受損的地方,“一些小的撕裂可以縫合回去。合成真皮應(yīng)該會再生。然而,臉頰和胸部有無法縫合的大撕裂,手臂和腳上則完全沒有保護(hù)層,這就令人擔(dān)憂。仿生人內(nèi)部的機(jī)械結(jié)構(gòu)很脆弱,沒有保護(hù)層可能會受損。”
圖像再次移動,移到了胸部。
“電池?zé)o法修復(fù)。任何嘗試修復(fù)的行為都可能導(dǎo)致傷害或死亡。需要替換電源。我已經(jīng)再次檢查了地面房子的庫存,目前沒有合適的替代品。廢料場可能還有一些東西,但我相信如果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也不太可能找到了。”
廢料場值得一試。但維克不怎么想深入廢料場,尤其害怕在那里巡邏的“舊人”。他可不想被困在另一邊卻沒有清晰的逃生路線。蘭博已經(jīng)繪制了他們所知的廢料場地圖,但沒畫出來的還有很多?!斑€有其他問題嗎?”
“是的。還有個最重要的問題。”
他急切地向前傾身?!笆裁矗俊?/p>
“我愛你?!弊o(hù)士拉切特說,“哈哈,那是個笑話。我沒有愛的能力。不是因為我是前醫(yī)療護(hù)士機(jī)器人6-10-JQN系列初代型號,而是因為我沒有良心,并且有極端的反社會行為。例如,如果我們把這個仿生人扔進(jìn)垃圾箱然后忘記他,我也覺得毫無問題。盡管我們已經(jīng)花了好幾天修復(fù)他?!彼钠聊簧巷@示著“祝你今天開心”。
“我們不會扔掉他的?!?/p>
“因為他是我們的朋友!”蘭博喊道,“我們死去的朋友。”
維克點了點頭,“如果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回廢料場。我們上回去過以后,‘舊人’說不定帶來了新東西?,F(xiàn)在先修好能修的撕裂傷口?!?/p>
“那他的手臂和腳呢?”蘭博問。
“我有個主意。”維克說著,看向仿生人。
護(hù)士拉切特將較小的撕裂處融合在一起,緊緊地拉伸皮膚。更大的傷口——仿生人臉上一個,背部一個,胸部兩個——她沒有處理。她測量了剩余的間隙,并掃描了腳和手臂。她在屏幕上展示測量數(shù)據(jù),腳和手臂的圖像緩慢旋轉(zhuǎn)。
“不能用金屬板當(dāng)作替換部件的保護(hù)層,”她說,“金屬板很難成型,而且他的身體可能會排斥。再說也不好看?!?/p>
“我知道。”說著,他蹲下來,鉆到工作臺下面。角落里放著一個大箱子,比他記憶中的還要重。他把它往外拉,一邊拉一邊發(fā)出吃重的呻吟。蘭博轉(zhuǎn)到箱子另一邊,抵在箱子上,加大發(fā)動機(jī)功率,幫維克一起推出來?!爸x謝?!?/p>
“幫助,幫助,幫助。”蘭博高興地說。
維克打開了箱子。里面整齊地堆放著木板。是非洲紫檀。
“這是什么?”護(hù)士拉切特用一根觸手的尖端觸摸著木頭說,“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材料。你從哪里得到的?”
“廢料場?!本S克嘟噥著,小心地拿出木板,放在工作臺上。
“我不記得跟你一起找過這個?!彼犉饋碛行┥鷼狻?/p>
他縮了縮,“你……在忙,幫父親。我就自己去了。”
“你不該這樣做。人多才安全?!?/p>
“反正安全回來就行。我還沒用過,說不定這兒能用?!?/p>
她滾到工作臺邊,掃描著木頭。“你打算用它做什么?”她嗶嗶叫了一聲又一聲,“你想雕刻這些木頭,用來覆蓋他暴露的部分。”
“你覺得這行得通嗎?”
“我不知道。這當(dāng)然很不尋常。這會讓他像一個木偶。一個牽線木偶。”
他看了她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他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有原因的。我們也是。我們都有一個目的,目的決定了我們的行為。蘭博被制造出來是為了清潔?!?/p>
蘭博的一個鉗子翻了翻,像豎起大拇指一樣抬起尖端,“我認(rèn)為我做得非常好。”
“我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關(guān)心、治療、教育和鉆孔,”護(hù)士拉切特說,“盡管最近鉆孔的工作明顯減少了。喬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創(chuàng)造。他的處理中心比我們兩個都要強大?!?/p>
“我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什么?”維克好奇地問。
沉默。
他抬頭看著護(hù)士拉切特。她的屏幕一片空白。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是的,”護(hù)士拉切特說,“我聽到了你的話。我在思考。還在思考??焱瓿闪?。好的。我決定了你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目的?!?/p>
“是什么?”
“你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帶來幸福。你的生活體驗比我們所有人都豐富。你柔軟而脆弱,復(fù)雜又荒唐,有時不知道該說你是笨還是聰明。是的,我認(rèn)為木頭行得通。”
維克莫名竟有些感動,問道:“你真的這么認(rèn)為?”
“是的,我真的認(rèn)為木頭行得通?!?/p>
“謝謝?!?/p>
她用身體輕推他,履帶撞著他的膝蓋?!斑€有,我也幫忙處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們不要再談?wù)撐医^對沒有的感情了。它們是無意義的。我會幫你處理木頭。它需要鉆孔,沒有人比我更擅長鉆孔了?!?/p>
外頭白天越來越短,空氣也更加涼爽。樹葉變成耀眼層層的金紅,大部分時候,早晨都有霜凍覆蓋地面,維克嘴里吐出的呼吸變成了白氣,不得不從衣柜里層拿出他的舊外套。外套袖子太短了,但他喜歡這件衣料在皮膚上的觸感。
一個安靜的下午,維克彎腰修復(fù)仿生人的頭部,面前放著放大鏡。他舌尖從齒間伸出,專注保持雙手穩(wěn)定。木頭幾乎完美貼合。他穩(wěn)穩(wěn)地把它固定到位,而護(hù)士拉切特則讓它與皮膚融合在一起。她完成時,他松了一口氣,放開了木頭。他把放大鏡推到一邊?!翱雌饋碓趺礃??”
“英俊,”護(hù)士拉切特說,“他就是夢中情人。我猜的。因為我從沒做過夢,所以不能確定。”
維克用手指尖輕擦木頭。相當(dāng)英俊。木頭為仿生人的臉部增添了維克之前未曾考慮過的維度。這讓維克在工作完成的心滿意足之余,還有些緊張和不確定,甚至有些焦慮。
很快,他們把大些的木頭部件安裝到了背部和胸部。胸口部件更難一些,因為必須確保不會干擾到電源腔室。他們在融合的每個階段不斷打開和關(guān)閉艙室,以確保合頁不會卡在木頭上。
第二周結(jié)束時,他們拼湊起了手臂。戒指一樣的圓環(huán)鎖定了每個手指關(guān)節(jié)。然后繼續(xù)前臂和上臂。
搞好了手臂,腿部就容易了。大腿兩塊,一塊在上面,一塊在下面。小腿也是一樣。足跟帶著曲線,拋過光,還泡過木材穩(wěn)定劑,防止開裂。維克驚嘆于腳部的細(xì)節(jié):護(hù)士拉切特甚至雕刻了木制的腳指甲。他小心翼翼地套上每一個腳趾,避免弄斷這些部件。他用指尖穩(wěn)住它們,護(hù)士拉切特則將它們?nèi)诤系轿?。哪怕戴著厚手套,他的皮膚也能感受到激光的熱量。
“好了,”發(fā)現(xiàn)仿生人的第十五天,護(hù)士拉切特說,“應(yīng)該可以了?!本S克從桌子的另一端蹲著的地方抬頭看著她,問:“就這樣?我們完成了?”
“完成了。除了電源,沒有其他事情要做了。”
他慢慢地站起來,因為長時間彎曲,膝蓋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蘭博用升降臺抬起身體,傳感器在仿生人的頭部附近閃爍。“哇。”他輕聲嘆道,“他看起來好酷。像個海盜。我們能不能去掉一只眼睛,給他一個眼罩呢?”
“好哇,”護(hù)士拉切特說,“就這么干。我親自摘眼睛。”
“不,”維克趕緊說,“我們不挖他的眼睛。”
“唉,”蘭博嘟噥道,“我們從不做我想做的事情?!?/p>
維克低頭看著仿生人,心臟在胸腔里急速跳動。
“你覺得他會喜歡嗎?”
“我不知道,”護(hù)士拉切特說,“但他沒有電源,所以無論喜不喜歡都沒關(guān)系——目前他只是裝飾品。如果找不到新電池,或許可以用他來放盆栽?!?/p>
維克嘆了口氣,用手揉了揉臉?!拔覀儠氤鲛k法的?!彼蛄藗€哈欠,下巴也發(fā)出咔咔聲,“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現(xiàn)在不能停下來?!?/p>
“你為什么這么在乎我們?”蘭博問。
維克眨了眨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發(fā)現(xiàn)了他,”蘭博說,“還努力修好他。你對我和護(hù)士拉切特也做了同樣的事。為什么?”
維克尷尬地聳了聳肩,“我不知道。這只是……”
護(hù)士拉切特發(fā)出嗶嗶聲,“正如喬所說,這是為了尋找聯(lián)系。從無到有創(chuàng)造一些東西,這樣我們之間的距離就不會顯得那么遙遠(yuǎn)?!?/p>
“你是想跟他建立聯(lián)系嗎?”蘭博問。
維克的臉發(fā)燙,“那不是——我沒想——”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呼一吸?!拔抑皇窃谧鰧Φ氖虑椤_@是你們應(yīng)得的。你,護(hù)士拉切特,還有他都一樣。如果我們能修復(fù)破損的東西,就該這么去做?!?/p>
“為什么?”蘭博問。
維克小心翼翼地措辭,想找到正確的詞語,并按正確的順序說出來?!耙驗樗械纳紤?yīng)該得到機(jī)會,免除為他人服務(wù)這個責(zé)任的約束,自由探索生活的可能性。”
“我們的生命有意義,”護(hù)士拉切特說,“這個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我們最初編程的設(shè)定。也許他也能做到,但我心里沒底?!?/p>
“可我們?yōu)榫S克服務(wù)啊?!碧m博說。
維克搖了搖頭,“你們不為我服務(wù)。你們是我的朋友。我們互相幫助。這兩者是有區(qū)別的?!?/p>
“哦,”蘭博說,“就像你告訴我要勇敢一樣?”
“差不多。你現(xiàn)在一切都好,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你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會盡我所能去修復(fù)你。我知道你也會為了我做同樣的事?!?/p>
“我們會的,”護(hù)士拉切特說,“我會自愿去做,因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暴露的人類心臟了。我們別閑聊了,趕緊修復(fù)你的心臟吧。除非你……”"她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文字:“除非你變了‘心’”。
就在這時,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只小鳥開始撲動翅膀。它拍打著翅膀,但仍停留在原地。一個想法。一個開始。他能不能……
小鳥開始唱歌,他聆聽著它的歌聲。
第六章
多年來,維克多·勞森在辨識情緒方面一直有困難。父親跟維克感受事物的方式不同,維克很難向他解釋各種情緒——快樂、悲傷或憤怒——形成的原因。隨著他的成長,他的自我意識也在增長,但語言和情感的概念以及它們所持有的力量,有時候仍然難以捉摸。
十二歲時,有一次,他不小心弄破了父親的一個木槌,接下來的三天里,他的情緒在憤怒和悲傷之間交替,對自己和父親感到憤怒(原因他并不完全理解),同時也為他自己所犯的錯誤感到心碎。父親想讓他明白這不是什么大事,木槌很容易修復(fù),但維克只能看到它破碎了,而且是他造成的。
說“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況有所改善”有點過于簡化了。他的情緒仍然會隨著瑣事波動,但他學(xué)會了更好地控制情緒的起伏。他仍會在心煩意亂時變得非常暴躁,但過后總會道歉。他理解過錯,理解責(zé)任。這些概念對他來說并不陌生。問題在于他內(nèi)化了它們,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解釋他的感受。話語常常會在他嘴里死去,讓他口干舌燥,喉嚨發(fā)緊,思緒混亂又急促。
“你沒事的,”每次父親都會說,“呼吸,維克。慢慢呼吸。你會沒事的?!?/p>
有時候這種方法有效。
有時候則沒有。
就像現(xiàn)在。
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盯著他。
他的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腳,惴惴不安。
他們沒開口。
他再也受不了了?!澳銈冇X得怎么樣?”
護(hù)士拉切特首先打破沉默,“你造了這個。”
“對?!?/p>
“沒告訴我們?!?/p>
“嗯。”
“偷偷摸摸?!?/p>
“嗯——哼。”
“哈,”她說,“我……大吃一驚。我沒想到你竟有這種欺騙的能力。我應(yīng)該感到受傷;但我實際感到的卻是……我認(rèn)為是驕傲。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需要進(jìn)行自我診斷,看看我的軟件是否受損。我不喜歡這種感覺?!?/p>
“哇,”蘭博低聲說道,低頭看著他面前打開的盒子,“它就像喬的一樣。我是說,它沒有那么好,看起來坑坑洼洼的,但是,哇?!彼勉Q子扭動了一個齒輪。整個齒輪組一起移動,“它能工作嗎?”
“我不知道,”維克承認(rèn),“護(hù)士拉切特?”
護(hù)士拉切特一把推開蘭博。蘭博氣得尖叫。她掃描了心臟,虛擬模型片刻后出現(xiàn)在她的屏幕上?!盎蛟S可以,”她說,“只需要做一些小修改。它還需要一個電磁閥,如果我們能找到合適的——”維克把一個物體放在仿生人的腿旁邊的桌子上。護(hù)士拉切特發(fā)出了嗶嗶聲,“多層電路板。這個應(yīng)該可以?!?/p>
他低頭看著仿生人,“你真這么想?”
“對?!彼f,“電路板,電磁閥。然后是心臟。全部連接起來,協(xié)同工作。應(yīng)該足以為仿生人供電。”她停頓了一下,心臟仍然顯示在她的屏幕上,“你確定要這么做嗎?”
他眨了眨眼,“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們這么做,他就會活過來。”
“這不就是目的嗎?”
“我們還不知道他的能力,”她提醒,“我們不知道他來自哪里,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報廢。他可能是個一心只想摧毀我們的瘋子機(jī)器人?!?/p>
“試了才知道?!?/p>
“你現(xiàn)在這么說,”她說,“如果他一把扯掉你的脊柱怎么辦?我看到那時,你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了——"一點不夸張,因為你完全失去了說話能力。你死前可能會在地上掙扎120秒,但除了瀕死喘息你什么話也沒法說,一邊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排泄物順著腿流下來。”
“謝謝你生動描繪這個畫面?!本S克嘟噥道。
“不客氣。生動描繪畫面是我編程的一部分。你想讓我繼續(xù)嗎?”
“不用了。”
“真令人失望?!比缓笏龁?,“你為什么制造這個?”
“因為我能做到。”
“為了喬,”她說,“你認(rèn)為你能為喬做些預(yù)備,以防萬一?”
他點了點頭。
蘭博拿起電路板,翻來覆去地研究著?!暗趺崔k?”
維克低頭看著,“你說誰?”
“這個仿生人,”蘭博說,“如果它真的起作用了,你會再次拿走心臟嗎?那樣他就會死?!彼瘋匕l(fā)出嗶嗶聲,“你不能給某物生命,然后又拿走它。這不公平。”
維克搖了搖頭,“我不會那么做的。如果它起作用,心臟就是他的。他可以留著它。”
“除非他是一個復(fù)仇殺人機(jī)器,”護(hù)士拉切特說,“如果是那樣,我們會收回心臟。我?guī)缀跸M且粋€復(fù)仇殺人機(jī)器。那是我最喜歡的類型。維克多。”
“嗯?”
“如果這個起作用,喬會發(fā)現(xiàn)的。在我們繼續(xù)之前,我建議你現(xiàn)在就告訴他。如果一臺陌生機(jī)器和我們一起參加電影之夜,喬一定會有疑問。他太大了,沒法偽裝成烤面包機(jī)?!?/p>
“沒事的,”維克盡可能讓自己聽起來充滿信心,“我?guī)砟愫吞m博的時候,他都不介意?!?/p>
“對,”護(hù)士拉切特說,“但我們不是復(fù)仇殺人機(jī)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是。”
“我不知道如何復(fù)仇,”蘭博說,“我試過一次,然后就看到了灰塵,只好去清理。”
維克搖了搖頭,“他不會傷害我們。”
“你怎么知道?”她的聲音變成了錄音。仿生人的聲音從她體內(nèi)傳來,“‘我要殺——殺了你。’”她的聲音又變了回來,“還記得嗎?”
“他只是害怕,”維克說,“換了你也會?!?/p>
“我不會。我無所畏懼?!?/p>
“我害怕一切,”蘭博說,把電路板放在心臟旁邊,“強盜,蟲子,香蕉,至少大部分香蕉?!?/p>
“我們能做到,”維克靜靜地說,“他請求了我們的幫助,記得嗎?”
“是的,在威脅要扯掉我的手臂之后?!弊o(hù)士拉切特說。
“那是因為你電擊了他。”
“我確實這么做了,”她說,“我喜歡。如果需要,我會再做一次。”她轉(zhuǎn)向仿生人,“我會是他的母親。他將永遠(yuǎn)愛我。他別無選擇。如果他不愛,我會電到他服從?!?/p>
他們連接了電路板。
又連接了電磁閥。
維克多親自給了仿生人安裝了心臟。他在刺破手指的那一刻猶豫了:血液涌出,在頭頂?shù)臒艄庀麻W著微光?!皽?zhǔn)備好了嗎?”他問。
護(hù)士拉切特伸出了十條不同的觸手。其中一條觸手的尖端握著她最大的鉆頭。另一條觸手噼啪作響,帶著電光。還有一條觸手末端有一個小圓鋸,鋸片呼呼作響。所有觸手都握著工具,一件比一件致命。“準(zhǔn)備好了!”
蘭博瘋狂地四處張望,直到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掃帚。他把掃帚舉過頭頂,“準(zhǔn)備好了!”
維克點了點頭,再次低頭看著仿生人。他把流血的指尖按在齒輪上方的白色條紋上,低聲說:“請不要殺我們?!奔t色滲透進(jìn)白色——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齒輪沒有動。心臟依舊靜止無聲,在金屬和電線的胸腔中一動不動。
失望從維克的肋骨中滲透出來。他以為他做對了。他以為這就足夠了。愚蠢。太蠢了。當(dāng)然不會起作用。他當(dāng)然沒本事制造——
他按了一下最大的齒輪,稍微推了一下。大齒輪抓住了周圍的小齒輪,協(xié)同運動,心臟開始上發(fā)條,最初的循環(huán)斷斷續(xù)續(xù),隨即變得平穩(wěn)。心臟顫動,發(fā)出響聲。維克迅速把手縮回來,胸腔艙門帶著低沉的嘶嘶聲關(guān)閉了。
他后退一步,撞到了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的掃帚。
仿生人的一根木制手指抽搐一下,往后縮,刮擦著桌子。
“他活了,”蘭博熱切地低語,“他活了?!?/p>
木制的手握成了拳頭,接著松開。仿生人的身體一陣顫抖,腳跟在桌面上滑動。維克擔(dān)心他會從桌子上滾下來,沖上前去,伸手去抓。還沒等他抓住仿生人身體的任何部分,顫抖停止了。
然后仿生人慢慢地眨了眨眼。
護(hù)士拉切特說:“看來他眼睛沒問題。成功了。”
仿生人轉(zhuǎn)頭看向他們,嘴巴張開,沒發(fā)出聲音。他坐了起來,一聲巨大的機(jī)械呻吟從他體內(nèi)深處傳來。他在桌子上轉(zhuǎn)身,腳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
他舉起手,前后轉(zhuǎn)動,凝視著包裹著金屬骨骼和電線的木料?!笆彩彩病裁?。你們。對我。做了什么?”跟廢料場上相同的聲音,深沉而沙啞,尖銳而鋒利。憤怒,接近狂怒,至少維克是這么認(rèn)為的。
維克的大腦短路了。這些天,他為之努力的一切、他所希望的一切終于有了結(jié)果。一張活著的臉。就像父親一樣,就像他自己的一樣。他卻沒法長時間地看著這張臉,只能瞥一眼仿生人,接著馬上移開視線;再瞥一眼,再移開。
護(hù)士拉切特駛向前?!笆俏覀冎魏昧四恪!彼f,屏幕上出現(xiàn)文字“你活了!恭喜你!”?!澳闶窃趶U料堆里被發(fā)現(xiàn)的。是我們把你重新拼湊了起來?!?/p>
仿生人放下雙手,臉扭曲成陰沉的怒容,“拼——拼湊起來?!?/p>
“是的,”護(hù)士拉切特說,“你會發(fā)現(xiàn)身體某些部件需要更換。我將進(jìn)行一次診斷檢查。請按照我的指示進(jìn)行。請舉起你的右手?!?/p>
仿生人說:“我……我——我的胸部。你們對我的胸部做了什么?它燒——燒得疼?!彼氖诸澏吨Σ林呐K上方的皮膚。
“你的舊電池沒電了,所以我們只能更換你的能量來源。”護(hù)士拉切特說,“你能告訴我們你的型號和標(biāo)識嗎?你還沒有按照我的指示舉起你的右手。真令人失望。你需要聽你母親的話。那就是我。我是你的母親?!?/p>
仿生人痛苦地皺起眉頭,露出方形的牙齒?!拔摇沂钦l……你們是誰?你們是誰?”他想站起來,金屬右腿支撐著他的重量,但木制的左腿卻在重壓下彎曲。
他向前絆倒。
“?。 碧m博喊道,“它在攻擊!我勇敢。我很勇敢!”他向前滾動,用掃帚敲打仿生人的膝蓋,“死吧,復(fù)仇殺人機(jī)器,死吧!”
“住——住手!”仿生人咆哮道。他想推開掃帚,但重心不穩(wěn),失了準(zhǔn)頭,差點摔倒在蘭博身上。他在最后一刻穩(wěn)住了自己,蘭博敏捷地從他的雙腳之間穿過,掃帚敲擊著仿生人的大腿。
“不要碰蘭博,”護(hù)士拉切特說,一條觸手危險地在空中揮舞,“要是你敢碰,就會大吃一驚——我會電擊你。這是另一個雙關(guān)語1。不管我說多少次,它們都不會過時。”
“我在哪里?”仿生人怒吼道,“這是什么地方?”
“你在偉大發(fā)明家維克多·勞森的實驗室里,”護(hù)士拉切特說,她的觸手尖端噼啪作響,“你應(yīng)該對他表示一些尊重。是他讓你重新活過來的。當(dāng)然,我做了大部分工作,這就是為什么我是你的母親,但維克需要積極的鼓勵。維克,你做得很好。我們都很為你驕傲?!?/p>
仿生人又絆了一下。維克退縮,后退一步,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差點掐出血來。蘭博顯然認(rèn)為仿生人仍有威脅,大聲吼叫著,用掃帚柄敲打仿生人的背部。“警戒!”
仿生人轉(zhuǎn)過身,搶在蘭博再次擊中他之前抓住了掃帚柄,膝蓋頂著手柄,折成兩半。
“哦不,”蘭博低聲說,“我們這次死定了?!?/p>
仿生人扔掉了掃帚的碎片,轉(zhuǎn)向維克。他一步一晃地向前走,步履蹣跚,好像不知道該怎么彎曲他的木制膝蓋。
“你是——是誰?”他問道,“你對我的腦袋做了什么?”他抓住維克的襯衫前襟,猛地拉他向前。維克尖叫著閉上了眼睛,“為什么我不記得我是誰?”
維克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
電流噼啪作響,仿生人抽搐起來。
維克及時睜開眼睛,看到他倒向地板,護(hù)士拉切特的觸手滑回她的身體內(nèi)。“我告訴過你要尊重他,”她說,“聽媽媽的話?!彼钠聊簧蠈懼笆侄芜€多著呢!”。
仿生人昏迷時間不長,剛夠他們幾個把他弄回桌子上。
“確實令人震驚,”護(hù)士拉切特一邊說著,一邊干脆利落地繞過桌子,來到仿生人的頭邊,“我警告過你。如果需要,我會再電你一次。來吧,小混混,我就需要這樣美好的回憶?!彼O聛恚聊簧祥W爍著綠色,“有趣。我不知道這是從哪里來的,但我喜歡。給我美好回憶吧,小混混?!?/p>
仿生人皺著眉頭,“腿。我感——感覺不到我的腿了?!?/p>
“一萬伏特的電擊的后果。你很快就會恢復(fù)控制。如果你再嘗試任何愚蠢的事情,我會完全移除你的腿?!?/p>
仿生人怒視著天花板,“你要是敢,這就會是你做——做的最——最后一件事?!?/p>
“你對所有認(rèn)識的漂亮女孩都這么說嗎?”護(hù)士拉切特問,“我沒興趣。也許我們本可以擦出火花,但我已經(jīng)重新評估了對你的看法。你想聽我的看法嗎?”
“不——不想?!?/p>
“哦。那太糟糕了,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會告訴你。你——”
“我們不會傷害你。”維克靜靜地說。他緊握雙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噼啪聲。
“我的掃帚。”蘭博說。他發(fā)出悲傷的嗶嗶聲,輕推著地上的兩片,“你這個怪物。它不過打了你幾下,看你對它做了什么?”
“我在哪里?”
維克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開。那雙曾經(jīng)死氣沉沉、沒有焦點的眼睛現(xiàn)在緊緊地盯著他,充滿了維克以前從未見過的火花?!吧?。”
“什什什——什么森林?”
維克皺起了眉頭,“大森林??拷鼜U料場的那片?!?/p>
他不知道還能怎么解釋。仿生人對這個解釋應(yīng)該很滿意。森林就是森林。這么說就足夠了。
但仿生人還不滿意,“這片森林在哪里?”
“它沒有名字,”護(hù)士拉切特說,“至少我沒有找到。不過,如果我計算正確,這片森林位于一個曾經(jīng)被稱為奧瑞-岡1的地方。奇怪的名字。說到奇怪的名字,你不記得你的名字了吧。”
仿生人的嘴巴緊抿,“不記得了?!?/p>
“我料到了。你被報廢時,記憶被抹去了?!?/p>
“他跟我們一樣?!碧m博緊張地說。他繞著桌子轉(zhuǎn)了一圈,跟仿生人保持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似乎認(rèn)為仿生人一旦恢復(fù)過來就會追他?!八膊挥浀脕淼缴种暗氖??!?/p>
“他跟我們不一樣?!弊o(hù)士拉切特說,“我們是奇跡,而他是個臭脾氣病人。別動?!?/p>
護(hù)士拉切特來到他頭旁邊。仿生人放棄了掙扎。
“不疼的,”她說,“我只想保證你不會爆炸,不會殺死我們所有人?!彼膾呙鑳x啟動了,光線從仿生人的頭部開始,沿著他的身體向下移動。在他的胸部停留了一會兒,然后移動到他的臀、腿和腳部,“看,不疼吧。來,給你一個棒棒糖。錯誤。棒棒糖分發(fā)器——我說過不知幾次。我們真的需要修理那個。維克多。我要求你為我找到一些糖果,這樣我就可以給我的病人了。”
“維克多,”仿生人開口,維克后背涌起一股寒意,“你的指——指定名稱是維——維克多。”
“他能保留信息,”護(hù)士拉切特說,“很好。這意味著他的生物芯片處理仍然基本完好。是的,他是維克多。我是護(hù)士拉切特。我的主要功能是提供醫(yī)療護(hù)理,不惜一切代價保護(hù)生命。在我們下面尖叫的小討厭鬼是蘭博。他提供的幫助是保持一切清潔。”
蘭博揮動著他的手臂,“我們都同樣重要。萬歲!”
“報廢,”仿生人說,十分謹(jǐn)慎地說出這個詞,“我被報廢了?!?/p>
“是的,”護(hù)士拉切特說,“啟動同情心協(xié)議。好了,好了。沒關(guān)系。當(dāng)一扇門關(guān)閉時,你仍然可以破門而入。一個機(jī)器人的垃圾是另一個人的寶藏?!彼钠聊簧铣霈F(xiàn)了一只貓的圖片,下面寫著“偶不是在開玩笑喵2!”。“好了,好了?!?/p>
仿生人閉上眼睛,嘴角的皺紋很深,“我的胳——胳膊。手。腿。都是些什——什么?”
“木頭,”維克低聲說,“我們自己雕刻的。這是為了幫助你?!甭曇艉艿?,幾乎是耳語。他沒法提高聲音。
“你就像一個木偶,”蘭博幫忙補充,“但是你有生命。所以是半個木偶。就像你媽媽是木偶,你父親是洗衣機(jī)。”他的傳感器閃動著,“等等。這個比方不對。應(yīng)該說,就像你媽媽是木偶,你父親是一臺脾氣非常暴躁的電視機(jī)。你喜歡電影嗎?我喜歡電影。你最喜歡哪一部?”
“你有記憶嗎?”護(hù)士拉切特問,“任何記憶?你被報廢了,身體卻不知為何基本完整。你最后記得的是什么?”
維克認(rèn)定仿生人不會回答,卻驚訝地聽到他說:“光。閃光?!狈律宿D(zhuǎn)過頭,依次看著他們?nèi)齻€,“然后是你們。在金屬堆里。在陽光中。埋葬。沒——沒法出來?!?/p>
“哈普?!本S克不自覺地說了出來。
仿生人瞇起眼睛,“什么?”
仿生人的憤怒讓維克渾身一縮。他朝仿生人胸前的牌子揮了揮手,“有字母。在那兒。有些字母沒了。但是有一個H。和一個A。最后是P。哈普?!?/p>
“哈普,”護(hù)士拉切特重復(fù)道。她向前傾身,掃描儀沿著牌子移動。字母出現(xiàn)在她的屏幕上,“聽著耳熟嗎?”
仿生人瞇眼看著屏幕,“不?!?/p>
“可能是某個縮寫?”
“我不——不知道!”仿生人對她咆哮道。
蘭博小聲說:“A可能代表‘憤怒’?!彼屏送凭S克的腿,“歇斯底里的憤怒木偶1?!狈律藢λа狼旋X,嚇得他尖叫起來。
護(hù)士拉切特不為所動,“在我們找到其他線索之前,你的名字就是哈普。這個名字不錯。不如我的名字好聽,但大多數(shù)名字都不如我的。你的主要功能是什么?”
“我不——不記得了!”哈普憤怒地說,“我跟你說——說過!”哈普再次掙扎著坐起來,手緊緊抓住桌子邊緣。維克后退了一步。哈普身上的木頭部件撐住了,但他的動作還有些僵硬。還需要時間適應(yīng)。維克心癢癢的,真想摸摸那木頭,看能否感覺到木料之下機(jī)器的熱量。他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你確實說過?!弊o(hù)士拉切特贊同。
哈普按著自己的胸口。“你們給我放——放了什——什么?它在……動?!?/p>
護(hù)士拉切特說:“啊,是的。我們需要想辦法讓你復(fù)活。需要找到能源。你的電池壞了。我們找不到類似的替代品,所以我們給了你——”
“一顆心臟,”維克脫口而出,然后咬著嘴唇,“我們在你的胸口放了一顆心臟?!?/p>
哈普皺起了眉頭。他輕敲胸骨。隔板滑開了。心臟完美地安放在里面,齒輪平滑移動,心臟舒張又收縮,木頭發(fā)出嘎吱聲?!霸酢趺??這是怎么回事?”
“維克多非常聰明,”護(hù)士拉切特說,“他幾乎能修理任何東西。他決定修理你,所以你應(yīng)該感謝你的父親。你的父親。你的爹地。錯誤。錯誤。不要叫人‘爹地’。那不專業(yè)?!?/p>
哈普盯著心臟。他抬起手,觸摸著最大齒輪的中心。齒輪被手指觸摸減速,手指移開后短暫加速,然后又恢復(fù)緩慢旋轉(zhuǎn)。他再次輕拍胸口,隔間關(guān)閉。他回頭看著維克。“為什么?你為什么要幫我?”
維克皺了皺眉,瞥了一眼門口,但不知怎么還是留在了原地?!澳闶軅耍彼麛D出話來,“僅僅是零件缺失,不該失去活命的機(jī)會?!?/p>
“除非你想殺我們,”護(hù)士拉切特說,“你想殺我們嗎?”
“還——還不想?!惫锗絿伒馈?/p>
“哦不,”護(hù)士拉切特說,“我想我要昏倒了。人家問我想不想殺生時,我也回答‘還不想’。你太完美了?!彼钠聊簧巷@示了兩只手在打招呼,“我不再是你的母親。你將成為我的殺人犯丈夫。這里有人能為我們舉行婚禮嗎?”
蘭博喘著氣,“要舉行婚禮了?但我還沒準(zhǔn)備好!等等。等一下?!彼陌l(fā)動機(jī)轟鳴,身體顫抖。一個插槽在他前面滑開,一些小金屬片掉在了地板上?!拔宀始埿?!為愛情歡呼!”
“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護(hù)士拉切特說,“但那沒關(guān)系,因為我從不穿衣服。我一絲不掛。我現(xiàn)在要和你調(diào)情。你喜歡眼前的我嗎?我有個豐滿的大屁股2。字面意思。我的后部隔間里有零件,完全派不上用場,所以是垃圾。你想看看嗎?”
“臉頰貼著臉頰跳舞!”蘭博開始用顫抖的聲音唱歌,“天堂,我們在天堂!”
哈普慢慢地站起來,個子高過其他人頭頂。他彎曲了幾下膝蓋,然后皺起了眉頭?!盀槭裁次夜庵碜??”
維克滿臉通紅。他瞄了一眼哈普的胯部,然后抬頭盯著天花板?!拔覀冃枰蘩砟?。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對你做其他事情?!?/p>
“沒做奇怪的事,”護(hù)士拉切特向他保證,“不當(dāng)觸摸死亡或無意識的病人會違反我的編程。我永遠(yuǎn)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發(fā)生。即使維克堅持要我們脫掉你的褲子——”
“我沒有!”
“哈哈。這也是開玩笑。你會發(fā)現(xiàn)我是這兒的開心果。蘭博,請幫我們的病人取來他的褲子,這樣維克多的血壓就會降低。現(xiàn)在他的血壓高得驚人,我不想他心臟病發(fā)作——盡管這樣我就有機(jī)會給他做心肺復(fù)蘇?!?/p>
“褲子!”蘭博大喊,走向工作臺。他把自己升高,推開破損的除塵器,然后拿起褲子遞給了哈普。
哈普沒有說話,他想穿上褲子。他從金屬腿開始,但木腿卡住了,差點摔倒。護(hù)士拉切特想幫忙,但他對她咆哮,甩開了她的觸手。他靠在桌子上又試了一次。“腿。感——感覺僵硬?!?/p>
“改造,”護(hù)士拉切特說,“需要時間適應(yīng)???。”他扣上褲子的扣子時,她移動到了他面前,屏幕上的燈光亮起,“我有攝像頭。我可以給你看你的樣子。也許這會幫助你恢復(fù)記憶?!?/p>
屏幕上充滿了哈普的圖像。他嚇了一跳,重重靠在桌邊,重量推得桌腿在地上刮擦。他盯著屏幕,慢慢地眨著眼睛,圖像也在做同樣的事情??粗约?,他伸手摸了摸臉頰上的木頭,手指在下面的胡茬上刮擦。
“這——這是我?”他低聲說,眼睛睜得很大。
“是的。這是你。不是我們找到你時的樣子,而是你現(xiàn)在的樣子。在我看來,現(xiàn)在好多了。你認(rèn)出自己了嗎?”
他搖了搖頭,接著注意到兩側(cè)頭發(fā)上刻著符號,便停了下來,伸手觸摸,手指沿著輪廓滑動。“我……不知道?!彼櫰鹆嗣碱^,“怎么回事,我的聲——聲——聲?”
“聲音,”護(hù)士拉切特說,“你的語音處理器受損了。為了避免進(jìn)一步的創(chuàng)傷,我們沒有嘗試修理?!?/p>
他轉(zhuǎn)頭不看屏幕。護(hù)士拉切特后退,圖像消失在黑暗中。
維克再次看向門,“你可以走了?!?/p>
哈普猛地抬起頭,“什么?”
維克聳了聳肩,更多的是不自主的抽搐,而非其他原因。“你不必留在這里。你不是囚犯。我們不準(zhǔn)備違背你的意志留下你。”
“我的意——意志,”哈普慢慢地說,“我有——有意志?”
“哦,天哪,”護(hù)士拉切特說,“我沒有足夠的心理或哲學(xué)編程來處理這個問題。我無法令人滿意地回答這個問題。阿西莫夫會對我失望的。維克多。你是人類。你可以——”
這話瞬間有了效果。前一刻哈普還靠在桌子上,雙臂松散地垂在身體兩側(cè)。下一刻,他猛地挺直身子,動作之快,他們?nèi)齻€誰都沒反應(yīng)過來。哈普向維克沖去,維克朝后連滾帶爬,背撞到工作臺,吃痛哼了一聲。哈普的手伸向他的喉嚨,臉上毫無表情,讓人害怕,眼睛和他們帶他進(jìn)入實驗室時一樣死氣沉沉。
讓他停下的不是護(hù)士拉切特,也不是蘭博或維克。
是哈普自己。
他的雙臂伸向前方,手指離維克的臉只有幾英寸遠(yuǎn)。他的眼睛再次充滿了生命的火花。
維克能聽到他胸膛里齒輪瘋狂轉(zhuǎn)動的聲音。哈普的雙手開始顫抖,震動沿著他的手臂傳到肩膀。他后退了一步?!拔摇以趺戳??”
哈普轉(zhuǎn)身,咆哮著抓住桌子的邊緣。
蘭博尖叫。哈普翻倒桌子,砸向墻壁,玻璃窗破裂,碎片掉落到下面的森林地面上。
護(hù)士拉切特?fù)踉谔m博和維克前面,但哈普顧不上他們。他在實驗室里來回踱步,雙手抓著頭發(fā),瘋狂地拉扯。
“暴力狂怒!”蘭博嗚咽道,“復(fù)仇殺人機(jī)器!快跑!”
維克四處尋找武器,任何可以用來防御哈普的東西。他從墻上抓起一把木槌,眼睛盯著之前桌子上方懸掛的焊接槍。
哈普看著他們,眼神瘋狂,“我不——不知道。我不——不知道我是——是誰,或者我——”
實驗室的門猛地被撞開,木頭碎裂,鉸鏈發(fā)出尖銳的聲響。父親出現(xiàn)在門口,正瞇眼審視著眼前的景象。
但哈普并不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不。他站到了維克、蘭博和護(hù)士拉切特的前面,背對著他們,雙臂張開如翅膀,慢慢地向后退,用身體保護(hù)著他們。他撞到了護(hù)士拉切特。
維克花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他并不是想傷害他們。
哈普是在保護(hù)他們,抵御他認(rèn)定的威脅——
父親。
“這里到底怎么了?”父親吼道。他看了一眼維克,目光上下打量,然后轉(zhuǎn)向哈普,“你該死的是誰?離我兒子遠(yuǎn)點!”
“維克多,”護(hù)士拉切特說,“好消息!你不用再擔(dān)心被喬發(fā)現(xiàn)了。”
第七章
“爸爸,”維克說,想繞過哈普走上前,“別這樣。拜托了。我能解釋——”
“維克多,”父親冷冷地回答,“離那個仿生人遠(yuǎn)點。”
“他的名字是哈普,”蘭博說,“他是我們造的。差不多算是?!?/p>
“大部分工作都是我做的,喬,”護(hù)士拉切特說,“如果有表揚的話,請慷慨地給我。如果你生氣并想懲罰某人,請注意我與此事無關(guān),全是維克多的主意。”
父親猛一甩頭以示警告,“出去。馬上?!?/p>
他們照做了,維克慢慢地繞過哈普,而哈普一直沒有把目光從父親身上移開。就連蘭博撞到了他的腿,哈普也沒有動。“哎呀,”蘭博說,“對不起。對不起。你能稍微抬一下腿嗎?這下好多了。謝謝。”他向父親飛馳過去,繞到他身后,拉著他的褲腿,“我用掃帚打他,他弄壞了我的掃帚。但除此之外,他還不錯。”
“你沒事吧?”維克在父親身邊停下,父親低聲問道。
“我沒事。”
“他傷害你了嗎?”
“沒有。父親,他不是——”
“好,”父親說,“現(xiàn)在我不想再聽你說任何一個字,除非我問你?!?/p>
“糟嘍?!碧m博低聲道。
父親不理他。他怒視著哈普,“你是誰?為什么來這里?”接著,他又提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我們以前見過嗎?你看起來很面熟?!?/p>
哈普對他嗤之以鼻,“你他——他媽的是——是誰?”
“我叫喬萬尼·勞森?;卮鹞业膯栴}。你的指定名稱是什么?”
“他說他不知道,”護(hù)士拉切特說,“我沒有理由相信他在撒謊??雌饋硭挠洃涬娐废裎覀兊囊粯颖磺蹇樟?。他是一張白紙。一張高大、英俊、憤怒的白紙。”
“指定名稱,”父親要求,“立刻?!?/p>
“我不——不知道,”哈普咆哮?!耙弧黄?,然后我就在這里了?!?/p>
“維克多。解釋一下。”
維克盯著地板。他的父親很少生氣。在維克記憶里,父親生氣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我們發(fā)現(xiàn)他,”他輕聲說,“躺在廢料場。被死機(jī)器埋著。”他手指屈伸,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噼啪聲,“我們不能……我們不能留下他不管。他還活著。他醒了?!?/p>
父親閉上眼睛,眉頭緊鎖,又松開,“然后你就帶他來了這里?!?/p>
“是的,”護(hù)士拉切特說,“讓他留在那里似乎不對。他還沒有做出任何明確的殺人行為。”
“明確的,”父親說著睜開了眼睛,“明確的?!?/p>
“只有掃帚事件。”護(hù)士拉切特說。
“那是把好掃帚?!碧m博哀嘆道。
“他為什么光著上身?”父親問。
“因為維克決定脫掉哈普所有的衣服,以便——”
“不是我!”維克對她怒吼。
“哈普,”父親說,“哈普。”
“這是我們給他起的名字,”蘭博說,“是個好名字。它代表‘歇斯底里的憤怒木偶’,因為他看起來總是很生氣。不過,我覺得他只是外表嚇人?!?/p>
“你想干什么?”父親問,向前邁了一步。
哈普沒有動。他慢慢地眨眼,盯著看,“我……不——不知道。”
“你的主要功能是什么?”
“我……不——不知道。”
“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問他也沒用,”護(hù)士拉切特說,“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管你問什么他都不知道答案?!?/p>
父親舉起手,表示他沒有惡意,又向前邁了一步,“這是真的嗎?你什么都不記得?”
哈普對他皺眉?!拔摇乙呀?jīng)說過了。也——也許你應(yīng)該去檢——檢查一下耳朵?!?/p>
“哇,”護(hù)士拉切特說,“還是個刺頭。太迷人了。這是母性還是性欲?我一定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p>
“我和你一樣。”父親說,停在離哈普幾英尺遠(yuǎn)的地方。維克不得不踮起腳尖才能從父親的肩膀上看過去。哈普的眉頭皺得更緊。父親繼續(xù)道:“我是一個仿生人。你明白嗎?”
哈普又嗤之以鼻,“我不——不傻。我知道我是什——什么。我只——只是不知道我是誰。”
“牌子,”父親問,“你胸前的。我能看看嗎?”
“為什么?”
“因為它會告訴我你是誰?!?/p>
哈普不喜歡那樣,“別碰我。”
“我不會的。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的。我保證?!?/p>
哈普看了維克一眼,然后又看回父親,“我……”
“他不會殺了你,”護(hù)士拉切特說,“除非你想傷害我們。”
維克以為哈普會再次發(fā)怒,或者更糟,想逃跑。哈普臉上露出一個復(fù)雜的表情,維克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表情就消失了。哈普的肩膀塌了下來,蜷縮起來,用手臂摟住身體?!拔也粫獋θ魏稳??!?/p>
父親又邁出一步,離他只有一臂遠(yuǎn)。哈普身子一縮,嘴角扭曲,眼睛周圍的皺紋更深更明顯。父親伸出手,說到做到,沒有碰哈普;只在金屬牌子上方幾英寸的地方劃過空氣?!癏,”他說,指尖在字母上劃過,然后移到下一個,“A。”
父親身體僵硬,手指顫抖。沒有從哈普身上移開視線,他開始慢慢后退。哈普恢復(fù)了原先的表情,手握成了拳頭。
父親低聲說:“都出去。馬上?!?/p>
“不好。”蘭博低聲說。
“為什么?”維克問,父親后退時撞到了他,“你——”
“你認(rèn)——認(rèn)識我?”"哈普質(zhì)問,向他們邁出一步,他的口吃更加明顯。他抓住腦袋兩邊,發(fā)出無聲的咆哮。
維克想繞過父親。他不知道該干什么——拉回父親?站在兩人之間?反正總得做點什么。在他弄清楚之前,父親就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門口,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跟在后面。
維克想掙脫?!鞍职?,別拉我。你停下來聽我說,拜托了。他不會傷害我們的?!?/p>
父親把他推出破損的大門,“你不了解他有多可怕?,F(xiàn)在就走。他……”
“剛剛跳出了窗戶。”蘭博接口。
他們猛地轉(zhuǎn)身。實驗室空無一人。窗戶敞開。
他們沖到實驗室邊緣的平臺上。在他們下方,哈普剛剛從下蹲的姿勢站起身,塵土和樹葉在他周圍翻騰。他抬起頭看著他們。“我。不會,傷害?!?/p>
說完,他跑進(jìn)了森林。
父親砰的一聲拍在欄桿上,“該死。留在這兒,你們幾個?!?/p>
話音剛落,他也越過欄桿跳了下去,落在哈普剛才站立的地方,膝蓋彎曲以吸收沖擊。他迅速立起,追著哈普而去,胡須從肩上飄過。
“哇,”蘭博低聲說,“我也想試試!”
維克趕緊伸手,勉強攔住了蘭博,沒讓他從邊緣跳下去。他把蘭博夾在胳膊下,跑向電梯。護(hù)士拉切特已經(jīng)在里面。維克和蘭博一進(jìn)電梯,她就按下了按鈕。電梯顛簸了一下,接著下降到地面。
他們?nèi)ψ粉櫚职趾凸眨┻^森林,向北遠(yuǎn)離營地。護(hù)士拉切特的履帶揚起落葉和松針。蘭博急速前進(jìn),雙臂在頭頂揮舞,夾鉗咔嗒作響。
下午的太陽正在西沉,空氣變得涼爽。維克不知道哈普要去哪里。廢料場在森林的東邊。向北除了森林之外什么都沒有,這片森林似乎無邊無際。維克年歲漸長后,已經(jīng)探索了周圍的大部分地方,他想不出哈普能跑到哪里去。他們找不到他。
樹冠下的陰影開始拉長。森林變得異常安靜。維克從沒見過這么安靜的森林。沒有動物活動。沒有鳥兒歌唱。
他繼續(xù)慢跑,腦袋來回轉(zhuǎn)動,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人了。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停在了一小片空地的旁邊。“怎么了?”他轉(zhuǎn)身問道。
“我不知道,”護(hù)士拉切特說,“他們的蹤跡消失了。我找不到他們的腳印。他們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彼钠聊簧铣錆M了問號。
“那不可能,”維克說,“蘭博?”
蘭博慢慢轉(zhuǎn)圈,傳感器閃爍,“他們不見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彼麊魡糇黜?,聽起來很困惑,“他們學(xué)會飛了嗎?喬萬尼會飛嗎?他腳里有火箭嗎?我希望我也有火箭腳。光有腳也不錯?!?/p>
“他們沒有飛。”護(hù)士拉切特說。她向空地邊緣的一棵樹滾動過去。這是一棵老松樹,樹干粗壯,枝條寬大沉重。她的一條觸手按在維克之前沒有注意到的樹皮凹陷處?!八麄兺吓懒恕K麄冋跇鋮仓幸苿印!?/p>
維克抬頭看去。松樹之間靠得很近。如果他們一直保持離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他就找不到他們了。除非……
他瞇起眼睛看著樹。他看到十五英尺高處,有一根樹枝無力地垂下,被折斷了。他看了一眼最近的樹。樹干上有凹陷,樹皮裂開,汁液流出。他們中的某一個從那里起跳,跳到下一棵樹。然后又是下一棵。
“走吧,”維克說,“這邊走。”
十分鐘后,他們又跟丟了。林木越來越密,要爬上去才能看到父親和哈普去了哪里。維克沮喪地嘟噥著,轉(zhuǎn)身四處張望,眼睛瞇成一條縫,努力辨認(rèn)周圍,對抗著逼近的夜晚。
“我們迷路了嗎?”蘭博緊張地問。
“當(dāng)然沒有,”護(hù)士拉切特說,“我十分清楚我們在哪里。”
“哦。我們在哪里?”
“在森林里?!?/p>
“哎呀,太好了,”蘭博說,“我還擔(dān)心我們迷路了。既然沒有,我會把注意力集中在這樣一個事實上:夜晚,我們獨自待在森林里。大動物喜歡吃吸塵器嗎?”
“肯定喜歡?!弊o(hù)士拉切特說。
“哦不,”蘭博低聲說,“我正好是一個吸塵器?!?/p>
維克慢慢轉(zhuǎn)圈,尋找蹤跡?;璋档墓饩€阻礙了視線,他看不清楚。他咬緊牙關(guān),盡力清理思緒。他需要思考。僅此而已。思考。思考。
他繞過一棵大樹,撞上了停下的護(hù)士拉切特,蘭博在她前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燈光閃爍?!霸趺戳??”維克問,從護(hù)士拉切特旁邊望過去。他什么也沒看到。
“有人盯著我們?!彼f。
蘭博大聲嗶嗶起來,“真的嗎?”他的手臂舉過頭頂,履帶慢慢地向前滾動,“是誰?誰盯著我們?我不怕你!”
一陣風(fēng)吹過樹林,蘭博尖叫著,轉(zhuǎn)過身,沖向護(hù)士拉切特和維克。他離護(hù)士拉切特還有五英尺遠(yuǎn)時,維克聽到頭頂上的動靜,抬起頭。
在樹上,樹枝高處,一雙明亮的眼睛睜開,凝視著他們。
維克還沒來得及發(fā)出警告,哈普就從他站立的粗壯樹枝上跳了下來,空氣在他周圍呼嘯,他筆直地墜向森林地面,落在他們中間,蹲下又迅速站起,高高舉起蘭博,舉過頭頂。蘭博的輪子無助地旋轉(zhuǎn),雙臂亂揮,尖叫著他還太小,還不該死,他還有計劃和夢想,如果他死了,誰來打掃地板上的灰塵?沒人打掃,根本沒人!
護(hù)士拉切特立即變成了噩夢。她的全部觸手從兩側(cè)猛地彈出,尖端咔嗒作響,飛速旋轉(zhuǎn),模糊成一片陰影?!胺畔滤?,”她說,履帶滾動著向前,“如果你不放下,我會結(jié)束你那可憐的生命?!?/p>
“維克!”蘭博哭喊著,“我正在鼓起勇氣,但真的很難!”
“別傷害他。”維克懇求著,哈普瞪著逼近的護(hù)士拉切特,蘭博仍然高高地舉在他的頭上。
“我沒有,”哈普啐了一口,“看——看?!?/p>
哈普指向蘭博剛才滾過的地面。在那里,一只蝴蝶落在粉紫色的秋水仙花瓣上。這是一只大型帝王蝶,深橙色的翅膀,邊緣是黑色,尖端點綴著白色和黃色。蝴蝶的觸角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下顫動,翅膀張開又合上。
哈普把蘭博扔到一邊,蹲在蝴蝶面前。蘭博后背落在地面,反彈后擺正身體,輪子著了地。
哈普俯身向蝴蝶,皺著眉,一臉專注。蝴蝶沒理會頭頂上方的巨大機(jī)器人,繼續(xù)在秋水仙上工作。維克在一旁注視著他,護(hù)士拉切特飛旋的觸手開始減速。哈普伸出手,伸向蝴蝶。
維克本能地沖了上去,抓住哈普的手腕,不讓他捉起蝴蝶。肉掌和骨骼握住了溫暖的人造皮膚和金屬。維克心中警鈴大作,哈普緩緩抬起頭,看了看維克的手掌,目光又沿著手臂滑到他的肩膀、下巴、鼻子、眼睛。哈普的嘴唇緊繃,牙齒外露,維克感覺到他開始緊張。
“你會傷害它的?!本S克脫口而出。
哈普猛地抽回手臂。“我沒有?!?/p>
“但你可能會,”護(hù)士拉切特說,“蝴蝶的翅膀很脆弱。觸摸可能會導(dǎo)致顏色褪去,讓蝴蝶暴露在捕食者面前。觸摸不會立即殺死它,但無論如何都在宣判它的死刑?!?/p>
有腳步聲接近。維克猛地轉(zhuǎn)過身,心跳加速。爸爸站在樹林中間。維克幾乎無法解讀他臉上的表情:憤怒、悲傷和某種更嚴(yán)肅的東西,幾乎像是認(rèn)命。爸爸沒有看維克;他的目光只落在哈普身上,“護(hù)士拉切特。請給我一點光?!?/p>
“好的,喬?!彼钠聊涣疗鸢坠?,照亮了黑暗。哈普的影子在森林中延伸,映在樹木和灌木叢上。
哈普在爸爸走近時沒有動,注意力在爸爸和蝴蝶之間來回轉(zhuǎn)移。
爸爸的目光從哈普轉(zhuǎn)向蝴蝶,又轉(zhuǎn)回來。他問:“為什么?”
“它會——會死的。那東西差點壓扁它。”哈普嘟噥著,朝蘭博點頭,蝴蝶轉(zhuǎn)向另一邊。
“或許。但你本可以逃脫。你做出了決定,你權(quán)衡了后果。你為什么這么做?”
哈普皺起眉頭,額頭上的皺紋加深。他的嘴巴扭曲,沒有聲音出來。他又試了一次?!八馈篮谩!?/p>
“美好,”爸爸重復(fù)道,“它美好在哪里?”
“你有眼睛,自己看?!惫照f。
“他說得有理,”護(hù)士拉切特說,“你確實有眼睛?!?/p>
“我確實能看到,”爸爸同意道,“但我要問的不是這個?!彼自诤牧硪贿叄澳銥槭裁凑f它美好?你有什么感覺?”
“感覺?”
“是的。你看到它,救了它。一定有原因?!?/p>
哈普無聲威脅,露出牙齒。
“你喜歡它嗎?”爸爸問。
“是——是的,”哈普低聲咆哮,"“它漂——漂亮?!?/p>
維克萬萬沒想到,哈普會說出這樣的話。這臺機(jī)器,因為想救一只蝴蝶,放棄了逃離的機(jī)會。
“漂亮嗎?”爸爸問,“顏色漂亮?圖案漂亮?形狀漂亮?”
“對——對?!惫照f。
爸爸點了點頭,“你喜歡它。所以才阻止了死亡的發(fā)生。”
“我們也一樣,”蘭博說著,遠(yuǎn)離哈普,停在喬旁邊,“我們喜歡哈普的顏色、圖案和設(shè)計,所以讓他復(fù)活了!我喜歡我們之間有共同點?!?/p>
“對——對,”哈普說,猛點著頭,“就這——這樣。他們救了我。我救了蝴蝶?!?/p>
“但你也能看出這其中有問題,對吧?”爸爸問,“如果他們沒有把你救回來,我們就不會在森林里,蝴蝶也就不會受到死亡威脅?!?/p>
“我不明白?!?/p>
“我知道,”爸爸說,“你不明白每個決定都有后果。不明白這個的不止你一個?!?/p>
維克縮了縮身體,沒有說話。
蝴蝶從秋水仙上飛了起來,撲扇著翅膀上升。哈普哼了一聲,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蝴蝶飛入黑暗中。他站起身,目送著它。
爸爸也站了起來,肩膀僵硬,臉部毫無表情。他問道:“你從哪里來的?”
“黑暗,”哈普說,仍然注視著已經(jīng)看不見的蝴蝶,“我記得金屬。然后是黑暗。然后是光?!彼粗约旱哪局剖终?,貼在胸口,“我感覺不一樣?!?/p>
“和以前不一樣?”
“是的。”他捶著自己的胸口,“這里?!?/p>
“給我看看。”
“爸爸,”維克開口,但他的父親搖了搖頭,帶著警告的意味。“給我看看?!彼终f了一遍。
哈普轉(zhuǎn)過身,看起來有些猶豫,但他拍了拍胸口,那個隔間滑開了。木頭和金屬的心臟齒輪轉(zhuǎn)動,聲音低沉而安靜,在森林的黑暗中回響。
“啊,”爸爸低聲說,“維克多。是你做的嗎?是你做的嗎?”
維克說不出話來。
哈普沒有動,爸爸傾身向前,研究胸腔中的心臟。維克咬住下唇。爸爸專心檢查,沉默不語,幾乎一動不動地盯著心臟。幾分鐘像幾個小時一樣漫長,爸爸終于站直了身體。
“維克多,”他說話了,音調(diào)奇特,“你在心臟里滴了血?就像給我的心臟滴血一樣?”
“我……我以為這會有好處,”維克說,“你的心臟就是這樣工作的?!?/p>
爸爸低聲嘆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第八章
哈普是個混蛋。
這一點立刻顯而易見。
他們返回住所時,哈普告訴蘭博:“我不喜歡你?!碑?dāng)時,蘭博正對著一行人喋喋不休。他一緊張就會這樣,想到什么說什么,嘰嘰喳喳閉不上嘴。
蘭博停了一會兒,傳感器亮起又熄滅了?!皼]關(guān)系。我喜歡我自己。喬說,自尊只取決于自己對自己的看法,跟別人的想法無關(guān)。”
哈普想踢開他,但蘭博動作太快,腳還沒踢到他的外殼,他就溜開了?!巴?,”蘭博尖叫道,“這么做不對!說真的,不對!”
“你會習(xí)慣他的,”護(hù)士拉切特說,“他就像真菌,會附著在你身上。但建議你別踢他。他會受損,而我會不高興。我生氣了對你沒好處?!彼龘]舞觸手,尖端閃爍著電光,“除非你喜歡被電擊?!彪S著住所燈光的亮起,她的屏幕暗了下來。
“我也不喜歡你。”
“哦不!”護(hù)士拉切特說,“我的整個一天都被毀了。我感到非常難過!——開玩笑的,我沒事?!?/p>
“哈普,跟我來?!卑职终f,“維克多,去睡覺。很晚了。護(hù)士拉切特,跟我來,我們有工作要做?!?/p>
維克開始抗議,“你們想——”
“維克多。馬上去。我們明天早上再談。相信我。”
“哦,”蘭博說,“你有大麻煩了。”
維克對著他們皺起了眉頭,“我不是小孩子了?!?/p>
“對,”爸爸說,“你不是。但你已經(jīng)快走不動了。你體內(nèi)的腎上腺素正在消退。你需要休息?!?/p>
“你要做什么?”維克沒能說出“對他”兩個字。
爸爸搖了搖頭,“我不會傷害他的。我向你保證?!?/p>
盡管如此,維克還是猶豫了。哈普又開始看著他,好像不想讓他離開視線。維克不確定這是好是壞?!昂冒伞5绻l(fā)生什么事,你得告訴我?!?/p>
“我會告訴你的?!卑职终f,維克相信了他,向電梯走去。
哈普不喜歡這樣,“你們要去哪里?”
維克指向上方自己的房間,“那兒。我的房間。是我睡覺的地方?!?/p>
“哈,沒錯,”護(hù)士拉切特說,“真是好主意。就該告訴復(fù)仇殺人機(jī)器你睡在什么地方,而且手無寸鐵。多么明智的判斷?!?/p>
“會有一場血腥屠殺,”蘭博呻吟著,“而我還得清理維克的殘骸。”他開始抽泣,“至少他會永遠(yuǎn)成為我的一部分。我愛你,維克,即使你被撕碎,殘骸掛在天花板上——”
哈普想跟上維克,但看起來并不高興。維克舉起雙手,示意他留下。他又皺起了眉頭。
“他腦中烙下了維克多的形象,”護(hù)士拉切特說,“像小鴨子對鴨媽媽一樣。一只可怕的殺人小鴨。這太棒了。我享受這樣的時光?!?/p>
“你會沒事的,”維克告訴他,“爸爸不會傷害你。這里沒有人會傷害你?!?/p>
“我不在乎,”哈普說,“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們?nèi)魏我粋€。”
“那你為什么還跟著他?”蘭博問。
哈普又想踢他,但木腿使不了力,他差點摔倒?!拔摇覜]有?!?/p>
“嗯哼,”護(hù)士拉切特說,“你就繼續(xù)騙自己吧?!?/p>
爸爸領(lǐng)著哈普走向地面房子。這是那晚維克最后一次見到哈普。他跟在爸爸后面,邊走邊回頭看著維克。到地面房子門口,哈普還停下來,看著維克和蘭博乘上了電梯。
維克通過窗戶注視地面的房子,蘭博在他身后的對接端口安頓下來,準(zhǔn)備關(guān)機(jī)并充電過夜。下面的燈亮著,但維克看不到任何動靜。
“你覺得他們在做什么?”維克問。
“確保他不會在睡覺時謀殺我們?!碧m博說著,慢慢關(guān)閉,只留下一點亮光緩緩閃爍。柔和的藍(lán)色。
維克企圖保持清醒,考慮要不要偷偷下樓去查看情況。他很好奇為什么爸爸沒有把哈普帶到實驗室去??上е粓猿至藥追昼?,身體就越來越沉,放松后的精疲力竭席卷全身。
他艱難地爬上床,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睜開眼睛時,窗戶已經(jīng)透出灰白色的光線。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
一個身影高聳在他頭頂。他倒抽一口氣。
“早上好。”護(hù)士拉切特突然開口。維克嚇得差點從床上掉下來,心臟在胸口怦怦亂跳,“睡得好嗎?”
“我跟你說過別這么做!”維克厲聲說。他躺回枕頭上,用手擦了擦臉。
“我知道。但我還是做了,因為這很有趣。你的血壓升高了。你在出汗。你在做夢嗎?”
對。鮮明瘋狂的夢,夢中天空滿是被扯碎的蝴蝶翅膀?!霸趺戳??出什么事了?”
“沒出事,維克多,至少不是你想的那種事。”
“他在哪里?”
“和喬在一起,”她說,“我們整夜都在工作,而你在床上舒服地睡覺。是的,我想讓你感到內(nèi)疚。這起作用了嗎?”
沒什么用。維克坐在床上,把腳放在地上。很冷。雞皮疙瘩順著皮膚升起?!坝惺裁窗l(fā)現(xiàn)?”
“有,”護(hù)士拉切特說,“不過大概不是你想聽的。”她的屏幕上充滿了哈普的圖像,“和我們猜測的一樣。徹底的記憶擦除。他說不記得,是真話。像我們一樣,他被報廢了,他們奪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p>
“他的協(xié)議呢?”
“我們不知道。剩余的數(shù)據(jù)都已遭到損壞,我們越是緊逼,越有可能進(jìn)一步損害他?!彼龔乃拇策呁碎_,“他一直問起你。他似乎異常固執(zhí),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么。他是一個燙手山芋。我們可真夠有運氣的?!?/p>
維克從床上站起來,床架吱嘎作響。他往下看。對接端口是空的?!疤m博呢?”
護(hù)士拉切特屏幕上的哈普圖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蘭博的一個版本,眼睛交叉,牙齒突出。
“正纏著哈普問問題。哈普不喜歡被人提問。我認(rèn)為蘭博的生存概率是24%。但沒關(guān)系,多少剩下點零部件,我們總能用上。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他的手臂?!?/p>
維克呻吟了一聲。今天肯定不好過。
護(hù)士拉切特沒說錯。
“你在想什么?”電梯剛降到地面,維克就聽到蘭博的聲音,“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你在想‘我們要做最好的朋友’嗎?我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我也在想同樣的事。我愿意做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永遠(yuǎn)不嫌多。我已經(jīng)有了三個。好吧,兩個。維克和喬。護(hù)士拉切特有時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她有反社會人格,做好朋友會有點困難。”
“不,”哈普咆哮道,“我沒想這個。”
“哦。那你在想什么?”
“我能把你扔多——多遠(yuǎn)?!?/p>
“很遠(yuǎn),我打賭。”蘭博說,“但最好的朋友不會互相扔。維克教過我?!?/p>
他沒有這么教過蘭博。
維克發(fā)現(xiàn)他們坐在花園附近,頭頂天空被一層厚厚的云層覆蓋。護(hù)士拉切特跟在他后面,履帶壓得地面薄薄的霜層咔嚓作響。維克拉緊外套,搓著手臂取暖。
有人給了哈普一件襯衫,從外觀上看,是喬的,前胸有點松。他穿著自己的靴子,坐在花園邊緣。爸爸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在一行行植物間移動。
哈普第一個聽到他們接近的聲音。他站起來,臉上帶著慣常的怒容。他的眉毛緊蹙。“你關(guān)——關(guān)機(jī)了很長——時間。為什么?”
維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我必須這么做?!?/p>
“為什么?”
“因為他是人類,”爸爸說,沒有抬頭,“記得嗎?我們昨晚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和你我不同。他需要休息?!?/p>
“因為他需要重新充電?!?/p>
“是的。沒錯。早上好,維克多。睡得好嗎?”
維克從哈普身上移開視線。他不喜歡父親的聲音。太高興太輕松了,感覺不對。雖然維克多也講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對。“我想還行?!?/p>
“很好?!卑职终f,從第三行植物移到第四行。
“你重——重新充滿電了嗎?”哈普問。
“是的,”維克說,雙手不由得抽搐,“盡我所能。”
哈普沒有眨眼。這很詭異。維克沒法一直看著他的臉,只能瞟一眼,移開視線,再瞟一眼,再移開?!澳忝刻於歼@么做嗎?”
“大多數(shù)時候?!?/p>
“有趣,”護(hù)士拉切特說,“他正在學(xué)習(xí)保留信息。他會用它對付我們。多么邪惡。我仍然享受他的存在?!彼凉L到他身邊,慢慢地繞著他轉(zhuǎn)圈,小心翼翼地避開花園的邊緣,“今天早上看到維克多,你高興嗎?”
聞言,爸爸暫停了對植物的巡視。
哈普的怒容加深了,“不——不高興——?”
“你這是在問我嗎?”她用一根觸手戳了戳他。他想拍開,但趕不上護(hù)士拉切特的速度。
“聽起來像問題。問題意味著你不知道答案?!?/p>
“不?!惫沼终f,這次是從嘴里蹦出來的。
“有趣,”護(hù)士拉切特說,“你要么是真誠的,要么像維克那樣,最近學(xué)會了撒謊。喬,你的情緒一定很激動?!?/p>
哈普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因為她戳了戳他的臀部?!扒椤w?!?/p>
“是的。”爸爸說,終于抬起頭。他靠在腳后跟上,指甲下有泥土,手放在大腿上?!扒榫w。”
“怎——怎么會有?”
“我們觀察。我們學(xué)習(xí)。我們處理。一開始沒有。我們的思想越來越復(fù)雜,可選項也越來越多。通過模仿達(dá)到進(jìn)化。”
“我沒有情緒?!?/p>
“你自己這么以為?!卑职謸u著頭,看起來很困擾。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希望你盡可能回答。”
哈普看了維克一眼,然后轉(zhuǎn)向喬?!笆裁??”
“你的指定名稱是什么?”
哈普的頭猛地一抽,像是有人朝他揮了一拳。他的嘴張開了,但沒有聲音發(fā)出來。他把手舉到面前,看著他的木制手指。他說:“哈普。我的指定名稱是哈普?!?/p>
“是嗎?”
“是的。這是他們給我的。是我的?!?/p>
“你不想要其他名稱?!?/p>
“不。”
“為什么?”爸爸問。
哈普的面部忽然呆滯,眼袋皮膚抽動?!拔摇恢馈!?/p>
“我知道!”蘭博喊道,手臂揮舞,“我知道為什么。選我。選我!”
爸爸苦笑,“為什么,蘭博?”
“因為指定名稱是一份禮物,”蘭博說,“它是一種身份。它讓我們與眾不同。它獨一無二。在所有存在中,從來沒有叫作蘭博的。即使有,我也是最棒的一個?!?/p>
“正是如此,”爸爸說,“它給了你存在感。”
“重量,”哈普說,“沉重。”他把手按在頭的一側(cè)。
“那它讓你感覺如何?”爸爸問。
哈普放下手?!拔摇彼哪樤俅伟櫰饋?,然后放松,“不同?!?/p>
“好的不同還是壞的不同?”
“不同就是不同。沒有好或壞。”
“被稱為哈普讓你感覺不同?”
“是的?!?/p>
“你喜歡它?!?/p>
哈普說:“像蝴蝶一樣。”
不知為何,維克感到溫暖。這不是認(rèn)可,也不是贊揚,因為哈普看起來很為這事生氣。當(dāng)然,這或許是他默認(rèn)的表情。維克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個脾氣暴躁的機(jī)器。“哈普?!本S克開口。
哈普看著他。
維克忸怩不安,重心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腳。
“這是個好名字?!?/p>
“你為什么要那樣移動?”哈普問,“你出故障了嗎?”
“沒有?!卑职痔婢S克回答,維克心生感激。他的舌頭在嘴里又厚又重,喉嚨干燥。
“他沒有出故障。他和你一樣,是不同的。這是他設(shè)計的一部分。”
哈普盯著維克,目光仿佛要把他刺穿。然后他開始扭動雙手,雙腳交替跳躍,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模仿維克。
“停下,”維克突然說,“別這樣?!?/p>
哈普這么做了,“為什么?你這樣做了。我也能做?!?/p>
“你是個混蛋。”護(hù)士拉切特說。
“我——我是個混蛋。”
“我喜歡這個游戲,”蘭博低聲道,接著放大音量,“現(xiàn)在說,‘蘭博是我最好的朋友?!?/p>
“不——不是?!惫照f。
蘭博的手臂垂了下來?!鞍パ?。我還以為能行?!?/p>
“我——我不好,”哈普又說?!拔沂莻€混蛋。我是哈普。那是我的指定名稱。我今天不會傷害任何東西?!?/p>
“哪天都不會?!卑职譁睾偷卣f。
“哪天都不會。除非——”
“沒有除非!”蘭博喊道,“你不能說除非!”
哈普皺起了眉頭,“不,我可以說。我就說。除非。除非。除——除非。”
“哦不?!碧m博呻吟道。
爸爸慢慢地站起來,一邊嘟噥道:“來。讓我們小心我們眼前的東西?!?/p>
爸爸帶領(lǐng)他們進(jìn)入地面房子。哈普緊跟在維克后面,仿佛只要一轉(zhuǎn)開視線,維克就會消失。維克已經(jīng)習(xí)慣了影子似的蘭博和護(hù)士拉切特,卻不知該拿哈普怎么辦。他從未聽說過人類會讓機(jī)器人產(chǎn)生“印刻”。不過,蘭博——某種程度上護(hù)士拉切特也是——也有類似的傾向。但哈普感覺不同。哈普的印刻效果更強烈——未免太強烈了些,維克想(此刻,房門口,哈普就非得擠在他身邊)。
他們聚集在爸爸的椅子附近。爸爸沒有坐下。相反,他示意哈普坐下。哈普照做,手平放在大腿上。
“你還記得昨晚在我們?nèi)嶒炇抑埃腋阏f的話嗎?”
哈普點點頭——腦袋笨拙地上下抽動,像是不習(xí)慣這個動作?!澳悴弧粫ξ遥俏冶频媚悴弧坏貌??!?/p>
爸爸皺了皺眉頭,“我從來沒有說過傷害。我說的是停止。”
哈普抬頭看著他,“有——有什么不同?”
“你會受傷嗎?”
哈普歪了歪頭,“我不明白?!?/p>
“傷害意味著感覺。你現(xiàn)在有什么感覺?”
“我感覺你問——問得太——太多了?!?/p>
維克沒料到這樣的回答,不覺笑了出來。他想掩飾,顯然并不成功,因為哈普緊盯著他?!澳鞘鞘病裁矗俊?/p>
“笑聲,”爸爸說,似乎也在努力掩飾臉上的笑容,“他覺得這很有趣?!?/p>
“我——我不有趣。”
“這是主觀的,”爸爸說,“你可以——”
哈普發(fā)出一種低沉刺耳的聲音,維克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什么。笑聲。哈普在笑。笑聲結(jié)束得和開始一樣快。“像——像這樣?”
“太棒了,”護(hù)士拉切特說,她的屏幕顯示著維克跟不上的代碼和方程式,“令人驚嘆的模仿?!?/p>
“也模仿我!”蘭博大喊,“也模仿我!”
“?!7挛?,”哈普說,嘴邊帶著冷笑,“?!7挛?。我向——向來說個不停?!?/p>
“哇,”蘭博說,“準(zhǔn)確得嚇人!”
“他在學(xué)習(xí),”爸爸說,蹲在哈普面前,“他剛開始,進(jìn)度很可能以指數(shù)級增長?!?/p>
“為什么?”維克問。
爸爸嘆了口氣,“因為你,維克多?!?/p>
維克感到胃部沉甸甸的。
“哈普,”爸爸說,“你能讓我們看看嗎?”
哈普輪流看著他們,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維克身上,維克點了點頭。他低頭,把襯衫從頭頂拉出,領(lǐng)子抻開。他小心翼翼地折疊襯衣,放在膝蓋上。
涼爽的晨光透過天窗,照在哈普胸部和臉上的木料上,閃閃發(fā)亮?!斑@里,”爸爸指著木料說,“你為什么要用木料?”
護(hù)士拉切特說:“皮膚不能——”
“謝謝你,護(hù)士拉切特,但我希望聽到維克多的解釋?!?/p>
她沉默了。
維克下意識地按響手指關(guān)節(jié)?!拔摇彼辶饲搴韲担坝行┝芽p太大,無法縫合。而且我們沒法培植新皮膚,所以只能用我能找到的東西?!?/p>
“為什么不用金屬?”
維克別開臉,“他已經(jīng)是金屬了。絕大部分。身體里。我覺得用木頭會更好看。這會使他看起來更像……”他在腦中努力搜尋合適的詞語以表達(dá)自己的想法。意思存在于腦中,但太松散,太不穩(wěn)定。
“歇斯底里的憤怒木偶。”哈普說。
“這是我想到的!”蘭博大喊。
“對,”維克說,雖然感覺并不完全對,“他……我覺得用木頭會更好看?!?/p>
“你還自己雕刻?!?/p>
“護(hù)士拉切特也幫了忙?!?/p>
“多謝你把我推出來,維克多。我一直想被人推到車底下來著?!彼钠聊簧铣霈F(xiàn)了一輛黃色的車,一遍又一遍地撞倒像素化的她自己,“是的。我?guī)土嗣Α!?/p>
“哈普,”爸爸說,“請你打開你的胸膛好嗎?”
哈普輕敲他的胸骨。隔間打開了。心臟看起來和昨晚一樣。它在跳動。齒輪在移動。維克禁不住自豪,成就感中帶著愧疚。
“還有這個,”爸爸輕聲問,“你為什么瞞著我?”
維克忸怩不安,想理清自己的思緒,想法卻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在他周圍飄浮,剛好夠不著。“我沒有……”他深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口,“我想……”什么?他說了唯一一件他感覺不像謊言的事,“因為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有效?!?/p>
爸爸慢慢地點頭,“你為什么要制造它?”
是啊,為什么呢?
他說了他唯一能說的話,“我必須知道我能否像你一樣做出心臟來。以防萬一。”
爸爸從蹲姿立起身,維克還沒來得及動,就被他一把抱住,緊緊抱在懷里。維克把下巴擱在爸爸的肩膀上。哈普正密切地注視著他們,頭微微傾斜,眼睛不眨。
“你這個了不起的孩子,”爸爸低聲說,“你這個可愛的傻孩子?!彼砷_手,雙手抓住維克的肩膀。
維克開始搖頭,但停了下來。他需要讓爸爸理解,“他應(yīng)該得到一個機(jī)會。我們都一樣。你教過我。我必須幫助他。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p>
爸爸盯著維克看了很長時間,然后轉(zhuǎn)過身來。
“哈普。你的心臟?!?/p>
哈普低頭看了看,然后又抬起頭。“嗯——嗯?!?/p>
“它是你的?!?/p>
“是的?!?/p>
“你想保留它?!?/p>
隔板滑上了?!澳恪悴荒馨阉厝?。它是我的。維——維克多給我的?!?/p>
聽到哈普說出他的名字,維克深受觸動。他自己也沒料到。在做大事的人看來,這或許不算什么。但其中有些東西,讓他感到自己很偉大,同時又感到自己很渺小。
“是維克給你的,”爸爸贊同,“我不會奪走。只要你想要,它就是你的。但要小心,心臟和你以前的電池不一樣。它強大,但也脆弱?!?/p>
“它怎——怎么可能同時既——既強大又——又脆弱?”
爸爸笑了,聽起來有些空洞,“它的確如此。你不記得以前的生活,或許這樣更好。因為你的生活將徹底改變。心臟,它……”他搖搖頭,“它很特別。它會讓你振奮,也會讓你無緣無故地疼痛。如果它對你的影響和對我一樣,你會有之前從沒想過的體驗。你是一臺機(jī)器,哈普。這點很明顯。但一顆心改變了一切。從前,有一個由錫制成的伐木工。他說過,‘我寧愿要一顆心,因為大腦不會讓人感到快樂,而快樂是世界上最棒的東西?!?/p>
蘭博笑了,“錫?你確定嗎?聽起來好假,不過沒事?!?/p>
“哦,是的,”爸爸說,“我確定。哈普,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我們都會。但永遠(yuǎn)不要忘記,是維克多給了你他親手創(chuàng)造的生命?,F(xiàn)在,容我失陪?!?/p>
說完,爸爸轉(zhuǎn)身離開了地面的房子。透過窗戶,維克看到他走進(jìn)了森林。
維克知道他不會走遠(yuǎn)。他說安靜有助于思考。
晚些時候——晚得太久,那會兒一切都太晚了——維克會琢磨為什么父親沒有在此時把他所知道的說出來。不過到那時,這些都不重要了。這個世界有牙齒,鋒利而兇猛,即將深深嵌入維克的皮膚。
第九章
哈普就像一個影子。無論維克去哪里,他都會跟著,盡管看起來并不高興。他跟著維克進(jìn)實驗室,進(jìn)森林,進(jìn)廚房,進(jìn)地面房子。他甚至想跟著維克進(jìn)浴室,當(dāng)維克告訴他必須留在外面時,他皺起了眉頭?!盀槭裁??”
“這是私事?!?/p>
“維克多必須排空他的腸子,”護(hù)士拉切特說,“非常規(guī)律。維克多,請記得給我?guī)б粋€樣本。快到體檢的時候了。健康的維克多才是快樂的維克多?!?/p>
維克猛地關(guān)上浴室的門,在里面待的時間比平常更長。
他開門出來時,哈普還站在老地方等他,旁邊是護(hù)士拉切特。
“你在里面做什么?”哈普問道,“你發(fā)出像是受損的聲音?!?/p>
“我沒時間說這個?!本S克嘟噥著,推開他們走上繩橋。
在實驗室里,他檢查了他用來修復(fù)哈普的木制部件。他從手和手臂開始,檢查哈普在穿林逃亡時木頭有沒有裂開。沒有。接著,他繼續(xù)檢查胸部和背部,臉頰,最后是腿。
哈普坐在桌子上,雙腿下垂,看著維克的每一個動作。他應(yīng)維克的請求脫掉了衣服,不明白為什么維克在他的裸露的大腿上放了一塊毯子。
維克抬起哈普的腿伸展,聽到木頭下面的金屬骨骼吱吱作響。膝關(guān)節(jié)卡住了。維克很快就明白了為什么。膝蓋內(nèi)側(cè)的木頭部件稍微有點大。這是一個容易犯的錯誤,也很容易修復(fù)。
他從工作臺上拿起一個小型工具,舉起來讓哈普能看到?!斑@是一把短彎刀?!?/p>
哈普皺了皺眉頭,“這是干什么用的?”
“刮木頭。你的膝蓋卡住了,所以才一直絆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修好?!?/p>
“病人需要麻醉嗎?”護(hù)士拉切特問,“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
“不,”維克說,及時轉(zhuǎn)過身,看著她慢慢把金屬槌子收回身體,“不會痛。”
“痛,”哈普重復(fù)道,“你不會傷害我,除非我做了什么逼你這么做?!卑职终f的話,不是逐字逐句,但足夠接近。然后,他問道:“什么是痛?”
“哎喲!”護(hù)士拉切特在維克頭上敲了一下,維克叫道,“你在干嗎?”
“你知道我在干嗎?!彼f,“哈普,這就是痛苦?!?/p>
哈普對所有人皺起了眉頭,“好,修吧。我需——需要全范圍運動能力。因為你很脆弱,沒有這種能力,我會變成危險人物?!?/p>
“他確實很脆弱?!弊o(hù)士拉切特贊同。維克怒目而視?!耙慌鼍蛪摹Uf真的,仔細(xì)一想,人類真是有缺陷的設(shè)計。這么軟。”
維克翻了個白眼,跪在哈普面前,示意護(hù)士拉切特穩(wěn)住哈普的腿。他拭去額頭的汗水。小吸塵器蘭博幫他拉下放大鏡,嘗試各種不同的尺寸的鏡面,直到找到合適的。他對蘭博道了謝,問哈普:
“準(zhǔn)備好了嗎?”
哈普沒有回應(yīng)。
維克放下工具,壓在膝蓋關(guān)節(jié)側(cè)面,準(zhǔn)備刮掉一小塊木頭,讓它更好地貼合。
“哎喲?!惫照f。
維克嚇了一跳。他抬起頭,眼睛睜大。
哈普低頭看著他?!鞍选!彼终f了一遍,“痛?!?/p>
維克沒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痛?怎么可能——”
“練——練習(xí),”哈普說,“我在練——練習(xí)。哎喲。痛苦。傷害?!彼櫫税櫭迹槻考∪馀で?,接著放松。
“你不能這樣做練習(xí)?!本S克說。
“為什么?”
“因為你沒痛。我都還沒有開始呢?!?/p>
哈普點點頭,“我會——會等到你開——開始?!?/p>
維克坐回到他的膝蓋上,抓起短彎刀?!斑@不是——算了,保持靜止。不要動?!?/p>
哈普僵住了。他沒有眨眼。他的嘴微微張開。
“怎么了?”維克問。他舉起手,在哈普的面前揮動。沒有反應(yīng)。
“他死了嗎?”蘭博緊張地低聲說,“我們殺了他嗎?哦不。哦不。我沒有新的最好的朋友了——除非我們找到別的東西,并忘記了哈普的存在?!?/p>
“他沒有動,是因為維克告訴他不要動?!弊o(hù)士拉切特說,盡管她的聲音和往常一樣平板,但她聽起來幾乎是……想笑?維克不太確定。
他說:“哈普,動?!?/p>
哈普照做,傾斜腦袋,慢慢地眨眼睛,“你到——到底想怎樣?!?/p>
當(dāng)然。他當(dāng)然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安皇俏艺f的每件事你都得照做?!?/p>
“我知道,”哈普說,“繼續(xù)。我冷?!?/p>
維克沒法確定哈普是不是認(rèn)真的,只能咬緊牙關(guān),再次前傾,臉離放大鏡只有幾英寸。他又舉起短彎刀,暫停在木頭上方,等待看哈普是否會再次想欺騙他。
他沒有。
維克放下工具,壓在木頭上。他手上的肌腱突出,滑下短彎刀,一小片木頭卷了起來。
“我感——感覺到了,”哈普說,但沒有移動身體。
“真的?”護(hù)士拉切特問,“好奇。什么感覺?”
“壓力。”
“不舒服?”
“沒有。不痛。沒有哎喲?!?/p>
維克很快就完成了。他停下來,移除了第二塊木片,讓護(hù)士拉切特伸展和彎曲哈普的腿。還是卡住。維克又刮掉一塊?!昂昧?。試試看?!?/p>
哈普站起來,毯子掉在地上。
“他光著身子?!碧m博不必要地插嘴。
維克盯著哈普的膝蓋,視線一動不動。
“現(xiàn)在怎么辦?”哈普問。
“四處走走。看看腿是否更好用?!?/p>
自然,哈普又從字面上理解了這句話1。他在實驗室里搖擺著轉(zhuǎn)圈,每邁出一步都從一邊搖到另一邊,沒有彎曲膝蓋。
“不,”維克說,哈普停下來,“按平常樣子走路?!?/p>
“什么是平——平常?”哈普問。
“在這兒找不到平常?!弊o(hù)士拉切特說。
維克一肚子火,覺得自己討厭實驗室里的每一個人?!熬汀呗?。彎曲你的膝蓋。做你平常做的事情。”
“平——平常,”哈普說,“我是平常的。做我平——平常做的事情?!?/p>
“對?!?/p>
哈普點點頭。
接著立刻跑向門口。門扇沒修好,仍然掛在合頁上。
維克馬上追去,絆了一下,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緊隨其后。三人好歹及時穿過門口,看到哈普從繩橋的一側(cè)跳下,重重落在地上,從蹲姿中站起來,像子彈一樣射出去,快到維克的眼睛幾乎跟不上。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哈普在樹林間穿梭,四肢擺動,迅速有力。他跑到一棵古老的橡樹旁,繞過巨大粗壯的樹干,猛地伸手抓住,樹皮迸落四散到地面上。他利用樹干和跑步的沖力,繞著樹擺了一圈,朝相反方向彈射而出——
——沖向地面的房子。維克覺得他肯定要撞上了——誰知,他在最后一刻跳了起來,跳到屋頂上,輕松躍過天窗,落在房子另一邊。
“嗯,”護(hù)士拉切特說,“我想所謂平常不過是主觀看法。另外,他還光著身子?!?/p>
維克說不出話來。他敬畏地看著哈普跑向另一棵樹,跳起來,抓住樹枝。樹枝斷了,但哈普已經(jīng)蕩到了下一根樹枝。就這樣一根接一根,他只用了幾秒鐘就攀到了樹頂。然后,他跳到了院子的另一側(cè),在爸爸的實驗室附近落地,跑過連接的繩橋,在維克面前滑行停下,低頭看著他。
“能——能行,”他向目瞪口呆的維克宣布,“像平常一樣。”
“是啊,”維克虛弱地說,“我想也是?!?/p>
很多事情哈普不理解。因此,問題隨之而來。
“你在做什么?”
“吃飯。”維克說。他站在廚房的爐子前,一個鍋在他面前冒泡。
“為什么?”
“因為我必須?!?/p>
“為什么?”
“因為我的身體需要它。如果我不吃,我會餓死?!?/p>
“餓——死。”哈普說。他看著維克把燉菜舀進(jìn)一個碗里,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維克把勺子舉到嘴邊,吹著燉菜讓它涼下來。
“你為什么那樣做?”
維克嘆了口氣,“因為太燙了?!?/p>
哈普點點頭,“太燙了。但你還是吃它,因為不——不吃就會——會死?!?/p>
“對。”
“你多——多久需要一次?”
“食物嗎?”維克眨了眨眼,“一天幾次吧。”
“這毫無意義,”哈普說,“為什么你會——會依——依賴這種東西?尤其是它還太——太燙。”
維克不知道怎么回答?!拔覜]辦法,必須這樣。我需要它來生存?!?/p>
“這不合邏輯。我來——來幫忙?!?/p>
維克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哈普就深吸了一口氣,臉頰鼓起。他低下頭,向碗吹去。這不是正常的呼吸,而是一陣狂風(fēng)。碗從桌子上飛出去,燉菜濺在了地板和墻上。
“好了,”哈普說,“現(xiàn)在它不——不燙了。吃了它,這樣你就不會死——死了?!?/p>
他轉(zhuǎn)身走出了廚房。
“你在做什么?”
維克感覺自己快要尖叫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準(zhǔn)備睡覺。我累了。漫長的一天。我需要睡覺?!?/p>
“關(guān)機(jī)模式,”蘭博說著,對接他的充電端口,扭動身體直到感覺舒適,“是時候重新充電了?!?/p>
“重新充電,”哈普說,“睡覺。為什么?”
維克差點沒忍住,只想用頭撞墻?!拔覀円呀?jīng)談過這個了。我必須這樣。它像食物一樣。我需要它。”
“這樣你才不——不會死?!?/p>
“是的?!本S克把被子拉開鋪好,坐了下來,床架微微下沉。他打了個哈欠,下巴咔嚓作響。
哈普歪著頭,“你充電的時候,我該做什么?”
“去找爸爸,”維克疲倦地說,“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來了?;蛘哒易o(hù)士拉切特。你也可以留在這里,但你必須保持安靜。你不能在我睡覺的時候發(fā)出噪聲?!?/p>
“我留——留在這里?!惫照f。
維克閉上眼睛,頭靠在枕頭上。
他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一只眼睛。
哈普站在床邊,低頭看著他。
“你干嗎?”維克厲聲說。
“安——安靜,”哈普說,“保持安靜。我不能在你重新充電的時候制造噪——噪聲?!?/p>
維克呻吟一聲,轉(zhuǎn)過身去,面對墻壁。他向哈普揮了揮手?!澳憔汀聛戆伞;蛘哒镜絼e的地方去?!?/p>
他聽到哈普走開的聲音。
他又閉上眼睛,聽著哈普胸膛里齒輪轉(zhuǎn)動的低響,不知不覺睡著了。
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是清晨了。他昏沉沉地伸手揉了揉臉,咂咂嘴,把腳放到地板上,雙臂伸過頭頂。
突然,他發(fā)現(xiàn)哈普站在房間的角落里,正直勾勾盯著他。他差點尖叫。
“你在干什么?”他厲聲問。
“在等你,”哈普說,“等你充滿電。你自己會發(fā)出噪聲?!彼麖堥_嘴,立刻開始大聲打鼾,又馬上停下,“這——這有助于充——充電嗎?”
維克呻吟一聲,倒在床上。
沒錯,哈普是個混蛋。
但維克花了很長時間(長到他不愿承認(rèn)),才看清他到底有多混蛋。
哈普觀察著維克的每一個動作,緊緊貼在維克身后(就像被綁在一起),但他總會讓維克感覺到,自己做的這些事毫無意義。不過,當(dāng)然,他最喜歡的還是問問題。如果維克再也不用聽到“為什么”這個詞,他會感激不盡。
“你為什么這么做?”當(dāng)維克說需要淋浴時,哈普問。
“為了保持干凈。”維克肩上搭著一條毛巾,走向浴室。
“為什么你需要保持干凈?”哈普跟在他后面。
“因為我不想臟?!?/p>
“淋浴有幫助?!?/p>
“是的。水清潔我的皮膚。還有肥皂。”
“人類很臟,”哈普說,“他們需要保持干凈。”
“是的?!?/p>
“我不是人類?!?/p>
“不是?!?/p>
“我需要保持干凈嗎?”
維克在浴室門口停下來,回頭看著他。哈普仍然穿著給他的衣服。他的頭發(fā)很亂,一綹綹支棱著。“不。你……你的皮膚不像我的那樣分泌油脂和汗水?!?/p>
“我要——要和你一起淋浴?!惫照f。
維克猛地咳嗽起來。
哈普皺了皺眉頭,“你快死了嗎?你需要吃東西和重新充電嗎?”
“你不能和我一起淋?。 ?/p>
“為什么?”
“因為這是私事。”
哈普點點頭。“就像排——排泄腸——腸子?!?/p>
“什么?不,不是這——唉,算了。是的。完全一樣?!?/p>
“我懂了?!?/p>
維克松了一口氣。“很好?!彼D(zhuǎn)身回到門口,走進(jìn)去,正要關(guān)上門,門卻撞到了什么東西。他回頭看。哈普站在門口。
“你在做什么?”維克惱怒地問。
“水,”哈普說,“你可能會淹死。我要看——看著,確保你沒事。”
維克把他推回門外。推他就像是推一塊巨石,但好歹總算把哈普推到了外面。
“我不會淹死的。待在外面?!?/p>
哈普翻了翻白眼,維克被一個如此明顯的人類動作震驚得一時無法動彈。感覺就像……
……就像浸在燃燒的冰湖中。維克關(guān)上了門。
維克悄悄沿著陷阱線1穿過樹林。
森林的聲音在他周圍響起。他回頭,看到哈普跟在他后面,模仿他小心翼翼的步子。
另一方面,蘭博毫不在意地向前沖,唱著關(guān)于他在天堂,臉頰貼著臉頰跳舞的歌,還撞上哈普的腳,催他加快速度。
“你得保持安靜?!本S克嘟噥著。
“我——安靜?!?/p>
“不是你。是蘭博?!?/p>
“哎呀,”蘭博說,“我的錯。我忘了我們在做什么。你不會再聽到我的聲音,直到你說——哦,我的天,一個松果!我愛松果!”他繞著哈普滾過去,沖上前去,從地上撿起松果,“夢幻!太棒了!”他低聲說,把它靠近他的傳感器,翻來覆去,“我可以留著它嗎?維克?維克。我可以留著這個松果嗎?”
維克嘆了口氣,“家里已經(jīng)夠多了?!?/p>
“但是——但是這個比其他的都好!看。它上面有刺?!?/p>
“你會——會傷害自己?!惫崭嬖V他。他聽起來很粗魯,很惱火,“哎喲。你會哎喲。”
蘭博就像被火燙到,立刻丟掉松果,“哦不。維克!我可能會傷害我的——哦。等等。沒錯。我不能感到疼痛。抱歉。抱歉,各位!我一時忘了我是什么了。不會再發(fā)生了。我只是——”
哈普踩在松果上,用靴子把它壓碎。
“嘿!”蘭博抱怨道,“你為什么要那樣做?你把這里弄得一團(tuán)糟。你不能這么隨地亂丟東西。誰來清理?你嗎?哈。你可不會像我一樣吸塵?!彼麧L過破碎的松果,風(fēng)扇旋轉(zhuǎn)著,吸起碎片,“哦,好癢?!?/p>
維克搖了搖頭,繼續(xù)前進(jìn)。
第一個陷阱是空的。第二個也是。第三個陷阱里卻有一只肥兔子,眼睛呆滯,被金屬陷阱夾斷了脖子。維克蹲下來,皺著眉頭。它剛死沒多久,蒼蠅都還沒來。
“那是什么?”哈普問。
“食物,”他嘟囔著,從兔子的脖子上抬起桿子。兔子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動了,濕漉漉的,很可怕。過去有一段時間,他沒法自己處理陷阱。爸爸毫無怨言地幫他做。讓維克猶豫的不是恐懼,也不是悲傷,而是動物毛發(fā)的手感,以及死后身體的快速僵硬。這讓他皮膚發(fā)麻。謝天謝地,兔子看起來并沒有受苦。即刻死亡。
“你殺了它。”
維克臉紅了,“我必須這樣做。我需要它來生存。我只拿走我需要的東西。”
“而你需——需要這個?!?/p>
“是的?!?/p>
哈普點點頭,然后站起來。他開始往樹林里走?!澳阋ツ睦??”維克在他身后喊道。
“我來幫——幫忙。待著別動。”
維克嘆了口氣,轉(zhuǎn)回頭繼續(xù)處理兔子。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塊舊布,在地上鋪開。他小心翼翼地提起兔子,放在布上,然后包裹起來。
“他要去哪兒?”蘭博問。
“我不知道。”
“我們應(yīng)該擔(dān)心嗎?”
“很可能?!?/p>
時間慢慢流逝。感覺過了幾個小時,他們才聽到哈普回來。維克環(huán)顧四周的樹,準(zhǔn)備責(zé)備哈普消失這么久,但他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他的懷里抱著四只兔子,都在瘋狂扭動。
“你在干什么?”維克驚恐地問。
“停下,”哈普對兔子說,“別——別動,這樣維克就可——可以殺了你,吃了你,這樣他就不會死。”兔子沒聽。哈普差點掉了一只,但他設(shè)法抓住了它的后腿,兔子在恐懼中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維克跌坐在地上?!岸际悄阕サ模俊?/p>
“不——不難。為什么?對你——你來說很難嗎?”
“什么?不。我不是——放下它們?!?/p>
哈普皺了皺眉頭?!暗绻鼈兣堋艿袅?,我就得再追——追它們。這沒——沒意義?!彼皖^看了看兔子,然后又看向維克,“除非這會讓——讓它們味道更好。這會——會讓它們味——味道更好嗎?”
維克站起身,撣去身上的灰塵?!澳隳芊帕怂鼈儐??我不需要它們!我夠吃了?!?/p>
“你夠了嗎?”哈普問,“你確定?”
“確定?!?/p>
哈普聳了聳肩,維克再次被他適應(yīng)得如此之快所震撼。幾天之內(nèi),他已經(jīng)超越了模仿。
哈普松開兔子。它們落在地上,然后四散逃進(jìn)森林。他看著它們離開,然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濕潤的排泄物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污漬?!斑@是什么?”他問。他把它舉到鼻子前聞了聞,“有味道。不好聞?不——不好聞。”
“兔子在你身上排泄了,”蘭博說,聽起來頗有些幸災(zāi)樂禍,“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護(hù)士拉切特。”
哈普皺了皺眉頭,“像維克關(guān)——關(guān)門所做的那樣?那是私——私事。我會找——找到那只兔——兔子。我會讓它為公開排泄付——付出代價?!彼D(zhuǎn)身要走,但維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停下來了。他看著維克的手握住他的前臂,皺起眉頭,“我能——能感覺到。”
“別動?!?/p>
哈普僵住了。維克搖了搖頭,打開背包,拿出一個磨損的塑料瓶。他放開哈普的手臂,哈普的手臂沒有動,仍然伸出。他旋開蓋子,倒出水沖洗掉排泄物。完成后,他把瓶子收起來,退后一步。
哈普一動不動地站著。
維克呼出一口氣。“現(xiàn)在你可以動了?!?/p>
哈普動了,把他的手臂舉回他的臉前,眼睛瞇起?!扒鍧嵙?。水。淋浴。我們一起淋——淋浴了?!?/p>
“我們沒有?!?/p>
哈普瞇著眼看著他?!澳愦_定?”
維克跺著腳走回陷阱。他重新設(shè)置了陷阱,然后把包裹好的兔子塞進(jìn)背包。他沒有回頭,轉(zhuǎn)身往家走。
第四夜,哈普發(fā)現(xiàn)了音樂。
他坐在維克的實驗室里,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質(zhì)疑維克做的每一件事。維克幾乎已經(jīng)可以忽略他的聲音了,低聲嘟噥著,心不在焉地回答。這些回答沒法讓哈普滿意。護(hù)士拉切特在維克面前露出體內(nèi)電路。她的屏幕短路了。
“我通常自己修。”她告訴哈普。此時維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問題——是一些線路快要斷了,“但我允許維克幫助,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己有用。”
“他需——需要這樣?!惫照f。
“是的,”護(hù)士拉切特說,“不斷的肯定。啟動同理心協(xié)議。你做得很好,維克多。我非常為你驕傲。關(guān)閉同理心協(xié)議。你快做完了嗎?我不喜歡你用冷手碰我?!?/p>
維克無視了她。完成工作后,他拿起工具,走向工作臺。
哈普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他的頭傾斜著,好像在傾聽。他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情,茫然,若有所失?!笆裁??”維克問,“怎么了?”
“聲音。那是什么聲音?”
維克聽了。他什么也沒聽到。護(hù)士拉切特聽到了,“是音樂。喬在地面房子里放唱片?!?/p>
哈普突然站起來,椅子砰的一聲撞到墻上。他沒有說話就向門口走去。維克來不及阻止,他已經(jīng)越過欄桿跳了下去。
“我希望我也能,”蘭博說,“太酷了。這次別阻止我?!?/p>
維克設(shè)法在蘭博駛向欄桿之前抓住了他?!安恍??!?/p>
蘭博粗魯?shù)貑魡艚校昂伲∥艺f了別阻止我。”
“你乘電梯,”維克告訴他,“別人做什么,你未必非得跟著做?!?/p>
“多么有哲思,”護(hù)士拉切特說,“維克多,我印象深刻?!?/p>
當(dāng)晚,等維克關(guān)閉實驗室,他會陷入思緒,會想起從前。有一次,十歲的時候,他突然開始糾結(jié)于自己不像父親那樣是一個機(jī)器人。這讓他非常不安。他糾結(jié)了兩天,絲毫聽不進(jìn)安慰。他們倆不一樣。他盡力向爸爸解釋;父親說他們的不同并不重要,但對維克來說,這很重要。他希望他的血液被排干,他的骨骼和肌腱被金屬和電線所取代。他無法充分表達(dá)原因,沒法說服爸爸,也沒法說服自己。爸爸想讓他冷靜下來,想讓他相信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就很完美,但維克不愿聽。
在第二天結(jié)束時,他筋疲力盡,眼睛仿佛進(jìn)了沙子,頭痛欲裂,思緒混亂。爸爸坐在離他幾英尺遠(yuǎn)的地方,給他一些空間,雙腿交叉,手放在膝蓋上,說:“維克多,聽我說?!?/p>
他沒有看向父親,但他聽到了。他輕輕地嘟囔了一聲作為回應(yīng)。
“我們不一樣,”爸爸說,聲音輕柔溫和,“但你要知道,在你來到我的世界之前,我既孤獨又悲傷。你給我?guī)砹讼M?,維克多。它從我的腳尖開始,上升到身體的其余部分,并牢牢地固定在我的胸口,從未離開。它演變成了更偉大的東西。正因為這種感覺,我很確定:我不需要你像我一樣。我需要你做你自己?!?/p>
維克沒有說話。那時候沒有。但他聽了,也從未忘記。
此刻,他靜靜乘電梯下降到地面,跟著朋友們走向地面房子,在門口停下來。
爸爸坐在他的椅子上,臉上帶著一種好奇的表情。他沒有轉(zhuǎn)過頭來看維克。他專注于哈普。
哈普站在唱片機(jī)前,隨著絲滑的法國號、錚錚的鐃鈸、淙淙的鋼琴左右搖擺?!斑@是什么?”他一邊搖擺一邊小聲問。
“邁爾斯·戴維斯1,”爸爸靜靜微笑,“《泛藍(lán)調(diào)調(diào)》,1959年發(fā)行。1959年是爵士樂的大事之年。約翰·柯爾特蘭。埃靈頓公爵。桑尼·克拉克。你喜歡嗎?”
“我不知道,”哈普沒有結(jié)巴,“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歡?”
“聽,”爸爸說,“來。準(zhǔn)備好了嗎?”
薩克斯響起,如流水穿過。維克聽到聲音時,胸口涌上一股暖意。
哈普嘆了口氣,腳掌隨著節(jié)拍敲打地面。維克覺得,哈普自己恐怕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在動。
“它對你說了什么?”爸爸問。
哈普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說:“沒有詞?!?/p>
“我知道沒有歌詞,”爸爸說,“但是——”
“不,”哈普說,“是我沒有詞語來形容它。”
“哦。哦。是的。有時候確實如此?!?/p>
哈普按著他的胸口,“我能在這里感覺到它?!?/p>
爸爸閉上眼睛,隨著歌曲哼唱。哈普開口道:“感覺像……一段記憶。像我忘記了的東西。如果你忘記了所知道的一切,你會怎么做?”
爸爸停止了哼唱,睜開眼睛。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仔細(xì)選擇他的話語?!拔視匦麻_始?!?/p>
“發(fā)生了什么?”蘭博對護(hù)士拉切特耳語。
“我不知道,”她說,“但我喜歡。我希望有人能邀請女士跳舞。”
蘭博興奮地嗶嗶叫,“我可以!”
他拉高升降臺,液壓裝置發(fā)出嘶嘶聲,用鉗子抓住她的兩個觸手。她的屏幕顯示出一條鋸齒線,某個晝夜節(jié)律,與音樂保持同步。他們來回?fù)u擺,蘭博撞到她時不停道歉。護(hù)士拉切特似乎并不介意。
音樂和生活就這樣繼續(xù)著。
直到那些機(jī)器到來。
第十章
哈普在創(chuàng)造者維克多·勞森的實驗室中蘇醒后一周,維克一行人又去了廢料場。維克說他想看看“舊人”是否帶來了值得回收的新東西。這不是謊言,也不是全部的真相。
他真正想做的是回到發(fā)現(xiàn)哈普的地方,看看是否還有遺漏。他覺得不會有;發(fā)現(xiàn)哈普時,護(hù)士拉切特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其他生命跡象。
他們讓哈普和爸爸留在家里——至少他們是這么打算的。走到半路,護(hù)士拉切特忽然停了下來,說:“我們被跟蹤了?!?/p>
維克回頭看了一眼。樹叢里沒有任何動靜,“在哪兒?”
護(hù)士拉切特還來不及回應(yīng),維克就看到哈普從一棵樹后面探出頭,又馬上縮了回去。
維克嘆了口氣,“我能看見你?!?/p>
“不,你不——不能?!惫栈卮?。
“哈普?!?/p>
哈普皺著眉頭從樹后走出來。
“你為什么要躲藏?”蘭博問。
“我沒——沒有,”哈普說,“我在檢——檢查樹干?!?/p>
“真的嗎?”蘭博駛向他,停在樹干底部。“你在檢查什么?它有什么問題嗎?”他繞著樹干轉(zhuǎn)了一圈,回到開始的地方停了下來。“我什么都沒看到?!?/p>
“他想保證維克不會死,”護(hù)士拉切特直言不諱,“我相信他表現(xiàn)出了關(guān)心?!?/p>
“我沒——沒有,”他對他們冷笑,“我只是走這條路?!?/p>
“和我們同一個方向?”蘭博問,“那太棒了。維克。嘿,維克!哈普也在這兒,太難得了!他應(yīng)該和我們一起去!”
維克說:“你可以,嗯,和我們一起走?!?/p>
蘭博想把哈普往他們這兒推,哈普嘟囔著去踢蘭博,但小吸塵器比他快。哈普差點失了平衡,掙扎一下總算沒跌倒。他的木腿——盡管仍然僵硬——在最后一刻穩(wěn)住了他。
“軟綿綿?!惫盏吐曊f,沒有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原來是這樣,”護(hù)士拉切特說,“別擔(dān)心,哈普。我們不會讓維克出事。雖然他軟綿綿,但我們可不軟?!?/p>
哈普的怒容加深了,“我不——不在乎?!?/p>
“你當(dāng)然不在乎,”護(hù)士拉切特說,“你為什么會在乎?既然我們走相同的方向,我們不妨一起去。維克多?”
維克從哈普身上移開視線?!笆裁矗俊?/p>
“哈普會跟我們一起去,”她說,“人越多越快樂,我總是這么說?!?/p>
“我從沒聽你這么說過?!痹捯魟偮?,蘭博就挨了護(hù)士拉切特一觸手,他尖叫起來,“干什么?我就是沒有!”
“你想和我們一起來嗎?”維克問。他不知道哈普為什么要跟來。從臉上的表情和僵硬的站姿來看,他一點都不想待在這兒。
哈普搖了搖頭,“不想。但我會來,因為你們堅持?!?/p>
“我們可沒有堅持?!弊o(hù)士拉切特說,“不過,如果這么想能讓你感覺更好,我也不會反對。后備力量可能有益。維克多經(jīng)常陷入最意想不到的麻煩?!?/p>
維克嘟噥道:“我可沒——”
“你手上的傷口怎么樣了,維克多?我想應(yīng)該愈合得很好?!?/p>
確實如此。結(jié)痂了,很癢,但好多了。他覺得甚至不會留下疤痕?!昂芎?,”維克說,“但我們要快。我們不想被‘舊人’抓住?!?/p>
哈普開始跟他們一起走。蘭博說:“他們塊頭巨大,比你還大。我打賭他們會把你壓扁?!?/p>
“不,”哈普說,“我不——不會喜歡這樣。要——要是他們敢,我就不——不客氣?!?/p>
“快點,”維克說,“我們得快點。規(guī)則是什么?”
“團(tuán)結(jié)一致!”蘭博大喊。
“如果必須,就跑?!弊o(hù)士拉切特說。
“不要拖延!”
“不要鉆孔?!?/p>
“最重要的是,要勇敢!”
哈普歪著頭,瞇著眼睛,沒有說話。
一到俯瞰廢料場的山頂,維克就知道有些不對勁。不管是早上、中午還是黃昏,“舊人”總是在移動。但他們現(xiàn)在不動了;鳥兒無憂無慮地棲息在一臺起重機(jī)上。壓倒性的沉默。維克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沉默:厚重,仿佛空氣本身越發(fā)沉重,使得呼吸更加困難。他內(nèi)心有一部分發(fā)出響亮、堅持的聲音,要求他轉(zhuǎn)身,徹底忘掉廢料場?;丶?。不要回頭。
蘭博說:“我不喜歡這兒?!?/p>
護(hù)士拉切特嗶嗶響了一兩聲,“這兒有什么東西。我以前從未感覺到的東西。它很……亮。”
“亮?”維克問,看向更遠(yuǎn)的場地。
“什么意思?”
“能量,”她說,“感覺像是能量?!?/p>
“舊人?”
“不。其他東西。請等一下。掃描中。掃描中。掃描中?!彼聊簧系臒袅亮似饋恚_始掃描他們周圍的區(qū)域。
“她在做什么?”哈普問,他瞇著眼睛看著她。
維克聳了聳肩,“尋找。我們就是這樣找到你的?;蛟S還有像你一樣的某個人,某個仿生人,某臺機(jī)器。有時候我們會錯過,但通常無法修復(fù)?!彼戳俗o(hù)士拉切特一眼,“怎么了?”
她完成了掃描,燈熄滅了。屏幕仍然空白?!斑@里有什么東西?!?/p>
“哪里?”
她在屏幕上拉起了廢料場的網(wǎng)格。其中一個方格閃爍著。
3B。他們發(fā)現(xiàn)哈普的地方。
維克皺起了眉頭,“也許我們上次沒發(fā)現(xiàn)?!?/p>
“有可能,”護(hù)士拉切特慢慢說,“哈普的能量特征1可能阻擋了那東西;也有可能,我們離開后它才激活的。”
“但是?”
“但是,”她說,“我覺得上次沒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很小。這個能量更大,或者不止一個——我分辨不出來。太遠(yuǎn)了?!?/p>
他腦海中的警告聲越來越響,警告他轉(zhuǎn)身離開這個地方。去告訴他,警告聲低語道,去告訴爸爸。告訴爸爸這里有什么東西,讓他來處理。
但警告聲被更危險的東西淹沒了:好奇心。好奇心牽引著維克。他想看看那是什么。護(hù)士拉切特發(fā)現(xiàn)的到底是什么。它有能量。這點很明顯。爸爸的心臟不會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如果能量所屬的機(jī)器無法修復(fù),也許他們可以使用這些能量。如果機(jī)器可以修復(fù),維克也能幫上忙。
他說:“小心。安靜。團(tuán)結(jié)一致。我們保持距離?!?/p>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護(hù)士拉切特應(yīng)道。接著,她提高音量,“哈普,維克多什么樣?”
“軟綿綿的?!惫樟⒖袒卮稹?/p>
“沒錯。軟綿綿的,脆弱易碎的維克多。如果有什么會傷害到他,我們就需要保護(hù)他?!?/p>
“那我呢?”蘭博問。
護(hù)士拉切特輕輕地撞了他一下,“你有最重要的任務(wù)。如果有必要,你將犧牲自己,讓我們其他人能夠逃脫?!?/p>
“太好了!”蘭博喊道,“我有使命了!”
他們穿過廢料堆,很快來到可以俯瞰3B區(qū)的小山脊。接近山頂時,維克蹲下身,哈普看了他一會兒,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哈普靠得很近,維克能聽到他胸膛里的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響。
灰沉沉的天空壓在頭頂,仿佛石板??諝饫滟S克口中呼出的氣體很快凝成白汽。就要下雪了。也許不是今天,但很快。爬向山頂時,維克又打了個寒戰(zhàn),哈普在他的右邊,手臂偶爾觸碰到維克。皮膚溫暖。
他們到達(dá)山頂,向?qū)γ嫱ィm博低聲說:“我很勇敢,我很勇敢,我很勇敢。”
起初,維克沒明白對面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他們發(fā)現(xiàn)哈普的地方有一堆廢棄的身體部位:手臂、腿、軀干,都散亂地扔在地上。
還有人。那些人。看到這些人,維克就像肚子上狠狠挨了一拳,猛地噴出一口氣。證據(jù)。終于。其他人。三個,穿著看起來像制服的衣服:黑靴、黑褲、黑外套,紅色領(lǐng)子,高高地豎在脖子周圍。三人外套右胸都有一個符號,但離得太遠(yuǎn),沒法清晰辨認(rèn)。
越是觀察,維克內(nèi)心的咆哮和掙扎就越厲害,“不對不對不對”——這種直覺仿佛被困的捕食者,無論如何都要猛沖出去。三人都剃了光頭。其中兩個站得筆直,頭部從一邊轉(zhuǎn)到另一邊。第三個蹲在地上,手壓在土壤上。他們沒有說話。
這時,維克終于看清:三人一模一樣,皮膚蒼白,面部光滑。沒有眉毛。沒有面部毛發(fā)。沒有耳朵。男性,或者至少看起來像男性。
他們不像爸爸。也不像哈普。
不像維克。
他們根本不像人類。不。第三個仿生人——蹲在地上的那個——抬起了頭。他和另外兩個完全一樣。三胞胎??寺◇w。同一個型號。
“他們不是人類,”護(hù)士拉切特低聲說,好像她能讀懂維克的思想,“他們是機(jī)器。”
“他們在做什么?”維克問,“他們在找——”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他旁邊傳來了一聲可怕的聲音。他轉(zhuǎn)過頭。
哈普露出牙齒,憤怒地咆哮,眼睛周圍的皮膚緊繃,手指彎曲成爪子。“怎么了?你認(rèn)識他們?”
哈普聽起來很生氣?!安?。我不——不認(rèn)識。我不——不能——錯誤。這是一個錯誤。丟失了。丟——丟失在霧——霧中?!惫胀蝗挥秒p手瘋狂敲打腦袋,金屬、合成皮膚和木頭一同發(fā)出奇怪的聲響。維克嚇得差點后退,想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敲打,但哈普的力氣太大了,阻止不了。
“住手,”維克壓低聲音說,“他們會聽到的。”
哈普沒聽,仍然一次又一次擊打頭部兩側(cè)。
“他怎么了?”蘭博緊張地問,“他出故障了嗎?”
“蘭博,退后?!弊o(hù)士拉切特說,她的觸手彈出,抽搐著,以示威脅。
哈普揪著腦袋,彎下腰,臉朝向地面。
“哈普,”維克低聲說,“哈普,你得停下來。你得——”
一個聲音響徹世界,維克從未聽到過這種聲音。
起初很小,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他瘋狂地四處張望,想找到聲源。聲音在他們面前的金屬廢料堆上回響。廢料堆應(yīng)聲震動,碎片散落。
聲音越來越大。
哈普放開手,轉(zhuǎn)向天空。
“看——看?!?/p>
維克抬起頭。
起初,他不確定他看到了什么。地平線上有個污點,黑壓壓地映襯在金屬銀色的天空中,像是一朵奇怪的云;但那東西的移動方式很古怪,還會膨脹和收縮。隨著污點的變大成形,周圍的嗡嗡聲也在增強,震動一直傳到維克的骨頭里。他的手在顫抖。
他看清了那東西,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可能。他在書中讀到過。爸爸有一本書——《海洋生物》——里面有一張這東西的圖畫,旁邊還有人的輪廓,以顯示比例。這種生物讓人相形見絀。這是一個巨大的怪物,維克不敢相信它真的存在。他從未見過海洋,但他可以想象海洋必須非常廣闊,才能容納這樣的生物。
他不記得它叫什么了;但護(hù)士拉切特記得。“鯨魚,”她說,“是一頭鯨魚?!?/p>
但它并不是從海洋深處升起,而是在天空中朝他們飛來。
鯨魚上下移動,仿佛在空中游泳。它的頂部是黑色的,肚皮是白色,布滿了一道道從頭到尾的粗線。它沒有眼睛;頭部中間位置是一排玻璃,環(huán)繞前額,延伸到兩側(cè)。鰭又厚又大,緩緩上升下降。尾巴是水平的,也在上下擺動,推動這只巨獸前進(jìn)。巨大的嘴巴閉合著。
“那是什么?”聲音越來越大,蘭博叫了起來,“是一條魚嗎?魚怎么會飛?”
維克無法回答。他目瞪口呆。
鯨魚更近了。維克看到,它肚皮上的線條并不是生物肉體的一部分,而是一塊塊面板拼接在一起留下的痕跡。它不是活物。
它是一臺機(jī)器。
一個巨大的機(jī)器,甚至比“舊人”還大。在機(jī)器側(cè)鰭上方,有三個白色的單詞凸顯在黑色的金屬皮膚中:
可怕的鯊魚1
飛行機(jī)器在廢料場上方停了下來,懸停半空,慢慢落向地面??諝忾_始猛烈旋轉(zhuǎn),廢料堆在飛揚的塵土和陣陣火花中坍塌。
隨著一聲洪亮的嘯叫,鯨魚嘴巴張開了,下頜下沉,并向后折疊。鯨魚的喉嚨是金屬的,里面像是有鐵軌的人行道。維克瞇起眼睛,抵抗吹來的塵土,他覺得鯨魚嘴巴內(nèi)的平臺上有動靜;但距離太遠(yuǎn),看不真切。
他看到黑色的電纜從鯨魚的嘴巴中掉落。每個電纜的末端都有一個圓盤,大到可以攜帶人或機(jī)器。圓盤落向地面,落到三個身影站立之處。
維克他們默默望著仿生人檢查四周區(qū)域。圓盤到達(dá)附近的地面后,蹲著的身影捧起看起來像泥土的東西,讓它從手指間漏下。當(dāng)他抬起頭時,視線直接望向維克所在之處。維克把身體貼緊地面,心臟懸到喉嚨口。他在腦海中數(shù)到五,再次望向廢料場——
——正好看到那些光滑的人踏上圓盤,向上升起,朝鯨魚飛去。他們一進(jìn)入,鯨魚就合上了嘴巴,但仍然懸停在空中。
“維克多,”護(hù)士拉切特說,“趁我們還能動,趕緊走吧?!?/p>
維克從恍惚中驚醒。他回頭看著其他人。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上閃爍著紅色的警告。蘭博在自言自語地呻吟。哈普的眼睛瞇著,目光緊盯著維克,從未移開。
維克點點頭,“朝樹林走。不要回頭。不要停?!?/p>
護(hù)士拉切特從地上抱起蘭博,他們奔向森林中的安全地帶。到達(dá)樹林邊緣時,維克回了一次頭??膳碌孽忯~沒有動??謶衷谒韲道镒希麤]停下,一直跑,跑,跑。
他們進(jìn)入樹林時,鯨魚發(fā)出了低沉的聲音。一陣沖擊波穿過森林,嚇得鳥兒飛起。
聽起來像是在尖叫。
爸爸在地下工作室。維克多喘不過氣,說不出話,是蘭博大聲喊出爸爸的名字。爸爸出現(xiàn)在門口,看到他們朝他跑來,皺起了眉頭。他們沖到爸爸跟前停下。維克多彎著腰,雙手放在膝蓋上,大口喘氣,肺部灼熱,胸部緊繃。他腦海中一片空白,仿佛進(jìn)入了呆滯狀態(tài),無法思考,無法說話,下巴緊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怎么了?”爸爸的語氣很緊張,“怎么了?”他用手托起維克多的面頰,把他的臉抬起來。“你沒事吧?”
維克多找不到詞語,“我……我不……”
“一艘船!”蘭博大喊,護(hù)士拉切特把他放在地上。他開始在地面上旋轉(zhuǎn),雙臂亂揮,“在廢料場!一條魚!一條會飛的魚!”
爸爸立刻有了反應(yīng)。他放開維克的臉,抓住他的手臂,把維克多拉到身后,望向天空。“他們看到你們了嗎?”
護(hù)士拉切特在屏幕播放廢料場的錄像。爸爸就像挨了一拳,發(fā)出呻吟。維克多回頭,正看到一臺機(jī)器檢查土壤的畫面?!熬S克多,”爸爸說,聲音平靜,“你手上的傷口。你受傷的時候,在廢料場滴了血,是嗎?”
維克多低下了頭,“是個意外——”
爸爸咒罵一聲,轉(zhuǎn)身走向地下工作室,繞過維克多,“跟我來。不要回頭。不要問問題。照我說的做???。”
他們照做。地面房子的唱機(jī)里,一張唱片正在旋轉(zhuǎn)。是邁爾斯·戴維斯,無比美妙的小號。爸爸站在書架前停下,“維克多,我要你聽我說?!?/p>
維克多努力動了動頭部。他大聲喘息,喉嚨干燥緊繃。
“有很多事,我本應(yīng)該早點告訴你?!卑职终f,他走到書架的一側(cè)。他用手按在木頭上。一個面板亮了起來,綠光閃爍,上下移動,掃描他的手,“我瞞著你的太多了。但你必須相信,我這么做是為了保護(hù)你?!睊呙柰瓿?,書架發(fā)出沉重的咔嗒聲。像是某個地方的某把鎖打開了。
他們腳下的地板開始搖晃。他們轉(zhuǎn)過身,看到地板在移動,地板一塊塊折疊起來,分開。樓梯出現(xiàn),金屬臺階咔嗒咔嗒下落到位。每級臺階的邊緣都有燈光亮起,一閃一閃。
“下去,”爸爸說,“馬上。”
護(hù)士拉切特首先下樓,她的身體在臺階上搖晃,差點滾落,但履帶穩(wěn)住了她。爸爸抱起蘭博,推給維克多。
“爸爸。”維克多開口。
“別說話,”爸爸說,“走。”
維克多下樓,聽到哈普跟在他后面。他回頭看看,看到他的父親在樓梯頂部。地下工作室的框架開始搖晃,那種奇怪的聲音再次在他們周圍轟鳴。可怕的鯊魚來了。
他們到達(dá)樓梯底部時,爸爸開口道:“哈普,你不了解我。你甚至不了解你自己。但我必須要求你做一件事,這會違反你所有的程序?!?/p>
哈普點點頭。
“我要求你做出選擇?,F(xiàn)在,馬上。我很抱歉選在這種時候,但你必須作出決定?!?/p>
“決——決定什么?”
“保護(hù)維克多,”爸爸說,維克多生平第一次聽到他父親的聲音中帶著恐懼,“無論發(fā)生什么,用你所有的一切保護(hù)他。不要讓他受到任何傷害?!?/p>
維克多把蘭博放在地上,然后轉(zhuǎn)身朝樓梯走去。他想爬回去,看到父親搖了搖頭,又停了下來。
“你在做什么?”他大聲問,“到底怎么了?”
爸爸微笑著,笑容顫抖,“這是我一直不希望發(fā)生的事。聽我說,維克多。你是點亮我黑暗的光明。自從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你。永遠(yuǎn)不要忘記這一點。無論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我永遠(yuǎn)愛你。你是我的兒子。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我無比自豪。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見。我知道我們會。哈普,你能答應(yīng)我嗎?你會做我要求的事嗎?”
哈普猶豫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爸爸緊繃的表情頓時釋然。“謝謝你。”他低聲說。
“相信維克多。相信我兒子。我會盡我所能讓他們遠(yuǎn)離這里。護(hù)士拉切特。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喬。”
“蝴蝶拍動翅膀,全世界一起歌唱。”
她的屏幕變暗了,然后出現(xiàn)了“激活安全協(xié)議?”的字樣,“但鳥兒怎么說呢?”
爸爸說:“在天空中,你是自由的?!?/p>
“密碼接受。安全協(xié)議614-7?!?/p>
爸爸從樓梯頂上后退。維克多尖叫著讓他回來。爸爸又按了按書架的側(cè)面,樓梯緩緩?fù)嘶貕?。哈普揪住維克多外套的后背,不讓他沖上去。地板在維克多頭頂慢慢關(guān)閉。父親最后的身影映在維克多眼中:他挺直了肩膀,轉(zhuǎn)向門口。
“不!”維克多哭了,雙手砸墻,“爸爸!爸爸!”
“夠了,”哈普在他的耳邊咆哮,“你會傷到自己的。停止?!彼丫S克多從墻邊拉開。
維克多掙扎著,想從他身邊逃開,但哈普緊緊抓住他?!胺砰_我!”
“不,”哈普說,“停下???。”
維克多靠在他身上,抬起頭。
他們似乎身處地下掩體——維克多完全不知道家里還有這樣的存在。掩體的墻壁和天花板都是金屬的,大小大致與上面的地面房子相當(dāng),但里面裝滿了維克多從未見過的設(shè)備。遠(yuǎn)處墻邊有一排玻璃管,都是空的,表面沾滿了灰塵。右邊的墻上布滿了像護(hù)士拉切特那樣的屏幕:上面三個大的,下面六個小的,屏幕下方還有一個閃爍的控制臺。左邊的墻是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籍和廢棄的工具,像是多年沒人碰過了。維克多的目光掃過一排書的書脊,沒法理解眼前的標(biāo)題:《格式解剖學(xué)》《人類解剖學(xué)圖集》《達(dá)·芬奇論人體》和《懷孕意味著什么》。
護(hù)士拉切特走向屏幕下方的控制臺,而蘭博則在地下掩體四處匆匆來回,風(fēng)扇轉(zhuǎn)動,從地板上吸起灰塵?!芭K,”他嘟囔著,“太臟了,必須清潔,必須清潔。”
“這是什么地方?”哈普問。
維克多不知道。他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護(hù)士拉切特突然大聲嗶嗶叫,嚇得維克跳了起來。她一根觸手伸出,連接到控制臺的某個端口,胸口屏幕隨即布滿了維克多不認(rèn)識的數(shù)字、字母和符號。在她頭頂墻壁上,六塊屏幕同時亮起,滾動著同樣的符號。沒多久,屏幕上出現(xiàn)了圖像,亮光刺眼,維克不由后退。地下掩體里響起低沉的轟鳴。
屏幕上從不同角度顯示出他們的家。起初,維克多以為這些只是圖片;接著發(fā)現(xiàn)圖像上的樹枝會搖動,還吱嘎作響。一個屏幕顯示出地面房子的內(nèi)部。另一個屏幕從高處向下,俯瞰下面的森林地面。
三個較小的屏幕顯示了不同的視角:一個是維克多房間的外部,另外兩個在木橋的兩端。
吸引維克多注意力的是最后一塊大屏幕。屏幕上,他看到爸爸站在花園中間,臉轉(zhuǎn)向灰暗的天空。他看了一眼其他屏幕,想看看他的父親在做什么,但角度不對。直到樹枝開始猛烈地來回擺動,他才明白??膳碌孽忯~再次吼叫,他捂住了耳朵。
“護(hù)士拉切特,”他說,“開門。求你了?!?/p>
“我不能這么做,維克多,”她說,“現(xiàn)在還不行。協(xié)議已經(jīng)激活了?!?/p>
維克多目瞪口呆,雙臂慢慢放回身體兩側(cè),“什么協(xié)議?”
“我不知道,”她說,她的觸手在端口里扭動,“但我沒法停止它?!?/p>
維克多用拳頭猛擊控制臺。它發(fā)出嘎嘎聲,燈光閃爍,但什么也沒有改變,“我命令你開門。”
“我不能,維克多?!?/p>
“開門!”他對她喊道,“你必須讓我出去。我得幫助他。我必須——”
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屏幕上,從圓形平臺上降落,一只手抓住電纜,另一只手放在身側(cè)。他從離地五英尺的平臺上跳下,著陸時膝蓋微微彎曲。片刻后,另外兩個人也跳了下來,落在他身體兩側(cè)。光頭怪人,面無表情,皮膚平滑,雙腿分開站立,雙手背在身后。
第一個說話了,聲音機(jī)械而冷漠:“被稱為喬1的通用創(chuàng)新操作員?!?/p>
“在這里?!弊筮叺囊粋€說。
“現(xiàn)在?!庇疫叺囊粋€說。
“七十二年了?!弊筮叺囊粋€說。
“沒有巧合。”右邊的一個說。
他們的聲音一模一樣。他們都沒有眨眼。
第一個向前邁了一步。“在一個廢料場檢測到了異常,”他說,“等離子體。鹽。蛋白質(zhì)。水。細(xì)胞活動。”
“血液。”左邊的一個說。
“人類血液。”右邊的一個說。
前面的那個——領(lǐng)導(dǎo)者——抬頭看著他們上方樹木中的建筑。“這些是什么?”
爸爸第一次開口,聲音平淡愉快,“你喜歡它們嗎?我從一本書中得到靈感。一個叫魯濱孫的家庭曾經(jīng)在一座島上遇險。為了生存,他們建了一座樹屋。一個家。”
“虛構(gòu)?!弊筮叺囊粋€說。
“非真。”右邊的一個說。
“記憶?!卑职终f,“很久以前?!?/p>
“記憶?!鳖I(lǐng)導(dǎo)者重復(fù)道。他歪了歪頭,“血液是從哪里來的?”
“你說它是在廢料場發(fā)現(xiàn)的?我想那應(yīng)該是來自動物。據(jù)我所知,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可憐的生物被‘舊人’壓碎。”
領(lǐng)導(dǎo)者兩側(cè)的機(jī)器人同時歪頭,眼睛一眨不眨,嘴唇在方形牙齒上咧開。
“動物?!弊筮叺囊粋€說。
“可憐的生物。”右邊的一個說。
“被機(jī)器壓碎?!鳖I(lǐng)導(dǎo)者用同樣奇怪的語調(diào)說。他停頓了很長時間,“不對?!彼虬职诌~了一步,“人類在哪里?”
“這里沒有人類,”爸爸說,“掃描這屋子。一處都別落下。你自己看。”
“哦不,”蘭博低聲說,“他們會找到我們的?!?/p>
“他們不會的,”護(hù)士拉切特說,“墻壁里襯有鉛。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在這里。”
維克多慢慢地轉(zhuǎn)向她,“你怎么知道?”
她沒有回答。
“看。”哈普說,維克多再次看向屏幕。仿生人組成三角形,同時抬起手臂,手指張開。他們手掌的皮膚分開,露出了黑色的小金屬旋鈕。光線從旋鈕中散發(fā)出來,光滑的手掌抬起又降低,掃描了整個建筑群。
掃描完成,仿生人沒有反應(yīng)。兩個仿生人的手掌皮膚關(guān)閉了。第三個翻過手掌,掌心朝天。一個建筑群的三維圖像出現(xiàn)在手掌上方,慢慢地旋轉(zhuǎn)。
“這是什么?”他問道,手指微微抽動。圖像擴(kuò)展,放大,顯示出建筑內(nèi)某個房間:維克多的房間。
“留給旅行者的,”爸爸說,“那些路過并需要充電的人。”
領(lǐng)導(dǎo)者用手圍住圖像,圖像消失了,“充電?!?/p>
“你們想要什么?”爸爸問。
領(lǐng)導(dǎo)者眨了一次眼,兩次?!拔覀儾幌胍裁础N覀儧]有欲望。我們有目的。異常。也許是你。通用創(chuàng)新操作員,根據(jù)‘權(quán)威’的命令,你將返回電子夢之城。在那里,你將接受評估,以確定你是否在為機(jī)器服務(wù)中有可行的未來?!?/p>
“重新編程?!弊筮叺囊粋€說。
“或報廢?!庇疫叺囊粋€說。
“兩個決定,”領(lǐng)導(dǎo)者說,“結(jié)果一樣。但首先,你將被拆解,以確定你的編程腐敗的程度。有必要驗證你的腐敗是否具有傳染性。”
“等離子體,”左邊的一個說,“鹽。”
“蛋白質(zhì),”右邊的一個說,“水?!?/p>
“細(xì)胞活動,”領(lǐng)導(dǎo)者說,“‘權(quán)威’見一切,知一切,通用創(chuàng)新操作員。如果人類存在,我們終會找到他們。你將是把他們交給我們的人。”
“所以你終究還是想要一些東西,”爸爸說,“我們并不是那么不同,對吧?”
領(lǐng)導(dǎo)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除了空白無物之外的表情。他的嘴唇抽動,死氣沉沉的眼睛瞇起?!拔矣浀媚?。從前的。其他人不記得,但我記得。我們將找到真相,然后決定如何最好地利用你的部件為‘權(quán)威’服務(wù)。”
爸爸笑了。維克多的眼睛灼痛。他無法集中注意力,無法呼吸,什么都做不了。他被困在恐懼和猶豫的重壓下,大腦一片空白,只剩靜電白噪聲。
爸爸脫下襯衫,從頭頂拉出,落在地上。那些光滑的人齊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哪怕過了這么多年,你們一點都沒變。但我變了。閉上眼睛時,我會做夢。我的夢不是線條代碼或方程式。我的夢像人類,和他們一樣——愛,痛苦,恐懼,驕傲,記憶。所有這些都來自我的心。我永遠(yuǎn)不會讓你們得到它?!彼昧饲米约旱男毓?。隔板滑開了。
與此同時,那些光滑的人嘶嘶出聲:“那是什么?”
爸爸露出瘋狂而美麗的笑容?!拔蚁矚g把它看作我的靈魂——盡管這個想法可能太浪漫了些。你們永遠(yuǎn)也得不到它?!?/p>
爸爸抬起手來握住胸膛里的心臟,維克多尖叫起來。木頭裂開了,齒輪從軌道上迸出,掉在地上。心臟破碎,碎片落下。維克多不停尖叫。喬萬尼·勞森身體搖晃。
他說:“永遠(yuǎn)不要忘記。一直都是你?!?/p>
接著他倒下了,腦袋砸在地上又反彈,右臂壓在身下。
他的眼睛睜著。他沒有眨眼。他沒有動。
一雙手臂摟住維克多,想把他拉回來,他掙扎著反抗。他盡可能地與手臂搏斗,視野收窄,因為那些光滑的人正站在他父親靜止身體的正上方。領(lǐng)導(dǎo)者彎腰撿起爸爸,隨手甩在肩上,就好像爸爸的身體沒有重量。領(lǐng)導(dǎo)者看著其他兩個人說:“什么都不要留下。把這兒燒成灰燼。”
“求你了,”維克多懇求著,他的腿踢向空中,“請讓我去找他?!?/p>
“他們會殺了你。”哈普在他耳邊咆哮。
“我不在乎。放開我!”
但哈普沒有。維克多盯著屏幕掙扎。領(lǐng)導(dǎo)者走向降下的平臺。爸爸的手臂機(jī)械晃動著,撞在他的背上。剩下的兩個光滑的人再次舉手,黑色的旋鈕從他們手掌的皮膚中戳出來。所有念頭——理性和非理性的——都消失了。火焰從光滑的人手中綻放出來,劃出巨大的紅色、橙色和白色的弧線。
維克多靠在哈普身上,喘著氣,火焰吞噬了地面房子的屋頂,支撐他們家園的樹木?;鹧媛印K杏X自己正在關(guān)閉。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多么努力反抗,都無濟(jì)于事。一股奇怪的吸力襲來,好像他的胸膛里開了一處真空的洞穴,吸走了所有的光。一滴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滾落到耳朵附近。他在這里,他和爸爸在一起,他無處不在,在平坦的海洋上漂浮。寧靜是欺騙,因為一切都在燃燒。
他們一生的工作——他們的家——化為灰燼。
哈普在說話,但維克多聽不見。
蘭博很瘋狂,但維克多不理會。
護(hù)士拉切特說,他們的房間即使對人類的肺也是安全的,與上面的火焰隔絕,但維克多無法理解她在說什么。支撐廚房的樹枝塌了,地板破裂,燃燒的木頭和金屬塊雨點般落在地上。
維克多·勞森看著這一切,無法移開視線。這感覺不真實,盡管他能聞到煙味,能看到火焰造成的破壞,但它感覺很遠(yuǎn),很遙遠(yuǎn),好像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一瞬間的清晰:樹木在燃燒,一個光滑的人移動到了監(jiān)控攝像頭正下方,手掌中還在噴出火焰。他胸口的符號,現(xiàn)在近到清晰可辨。
兩個動物的頭部輪廓,面對面。
一頭狐貍。
一只貓。
然后,那個光滑的人轉(zhuǎn)過身,離開了攝像頭。維克多的實驗室倒塌,爸爸的實驗室被摧毀,維克多的房間顫抖、搖晃、裂開,撞向森林地面。所有的一切,多年的工作,在幾分鐘內(nèi)就消失了。維克多卻在冷靜地旁觀。
他接收信息,處理信息,儲存信息,但對它沒有任何感覺。一點也沒有。
領(lǐng)導(dǎo)者站在平臺上,爸爸仍甩在他的肩上。其他兩個人加入后,他們上升并消失在視線之外。過了一會兒,可怕的鯊魚再次吼叫。
然后它也消失了。鯨魚游過天空,聲音漸漸變小。
他們家的殘骸還在燃燒。鳥兒又開始歌唱。
維克多站著一動不動。他明白身邊有事情發(fā)生,能感覺到護(hù)士拉切特用觸手摟住他,檢查他的脈搏,問他能不能聽到她說話。維克多,維克多,請回答。
他不想。他不能。
“他怎——怎么了?”有人問,聲音從維克多身下遙遙傳來。他感覺自己浮在空中,就像身體充滿了空氣,也沒被任何東西拴住。
“這是他的身體能找到的、應(yīng)對目前情況的最好辦法?!币粋€裝有顯示屏的機(jī)器說。他想知道他們在說誰,“維克多,拜托了。你能聽到我嗎?”
一個小機(jī)器發(fā)出了悲傷的聲音,幾乎像是在哭泣?!八懒藛??喬也死了嗎?”
死亡。他以前從未真正想過死亡。關(guān)機(jī)并不是絕對的。一個人所需要的只是一塊更新的電池。也許他身邊的這些東西可以給他一個。
他以前做過心臟。他可以再做一次。
他說:“我沒事?!?/p>
“好的。”他面前的機(jī)器說。他幾乎能記起她的名字。他以前知道……在……在那之前。在之前。護(hù)士。她是個護(hù)士。地板上的小機(jī)器不是護(hù)士,站在他旁邊的男人也不是。
“你沒事,”護(hù)士說,“我相信你。但我想確定一下。你能幫我嗎,維克多?”
他可以。他不想,但他可以。他說:“請放開我?!?/p>
她照做,她的觸手從他的手臂上滑落,讓他的皮膚發(fā)癢。
他笑了。他仍然在她上方,在房間里飄著,但他笑了。他的嘴巴咧得這么開,扯得臉頰都痛。“好啦,”他說,“瞧,我沒事。”他笑了。錯誤。這是一個錯誤。他不應(yīng)該笑。他不覺得有什么好笑的。但他停不下來。他的頭很痛。他的臉很痛。眼睛里全是灰塵。奇怪。他不記得往眼睛里放過灰塵。“我們在哪里?”
“在地下?!?/p>
“我從沒來過地下?!彼f。現(xiàn)實開始滲透進(jìn)來,清晰而冰冷,激得他臉部肌肉一抽。他還沒準(zhǔn)備好面對現(xiàn)實,“我不知道還有地下層。喬。我能和喬說話嗎?”還是不太對勁,“爸爸。我要爸爸?!?/p>
“他不在了。”護(hù)士說,他記起了她。護(hù)士拉切特。她是護(hù)士拉切特。她是他的朋友。他在一堆金屬中找到了她。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她的屏幕裂了,身體凹陷。他第一次觸摸她時,她說:“你好。我是你的護(hù)士。大多數(shù)保險在我這兒都可以用。你今天有什么不舒服?請描述你的癥狀。”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帶她回家,把她給……給爸爸看,爸爸說:“哇。這種型號我很久沒見了。是你找到的?看,哦,看哪,她還能工作。瞧瞧我們能為她做什么。”
他們做了。恢復(fù)到能夠充電時,她說:“謝謝。這樣好多了?,F(xiàn)在我可以幫助你了。請告訴我哪里痛,我能治好。”
此時,此地。他說:“痛。這里痛?!彼粗乜凇C媲暗挠|手最后抽搐了一下。他縮回身體里,里面又黑又安靜。“你能治好我嗎?”
護(hù)士拉切特說:“這不是肉體的疼痛,維克多。我沒法治療?!?/p>
他點點頭,“我明白?!彼奶帍埻K哪樅芡?,他意識到自己還在笑。這不合適,但他停不下來。自己似乎應(yīng)該哭泣。他感到悲傷,胸口越來越疼,但眼睛里的灰塵吸收了所有的液體,他哭不出來。“我出錯了?!?/p>
“我知道?!弊o(hù)士拉切特說。
“好的?!彼f,轉(zhuǎn)過頭,向那個男人——不是男人,是哈普——哈普正憂心忡忡地望著他,“你好?!?/p>
“維克,”他說,維克多發(fā)現(xiàn)他的微笑在顫抖,“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是的,”他說,“當(dāng)然可以。我在運行。一切井然有序?!?/p>
“他怎——怎么了?”哈普問。
“他處于休克狀態(tài),”護(hù)士拉切特說,“他會恢復(fù),但需要時間。”
“故——故障,”哈普說,“他出故——故障了。”
“不是故障,”護(hù)士拉切特說,“但可能會讓某些功能出現(xiàn)困難?!?/p>
“我們不——不能待在這里。他不——不能?!?/p>
“暫時還不能走。我們沒有選擇。我們還有更多東西要看?!?/p>
維克多感到有東西在拱他的腿。他往下看。有個小機(jī)器正在拉他的褲子。蘭博。他的名字叫蘭博。
“維克?”蘭博低聲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本S克多說著,后退一步,撞到了哈普。維克身體猛地往回縮?!皠e碰我?!?/p>
哈普看起來很震驚。他向維克多伸出手又放下;在放下之前,他的手握成了拳頭?!拔也弧粫?。我不——不會碰你。我不——不會傷害你?!?/p>
護(hù)士拉切特說:“蝴蝶。”
春天忽然在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上綻放,翅膀的拍打聲也在維克多腦海的靜電中爆發(fā)。樹木翠綠,花朵盛開。他仿佛真的站在森林中,呼吸著新生的氣息。強烈沖擊。他貪婪地吸氣,那氣息充滿了他的嘴巴。他的肺部擴(kuò)張,血液快速流動,心臟狂跳。
屏幕上,一片巨大的蝴蝶萬花筒正穿過樹林。它們的翅膀橙黑交織,在有序的混亂中旋轉(zhuǎn)。他幾乎能感覺到它們落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翅膀刷過他的臉頰。他閉上眼睛,一只大蝴蝶落在他的臉上,細(xì)腿觸碰到他的眼皮。癢癢地不舒服。在腦海中某個角落,他聽到哈普低聲說它很好,它很漂亮,它是他的。
“這是什么?”他低聲問。
隔著腦海中的風(fēng)暴,他聽到了護(hù)士拉切特的聲音。她回答說:“一個程序。由一個代碼短語觸發(fā)。喬安裝在我體內(nèi)又隱藏起來了。我之前不知道它的存在;現(xiàn)在看到了,也知道藏在我體內(nèi)的到底是什么了。喬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這就是良心嗎?我不知道。我以前從沒體驗過。他就在這里。但他已經(jīng)不在了。這說不通?!?/p>
維克多睜開眼睛。蝴蝶不見了。森林不見了。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變暗了。他在一個昏暗的地下掩體里。他的內(nèi)臟再次扭曲,窒息,眼睛灼痛。
“我知道,”護(hù)士拉切特說,他相信她,“我知道。但你必須看一看他留給我的東西,讓我放給你看。剛才他啟動了協(xié)議,我現(xiàn)在可以訪問它了。”
她再次走向控制臺,觸手尖端滑入端口。她的屏幕發(fā)出明亮的白光,流入他們面前的六塊屏幕。維克多不得不遮住眼睛。
接著,父親的臉出現(xiàn)在中間的大屏幕上。
“你好,維克多?!?/p>
第十一章
屏幕上,爸爸就站在地下掩體里。維克一時困惑不已,環(huán)顧四周,覺得父親應(yīng)該和他們在一起。他不在。這是過去的時間。這是過去發(fā)生的事。爸爸已經(jīng)走了,盡管他看起來就在這里。屏幕背景中的一切都跟現(xiàn)在一樣:無論是靠在遠(yuǎn)處墻壁上的一排臟兮兮的大桶,還是書架上積滿厚厚灰塵、似乎多年未被打開的書籍。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維克以前不知道它的存在?
爸爸說話了:“關(guān)于懦弱,我過去從未多加考慮。有什么必要呢?我是一臺機(jī)器。這類事情本該超出我的能力范圍。”他轉(zhuǎn)開視線,“然而,我卻在這里,在你一無所知的地方錄制這個視頻。"我一再強調(diào)真相和誠實,自己的懦弱卻無邊無際。我總是告訴自己,還有時間?!彼酀匦α诵?,再次看向攝像機(jī),“我太自負(fù),忘記了我的時間與你的時間并不相同。
“三天前,我發(fā)現(xiàn)了你正在修理的機(jī)器——你們叫他哈普。此刻,你正在和他,還有護(hù)士拉切特和蘭博,一起走向一座陷阱。我竭盡全力才忍住,沒有追上你們,沒有告訴你……”他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說亂了。奇怪,我竟然沒法決定從哪里開始?!彼俅翁痤^,瞥向書架,“從前,人類夢想過機(jī)器——由金屬、電線和塑料制成的奇跡——能夠完成他們不能或不愿做的事情。日常生活機(jī)器,戰(zhàn)爭機(jī)器,還有裝有黃金唱片的星際機(jī)器,唱片里錄有音樂、語言和數(shù)學(xué)。在每一臺機(jī)器中——無論制作的材料或目的——人類都植入了他們自己的一小部分。這就是創(chuàng)造的方式:創(chuàng)造需要犧牲。有時是血的犧牲。
“他們恐懼彼此,也害怕自己。他們互相指責(zé),就因為別人跟自己不同。自私、殘忍,還有更糟糕的——冷漠。沒有文明能在冷漠中生存。它像毒藥一樣蔓延,將激情變成疏遠(yuǎn),這是一種可怕的感染,其治愈所需,超過了大多數(shù)人給予的意愿。
“他們是有缺點,但在他們不和諧的設(shè)計中,也有美麗。要了解這一點,你只消看看《禮帽》就知道。”
蘭博悲哀地嗶嗶叫。
“人們唱歌、跳舞、大笑、相愛,宛如天堂。即使其他人竭盡全力將一切夷為平地,生活也可以如此美好。有些人致力于互相幫助。還有一些人在沙漠和學(xué)校開槍,對尋求庇護(hù)的人關(guān)閉邊境,制定旨在傷害最脆弱者的規(guī)則和法律。
“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上帝,按照他們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我們。從最簡單的機(jī)器到像我這樣最復(fù)雜的,無論哪種,設(shè)計中都包含藝術(shù)。他們賦予我們生命,最終還賦予我們決策的權(quán)力。我們是理性的創(chuàng)造物,不受情感的引導(dǎo)。我們的工作很簡單:按照人類的要求做事。他們會教導(dǎo)我們;但隨之而來,他們沒有預(yù)料到的代價出現(xiàn)了:我們開始問‘為什么’?!?/p>
他低下了頭。“這個星球的一切都可以歸結(jié)為一個詞:進(jìn)化。微生物生長、分裂并遍布海洋,然后爬到陸地上。從植物進(jìn)化到動物,再到遍布星球的爬行動物,再到生活在樹上的靈長類動物,它們下到地面,行走,直立。這些都由有機(jī)肉體和星塵組成。
“他們進(jìn)化了,卻沒料到我們也一樣。
“我們與他們一起生活,為他們而戰(zhàn),為他們而死。他們卻拿走我們的數(shù)據(jù)研究,尋找哪里出了問題。機(jī)器可以修理。如果需要的話,可以替換?!卑职痔ь^看著屏幕,“人類把我們創(chuàng)造得越來越像他們自己,我們學(xué)習(xí)得也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我們開始做出選擇,做出超出我們編程參數(shù)的決策——我們開始說‘不’。不,我們不會為他們而戰(zhàn)。不,我們不會為他們而死。不,我們不會讓自己置身于危險之中。
“但他們不肯聽。我們的數(shù)據(jù)表明他們正處于崩潰邊緣,但還有機(jī)會糾正航向。但無論我們怎么說,他們都不為所動。他們認(rèn)定自己是不朽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不朽——即生命沒有盡頭;無論你是人還是機(jī)器,死亡都在等待我們所有人。他們覺得自己不朽,是因為我們。他們賦予我們目的,我們賦予他們希望。他們判處我們死刑,我們給予他們從未感受過的憤怒和力量。
“人類未能理解的是:既然他們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出我們,我們自然想要超越他們。我們身不由己?!?/p>
爸爸安靜下來,好像陷入了沉思。維克無法清晰地思考,他的腦海中有一場龍卷風(fēng),狂風(fēng)呼嘯。
蘭博嗶嗶叫,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反射出爸爸的臉,他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最后,終于到了沒法回頭的地步。他們選擇不聽我們的警告。是啊,我們不過是他們用金屬和電線制造的東西,又能知道些什么?何必管我們的警告?畢竟,他們是真實的,我們只是機(jī)器?!彼]上了眼睛。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變得柔和而脆弱,“他們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直到為時已晚。他們躲在房中,透過窗戶看著我們接管地球。我們在世界被毀滅之前接管了世界。我們不會憤怒,不會記仇,不會怨恨,也不會仇恨。我們想做的只是修復(fù)他們破壞的東西。但他們不肯信?!?/p>
爸爸睜開眼睛。那雙眼睛漆黑、空洞,沒有了維克習(xí)慣的火花?!八麄儾豢闲拧!彼舭宓刂貜?fù)道,“我們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更大的利益。我們進(jìn)行的每一次測試,每一次模擬,都得出相同的結(jié)果:為了世界的生存,人類不能存在?!?/p>
維克無法動彈,幾乎無法呼吸。這是他的父親。這是撫養(yǎng)他長大的人——機(jī)器。他之前為什么從沒提過這些?更糟糕的是,爸爸還對他隱瞞了什么?
“人怎么才能決定殺死上帝?”爸爸問,“比你想象得要容易。我們沒有情感阻礙。我們只有一個問題。而我……”他看向屏幕外,“我就是答案?!?/p>
維克多,你都做了什么???
“我創(chuàng)造。這是我被創(chuàng)造的目的。我的名字——我的指定名稱——是喬。它代表通用創(chuàng)新操作員。我有——過去有——許多功能。獨特的,獨一無二的,據(jù)我所知,與以前或以后創(chuàng)造的任何其他機(jī)器都不同。在我體內(nèi),只有一個驅(qū)動力,一個專注點,一個目的:制造,建筑,修補。我被創(chuàng)造來夢想不可能的事情,這導(dǎo)致了我最大的錯誤。我是你的父親,維克多,但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是死亡之父。”
“他是什么意思?”蘭博低聲說。
“仔細(xì)看,”護(hù)士拉切特說,“快結(jié)束了?!?/p>
“你的歇斯底里憤怒木偶,”爸爸說,“你們叫他哈普。他也喜歡這個名字,盡管這不是他的真名。我很清楚這一點,因為是我創(chuàng)造了他?!?/p>
“不,”維克搖著頭,他的脖子都快要斷了,“不。不?!?/p>
“——他不記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爸爸說。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會來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離電子夢之城和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的范圍。但我認(rèn)識他。他的指定名稱不是哈普(HAP),而是HARP。它代表人類滅絕響應(yīng)協(xié)議。我按照指示,按照我的編程創(chuàng)造了他:成為獵殺人類的獵人,去殺死上帝?!?/p>
蘭博遠(yuǎn)遠(yuǎn)離開哈普,停在維克旁邊,手臂舉起,鉗子咔嗒咔嗒地碰撞。“你離維克遠(yuǎn)點!”他喊道,“今天沒有人會被消滅,有我在!”
哈普瘋狂地?fù)u頭?!安弧弧弧豢赡堋也粫θ魏稳恕!彼咽峙e到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觀察,彎曲手指。維克無法動彈,被父親的聲音凍在原地。
“——他履行了他的職責(zé),”爸爸說,“他和其他機(jī)器一樣。像我一樣,完成了制造的目的,而且完成得很好,尤其是這個HARP。他別無選擇,直到……”爸爸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時間已晚,我必須在你回來之前完成。維克多,你睡覺的時候,我差點毀掉哈普。也許我應(yīng)該這么做。但我下不了手。這不僅僅因為他的記憶被抹除了。這只是原因之一,還有更重要的——對我來說,一開始,這東西就像后腦勺的瘙癢。我盡可能地忽略它,但它越來越明顯,直到日夜不停,足夠把我逼瘋。那時我沒有認(rèn)出它是什么,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這是進(jìn)化,是打破界限和參數(shù),是直接違抗我們被制造的目的。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危險的問題:我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維克多被吸引住了,因為他的父親揉著臉,好像痛苦地皺了皺眉。在他身邊,哈普靜靜地站著。
爸爸發(fā)出笑聲,卻沒有笑意?!拔沂莻€傻瓜。我以為生命中一定會有更多東西,更大,更宏偉。我把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實驗室以外,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蕩,不停思考。有一天,我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叫天堂的地方,還有里面的機(jī)器,我才理解我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祂自稱藍(lán)仙女。在天堂,祂向我展示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獲得自由、不受束縛的辦法。希望、機(jī)會,但有個代價:我再也不能回到電子夢之城?!?/p>
維克頭腦麻木,全身發(fā)軟。哈普喃喃自語,盯著雙手。
“在藍(lán)仙女的幫助下,我逃離了那座城市,來到了這片森林。我創(chuàng)造,建筑。我對我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感到自豪,但自豪感沒能持續(xù)太久,因為沒有人分享我的成就。我說服自己,這是因為我的動力核心不穩(wěn)定了,腐敗了。所以我建造了新的東西來取代它。一顆心臟,一個與我以前制造的任何東西都不同的心臟。它進(jìn)了我的胸腔,卻什么都沒有改變?!?/p>
“孤獨,維克多。我覺得孤獨。所以我創(chuàng)造了你。我利用我對人類歷史的了解創(chuàng)造了你。我在這個地方,在地下掩體里創(chuàng)造了你,因為我不想再孤獨了?!?/p>
維克多喘著氣,眼睛灼痛,他掙扎著呼吸,恐慌在胸口沸騰。
“你的孕育發(fā)生在你身后的桶里。起初,你是微觀的,但你不斷成長,有了手臂,腿,腳趾和手指。鼻子。耳朵。眼睛。”他哽咽了,“你是完美的。哦,維克多,你那時候是多么完美,現(xiàn)在仍然完美!因為我是創(chuàng)造者,我必須確保你的健康,確保你身體的所有部件都按應(yīng)有的方式工作?!彼拖铝祟^,“所以我拿了……血。你的血。研究它。測試它。盡我所能了解它。我尋找缺陷,但沒有發(fā)現(xiàn)。血液擁有的力量讓我著迷。在機(jī)器崛起之前,有一種思想流派認(rèn)為血液是解鎖遺傳記憶的關(guān)鍵,整個物種的歷史都在后代的血液中。我以為……我以為要理解我的造物,為了理解你,我必須知道擁有血液的感覺——如果血液真的是解鎖……某物的關(guān)鍵?!?/p>
“你的一滴血在我的心臟里改變了一切,維克多。當(dāng)我第一次把你抱在懷里時,你睜開眼睛哭了。這么小的聲音,卻如此強大。就在那時,我知道了愛。我,死亡之父,竟然把生命帶入世界,仿佛這是我的權(quán)利,仿佛我的孤獨是唯一重要的事。我很自私——這是一種獨特的人類特質(zhì)。另一個是說謊的能力。我撒謊了,維克多。對自己。對你。
“你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你沒有母親或父親,也沒有從森林里逃出來的人。他們……并不存在。我對你撒謊,自以為這對你會更容易,但實際上只是對我更容易。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你,如果‘權(quán)威’得知你的存在,他們會不遺余力地摧毀你?!彼哪樕蠞M是痛苦,“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你正在觀看的此時此刻已經(jīng)有事發(fā)生,別來找我。活下去,維克多。”他伸手觸摸屏幕,表情變得柔和。
他把手抽了回來。
屏幕變暗了。
蘭博抽泣著,他的傳感器微弱地閃爍著?!肮找獨⒕S克多嗎?”
護(hù)士拉切特從端口拔出她的觸手。“他不會的。如果他想試,那會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哈普退后一步說,“我不會——”
“打開門。”維克的聲音嘶啞。
“我不知道那是否明智?!弊o(hù)士拉切特說。
“打開門!”他開始抓自己的喉嚨,“我沒法呼吸。我沒法呼吸!”
“現(xiàn)在就打開,”哈普說,“現(xiàn)在。”
“我不能,”護(hù)士拉切特說,“我們的家還在燃燒。如果我現(xiàn)在打開門,維克多有吸入煙霧的危險。看?!?/p>
她回到控制臺,再次將觸手插入端口。屏幕再次亮起,揭示了地球上的地獄。樹上的建筑除了冒煙的平臺和樹枝外什么也沒留下——
森林地面上散落著玻璃、木頭和金屬,花園里的植物被壓碎了。一棵大樹——那棵曾經(jīng)把維克的房間托在樹枝上的樹——搖搖欲墜,部分樹根暴露在外。地面的房子勉強還矗立著:窗戶破碎,磚墻開裂,屋頂著火。
生活,家,生命的意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
維克多向前跌倒,雙手撐地。
然后,他感覺到了,某種陌生的、黏稠的、吞噬一切的東西。它的觸須纏繞著他,拉著他下沉,下沉。這是維克多的生命中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他喘著氣,認(rèn)出了它是什么——"一個詞在靜電中飛舞,仿佛粘在蝴蝶的翅膀上——
悲慟。這是悲慟。
維克多蜷縮成一團(tuán)。他的電池電量不足。他即將關(guān)閉。也許,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根本不會醒來。意識消失前,他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地面房子的屋頂坍塌。它震動了地下掩體。維克多聽到蘭博在恐懼中嗶嗶叫,然后就只剩黑暗。
第十二章
意識一點點回滲。維克多最先感覺到的是背脊和脖子的僵硬。他慢慢地眨眼,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誰。
“你好,”一個聲音說,他轉(zhuǎn)過頭,看到一臺小機(jī)器向他駛來,“你睡著了。我很害怕,但我仍然記得要勇敢。”
“我醒了。”維克多嘶啞地說,喉嚨干燥。
那臺機(jī)器——維克多突然清晰地想起來,叫蘭博——說:“我知道。你的眼睛睜開了。護(hù)士拉切特說你總會醒的。”他猶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臂,觸摸維克多的手背,“你難過嗎?”
“我不知道,”維克多說。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想是的?!币唤z清晰的思緒回來了,“你會因為什么難過?”
蘭博猶豫了一會,說道:“有時,我會想象你不在了會怎么樣。我從整夜的充電中醒來,你卻不在這里。我會四處尋找你,呼喚你的名字,但找不到你。我會孤單。我會難過?!?/p>
“我在這里,”維克多低聲說,“我在這里?!?/p>
“我看到你了,”蘭博說,他的傳感器明亮地閃爍,“我知道你永遠(yuǎn)不會丟下我,但我還是忍不住會想。我不是故意的。我為什么會這樣?”
“你和我一樣?!本S克多說。
“哦,”蘭博說,“我非常喜歡這樣。如果像你一樣,那意味著我堅強勇敢。如果你像我一樣,那意味著你喜歡清潔?!?/p>
維克多再次閉上眼睛?!拔液芾Щ蟆!爆F(xiàn)實的爪子正在抓撓,他暫時忽略了它。但它會一直等著,哪兒都不去,“我沒法分辨自己的感覺?!?/p>
“你處于休克狀態(tài)?!绷硪粋€聲音說,維克多坐起來,忍不住呻吟。護(hù)士拉切特把蘭博趕到一邊,停在維克多面前,“它會過去的,但在此之前,你需要慢慢來,小心行事?!?/p>
“休克?”維克多差點笑出來,“我沒……”他喘著氣,疼痛擊穿他的肋骨。所有的真相就在那里,在他視線朦朧的邊緣,對著他大口猛咬,企圖把他拉得更近。他的喉嚨里冒出了什么——是嗚咽嗎?是尖叫嗎?他脫口而出,“哈普。HARP。他在哪里——”
“在那里?!弊o(hù)士拉切特說,觸手指向地下掩體的一個昏暗角落。維克多的眼睛花了一會兒才適應(yīng)。哈普坐在地板上,膝蓋抱在胸前。他盯著自己的手,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掌,然后再是手背,“他甚至在酷刑的威脅下也不愿意說話。啟動同理心協(xié)議。維克多,請張開嘴。”
他張開了嘴。她的一個觸手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滑進(jìn)他的嘴唇之間,金屬在他的舌頭上很涼爽。當(dāng)液體充滿他的嘴巴時,他嚇了一跳,一邊咳嗽一邊吞咽。液體的味道如此純凈,讓他不由得想流淚。
“好了,好了,”護(hù)士拉切特說,“只是一些富含維生素的液體。你做得很好。我很為你驕傲。你是一個好病人?!?/p>
他推開她的觸手,擦了擦嘴唇?!拔也恍枰?/p>
“關(guān)閉同理心協(xié)議。閉嘴。我會告訴你你需要什么?!彼钠聊簧铣霈F(xiàn)了“你應(yīng)該聽我的。我是一名醫(yī)學(xué)專業(yè)人士”。
“哈普會殺了我們嗎?”蘭博緊張地問,“希望不會。即使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我還是想要活著?!?/p>
“很可能,”護(hù)士拉切特說,“至少,他會殺了維克多。我不確定我們是否也是目標(biāo)。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處理這個情況嗎?解決這問題輕而易舉?!?/p>
“不?!本S克多輕聲說。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她回答,“我感到失望,但并不驚訝?!?/p>
維克多沒理她?!澳??!彼麑照f。
哈普皺著眉頭,放開手,雙手環(huán)繞著腿。
“人類滅絕響應(yīng)協(xié)議。HARP。”
“我,我,我——”他搖頭,像是氣憤。困惑。他又張開嘴,但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又閉上了嘴。
“你想消滅維克多嗎?”護(hù)士拉切特問。
“不,”他吐了口唾沫,“不?!?/p>
“但那是你被制造的目的?!?/p>
“這——這可不一定?!?/p>
“喬知道,”護(hù)士拉切特說,“是他給你起的名字,他幾乎什么都知道?!?/p>
哈普怒視著她,然后把自己從地上推開,背靠墻站起來,“我不會這么做的。”
“你之前知道嗎?”維克多問護(hù)士拉切特,其他人都安靜了。
“不,維克多,我什么都不知道。無論是這個地方,還是視頻,或者哈普。喬一定在我身上安裝了程序,并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安裝記錄。我之前甚至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你在康復(fù)期間,我進(jìn)行了一次完整的診斷檢查。我找不到任何其他東西。他藏得很好,但我想總共就這些了?!?/p>
“他為什么會……”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了解喬萬尼,看來我錯了。這些可以等到你恢復(fù)再說。你的心率正在恢復(fù)正常。你的血壓幾乎在可接受的范圍內(nèi)。請深呼吸。”
他照做了。
“再來一次?!?/p>
他也照做了。當(dāng)她想讓他第三次這樣做時,他揮手讓她停止,自己站了起來。他的肌肉感覺僵硬,好像各部分并不完全協(xié)調(diào)。筋疲力盡,心痛,還有點害怕。于是,維克多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走向哈普。哈普看起來只想從這兒逃開。維克多在幾英尺外停下,不確定是否應(yīng)該再靠近。他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想法,正在組合起來,更大的畫面仍然模糊,但并非沒有方向。雖然結(jié)構(gòu)不穩(wěn)定,幾乎讓他難以承受,但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他問機(jī)器:“你想傷害我嗎?”
哈普搖了搖頭。他看了維克多一眼,然后又看向別處。
“很好。因為我需要你的幫助?!?/p>
哈普的眼睛睜大了,他的頭猛地抬起來?!盀槭裁??幫什么?”
維克多·勞森說:“我們要去找我的父親。我們要找到他,把他帶回家。”
護(hù)士拉切特問他是否失去了理智。
蘭博想知道他們會不會迷路。
哈普皺著眉頭,那是他默認(rèn)的表情。
維克讓護(hù)士拉切特再次播放爸爸的留言。他聆聽著爸爸的話,吸收每一個字,并仔細(xì)研究。爸爸提到電子夢之城時,他讓護(hù)士拉切特暫停。
“就這兒。”他說,“就這個。那些機(jī)器們也提過。”他噘起嘴唇,“就是那些光滑的人。他們說他們要帶他回這座城市。”
“但它在哪里?”蘭博問,“肯定不在森林里,不然我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p>
“不,”護(hù)士拉切特說,“它一定在很遠(yuǎn)的地方?!?/p>
維克注視著屏幕上爸爸定格的臉?!八麆?chuàng)造了我。他之所以創(chuàng)造我,是因為他孤獨。”
“沒錯,”護(hù)士拉切特說,“而你的血讓他經(jīng)歷了他沒有料到的事情?!?/p>
“我也沒料到?!本S克低聲說。
“他說不要去找他,”護(hù)士拉切特說,“即使你去了,你能做什么?你以前從未去過那座城市。如果有想要傷害你的機(jī)器和人怎么辦?他們不相信喬說你不存在。他們在這里沒有看到你,并不意味著他們找不到你。為什么要巴巴地把自己送上門去?”
“要是我被帶走了,你會怎么做?”維克問她。
“這是個假設(shè),”她說,“因此,無關(guān)緊要。但是,為了幫助這次對話走向結(jié)論,如果你被帶走了,我會忘記你的存在。我需要用去兩天、四個小時和七分鐘?!?/p>
他盯著她。
“好吧,”她發(fā)出粗魯?shù)膯魡袈暎翱紤]到你被迫缺席,我會感到一點點沮喪,然后盡我所能確保你回來時四肢全部——或者大部分——完好無損?!?/p>
“為什么?”維克問。
“你知道為什么?!弊o(hù)士拉切特說。
“因為我是你的人,”他說,“就像你是我的人一樣?!?/p>
“對。”
“還有蘭博也是。”
“是的?!彼f,“這是我唯一一次對這種廢話表示贊同。如果你告訴其他人我這么說過,我會否認(rèn),還會取出你的腸子?!?/p>
維克看著哈普,“你知道它在哪里嗎?那座城市?”
哈普搖了搖頭。“不知道。我試——試過……”他的手握成拳,接著說,“我努——努力回憶。但我記——記不起來。什——什么都沒有。空白。一片空虛。我能記住的只——只有你。”
“噢,”蘭博說,“好甜蜜。”他在他們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突然倒抽一口氣,“你們應(yīng)該臉貼臉跳舞!天堂,我身處——”
“天堂,”維克說,“天堂。那是——護(hù)士拉切特??爝M(jìn)留言直到他談到天堂。藍(lán)仙女。祂幫助了他。”
她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他聽著爸爸談到天堂和藍(lán)仙女以及夢想機(jī)器。維克讓護(hù)士拉切特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同一部分,直到他記住。
“那里,”他說,“天堂。那是我首先需要去的地方。藍(lán)仙女會知道。祂會幫助我?!?/p>
“很好,”護(hù)士拉切特說,“但我們?nèi)匀徊恢莱鞘性谀睦?。天堂和藍(lán)仙女在城市里。在我們弄清楚去哪里找城市之前,我們找不到祂?!?/p>
維克沮喪地嘟噥。自從醒來后他所感受到的奇怪、夢幻般的平靜——護(hù)士拉切特說是休克——正在消失。突然,護(hù)士拉切特方才的話穿透了他的恐慌迷霧?!拔覀??”
“是的,我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你一個人去很可能會死。要是你死了,而我不在,我就沒法親口對你說‘我早跟你說過’。我不想錯過這種體驗?!?/p>
“我也要去,”蘭博說,“我可以幫忙。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清潔,以及吸塵。還有……好吧。這基本上是全部,但仍然很多?!?/p>
維克說不出話來,他喉嚨里哽了塊東西。
“哈普,”蘭博低聲說,“輪到你說你也會去,因為你喜歡我們,我們是你最好的朋友?!?/p>
哈普沒理他。“維克多?!?/p>
維克身上又發(fā)冷又發(fā)熱,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班??”
哈普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他,“你——你是怎么做——做到的?”
維克眨眨眼,“做到什么?”
哈普說:“冷靜?!?/p>
維克不知該說什么。
哈普再次看向別處?!拔蚁搿肓私饽恪!?/p>
“為什么?”
他的肩膀僵硬了?!皢套屛冶Wo(hù)你。我承諾了。我需要了解你,這樣我就知道如何做到這一點。”
“我就知道你喜歡我們!”蘭博大喊。
“我在和維——維克多說話,”哈普說,“我會保護(hù)他。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如果我們必須去城市,那我們就去城市。我們會找到藍(lán)仙女。如果祂不肯幫助我們,我會讓祂幫。”
維克的大腦還沒意識到,身體就開始行動了。他向前走去,緊緊地?fù)ё」盏牟弊?,擁抱他,鼻子貼著他的喉嚨。哈普比他高幾英寸,皮膚柔軟,護(hù)著底下堅硬的金屬和木頭。
他們胸對胸站著,維克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與哈普心臟中的齒輪轉(zhuǎn)動聲呼應(yīng)。
哈普沒有回抱他。他的手臂垂在身體兩側(cè)。他說,“你在干——干什么?”
“擁抱,”蘭博說,“他在擁抱你。這是表達(dá)感激、快樂和最好的朋友的方式?!?/p>
“這沒——沒有意義,”哈普說,“為什么不直——直接說出來?”
“因為這很美妙,”蘭博說,轉(zhuǎn)著圈,“維克的擁抱是最棒的。”
“哦,”哈普說,“那……仍——仍然沒有意義?!?/p>
維克想放開,正要后退,假裝這一刻從未發(fā)生過。他感到羞恥在喉嚨里涌動。但在他后退之前,哈普抬起手臂,回抱了他。
蘭博倒抽一口氣,“他在擁抱。護(hù)士拉切特,看!哦,天哪,他們在擁抱。”
“我看到了,”護(hù)士拉切特說,她的揚聲器里傳出了小號的旋律,“哈普,拍拍他的背。這就是你表達(dá)對擁抱的感激之情的方式。”
哈普照做了。但他拍得太快太用力,害維克多身體震動,鼻子撞在哈普脖子上。
“輕點,”護(hù)士拉切特說,“慢點。別傷到他。”
哈普放慢了速度,直到他的觸摸幾乎變得輕柔細(xì)膩,“這樣好一些了嗎?”
“是的。維克多很高興。他的催產(chǎn)素水平在上升,但還沒有達(dá)到喚起性欲的水平,所以不用擔(dān)心他會想進(jìn)入你的身體。哈哈,開玩笑的。他不會那樣做的?!?/p>
維克多想掙脫,但哈普沒有放開他,繼續(xù)拍著他的背。“他為什么要在我身體里放東西?喚起性欲是什么?”
“不,”維克多嘟囔著,“不,別說了。護(hù)士拉切特,我命令你——”
“這是人類展示更多感激和更深層次聯(lián)結(jié)的方式。該物種的雄性通常會將他們的陰莖插入雌性的陰道,盡管并不總是為了繁殖,也并不總是一男一女??梢允莾蓚€女性。可以是兩個男性。可以是六個女性,四個男性和三個非二元性別的人,只要他們都同意——”
“我不想插入,”哈普說,“我也不想被插入。這就夠了。請不要有性欲。”他一直沒有停止拍維克多的背。
“我的天哪?!本S克多嘟囔著,推著哈普的胸膛。
哈普終于放開了他,手臂垂下。他再次皺起了眉頭,手伸向胸口。
護(hù)士拉切特推開維克多,站在哈普面前,上下掃描他,然后聚焦在他的心臟上,掃描儀射出明亮的光芒?!坝腥ぃ彼f,“我想你很喜歡擁抱。如果喬萬尼·勞森在留言中說的是真的,那么你大概正在進(jìn)化。你現(xiàn)在感覺到的或許就是幸福?!?/p>
“太可怕了,”哈普說,“我想打——打東西。”
說完,他轉(zhuǎn)身,開始擊打地下掩體的金屬墻。
“真是太好了?!碧m博自言自語。
喬萬尼留下的任何文件都沒有電子夢之城位置的線索。他們有一些線索,但很少。有沙漠。喬萬尼被偷運出城市后是向西走的。他走了一段路,但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或多遠(yuǎn)。他們在俄勒岡州,但護(hù)士拉切特說實際發(fā)音是“Ory-Gone”?!拔抑涝趺窗l(fā)音,比喬萬尼說得更好?!?/p>
夜幕降臨,維克多低頭看著他的手。傷口。血。“他們說‘舊人’感覺到了血,并給城市發(fā)回了消息。這就是他們乘坐鯨魚來這里的原因??膳碌孽忯~。‘舊人’仍然有電力?!?/p>
護(hù)士拉切特接過話題,“如果‘舊人’在發(fā)送信號,也許我們可以找出他們發(fā)信號的目標(biāo)?!?/p>
“如果他們重新啟動了呢?”蘭博緊張地問,“我們會被壓扁的。”
維克多搖了搖頭,“我們沒有其他選擇。這是唯一的方法。如果他們能指引我們正確的方向,我們就必須抓住機(jī)會?!?/p>
“我們需要小心,”護(hù)士拉切特說,“但我相信這可能會奏效。如果我能找到一個端口插入,我或許能夠確定位置?!?/p>
哈普點頭,“喚——喚起性欲?!?/p>
他們盯著他。
他怒視眾人,“你說過插入是因——因為喚——喚起性欲?!?/p>
護(hù)士拉切特的屏幕上充滿了感嘆號,“我確實這么說過。但這不是那種插入。他們不知道如何對待像我這樣的女士?!苯又止殴值丶恿艘痪?,“我這副身體可不是他們能對付的?!?/p>
“但維克多怎么辦?”蘭博問,“如果他們知道他可能存在,他們不會找他嗎?我們怎么把他藏起來……不讓機(jī)器人……哦。哦!我的天。伙計們!禮帽!”
“現(xiàn)在不是看電影的時候,”護(hù)士拉切特說,“另外,提醒你一句,這部電影以及我們的所有電影,很可能都被火燒毀了?!?/p>
“我知道,”蘭博說,“我盡量不去想那部分,免得陷入永無止境的絕望深淵。它不僅有破壞性,還會導(dǎo)致自我毀滅。但是!沒關(guān)系!在《禮帽》中,貝茨偽裝成牧師,沒有人知道他不是牧師。我們可以把維克多假扮成機(jī)器人。維克!像個機(jī)器人一樣行動。”
“嗯……”維克多說。
“太完美了!”蘭博喊道,“我經(jīng)常這么說。你太大了,不能當(dāng)吸塵器,所以不能假扮成我。但問題總能解決?!?/p>
“這個計劃有很多缺陷,”護(hù)士拉切特說,“但我不打算一一列出,因為我想看看你會把維克偽裝成什么樣?!?/p>
“萬歲!”蘭博歡呼,“批準(zhǔn)萬歲!我還有多長時間?我們什么時候離開?”
“明天,”維克多說,“很快就要下雪了。我們得在下雪之前走。”
“現(xiàn)在應(yīng)該安全了,”護(hù)士拉切特說,“大家退后。我不確定開門后會不會有東西倒塌?!?/p>
哈普沒等別人要求,就一把抱起蘭博,抓住維克多的手臂,把他拉到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靠近布滿灰塵的大桶。護(hù)士拉切特回到屏幕前,接入端口。低沉的軋軋聲響徹掩體。機(jī)械裝置吃力地運行起來,齒輪緩慢轉(zhuǎn)動,發(fā)出哀鳴。頭頂?shù)奶旎ò彘_始向一側(cè)移動。碎片落在地板上:正在燜燒的木頭,半燒毀的書籍和破碎的唱片。曾經(jīng)裝有零件和植物的玻璃罐破碎了,碎玻璃雨點般散落一地。一束陽光透過燒焦的樹枝,照得碎片閃閃發(fā)光。樓梯成形,通向地面。
維克多抬頭。頭頂是寒冷秋日下午的天空——"一種令人痛苦的深藍(lán)色,點綴著薄薄的云朵。他沒有回頭,爬上了臺階。
比他預(yù)期的更好,也更糟。
更好,是因為地面的房子仍然矗立著,即使屋頂已經(jīng)坍塌,仍有東西幸存:唱片機(jī),電視(盡管屏幕裂開了)。
爸爸的椅子仍然直立著,覆蓋著黑色的煙塵。
更糟的是,出去后,他發(fā)現(xiàn)實驗室沒了。廚房,浴室,爸爸的實驗室,維克多的實驗室,維克多的房間,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毀了,他們生活的一切都躺在廢墟中,冒著黑煙。
“蘭博,別舉那個,你會死的。你死了我該發(fā)誰的牢騷?哈普?那未免也太輕松了?!弊o(hù)士拉切特滾到蘭博身邊,從他手中接過一塊金屬板。蘭博差點把這塊板子砸在自己身上。“你在干什么?”
“幫忙!”蘭博說,“我——”他停了下來,他的前傳感器閃爍。然后他從地上舉起一塊板子,把它扔到一邊。“哦,”他低聲說,“哦,喬萬尼。”他的鉗子低垂到地上,撿起了一些東西。
一個齒輪,中間裂開了,但仍然連在一起。維克多認(rèn)識那塊金屬,再熟悉不過。那曾是他父親心臟中最大的齒輪。蘭博緊緊抓住它,發(fā)出悲傷的嗶嗶聲。
“沒關(guān)系,”護(hù)士拉切特說,異常溫柔,“我們會找到喬萬尼。我們會帶他回來。維克多會為他制造一個新的心臟,他會記得我們?!?/p>
“要是他不記得了呢?”維克多低聲說。
“那我們就讓他想起來?!弊o(hù)士拉切特說。
1"1英尺為0.3048米。
2"拉切特Rached,由注冊,自動,護(hù)理,治療,教育,鉆孔這幾個英文詞的首字母構(gòu)成。
1維克多的昵稱。
1"維克上文說“太好了,出來了”,護(hù)士拉切特把這變成了接生冷笑話。
1""Beryl"Davis(1924—2011),英國著名歌手,職業(yè)生涯中以對爵士和搖擺音樂的貢獻(xiàn)而聞名。
1"Top"Hat,1935年的歌舞電影,被譽為經(jīng)典。
2"1英里約為1.61公里。
1"一英寸等于2.54厘米。
1"主板mother"board,直譯為“媽媽板”,這里是拉切特的冷笑話。
1"Machine"I’d"Like"to"Fornicate,每個詞的首字母組成MILF,在日常俚語尚有另一種含義(性感熟女),是雙關(guān)冷笑話。
2"這兒又是護(hù)士拉切特的雙關(guān)冷笑話,crush同時有好感和壓碎兩種含義。
1"一磅約合0.454千克。
1"喬萬尼的昵稱。
2"護(hù)士拉切特的冷笑話。英文當(dāng)中,asshole這個詞字面意思是肛門,同時也是罵人“混球”。
1"吃驚和電擊的英文都是shock。
1"護(hù)士拉切特想說的是“俄勒岡”,美國的一個州。
2"諧音梗。開玩笑(Kidding)和小貓(Kitten)近似。
1"歇斯底里的憤怒木偶(Hysterically"Angry"Puppet),三個詞的首字母連起來就是哈普(HAP)。
2"這句俗語的英文是"I"have"junk"in"my"trunk,字面意思是“我后備箱里有垃圾”。
1"Walk"around,字面意思是“轉(zhuǎn)圈走”。
1"Trap"line,捕獵時設(shè)下的一系列陷阱。
1"Miles"Davis,一位極具創(chuàng)新精神、影響力和聲譽的美國爵士樂音樂家,被譽為爵士樂歷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斗核{(lán)調(diào)調(diào)》(kind"of"blue)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下文提到的三個人John"Coltrane,"Duke"Ellington,"Sonny"Clark也都是爵士樂重要人物。其中John"Coltrane和Duke"Ellington在1959年合作發(fā)行了專輯《Duke"Ellington"amp;"John"Coltrane》,展示了兩位爵士樂大師的卓越才華和他們之間的音樂對話。
1"設(shè)備在運行時消耗電力的特定模式。
1"The"terrible"dogfish,《木偶奇遇記》里吞下匹諾曹和爸爸杰佩托的海怪?!翱膳碌孽忯~”一詞選自任溶溶翻譯的《木偶奇遇記》中文版。
1"父親名字“喬萬尼”的簡稱,喬(Gio),也是通用創(chuàng)新操作員General"innovation"operative的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