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部科幻譯作
晚清到民國這段時間,是中國從封建制度向現代國家制度的過渡期。正是在那樣那動蕩的時局下,科幻小說被譯介到中國。
那么,哪部作品才是我國第一部科幻譯作呢?
比較普遍的一種觀點認為,此榮耀當歸1900年經世文社刊行、薛紹徽(1866--1911)和陳壽彭(1855--?)合譯的法國著名科幻作家房朱力士①(現譯儒勒·凡爾納)的代表作《八十日環游記》(現譯《八十天環游地球》)。薛紹徽是晚清著名的詩人、翻譯家,曾參與創辦我國第一所自辦女校,14歲即因冒充兄長參加詩賽名動榕城②,而陳壽彭是我國近代著名外交家、翻譯家陳季同之弟,精通英語、拉丁語,亦有《新譯中國江海險要圖志》等多部譯著留世。
《八十日環游記》首版只標“薛紹徽著”,再版時署名才改為“逸如口譯,秀玉筆述”。秀玉是薛紹徽的字,逸如則是她丈夫陳壽彭的字。此書1906年由小說林社再版時,譯者進一步明確為“陳逸如、薛紹徽譯”,因此這本書實際應為他們夫婦共同完成。
陳壽彭在為《八十日環游記》撰寫的序言中講述了夫妻二人翻譯此書的緣起,說他帶秀玉旅行途中,看到秀玉見什么都覺新奇,便跟她細細講起他所讀過的法人房朱力士的這本書,并介紹說該書由英人桃爾、鄧浮士英譯,盛贊其廣納地理、人文、科學知識,遠非尋常小說可比。秀玉為之吸引,提筆一一記之,于是就有了這本書。
順便提一句,薛紹徽近年在翻譯學界引發關注,她可能是我國最早的女翻譯家。因她精通詩文又嚴謹認真,《八十日環游記》的譯文可稱信而雅的典范。
陳壽彭曾游學日本、歐洲,見識自遠非常人可比。凡爾納被譽為科幻小說之父,他作品中的新知與幻想,以及自由冒險之精神,正是那個時代國人所缺乏的,因此《八十日環游記》中譯本的出版可以說是時代需求的一種映射。
關于我國第一部科幻譯作的桂冠,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當屬1891年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翻譯的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頭看紀略》(現譯《回顧:公元2000--1997》)。這部小說最初連載于《萬國公報》第三十五號(1891年12月)至第三十九號(1892年4月),未標注譯者名。1898年改書名《百年一覺》,標“李提摩太譯”,由上海廣學會出版單行本。這個廣學會原為上海同文書會,來自英國的傳教士李提摩太是總干事。據說梁啟超也曾在廣學會任職。《回頭看紀略》是社會烏托邦小說,更被很多學者視為“采用虛構框架的一部偉大經濟學論著”。是否認可它為我國第一部科幻譯作,就取決于你如何定義科幻小說了。
《回頭看紀略》原版小說出版于1888年,在英美暢銷百萬冊。三年后即有中譯本,也可看出這部書的流行程度和影響力。李提摩太的譯本實際上只是個縮譯本,舍棄了很多內容。1905年,中國商務印書館重譯此書全本,更名為《回頭看》,列入著名的“說部叢書”出版,并數次再版。只是奇怪的是該書版權頁標注的原著者是“美國威士”,不知何故。
顯而易見,儒勒·凡爾納在晚清即深受國人喜愛。《八十日環游記》出版后不久,就有三位非常有名的人物開始翻譯他的小說,并于1903年同年出版。
其一是天笑生,所譯作品為《鐵世界》(標原著者為“法國迦爾威尼”,文明書局,現譯《印度貴婦的五億法郎》)。天笑生即是大名鼎鼎的包天笑(1876--1973),為晚清著名報人、編輯家、小說家和翻譯家,一生翻譯的長、短篇小說多達80余部,其中科幻遠不止《鐵世界》這一部。
《鐵世界》正文前有《譯者贅言》,稱這部《鐵世界》由日人森田思軒譯本轉譯而來,在高度評價科幻小說的同時,更列舉科幻小說的種種神奇預言,“科學小說者,文明世界之先導也。世有不喜科學書而未有不喜科學小說者。則其輸入文明思想最為敏捷,且其種因獲果。先有氏所著之《海底兩萬里》,而今日英國學士有海底潛行船之制矣;先有氏所著之《空中飛行艇》,而巴黎學士有駕空中飛船而橫渡大西洋者矣;即如本書所載毒瓦斯炮彈,而明年英國陸軍省有買美人之毒彈者矣……凡斯種種不勝枚舉。嗚乎,我讀迦爾威尼之科學小說,我覺九萬里之大圜小,我恨二十世紀之進步遲。”今日讀這段文字,仍可感受到科幻小說給譯者帶來的強烈震撼。
天笑生這段議論中提到兩部科幻小說,其中《海底兩萬里》也是凡爾納的作品。這部凡爾納的代表作在1902年就有了中文版(刊于《新小說》第1號,標“英國蕭魯士原著,南海盧藉東譯意、東越紅溪生潤文”),系由日譯本轉譯。法國凡爾納成了英國蕭魯士正是轉譯造成的訛誤。《新小說》只刊出了《海底兩萬里》的前21章,并未刊完。
其二是飲冰子和披發生,合譯作品為《十五小豪杰》(標原著者“法國焦士威爾奴”,廣智書局,1903,現譯《兩年的假期》),飲冰子就是中國近代思想家、戊戌變法領袖之一的梁啟超,他是中國近代維新派代表人物,同時也是一位翻譯家。在《十五小豪杰》之前,即有譯作《佳人奇遇記》廣為流傳。而披發生則是梁啟超的嫡傳弟子,康門十三太保之一。披發生的譯著包括冒險小說《離魂病》等。
自有譯事起,譯法便是一個容易引發爭論的問題。梁啟超與嚴復之間就爆發爭論,且影響深遠。而正是這部譯作,成為后人所指那種過于脫離原文的所謂“豪杰譯”的源頭,與薛、陳之譯法大為不同,乃意譯流派之極端。
其實梁啟超對這篇譯文是頗為得意的,他在該譯作第一章譯后記中說:“今吾此譯,又純以中國說部體段代之,然自信不負森田。果爾,則此編雖令焦士威爾奴復讀之,當不謂其唐突西子耶。”這里所說的“森田”,即是此作和《鐵世界》共同的日文譯者森田思軒;“焦士威爾奴”即為儒勒·凡爾納。
該書標“少年中國之少年重譯”,少年中國之少年屬梁啟超自稱。筆名中疊用“少年”,可見梁氏對國家未來期望之重。這里的“重譯”不是指之前已有中譯、此為二次翻譯,應該是指根據日文翻譯之意。
《十五小豪杰》在出版單行本之前,曾在《新民叢報》1902年第2號至1903年第24號連載,標“法國焦士威爾奴著,少年中國之少年重譯”,所獲評價甚高。
《十五小豪杰》的梁譯本實際上還出了一版線裝本,但筆者手上的這本未見版權頁,詢友人藏本,亦未見版權頁,故不確定其出版時間在廣智書局版之前還是之后。
其三是周樹人,所譯之作為《月界旅行》(現譯《從地球到月球》),同樣是經由日譯本轉譯。這本書的版權頁并未標注譯者名,僅籠統標注為中國教育普及社譯,可能是因為當時22歲的周樹人還沒有后來魯迅那么大的名氣。但年輕的周樹人為這部譯作撰寫的《月界旅行辯言》,后來卻成為科幻理論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篇文章,其文不僅盛贊科幻小說,一句“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更是振聾發聵。應該說,科幻小說一度被周樹人視為改良國民思想的重要工具。前兩年和業界諸友談及魯迅對待科幻小說的態度,有人提出一個頗耐人尋味的問題:魯迅早年譯有不止一部科幻小說,為什么后來卻不提科幻了呢?撰寫這篇文章的時侯,這個問題還不時冒出來。我想讀者諸君一定也很想知道答案。
有趣的是,《月界旅行》的版權頁將原著者儒勒·凡爾納標注為“美國培倫”,也是轉譯導致的錯誤。
《鐵世界》《十五小豪杰》《月界旅行》都是通過日譯本轉譯的,這并非偶然。當時中國,精通外語的人并不多。哪些作品被譯成中文,與譯者掌握的語種密切相關。日本是晚清維新學習的榜樣,是中國留學生的主要聚集地,所以很多翻譯作品都經由日譯本轉譯,這也是當時中日兩國國勢興衰的一個側影。
民國之前譯介的凡爾納作品,除前文提及的多部外,代表性的還有《無名之英雄》《秘密使者》《秘密海島》《地底旅行》等。
《無名之英雄》于1904年由小說林社分上中下三冊出版,標“法國迦爾威尼原著”,譯文亦出自天笑生之手,后數次再版;《秘密使者》同樣在1904年由小說林社出版,標“法國迦爾威尼原著”,譯者同樣是天笑生,可見天笑生之高產和對凡爾納的喜愛。1904年商務印書館也出版了一部凡爾納的小說——《環游月球》,標“法國焦奴士威爾士著”。此書的內容實際包含了《從地球到月球》及其續書《環繞月球》,譯者不明,也是多次再版。1905年小說林社又出版了《秘密海島》,標“法國焦士威奴著,奚若譯”。1903年周樹人在《浙江潮》雜志刊出《地底旅行》,1960年又由啟新書局出版單行本,標“威男著,之江索士譯”……晚清凡爾納小說中譯本遠不止這些,凡爾納的熱度由此可見一斑。
日本成為科幻小說譯介中轉站也帶動了日本科幻的中譯,晚清譯介最多的作家當數押川春浪。
押川春浪(1876--1914)是日本的通俗小說家,本名押川方義,畢業于東京專業學校(現早稻田大學),就讀期間就發表科幻冒險小說《海底軍艦》,曾擔任《冒險世界》雜志主筆,創辦《武俠世界》雜志,發表大量冒險小說,在當時日本擁有大量讀者。據學者陳平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的統計,1896--1916年中譯本數量最多的作家排名中,押川春浪位列第五位(排在他前面的依次是柯南·道爾、哈葛德、凡爾納和大仲馬)。
1903年,明權社出版了押川春浪科幻小說的第一個中譯本。這部名為《空中飛艇》的作品的譯者為海天獨嘯子,生平不詳,不僅翻譯科幻小說,還是晚清著名科幻小說《女媧石》的作者。談及為何譯介科幻小說,他在書首的“弁言”中這樣寫道:“我國今日輸入西歐之學潮,新書新籍翻譯印刷者汗牛充棟,茍欲其事半功倍、全國普及乎?請自科學小說始。”
1904年,群學社出版了押川春浪的另一部科幻小說《千年后之世界》。這部描寫遠未來災難的作品,譯者又是多產譯家天笑生。
緊接著,我國科幻史上的又一個重要人物徐念慈出場。他在1904年至1905年用“東海覺我”的筆名譯出了押川春浪的代表作《新舞臺》。徐念慈(1875--1908),原名蒸乂,通英文、日文,為晚清著名翻譯家,曾擔任晚清四大小說名刊《小說林》的編輯,翻譯的科幻小說除《千年后之世界》,還有《黑行星》《新法螺》等。值得一提的是,他還創作有科幻小說《新法螺先生譚》。
1906年,商務印書館“說部叢書”出版了押川春浪的《秘密電光艇》,這也是押川春浪的科幻代表作,后于1913年再版。
押川春浪生命雖然短暫,卻頗為多產,科幻只是他小說創作的一部分,他的創作主要集中在冒險小說上,所以晚清對他小說的譯介自然也不限于科幻。在民國之前的十年間,押川春浪的非科幻小說在中國出版得更多,包括《銀山女王》(黃摩西譯,小說林社,1905)、《大魔窟》(吳弱男譯,小說林社,1906)等。除了單行本,當時的雜志上也經常可以見到押川春浪的小說。
可以說,正是這些譯介,催發了中國原創科幻最初的萌芽。
①本文中房朱力士、迦爾威尼、焦士威爾奴、焦奴士威爾士、焦士威奴等譯名均指儒勒·凡爾納,譯名不統一是當時的普遍情況。
②福建省福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