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秘密：解讀戈麥的海上寓言

戈麥原名褚福軍，祖籍山東巨野，1967年8月生于黑龍江省蘿北縣寶泉嶺農(nóng)場。198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9年畢業(yè)后進入中國外文局《中國文學》雜志社工作。1991年9月24日自沉于北京西郊萬泉河。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200多首詩歌作品，其生前友人西渡為其編選了詩集《彗星——戈麥詩集》《戈麥詩全編》及《戈麥的詩》《戈麥全集》。在戈麥的詩歌世界中，我們時常能體悟到一種深邃且富有哲理的詩意。《海上，一只漂流的瓶子》這首詩作于1990年5月26日，屬于戈麥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期的作品[1]。西渡曾提及：“戈麥晚期詩歌呈現(xiàn)的并非普通的人類生存經(jīng)驗，而是幻象。戈麥的詩歌寫作也由此進入了輝煌的幻象時期。”[2]在這首詩中，戈麥以其獨特的筆觸，借助一只漂流瓶的意象，深入探討了時間、記憶、孤獨以及人類與海洋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

一、詩題的深意與“漂流瓶” 的寄語

在當今這個信息爆炸、快節(jié)奏的社會中，某些社交軟件別出心裁地設(shè)置了“漂流瓶” 功能，以此為媒介，隨機為用戶匹配愿意傾聽的心靈港灣，使我們得以在茫茫人海中尋覓那份珍貴的共鳴，傾訴心底的細膩情愫與不為人知的故事。然而，與數(shù)字世界中那輕松愉悅的“漂流瓶”體驗截然不同的是，《海上，一只漂流的瓶子》這一詩題巧妙地構(gòu)建了一幅充滿孤獨與漫長等待的畫面，自然地引領(lǐng)著讀者的思緒飄向那古老而富有象征意義的“漂流瓶”意象。

這只瓶子的漂流充滿了不確定性與等待：它不知道自己將在海中漂至何時，也不知道何時能遇到那個愿意傾聽它的人。但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賦予了它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讓人在期待與想象中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溫暖與安慰。它不僅是一個簡單的信息傳遞工具，更是失去歸宿、漂泊無依的孤獨感的化身。在這片浩瀚無垠的大海上，它孤零零地隨波逐流，每一道浪花的拍打都似乎在訴說著對歸屬的渴望、對理解的追尋。這不僅僅是一個物體的旅程，更是一次心靈的遠征，它在廣袤的海洋上徘徊，期待著能與某一艘同樣承載著深沉思緒的船只相遇，共同分享那份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渴望。

鄧雁玲在《論戈麥詩歌的生命意識》一文中指出：“戈麥的詩歌展示了平凡生命各式各樣的生存狀態(tài)，他以詩人的敏銳嗅覺探知生命于平凡之中的哀、樂、沉、浮，準確把握了對生命的整體感知，可以說，這些詩篇浸透著戈麥獨具個性的生命沉思，散發(fā)著濃郁的生命意識。”[3]本詩中的“漂流瓶”無疑也映射出詩人自身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心路歷程。正如那只在海上漂流的瓶子，詩人在創(chuàng)作的海洋里投下自己的心聲，期待著它能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界限，與那些能夠深刻理解其內(nèi)涵的靈魂產(chǎn)生碰撞，從而找到那份久違的共鳴與認同。這不僅僅是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追求，更是對人性深處那份共通情感的探索與渴望。

二、漂流的瓶子與無盡的尋覓

在詩篇的開端，戈麥巧妙地運用了“一只漂流的瓶子”這一意象，作為引領(lǐng)我們步入那浩瀚無垠的海洋世界的鑰匙。這不是對自然景象的隨意勾勒，而是精心布置的隱喻之門。那“瓶子”在茫茫大海上孤獨地漂浮，它的使命似乎就是“尋找船只”。這里的“瓶子”對“船只”的執(zhí)著追尋，可以被理解為詩人內(nèi)心深處對于知音的深切渴望與追求。“尋找多時”這一表述，不僅點明了“瓶子”在廣闊海域中漫無目的漂泊的時間之久，更暗示了這一過程所蘊含的艱辛與漫長。它仿佛是一位旅人，在人生的征途中歷經(jīng)風雨，卻始終未能遇見那個能夠理解其內(nèi)心世界的“船只”。這份尋覓充滿了孤獨與無奈，是對心靈契合之難的深刻體悟。

然而，命運似乎并未完全拋棄這只不幸的“瓶子”。盡管它未能如愿以償?shù)乇荒乘摇按弧贝驌粕洗Y(jié)束漂泊的命運，卻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擱淺于一片靜謐的海灘。這一轉(zhuǎn)折雖帶有些許遺憾，卻也蘊藏著新的希望。因為在這里，“瓶子”遇到了“我”——一個同樣在生活的邊緣徘徊，對世界充滿好奇與感悟的存在。“我”的出現(xiàn)，為“瓶子”的故事增添了一抹溫暖的色彩。它不再是孤零零的漂流物，它有了傾聽者與共鳴者。這份相遇，或許正是詩人所期盼的知音之遇，是兩個靈魂在廣闊世界中的偶然碰撞，擦出了理解與共鳴的火花。在這一刻，“瓶子”的漂泊之旅找到了暫時的歸宿，它的故事得以被聽見，它的孤獨得以被理解。

通過這樣的意象構(gòu)建，戈麥不僅展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于尋找與遇見的動人故事，更深層次地觸及了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對理解的渴望，對孤獨的承受，以及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個能與之共鳴的靈魂的艱難歷程。這首詩，是對人性深處那份不易察覺卻又無比強烈的情感需求的深刻挖掘，是對人與人之間微妙而珍貴的連接的一次詩意探索，它以獨特的象征手法，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等待、尋找與相遇的故事。

三、瓶中的秘密與時間的痕跡

“我把它從海灘上拾起/瓶子里閃動著魚蝦的鱗光。”詩人通過親自拾起漂流瓶這一行為，將讀者帶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在那悠長而靜謐的海岸邊，“我”輕輕地將它從被夕陽染金的海灘上拾起，那一刻，仿佛是與一段遙遠故事的初次邂逅。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動作，還是詩人以親身的體驗引領(lǐng)著每一位讀者的心靈，跨越時空的界限，步入一個充滿神思與遐想的世界。在那只看似平凡無奇的瓶子里，微微閃動著的是魚蝦的鱗光，這不僅是對海洋生物生動而細膩的描繪，更是詩人巧妙布下的隱喻之網(wǎng)，捕捉著那些關(guān)于過去時光的深刻印記。

這些鱗光，在幽暗的瓶內(nèi)輕輕搖曳，仿佛是時間的低語，每一抹閃爍都承載著無盡的過往。它們不僅僅是自然界中的生物遺留下的痕跡，更是歷史長河中那些歷經(jīng)風雨、被歲月精心雕琢的智慧與經(jīng)驗的縮影。正如深海中的珊瑚，經(jīng)年累月地積累著生命的厚度，每一層都記錄著海洋的秘密，這些“鱗光”亦復(fù)如是，它們或許是古代水手在浩瀚大海中留下的最后遺言，滿載著對未知的渴望與對歸途的向往；又或許是過往歲月無聲的沉淀與見證，每一縷光芒都是一個故事的開始與結(jié)束，講述著人類的悲歡與離合、英勇與夢想。

詩人以這一精妙絕倫的細節(jié)，巧妙地揭示了漂流瓶中所蘊含的豐富信息與深厚的歷史底蘊，它不僅是一個物體的存在，更是連接現(xiàn)在與過去的橋梁，是時間的信使。詩人通過這樣的藝術(shù)處理，表達了對時間流轉(zhuǎn)中人類智慧與經(jīng)驗的無盡珍視與深刻尊重。在他看來，每一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價值與意義，那些看似渺小的“鱗光”，實則匯聚成了人類文明璀璨的星河，照亮了我們前行的道路。詩人以“漂流瓶”為喻，提醒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承載者，都有責任將那些閃耀著智慧之光的“鱗光”收集起來，傳遞給未來，讓后世子孫也能從中汲取力量，繼續(xù)書寫屬于他們自己的輝煌篇章。如此，人類的文明之光方能永恒閃耀。

四、古人的遺愿與今人的共鳴

在詩篇的第二節(jié)中，戈麥巧妙地構(gòu)建了瓶子與“古代水手臨終的姿勢”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這一手法無疑為全詩增添了更為豐富的象征意蘊。那些在古代航行于茫茫大海之上的水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將滿載著遺愿與期盼的瓶子拋向無垠的海洋，這不僅是對未知世界的一次勇敢探索，更是對后世子孫的一種深切寄托。他們希望這小小的瓶子能跨越時空的界限，成為連接生與死、過去與未來的神秘紐帶。在這里，“古代水手”的形象被賦予了更為廣泛而深遠的含義，它不僅僅局限于歷史上那些真實的航海者，更成為所有在漫長人生旅途中不懈追尋歸宿與生命意義之人的象征，承載著對未知的好奇、勇氣以及對內(nèi)心深處那份安寧與理解的渴望。

西渡在相關(guān)研究中指出，戈麥的詩歌創(chuàng)作常常展現(xiàn)出對生命、死亡、孤獨等主題的思考，比如在《厭世者》時期的作品中，戈麥表現(xiàn)出對日常、已知和常識的超越，追求“發(fā)現(xiàn)奇跡”的目標[4]。這種對未知的探索精神，在本詩中也有所體現(xiàn)。戈麥通過這一精心設(shè)計的情節(jié)，引領(lǐng)我們穿越時空的長廊，去感受那份跨越千年的情感共鳴與精神傳承。他讓我們意識到：盡管時代飛速變遷，科技日新月異，但人類內(nèi)心深處那份對于孤獨的探索、對于意義的追尋卻是永恒不變的。這種共鳴超越了時間的限制，連接著每一個曾在星空下仰望、在心中默默許愿的靈魂。

戈麥筆下的瓶子，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物體，它更像是一個寓言，講述著人類共同的故事——關(guān)于夢想、關(guān)于希望、關(guān)于愛與犧牲。它提醒我們：即便是在最孤獨的時刻，我們的心靈也能與前人相通、與未來相連，因為那份對未知的探索精神，對生命意義的不懈追求，是所有人類共有的語言，它跨越了時間的河流，回響在每一個渴望理解與被理解的靈魂深處。

五、各國的旗幟與俗世的喧囂

在紅海的廣袤水面上，五彩斑斕的旗幟隨風飄揚，構(gòu)成了一幅喧囂而生動的畫面。然而，這滿目旗海與水面之下寧靜的深邃并非全然相融，若細心將其與繁忙的海港市集相互映照，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各國的旗幟”與“海港的市”共同構(gòu)成了流動不息的“海洋”之外相對立的意象。

在這紛繁復(fù)雜的對比之中，“我”的內(nèi)心深處悄然涌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渴望，期盼著能如那隨波逐流的漂流瓶一般，再次投身于“海洋”那溫柔而深邃的懷抱。因為在那片浩渺之中，“我”尋得了自己真正的靈魂歸宿，那是心靈深處最為向往的理想世界，一個遠離塵囂、純凈無瑕的所在。相比之下，“各國的旗幟”與“海港的市”則仿佛成為紛擾俗世的象征，它們所代表的，正是當下社會生活中那無處不在的喧囂與繁雜，是人心浮躁、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寫照。在這片由旗幟與市集交織而成的景象中，“我”看到了人們?yōu)榱松嫳疾β档纳碛埃牭搅松藤Z們討價還價的嘈雜聲，感受到了世俗社會中種種欲望與競爭的激烈碰撞。

而海洋，那片“我”內(nèi)心深處無比向往的蔚藍世界，卻如同一位慈祥的母親，以其無盡的寬容與深沉，包容著每一個渴望逃離俗世束縛的靈魂。在那里，沒有國家的界限，沒有利益的紛爭，只有波濤的輕吟與風的低語，它們共同編織著一曲曲寧靜而又悠遠的樂章，撫慰著每一個疲憊不堪的心靈。只有在海洋的懷抱中，“我”才能找到那個最真實的自己，體會到生命最純粹的歡愉與滿足。

六、瓶子的浮沉與詩人的理想

在詩篇的結(jié)尾部分，“我不能說出它鑄造的年代/也不想開口向任何人表白”，詩人以這樣的筆觸，深刻傳達了對那只瓶子及其自身命運的無奈與困惑。我們既無法確切知曉這只瓶子來自哪個時代，也難以向周遭之人闡明其內(nèi)蘊的深意。這份無奈與困惑，實質(zhì)上映射了詩人在面對復(fù)雜世界時的迷茫與不安。然而，詩人并沒有放棄對美好與真理的追求，當“我”提及“各種文明業(yè)已滅絕”，這并非真的指文明消失，而是暗指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已逐漸遠離了詩歌生長的土壤。在這樣的背景下，“我”選擇“回歸海洋”，不僅是對自然界廣闊與自由本質(zhì)的深切向往，更是對那些能夠深刻理解并珍視詩歌之美的知音的執(zhí)著追尋。詩人渴望在浩瀚無垠的海洋之中繼續(xù)揮灑筆墨，傳承那份未被世俗玷污的純粹詩意。

海洋，作為詩人心中理想的歸宿，既是逃離現(xiàn)實束縛的避風港，也是靈感與創(chuàng)造力源泉的象征，是詩人用以對抗現(xiàn)實的迷茫與不安、尋求精神慰藉與創(chuàng)造靈感的神圣領(lǐng)域。在這片蔚藍的世界里，詩人期許能夠找到一片凈土，讓詩歌之花在未被現(xiàn)代文明過度開發(fā)的心田上自由綻放。詩人的這一選擇，不僅是對個人命運的無奈抒發(fā)，也是對傳統(tǒng)詩歌價值的一次深情回望，是對整個時代精神狀況的深刻反思、對未來詩歌發(fā)展可能性的一次勇敢探索。

《海上，一只漂流的瓶子》不僅是一首詩歌，它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與恐懼、夢想與掙扎。它提醒我們：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里，要保持一顆敏感而深刻的心，正如那只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的瓶子，雖然渺小，卻承載著無限的可能與希望。只要我們不放棄探索與追求，就能在生命的旅途中發(fā)現(xiàn)那些隱藏于平凡之中的非凡意義，實現(xiàn)自我價值與生命的升華。戈麥這首詩歌具有跨越時空的深遠意義，鼓勵著每一個時代的讀者以更加敏銳的眼光、真摯的情感與深邃的思想去擁抱生活、探索未知，在生命的海洋中勇敢航行，去追尋那片屬于自己的光明彼岸。

作者簡介：李佳宜（2004—），女，河北定州人，本科在讀。吳昊（1990—），女，山東泰安人，文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

注釋：

〔1〕吳昊.中國當代詩歌轉(zhuǎn)型觀察與個案解讀[M].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24.

〔2〕西渡.戈麥詩歌中的智性想象——戈麥詩歌方法論之一[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2（1）：88-93.

〔3〕鄧雁玲.論戈麥詩歌的生命意識[D].南昌：江西科技師范大學，2022.

〔4〕西渡.以死亡突破悖論——戈麥生命詩學的貢獻及其限度[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2）：114-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