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于我走過的創作道路而言,故鄉已然是一個不斷被拓寬的概念。某種意義上,作為我的精神原鄉,故鄉就是一直在生長的文學。
“地氣”,是我的寫作底氣
我小時候特別愛玩,滿世界地跑—我的世界就是村莊和田野,看什么都覺得新鮮,爬樹偷棗,上房揭瓦,很調皮,大人也不管,任由一群小孩結伴瞎玩。偶爾我也幫家里干點小活兒,比如放學了去打草喂豬。村里的孩子都這樣,總之,我的童年就是自由生長,這讓我對故鄉、田野有著天然的深厚感情。后來我寫作小有名氣時,聽到有人夸我天才,我回應道,我清晰地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天才型作家,如果一定要用“才”來形容的話,我可能算是“地才型”作家。“地”就是大地,就是鄉村田野,只有與“地氣”親密相接,我的些許才華才能被更好地激發。更進一步解釋的話,也可以說這“地氣”就是來自生活本身的力量。
寫作的同行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童年可以供你寫作一生。我在成人之后,深深地理解了這句話。比如鄉村對于我,在我不自知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特殊的意義。
奶奶是我認識世界的出發點
對我有深刻影響的人很多,每個年齡階段都有很重要的親人師友。如果必須在親人師友中間選一個的話,那就是奶奶。我兄弟姊妹一共五人,父母工作都很忙,是奶奶把我們幾個孩子帶大的。奶奶對于我的影響很多重,可以說是一種根本性的影響,所以我的作品里經常會有一位奶奶的形象。我最初的文學啟蒙者,也是奶奶。奶奶對我的意義,是我經過反復確認后逐步認識到的。我覺得奶奶是我認識這個世界的根本出發點。她活到了2001年,80多歲去世,她去世6年后,我寫了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作為對她的紀念。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哭過很多次,直到現在,每次想起她我還是想哭。
在《寶水》這本小說中,我給青萍的奶奶起名王玉蘭。事實上,我奶奶就叫王玉蘭,小名迎春。我奶奶沒有上過學,只參加過掃盲班,粗識幾個字,但她懂很多樸素而深刻的道理,有一種強大的民間智慧,這里面有很豐富的營養,既有生活的教育,也有情感的教育。后來我去了外面很多地方,見到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長了很多見識。但我奶奶給我的這些教育,還不斷地在我內心發酵,成為我很重要的寫作來源和素材母體。可以說,奶奶給我的這些教育就間接轉化成了對我的“文學教育”。想到奶奶,我會感慨我的寫作生涯就是大浪淘沙,淘出了金子般的東西。
我是風箏,故鄉一直牽著我
我也曾試圖與家鄉保持距離
20世紀90年代初,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鄉村孩子,師范畢業后,我被分配回了豫北老家鄉下教書,四年后被調到縣城工作,幾年后又被調到鄭州,直至后來又到了北京。迄今為止,鄉村生活在我的人生比例中所占的時間份額約是三分之一,都濃縮在20歲之前。隨著離老家越來越遠,我對鄉村和鄉土文學的理解也有一個漫長的發酵過程。在河南文學的譜系中,鄉土文學是很強大的傳統力量。或許是有點叛逆,我年輕時特別不喜歡鄉土,寫作時極想逃避自己的鄉土氣,總是試圖與它保持距離,甚至想反抗和清洗。但又怎么可能成功呢?這是我血液和骨髓里的存在。當你抗拒某種東西的時候,難道不是因為它太頑強了嗎?它一直存在,是情感的血肉和精神的基因,是命中注定的,且如影隨形地伴隨終生。
但終將故鄉寫進了心里
年少的時候老想著離開家,去遠方。后來發現跑得再遠,都仍有一根隱形的線拽著自己,就算去了萬米高空,它依然在,而且還能把你拉回來。它是無形的,可以延伸得特別長,但它一直在,從不消失,這就是一個人的精神血脈或者精神根系。總有一天,它還會宿命般地呈現在寫作的譜系中。這時候你就會明白,必須寫。這種感情和意識是不證自明的。
其實寫作,就必然需要不斷地去回顧、打量和思考自己的成長之路:我從何處來?我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現在?只要去想這些問題,那么我必然就會尋找到鄉村的根。適當的距離會促使我更有效地觀望它,想念它,審視它,分析它,從而更深入地認識到故鄉對自己的意義。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故鄉是出發點,同時也是目的地。
創作《寶水》時,還有一個很深的內因是自我解惑。雖然我是個鄉村孩子,但老實說,鄉村很多事我一直不懂,比如村民為什么會為了一壟麥子打一架,鄰里之間為什么要比誰家的房子蓋得更高……長大后我與鄉村漸行漸遠,就更不懂了。但那根連著我與鄉村的線一直都在,因此困惑也一直都在。寫《寶水》的過程,對我而言就是一個不斷地回望來時的路,進而由“小我”逐步走向“大我”的過程,我漸漸理解了故鄉的一切為何如此。迄今為止,于我走過的創作道路而言,故鄉已然是一個不斷被拓寬的概念。某種意義上,作為我的精神原鄉,故鄉就是一直在生長的文學。
作家簡介 喬葉
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北京作協副主席。出版小說《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及散文集《有思文從:深夜醒來》《走神》等多部。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2022中國好書、北京文藝獎、十月文學獎、春風女性獎等多個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