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互聯網時代,隔著屏幕,人們很容易因一個想法的不同就爭吵起來,甚至一句話也可能引發對一個人的大規模網暴。從網絡上看,人們變得越來越難以彼此認可或說服,戾氣也越來越重。
導演權成敏基于對當下韓國輿論場的觀察,產生了一個設想:線上人們雖然爭吵得很厲害,但這些人實際面對面時也會同樣爭吵嗎?——真人秀綜藝《思想驗證區域:The Community》的誕生便建立在這個高概念的基礎上。導演以此為命題,搭建了節目雛形:把主張各不相同的人聚集在一起,白天面對面交流,晚上則以匿名的形式對一些命題展開辯論。
社會敏感議題、人與人的想法差距竟然能在綜藝中被如此直白地呈現。2024年初,《思想驗證區域》在韓國本土播出后即獲得了口碑和獎項的雙重認可——在第三屆韓國青龍電視獎評選中被評為最佳綜藝作品。最近,節目被翻譯成中文引進國內,在中文互聯網上也引發了熱議,目前豆瓣評分9.6。觀眾從中看到了人性、政治實踐與利益博弈,也理解了輿論場背后人的復雜性,喧囂之下,太多問題值得思考。
這檔綜藝匯集了在政治、性別、階層和開放性等問題上持有不同觀點的12名參與者——男女各占一半,他們來自各行各業,在九天的集體生活里展開一場本格政治生存戰。
與傳統生存挑戰類綜藝不同,該節目無意將人放在極端情況下呈現人性抉擇,而意在觀察人與人之間日常的交流、溝通、協商。12個人組成一個小的共同體,他們選拔每日領袖、做任務賺錢、分配收益并征稅以購買公共物品等,在這個過程中,共同體利益和個人利益不可避免地發生沖突,如何處理這種沖突,以及如何制定制度、如何決策、如何管理權力等問題一并被提出來。可以看出,這不僅是一場游戲,也是一場小型的社會實驗。
到了晚上,更激烈的交鋒以匿名辯論的形式出現,社會敏感議題一個個被拋出來,在隱藏、掩飾、偽裝之下,觀點互搏,思想驗證,被猜中了思想傾向的玩家將面臨被淘汰的危機。
節目在給嘉賓的事前測試題上就為觀眾提供了興奮點:“美國黑人歧視在某種程度上有合理的依據”“電影中女性角色缺失是很嚴重的問題”“以投機為目的的非居住型不動產買賣交易需要被管控”等等——無論在韓國還是在中國,這些都是緊貼社會熱點的問題,一旦拋出一定會引起討論——嘉賓對這些問題回答是或否,從而得到一個“思想分數”,在節目后期的生存戰中,他們進行思想驗證和攻擊依據的也是這個分數。
這時候就頗有一種觀點要消滅另一種觀點的意思,也與當下上韓輿論場中就某一社會熱點事件一種觀點要駁倒另一種觀點的現象形成互文。
不過在呈現思想奇觀之外,節目組更進一步,有意在開頭就介紹了嘉賓的成長背景、原生家庭經濟狀況以及職業和收入信息。一般來說,這些才是一個人政治主張的來處,是其思想背后的脈絡。觀眾了解了這些場外信息,也更容易理解為什么這個人要說這樣的話,這種人與人之間更為深刻的理解或許比一味地追求觀點一致更重要。
比如,嘉賓黑暗騎士原生家庭經濟狀況一般,從小一家六口睡一個房間。他成為職業軍人的目的就是為了出人頭地、減輕家里的經濟負擔。在節目中可以看到職業烙印深刻地打在他身上:比其他人更愛講兄弟義氣,愛與團體中的“大哥”抱團,性格直接,說話直接,信奉多勞多得。前期,觀眾討厭他的稱兄道弟,但到后期,也是他毫不客氣地指出共同體的偽善,由此逆轉印象,被觀眾親切地稱作“嘴替”。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家庭富裕的Genie。她是一個從未為生存操過心的富家女。身為富人,即便作為女性,她對于談論女性權益也不感興趣,唯一關心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回顧人生中最大的難處就是吃不到北京烤鴨。階層打在她身上的烙印在節目中也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比如關鍵時刻她緊緊抓住手上的資源,并不惜為此演戲。
隨著流程的推進,節目組最開始給出的嘉賓的標簽化人設,在后期均被顛覆,畢竟人性復雜,靠幾個標簽根本無法定義。這層顛覆的含義非常明確:人一旦被置于利益博弈的情況下,其所謂政治光譜并非一成不變。而此時,再回過頭來想想互聯網上那些吵得不可開交的話題,其實都是不涉及自身利益時“鍵盤俠”們的“嘴炮”罷了。
網友討論最多的嘉賓之一是作家/前女性團體活動者河馬。她畢業于韓國頂尖學府首爾大學,畢業后致力于女權主義活動。一個場外信息是,韓國社會對于女權主義者有著“女拳”的刻板印象,一些女權團體活動家也盡力避免自己被打上這樣的標簽。河馬參加節目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讓觀眾看到女性團體活動者的真實狀態。
可以看到,她幾乎在每次掙錢活動中都出了力,她在外國移民進入社區之后第一時間給予關懷,十分在意弱勢群體的感受。在這場社會實驗中,她沒有明顯的拉幫結派傾向,反倒是十分在意破壞共同體的人物和行為。節目播出后,她的強大、溫柔、勇敢和包容的品質打動了相當多的觀眾。
另外一位收獲了不少觀眾好感的嘉賓是電影博主泰德。他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所有思考的出發點都是避免淘汰任何一位嘉賓,他也身體力行地踐行著自己的理想。節目中的他幾乎沒有私心,不輕易站隊、抱團,每一輪的淘汰環節都在盡力找出讓所有人生存的方式。
但這樣的人在團體里顯然是稀少的,在節目后期他也看到了如此設想的脆弱性——無論何時,總有人為了一己私欲破壞共同體,最終人與人之間以一種近乎殘忍的面貌出現,開始時的體面近乎全無。泰德看破了這一點后,自愿選擇被淘汰。他的結局令人唏噓,觀眾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悲劇性,當然,也借由泰德行動的破產而更為深刻地理解了小共同體的脆弱性。
但在一片好評中也有觀眾質疑這檔節目只是展示政治奇觀,把政治的參與者變成了觀察者。節目中呈現的矛盾和分歧,被一些觀眾當作現實生活的鏡像,政治娛樂化從屏幕中進入到現實生活,這是需要警惕的。比如,一些網友在看完節目后,熱衷于在線下社交中分享自己的測試結果,并以這個測試結果對身邊的朋友重新進行判斷。
這種質疑不無道理。看節目時,透過幾乎無死角的攝像頭和節目組的“上帝視角”剪輯,觀眾能盡量客觀而全面地考慮到每一個細節,從而對那些決策作出“高屋建瓴”的指點,但這是觀察者才有的角度。在實際的政治參與中,每個個體是沒有這種全知視角的,而且每一個決策、放棄什么、得到什么,都會落實在具體的人身上,都是要有人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