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靠手藝。木匠知道要不是自個兒的這門子手藝,日子很難過下去,至少不會像現在這么安穩、踏實。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別看木匠脾氣不好,有時也很細膩。他時常觀察兒子,也時常提醒兒子,琢磨著咋樣才能將自己的本事傳給他。可在觀察了很久后,他發現這個娃娃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
又到了一年一度領家長通知書的時候。木匠皺著眉頭,看著兒子將一個鮮亮的紅本本羞澀地攥在手里,遲遲不肯打開,便知道有問題。
在木匠的再三催促下,兒子打開家長通知書。木匠發現兒子的三門成績加起來,也沒超過九十分,氣得一腳踢翻了桌子。
妻子死死抱住木匠的胳膊,讓兒子趕緊跑。可兒子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樣,一動不動,站在那里捂著臉頰。木匠一掌扇在了兒子臉上。
這時候,木匠激動的情緒才漸趨平靜。
“羞你家先人去,不好好上學,將來有你好受的!”
罵完,又一門心思地磨起了鋸子。
這是木匠的拿手活兒,也是多年的習慣。
兒子記得,父親每次回來,吃完飯,頭一件事就是打理那些破工具,要么就是講道理。
有時候,他也會好奇地湊上去看看。父親把一件件東西收拾得干凈明亮,才稱心如意。
知子莫如父。木匠也知道兒子只是為了躲避學習,消磨時間,湊湊熱鬧看看而已。
有時,木匠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故意給兒子出難題:一會兒讓他端茶送水,一會兒讓他拿個什么東西,借此考驗他的耐心。
可時間長了,兒子跑來跑去,發現了父親的用意時,很快就失去了伺候的耐心。
可木匠還是老樣子:慢條斯理地繼續打理那些東西,直到鋸子、斧頭、刨子等工具在他的打磨下,發出耀眼的光澤,才滿意地離去。
木匠對自己的處境還算滿意。長時間東奔西跑,走鄉串戶,雖說辛苦,但受人抬舉,比種地強。村子十年九旱,收成不穩,但有這點手藝足以養家糊口了。幸虧他有木匠手藝,要不就得老老實實種地。而種地大概是天底下最乏味的事情,苦巴巴地和土地拴在一起,辛辛苦苦一年下來,落不下什么不說,連個遠門也不能出。
木匠一直關心孩子,當然勝過操心自己做的家具。不到萬不得已,他還是不想讓兒子當木匠。木匠嘛,畢竟是體力活兒,哪有公家飯容易?
這些年,木匠一直跑來跑去,吃苦受累不說,也增長了見識。一聽說誰家娃娃考上了大學,有了出息,他也跟著樂呵,比完成一件好家具,領上工錢,都開心。
當然,也有不順心的事。比如遇上一些難纏的雇主,一件家具往往翻來覆去折騰好幾遍,才過關。
但大多數情況下,他還是滿意的。即便當時拿不到工錢,過后人家也會主動送來的。村里人畢竟還是實在。那些年,木匠被需要的人家請來請去,有些影響力。尤其在那些偏遠的村子,一聽到李木匠來了,好吃好住的,先盡著他安排。木匠手藝精湛,很快名聲大起來,活兒更是一件接著一件。有時忙不過來,到年三十才回家。
但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木匠從來不在本村干活。自家村子但凡需要木匠的,反倒都找外村的。
別看木匠的兒子小,這一點他其實早有察覺。
這天他問母親:“我爹為啥不在村里攬活?”
母親剛開始不說話,總是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兒子一再追問,她才說出原因:“那是因為打了人。”
“打誰?”
“孫家老奶奶。”
“哦,就是那個斜眼老婆子啊。”
還得從一件小事說起。
那時木匠家還沒分家,一大家子人就把糞堆在了老孫家的門墻下。
其實是老孫家先把木匠家的路占了,圈起了圍墻,又變本加厲一點點往外移,以至于人和車子都過不去。
木匠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去理論,可他們不但不收斂,還對木匠的父母破口大罵,木匠就給了孫老太太一巴掌。
“后來呢?”
“后來沖突繼續升級,一旁的你叔叔掄起糞桶就潑了上去。”木匠的妻子說到這里,看了看兒子,顯然不想再說下去,“想想也是,你叔叔才十六歲,年輕氣盛,誰也沒有防備就出了這樣的事。”
孩子聽著,哈哈大笑,看著母親一臉嚴肅,接著問:“就這樣結仇了?”
“是的。”
“難怪呢……難怪孫家一直很冷漠,就連他們的孫子——我同學,見了我也愛搭不理……”
母親話鋒一轉,又說到孩子的父親。
“現在你知道你老子的厲害了吧?好好聽話,別惹他,一巴掌夠你受的。”
一旁的兒子看上去不在意,心里其實還是害怕的。別看木匠不作聲,一旦發起火來,真是地動山搖。
原想著給兒子的警告能生效,可接下來的一次考試,徹底擊潰了木匠的信心。
這天,木匠沉著臉,拿著成績單對妻子說:“看看,你養的乖兒子,一次比一次差,就差給你個咸鴨蛋了。”
讓人意外的是,這次木匠居然沒有發作,反倒讓人不踏實。
吃完飯,木匠一臉鎮定地對妻子說,要兒子跟他學木匠。
妻子聽了瞪了瞪眼,甩下一句:“那也得他情愿才行。”
木匠仰起脖子說:“不情愿咋的!”
有時,木匠冷靜下來,仔細琢磨孩子的心理。思來想去,懷疑自己教育方法有問題。還得找老師。
那陣子,村小學正在翻新校舍,他二話沒說,拿起工具就去了。他出人出力不說,還沒要工錢。
這不像給人干活的木匠的風格。
干完活,木匠特意留下來和老師拉家常。
“娃娃他老師,孩子咋教呢?”木匠看著老師,誠懇地說。
老師笑了笑,知道他的意思。
“每次都不及格,我實在沒心思讓他念書了,想著小學畢業,不行跟我學木匠。”
“這都啥年代了,你咋能有這種想法呢?”
“那咋辦呢?總不能啥本事沒有,餓死吧。”
“呵呵,誰能保證木匠就能紅火一輩子?”
老師推了推厚厚的眼鏡,繼續說:“社會發展這么快,說不定過陣子,人們就不興手做的家具了,到時候誰請你?”
“對,對,對,還是你看得遠哩。木匠嘛,歸根結底是個下苦力的……”
“這就對嘍。再想想辦法,讓娃娃繼續念書是正理。”
“你看這樣行不行……實在不行就……”
那天木匠臨走時,給崔老師出了個主意,確切地說,是計劃和崔老師聯手演一出戲。
崔老師聽了,拍著他的肩膀,哈哈一笑。“可以啊,誰說木匠只會做家具,教娃娃也懂行得很!”
這天木匠回來,哼著小曲,一身輕松。妻子覺得他有些反常。晚飯已經做好了,木匠吃得津津有味,還喝起了小酒。
酒是自泡的,很便宜,大概吸引人的是里面的東西。兒子記得,父親第一次泡酒時就警告過他,別惦記桌子上的東西。可父親越說,他越覺得神奇。他之所以對那瓶酒感興趣,主要是因為里面泡著青蛙、蜈蚣、蛇頭,還有枸杞、棗子之類花花綠綠的東西。
有一次,兒子偷偷嘗了一口,那種味道,至今想起來讓人哆嗦,比喝了貓尿、馬尿還難受……
木匠說:“你到底想不想好好念書?”
“想。”
“那咋個念法呢?”
“好好念。”
“好好念是怎么個念法?”
“就是考高分唄。”
還沒說完,只聽“啪”的一聲,一個東西砸了過來。
木匠的臉說變就變,他瞪著大大的眼睛,將一本書扔到兒子面前。
“狗日的,你把你爹當三歲的憨娃娃哄哩,你看你考了個啥樣子?”父親的聲音隨著語速的加快,越來越大,“收起你的書包,明天跟我學木匠活去,讓你嘗嘗拉鋸子的滋味。”
晚上,兒子有些擔心,也有些后悔,這才反應過來以前小看父親了。他圍著園子轉了一圈,心里不踏實,心想,父親不會真讓自己跟他當木匠吧?
他悄悄地問母親。
母親說:“你爹鐵了心了,誰叫你不聽話。”說著,指著灶臺,“你看,連雞蛋都給你煮好了。”
他看著鍋里的雞蛋,很是懊悔,覺得還是學校好。村里那么多伙伴都在學校里,他還真舍不得。“六一”兒童節快到了,這些天,大家都躍躍欲試,準備“勺蛋競走”的游戲呢。如果拿第一,還有獎品呢。
臨睡前,孩子偷眼看父親,只見木匠一臉嚴肅,握著杯子坐在那里喝酒,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
“人難活,屎難吃,苦難下。”這是木匠常說的一句話。
木匠把這句話不知重復了多少遍,可兒子就是記不住。母親說:“你爹其實是疼你的,別看他一天到晚不言語,心里很看重你呢,其實不想讓你當木匠。”
“哄誰呢?明天他就讓我跟著去!”
正如崔老師說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能小瞧了木匠。事實上,任何人都不能被小瞧。
現在,對于木匠的兒子來說,最重要的是想盡辦法不去當木匠。
這晚,木匠也觀察兒子,發現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木匠露出滿意而狡黠的微笑。
妻子有些不安地問木匠:“真帶他去嗎?”
“對啊。”
“能行嗎?”
“當然行。”
可沒想到村里死了人。
大約凌晨三四點鐘的樣子,木匠被人叫醒了。
村里來人請木匠。
“咋了?”木匠說。
“死人啦。”
“誰死了?”
“孫家老太太。請你做棺材。”
“不會吧?這么多年,我從來沒在村里干過活兒,更何況給她做棺材……”
“死者為大嘛。我曉得你的意思。可這是亡人呢,你就別再推辭了。”那人說得十分懇切。
一旁的妻子也幫著勸說。
木匠最終還是同意了。
他們一前一后向老孫家走去。突然,那人拉住了木匠的胳膊,恐懼地說:“不對,前面有人呢,鬼……”
“誰?”
“孫家老太太……”
木匠瞪大眼睛看了看,什么也沒看到,說:“你看花眼了,別疑神疑鬼的。”
按照慣例,村里死了老人要舉行盛大的葬禮。老孫家是地主的后代,更不用說了,人們至今還說他們家藏著很多銀圓呢。只是這家人現在比較低調,一是土改時受了懲罰,再或許就是被木匠教訓了。
那天,木匠的兒子好不容易斷了讀書的念想,打算跟父親出門,事情卻因孫老太太的謝世出人意料地被改變了。
木匠出門前,特意來到耳房對兒子說:“拿上你的書包,滾回學校去。”
“不當木匠了?”
“等埋了人再說。”
學校里舉行了運動會。兒子參加完項目,又和同學玩捉鬼的游戲。伙伴們說:“村里死人了,葬禮上有好吃的。”
木匠的兒子知道說的是孫老太太,就趕緊向孫家跑去。
在孫家大院里,他看到父親聚精會神地坐在那里趕制棺材,才明白他的手藝真不是吹的。不一會兒,一口漂亮而完美的棺材做成了。人們圍著它不住地打量、贊嘆。
人們說,木匠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要不是他出面,人就不能按時下葬。
那天,木匠揮灑自如,一會兒打點畫線,左右觀瞧,一會兒刨光接榫,來回奔走。給他打下手的兩個小木匠忙得氣喘吁吁,差點跟不上節奏。
直到完工后,木匠才看到身后的兒子。他拉起兒子就走。出門后他從口袋里掏出錢來:“給你,拿著錢,到小賣部買你想要的東西吧。”
“為啥不在這兒吃飯?”兒子看著木匠大踏步在前,一臉疑惑。
后來人們才知道,那天做完壽材,木匠沒收錢,而是把錢全給了打下手的兩個人。
第二天兒子問木匠:“這么說,你真是不教我做木匠啦?”
“不了,一開始就騙你的。再說了,木匠有啥好當的?”
“那你呢?”
“我還得繼續當,不然吃啥呢?只是絕不再做棺材。”
后來,人們的確看到,木匠再沒有做過棺材。
木匠說,這是他給人做的最后一口棺材,今后,愛找誰找誰去。
木匠還對兒子說:“往后,再也不罵你了,愛干啥干啥去。還是那句話,不念書,別怪任何人,哪怕吃屎,都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