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宋·蘇軾
一
聽說夏立明教授得了精神病,我很詫異。一向豁達開朗、凡事不往心里擱的夏教授怎么可能得這種病?但他就是得了。
消息是夏教授的兒子夏文軒告訴我的,千真萬確。聞聽此訊,我深深自責,心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一樣難受。事情的起因在我這兒,夏教授的病一定與那件事有關。
夏教授是我的導師。還沒進入院校的時候,我就仰慕他的大名,那時最大的愿望是此生能成為夏教授的學生。
走進夏教授家里,夏文軒用手指了一下書房,小聲說:“我爸在書房呢。”我點點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向書房。剛想敲門,里面就傳出了夏教授的聲音:“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隨之,從屋里傳出“啪”的一聲響,我趕緊推門進去。夏教授顯然是被我嚇到了,手里的鎮尺舉在空中,和臉上的表情一起僵在那里。
“夏教授。”
聽見我喊他,他略遲疑,放下鎮尺說:“快來,你的衣服淋濕了吧?”我看了看窗外的陽光說:“沒有下雨,外面晴得很呢。”“胡說,你看黃庭堅的衣服都淋濕了,你的怎會沒濕呢?”他一臉嚴肅,就像以前在課堂上一樣。稍停一會兒,他拍了一下腦門,說:“你就是黃庭堅,來,魯直快坐。”
我不知道夏教授接下來會做什么。我極其配合地在書桌前的沙發上坐下,一臉尷尬,滿心刺痛。
這個書房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兩面墻上書柜里的很多書留有我的指紋。對于一個未見過世面的窮學生來說,這里就是中國古代文學的瀚海。在夏教授的引領下,我無數次遨游其中,穿越到歷代文學巨匠身邊。這些歷代文學家的經典名著和不同時期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論著,蘊藏著夏教授的全部精神世界。夏教授除了教學,就是與這些先賢對話,尤其熱衷于研究蘇軾。他說蘇軾的詩文書畫無不讓人嘆為觀止,他那豪放堅韌的精神世界更是讓人仰慕而又難以企及。夏教授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深邃,直視前方,好像靈魂早已脫離軀體,飛越到了千年前的宋朝。
坐下之后,夏教授并不搭理我,而是用低沉的聲音吟誦道:“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這應該是蘇軾的暮年之作,也是他對人生的禪悟。過去從未聽夏教授吟誦這首詩,只知道他最喜歡《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他也一直用它激勵我們無畏困難,勇于探索。吟誦完,夏教授半臥在躺椅里呼呼睡去。
我和妻子黃慧雯都是夏教授的學生。聽完夏教授的情況,她反復只有一句話:“怎么可能?”問完以后,又轉過臉對我說:“這事我們有責任。”
我滿心委屈。
夏文軒來見我的時候,表情故作輕松,一看就是裝出來的那種。這段時間,我也不勝其煩,打電話的、登門拜訪的每天都有。剛開始的那幾天,我還耐心婉拒,后來我的耐心被消磨殆盡,干脆把手機調成靜音狀態,非必要誰的電話也不接。但夏文軒屬于例外。我問他今天怎么這么閑?他吞吞吐吐不想說。不說正好,每年夏季,對于我來說都是多事之夏,我的神經高度敏感,害怕有人找我,害怕找我的人提出請求。
既然不想說,又何必來找我?我在心里暗笑,還多少有一點兒慶幸。我猜想,夏文軒一定有求于我,我能讀出他輕松表情下的焦慮與不安。要說夏文軒還真不容易,一邊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父親,一邊是葷素不忌的媳婦。這一次一定是迫于左右壓力不敢明說,才露出這一副苦悶的樣子。其實,我的權力就那么一點點,找我的人幾乎都是同一件事,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不想說的意思,就是讓我主動上鉤。但我對這件事過于敏感,躲還來不及呢,更不會順桿子往上爬,哪怕你是夏文軒。
我給夏文軒泡上一杯茶,拿起噴壺,開始侍弄陽臺上的花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這不是慢待,我和夏文軒不僅是大學同學,更像兄弟,素日往來隨意,從不拘禮。在這個城市里,夏教授一家算是我最親近的人。一個從沒離開過家的農村孩子在城里,就像一棵浮萍被激流沖進大海,大學校園只是港灣,而夏教授的家讓我有了依附的根。很多個節假日,我和夏文軒一起回家,吃著他家的美食,遨游在夏教授的書海里。除了學習成績以外,我回報夏教授的只有臨畢業的那個學期開學時我從家里給他捎來的一袋紅薯。
那天,陽光正濃,室內中央空調顯示恒溫27度。陽臺上擺放著一些多肉植物;一紅一黃兩盆月季開得正旺,在陽光下泛著亮光;剛修剪過的爬墻虎,在陽臺一端郁郁蔥蔥地編織自己的半壁“江山”。陽臺朝南,采光好,這些植物長得很快,每年都要修剪好幾次。這些是黃慧雯種的,她喜歡這一片綠色。
喝了幾口茶,夏文軒走到陽臺上,和我聊這些植物。他蹲在那盆黃色的月季花前,看著頂著水珠的花朵和葉片,說:“這些花草生長在你們家也是幸福的,你們對待它們像伺候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問他夏教授和阿姨的身體情況,他說都挺好,始終沒有說找我干嗎。
那時的夏教授的確挺好,我們誰都沒想到,所有的事情從這一刻起悄悄發生了變化。
夏文軒走后,黃慧雯埋怨我不近人情,說也不看看是誰,明擺著的事情非要人家說出來。她后來主動去找夏文軒的媳婦,把這件不該發生的事向前推了一步。
二
這是一樁小事,在外人看來不算什么,但在當事人那里就成了天大的事,是毀了他兒子前程的事,不,是毀了他們家族命運的事。這是李雙貴的媳婦王二花說的。這倆人也是農村人進城,在菜市場賣水產。無論我買魚還是買蝦,他們都會以最低價格賣給我,再少收兩塊三塊的。我說:“這樣不好。”王二花說:“沒啥,我知道您當校長也是拿固定工資,不容易。別說便宜一點兒,就是免費供應也不值幾個錢。”那語氣,溫暖得就像不分里外的親戚,如今怎么一變臉就成了勢不兩立的仇家?
那是開學的第一天。一大早,老師和同學們陸陸續續走進學校。休整了一個暑假,大家精氣神十足,像重返舞臺的主角、踏上戰場的英雄,沒想到剛到學校門口,就被這兩個人整成了泄氣的皮球、湯鍋邊的螞蟻。王二花看見我,像餓鷹看見了兔子,斜刺里沖出,伸手揪住我的衣領子,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說:“姓胡的,你說說,我的孩子怎么就上不了紅星中學了?”
我想掰開她的手,誰知那雙殺魚的手比我這拿教鞭的手力氣大得多。她兩只手抓住我的衣領子,我雙手握住她的手,既像掰手腕又像作揖。我趕緊說:“王姐,聽我解釋。”
“有什么好解釋的?不要跟我說按分排序,名額已滿。”
前兩天李雙貴到學校找過我,我急著去教育局開會,把他交給了秦副校長。開完會回來,秦副校長說已經給他做過解釋,我們是按分排序,名額已滿,并做了思想工作。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他們在這兒等著,開學第一天就在學校門口,和我上演“關公戰秦瓊”。
“你這個死人,你忘記干嗎來了?”看見李雙貴木訥地站在一旁,半天沒說一句話,王二花雙手抓住我不放,斜身踢了李雙貴一腳。
學校門口的人越圍越多,提前進入教室的學生也被吵鬧聲吸引出來了。有幾個老師上前解圍,王二花的手卻像是焊死在了我的衣領上。背后有人咳嗽一聲,是秦副校長。他讓王二花松開手,說:“你是來打架還是來解決問題的?要想解決問題就先松開手。”
王二花松開手,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淚鼻涕橫流,哭聲飛揚,簡直就是新時代的竇娥。
秦副校長的話還真好使。他讓我趕緊去辦公室。我拍拍他的肩膀,讓他收拾好殘局。
聽秦副校長說,這兩口子還真不容易,這么多年,在菜市場起早貪黑地經營水產品,去年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又跟親戚們借了一些錢,加上自己的積蓄,在附近高價買了一套學區房,緊接著把戶口也遷進了轄區,目的就是讓孩子能進入紅星中學讀書。
秦副校長說:“這孩子學習成績一般,但很努力。他們兩口子沒有文化,就把全部希望壓在孩子身上,指望著買了學區房能進紅星中學,上了紅星中學能考上大學,畢業找到好工作,成為真正的城里人。”說完,秦副校長又補充了一句:“他們這不是來紅星中學讀書,而是指望紅星中學幫助他們改變家族命運呢。”
我哭笑不得,心里又有幾分同情,想起自己一路拼搏的經歷,感同身受。怪不得我平時買魚買蝦時,這兩口子總是給我優惠一些,原來是在做前期感情投資。我突然感覺自己不是媳婦說的不近人情,簡直就是不地道。想到這兒,我胃里像有一股東西往上涌,似乎要把過去吃進去的魚呀蝦呀全吐出來。
我捋捋胸口,問:“你是怎么把他們弄走的?”
“我跟他們說,不就是孩子想來讀書嗎?現在進不來不代表以后進不來,這學期進不來不代表下學期進不來,你們這樣不是來為孩子解決問題,而是來堵你家孩子后路的。”秦副校長笑笑說,“您猜怎么著,那個女人立馬不哭了,還要來給您道歉呢。我怕她再給您生事,就讓他們回去了。我告訴這兩口子,不管早晚,我們會把他們孩子的事放在心上,找機會想辦法解決問題。”
我沖秦副校長豎起大拇指。他擺擺手:“打發回去了再說。”
紅星中學連續五年被評為全市“明星中學”,高考升學率穩居全市第一,每一年都能出多個名牌大學生。轄區的房價這幾年飛漲,比其他地段高出不少,即便如此,許多家長還是拼盡全力往這兒擠。毫不夸張地說,一所學校帶火了一個區。我理解李雙貴兩口子的不易。
我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如果他們兩口子愿意,下學期再想辦法把孩子轉過來。沒想到,風暴這才剛剛開始。
一個星期后,我正在全校教職工例會上侃侃而談,手機不停地振動起來。是黃慧雯打來的,我掛斷。再響,再掛斷。如此反復。一定有急事。我向老師們致歉,起身到一旁接電話。我說:“正在開會呢。”黃慧雯劈頭蓋臉地說:“開個屁會,趕緊上網看看吧。”黃慧雯從來沒有這樣過。當時的我并不緊張,但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打開手機,我蒙了。網上出現了一篇文章,《利用公共資源獲取個人利益,誰給你的權力?》,下面的副標題是“請黎陽市紅星中學校長胡古月回答”。往下翻,已經有很多網站轉載這篇文章。我隨便點開一個,內容大致是校長胡古月利用紅星中學教育優勢,把招生指標當作斂財和人情工具。比如,學生某某某,非本轄區學生,就因為是其恩師夏立明教授的孫子,堂而皇之地入學紅星中學,而本轄區的學生卻被拒之門外。這種把公共資源變成個人資源,把公辦學校當成私立學校的校長,如何能教好學生,擔起教育重任?我不敢細看,往下翻一翻留言,都是一邊倒的責罵。很多網友留言要求徹查,還有網友提出人肉搜索,看看夏立明和胡古月這一對師生是什么嘴臉。
我的腦袋炸了。
三
晚上回到家,我和黃慧雯吵了一架。如果不是她主動去找夏文軒媳婦,也許就不會有這事。黃慧雯很委屈,她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不過,夫妻之間吵架,彼此受點委屈也就過去了。可怕的事還在后面。
我和夏教授都被人肉搜索了,還有人網暴夏教授學術造假。
夏教授學術造假?這簡直是毀三觀的謠言。怎么可能?夏教授是著名教授,是讓很多老師學生仰慕的專家學者。他的很多研究著作被作為經典參考文獻,怎么說都不可能與造假扯上關系。如若是真,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的部分內容是不是要重新考究?與夏教授的遭遇相比,我這個中學校長就不足掛齒了。
我一心想平息網上的風波,奈何束手無策。黃慧雯卻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這件事到底是誰做的?就憑李雙貴兩口子,是做不來的。她詳細詢問最近幾天發生的事,然后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腦門,說:“你就是個呆傻加二缺,你忘記當年和你競爭紅星中學校長的對手是誰了嗎?你個人的麻煩事怎么能讓他處理呢?這下好了,越處理越麻煩。”我將信將疑,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秦副校長隱藏得也太深了。不管是或不是,這個事情交給秦副校長處理確實欠妥。
后悔沒用,事情還是變成了事件。我和夏教授雙雙被停職,接受調查。
其實,我最擔心的是夏教授——一個著作等身、蜚聲學術圈的老教授,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學院的名譽院長,一生清正,滿身榮光,卻因我而備受詬病。我深深自責。見到夏教授的時候,我語無倫次,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他擺擺手,讓我和他一起朗誦蘇東坡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誦完第一段,我實在背不下去了。夏教授拍拍我的肩膀說:“小胡啊,這件事你不應該做。”然后又擺擺手,沒再說什么,表情有些凝重,不知道是為我還是為他自己。
聽夏文軒說,這段時間,他們家過得不太平。其一,老爺子被取消名譽院長事小,他也能接受,不勝其煩的是幾乎天天有小報記者和所謂的自媒體達人上門采訪,老爺子快崩潰了;其二,為這事他和媳婦已經干過好幾架了,他媳婦回了娘家。我說:“你消停點兒吧,為了老爺子。”
夏文軒說:“我就是看見我爸那樣才鬧心,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輩子的清白啊!”
又過了幾天,夏文軒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感覺他爸不對勁兒,好像精神上出了問題。我說:“趕緊去醫院看呀。”夏文軒說:“老爺子堅決不去,誰勸吼誰。”然后又說:“雖然行為異常,但沒做什么出格的事。”
這些天,我最感興趣的事就是看網上的輿論走向,我懷疑可能是秦副校長搞的鬼,但沒有真憑實據。我去菜市場找李雙貴兩口子問究竟,卻發現已經人去攤空。夏文軒也懷疑背后有人操縱,他說自己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不怕,就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把這兩個人找出來。”
為了不被網友認出,我重新注冊了一個賬號。網上依然熱鬧,指責謾罵居多,幾個理性發表意見的網友也都遭到了圍攻。我本來試圖匿名發表一下正面意見,看這陣勢只好作罷。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紅星中學和我成了冤大頭。這個事件其實是個導火索,引發了人們對高價學區房的憤怒和進不了紅星中學的不滿。留言很多,我盡可能從中找出不同的說法和觀點。有一個名叫“資深老A”的網友的留言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從工作角度看,胡校長的做法確實不妥;從生活角度看,這其實是每個人都會面對的人情世故問題,應理性權衡。至于胡校長利用學校優勢招生斂財的傳言,如若是真,則該校師生何以有如此凝聚力,年年升學率第一,成為明星學校?出水才看兩腿泥,謹言慎評!下面居然有一部分人為他點贊。透過屏幕,我簡直想跪拜,這個留言既不得罪網友又能道出我的心聲。我毫不猶豫地申請添加他為好友。
此后幾天,只要看見彼此都在論壇上,我們就會私聊幾句。他說像這些事情,當事人最好的做法就是選擇沉默,解釋越多,網暴者就越多,炒作得就越厲害,要相信政府和管理機構。我嘖嘖稱贊。在接下來的交流中,我發現他對中國古代文學了解頗多,尤其是唐詩宋詞。他說,李白的詩、蘇軾的詞,還有毛澤東的詩詞都是他的最愛。他喜歡“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灑脫,喜歡“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邁,喜歡“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還喜歡毛澤東詩詞里隨處可見的高遠之情。我想起了夏教授,他們二人對這些文學作品的理解與感悟如此相似。只可惜夏教授已不能再與我探討交流,怕以后也再難有機會了。
我問“資深老A”的尊姓大名,他給我發了一個表情包,不再理我。
四
夏文軒終于找到了李雙貴兩口子。他們待在另外一個區的農貿市場里,仍然經營水產品。
如果能夠重來,我希望夏文軒找不到李雙貴和王二花。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找到人,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如果當時找不到這兩個人,就不會發生后面的事,夏文軒和夏教授也不會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用夏文軒自己的話說,他就像在尋找失散多年的兄弟,地毯式地尋找。他斷定這兩個人不會改行,一定還在經營水產品。農貿市場是他圈定的主要搜尋范圍,大小市場都不放過,見到賣水產的先問老板姓名再問價錢,如果碰見的恰好是一男一女,就興奮得不行。
夏文軒說:“我不認識他們,只能一個市場接著一個市場地找,看見賣水產的人就問。我還害怕有人認識他們,走漏風聲,就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扯閑篇,只要男的不姓李,女的不姓王,我就打住不聊了。”夏文軒還問我:“你知道那段時間我們家天天吃什么嗎?”沒待我回答,他苦笑了一下說:“吃魚。”
“你知道找到這兩個人的時候,我是什么樣的心情嗎?”夏文軒接著說,“我掐死他們的心都有。”
夏文軒繼續給我講那天的情形。當他確定眼前的人就是李雙貴兩口子的時候,把手里的魚又扔回了水池。水花濺了王二花一臉。“這個女人嚇了一跳,問想干嗎。我沒有回答她,反過來問她為什么搬到這個市場。這個女人就是犟,怒問我,你是干什么的,管得著嗎?我本來一肚子氣,總算找到出氣的地方了,我隨手抄起她的網兜,撈起一網兜魚,一條一條地往地上摔。王二花像被火燒到屁股一樣跳過來。我順勢揪住她問,你告訴我網上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兩個人終于明白我是誰了。那個女人就是犟,說那事跟他們沒關系。你想想,他們天天忙著賣魚賣蝦,真要跟他們沒關系,怎么會把水產攤搬到那兒去?怎么對網上的事如此清楚?我的語氣緩和下來,說我知道這事不是你們兩口子干的,你只要跟我說誰指使的就行,以后再也不找你們麻煩了。她老公到底是老實人,也可能是怕出事,跑到我面前說,同志,你也理解一下我們,孩子上不了紅星中學,人家幫我們出氣不說,還給我們找了一個好學校,我們怎么能再出賣人家?做人得講良心。你聽聽這話,他叫我同志,現在還用這樣的稱呼,一聽就是個土老帽。任憑我怎么說,他們就是不告訴我,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最后我也急了,你不告訴我,我就摔你的魚。誰知道水泥地上恁滑,他上來攔我,我用手一推,他一個趔趄滑倒了,腦袋磕在水泥墩上。”講完以后,夏文軒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抬起頭對我說:“現在想想,那段時間不是我爸精神有問題,而是我他媽的精神有問題,總想找出事情的真相。要不,怎么會出這檔子事,真他媽不值當的。”
我說:“沒想到夏教授處于那種狀態,對你的事還反應這么強烈。”
他低著頭苦笑了一下,說:“其實,我爸對事件的本身和結果根本就不在乎,讓他不勝其煩的是天天有人上門騷擾,還不是同一撥人。自從外界知道他的精神有問題以后,他才得以安寧。”說到這兒,夏文軒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如果我當時沒有沖動,我爸現在一定會好好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一陣發堵,從未有過的自責之情讓我渾身顫抖。如果說夏文軒是沖動了,那我就是整個事件的導火索。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想把話題從夏教授身上轉移開,不知怎么的就問了一句:“你媳婦現在怎么樣了?”夏文軒告訴我,他媳婦前幾天來監獄看過他,至于以后,他不愿意多想,她愛怎樣就怎樣。
末了,夏文軒問我:“李雙貴現在怎么樣了?”我告訴他,李雙貴早已出院,卻因腦部受損,人變得呆傻了。王二花又搬回了原來的市場,繼續做水產生意,不過只有她一個人忙活,還要照顧李雙貴,水產攤位比以前小了很多。
夏文軒不再說話,低頭沉默。我沒話找話,裝作興奮的樣子告訴他:“文軒,組織對我和夏教授的調查早已結束,除了那個招生指標以外,其他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我知道。”他仍然低著頭。
“對了,還有一件事告訴你,我和秦副校長都調離了紅星中學。你放心,調走前,我已經跟教育局做了匯報,并安排別的老師落實,下學期把李雙貴和王二花的孩子轉回紅星中學,學習費用由我資助。”
聽了這話,夏文軒抬起頭,眼里有了亮光,嘴里一個勁地說:“這樣好,這樣好!”
停了一會兒,夏文軒又說:“這次事件給我上了一課,我思考了很長時間。我會以此為戒,但愿往后能沉著理性,人生再無風波。”
我點點頭說:“兩年時間,你好好表現,早日回家。”
離開監獄,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夏教授臨終時的樣子在我眼前清晰可見。夏教授到底有沒有精神失常?如果不是聽說夏文軒出手傷人被刑拘,夏教授是不是就不會因為情緒激動突發心肌梗死,早早結束生命?自從夏教授離世以后,那個叫“資深老A”的網友再沒有出現過。他到底是誰?這次網暴事件的背后黑手究竟是誰?目的何在?我的腦袋像炸裂了一樣疼。我揉揉眼睛,努力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疑問統統趕走。事件已經過去了,這些問題已無任何意義。我開著車,在人流和車流中穿行。
今天的人和車似乎特別多,我沒注意到平時是不是也這樣。我需要做到的是謹慎駕駛,一直向前,沒有必要知道兩邊的人和車都要去哪里。我只需知道,我的目標在前方,是那所新的學校,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