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爸爸在一起》中的創傷與復原

【摘要】《和爸爸在一起》是日本當代知名劇作家井上廈的代表性劇作，作品以廣島原子彈事件為敘述背景，著重刻畫了廣島居民美津江這一飽受創傷的幸存者形象。本文基于心理分析的批評方法，結合創傷理論，從創傷和復原兩個方面解讀《和爸爸在一起》中的創傷體驗，進而審視個體在戰爭中受到創傷后的生存狀況。《和爸爸在一起》通過描寫個體的創傷經歷，控訴了戰爭對普通民眾的戕害，表達了反對戰爭、呼吁和平的理念。作品中的主人公美津江雖然深受戰爭創傷的摧殘，但人與人之間的新聯系、竹造作為“他者”的陪伴和自我價值的發現成為了受創者擺脫創傷的關鍵因素。

【關鍵詞】井上廈；《和爸爸在一起》；精神分析批評；創傷敘事

一、引言

井上廈是日本當代文壇知名的左翼劇作家、小說家，曾創作出大量戲劇和小說作品，擅長通過輕松的筆調書寫國家權力、戰爭等沉重話題。他的劇作《和爸爸在一起》首次公演于1994年，以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廣島原子彈事件為敘述背景，講述了廣島居民美津江在原子彈事件發生三年后，仍然無法從戰爭創傷中解脫，為死于原子彈爆炸的父親和朋友而愧疚不已。于是，她的父親竹造重現人間，陪伴、照顧、鼓勵她，并幫助她最終從創傷中復原的故事。

本文基于精神分析的批評方法，結合創傷理論，從創傷和復原兩個方面解讀作品中的創傷體驗，進而審視個體在戰爭中受到創傷后的生存狀況。

二、“那個八月發生的事”：難以言說的重復夢魘

創傷事件通常超出了人類對生活的一般正常經驗，這種事件“通常會威脅到生命或身體，甚或直接面臨暴力和死亡”，其不尋常之處“并不在于它少見，而在于它破壞了人類對日常生活的適應能力”[2]67。當原子彈在廣島市上空爆炸時，“地上的人、鳥、蟲、魚、建筑物、石燈籠在一瞬間全部熔化了”[3]186-187“熔化的屋瓦的表面被爆風①吹成毛刺，再冷結成如同凍土中的霜柱一樣的硬刺”[3]189-190。在如此極端的環境中，親歷者們的自我防御系統被過量的外部刺激突破，即使在原子彈事件發生的三年后，他們也不愿意回想起這段記憶。當外地來的木下先生來到廣島市圖書館，向在圖書館工作的主人公美津江打聽原子彈資料時，美津江向他解釋道：“沒有人愿意去描繪那個八月發生的事……好像這件事轉瞬間就從人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樣就根本搜集不到什么像樣的資料。”[3]150-154

原子彈爆炸的親歷者對創傷事件的記憶進行抑制，甚至連原子彈事件本身都用“那個八月發生的事”這樣的間接表達加以指代。這是因為，創傷經歷任何形式的再體驗，“伴隨的情緒強度都正如創傷事件當時一般”[2]81，創傷事件的再體驗會導致受創者強烈的情緒折磨。所以，受創者們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會極力避免任何可能觸發再體驗的事物。

但是，創傷有一種強迫重復的特質，受創者“會對每一個重復的相同片段做出反應，就好像每個相同片段都是嶄新的、危險的、令人驚訝的”[2]72。在廣島原子彈事件之前，美津江曾經是鮮有畏懼的“田徑隊里的愣丫頭”[3]53，竹造的朋友阿信曾是照相館老板，但他們在原子彈爆炸后不約而同地對雷聲和閃光燈產生了恐懼。對于美津江和阿信來說，原子彈爆炸那一瞬間的記憶無休止地持續，在打雷、閃光甚至螢火蟲飛過時重演。作品用這兩個人物代表受到原子彈轟炸后的廣島人民，原子彈事件給他們的身心帶來了嚴重的摧殘，成為了他們心中難以言說而又揮之不去的傷痛。

三、“活下來是多么不自然哪”：受過去阻礙的人生

《和爸爸在一起》的主人公是美津江，作品中有大量篇幅被用于書寫她的創傷體驗。

在劇本的第一場，竹造說她在原子彈轟炸后“好像完全變了個人”“變得沉默寡言，面無喜色”[3]159-160。這樣的美津江在看到木下先生時，雖然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波動，但還是堅持說道“我是不能過幸福生活的人”[3]201。這是美津江創傷的外顯，間接體現了她的受創之深，同時也反映了創傷經歷對美津江人生正常發展的阻礙。

對于原子彈爆炸當日的情景，美津江有著栩栩如生的記憶。對于朋友們的遭遇，她回憶道：“野口是直挺挺地站在消防水溝里死的。爆炸的時候，山本還走在路上，嘴唇腫得像叼著黑茄子。”[3]241-243她回憶起看到摯友昭子家中的情形：“那兒已經燒得什么也不剩了……她的媽媽還睡在防空壕里，后背上滿是大大的燎泡。”[3]220-221昭子本人已經在爆炸中罹難，她的遺體“扎腿褲后面全給燒光了，臀部也全露在外面，還粘著一些干便”[3]194-195。創傷記憶有一種雙重性，“當它發生時，它不能被記起；而一旦過去了，它的存在就只能在回憶中”[6]146。友人和熟人在原子彈轟炸中的悲慘遭遇對美津江而言無疑是難以承受、難以理解的，因此她在根據過去的事件嘗試對當下進行重構時，得出了“當時死在廣島是很自然的事情，活下來是多么不自然哪”[3]250-251的結論。她篤信于這一結論，卻又缺乏尋死的勇氣，因此痛苦萬分地度過了戰爭結束后的三年。正因如此，在面對死去的父親時，她說道：“這三年太難了。單單是能活下來，也該得到您的夸贊才對。”[3]256-257美津江的人生實際上已經被創傷記憶束縛住了。

在文本中，“活下來是多么不自然哪”這一句話還有另一層含義。對于美津江而言，她的父親和朋友們都死在了廣島原子彈轟炸中，而美津江本人雖然幸存下來，但卻受到幸存者內疚的折磨。

美津江認為，自己“能活下來，全是托了昭子的福”[3]152。在原子彈被投下的那一刻，她正路過自家門口的石燈籠，手里捧著要寄給昭子的回信。原子彈在空中爆炸時，信剛好掉在石燈籠的影子里，她因彎腰去撿而奇跡般地從爆炸中生還。在美津江看來，昭子從前比她“漂亮”，成績也比她“好”，還比她“有人緣”[3]149，與她自己相比“更應該過上幸福的生活”[3]147。如果這樣的昭子在原子彈爆炸的前一天沒有給她寄信，她也就不會因躲在石燈籠后而僥幸生還。當美津江去看望昭子的母親時，她卻對美津江說：“為什么你活下來了？”[3]228美津江反復咀嚼著這句話，認定自己是“不能過幸福生活的”[3]201，是“不可以喜歡別人的”[3]73，甚至是連活下來都“說不過去的”[3]237。

根據美津江的臺詞，讀者很容易認為美津江的幸存者內疚來自對昭子的歉意。但是，造成她幸存者內疚的深層原因是父親的死亡。她固執地認為，自己沒有救出被壓在廢墟下的父親，“是眼睜睜地拋開在地獄的火海受苦的爸爸只顧自己逃生的女兒，這樣的人根本不配過上幸福的生活”[3]156-157。但實際上，美津江為了保護父親甚至“頭發、眉毛都燒著了”[3]169-170，即便如此也仍然徒勞無功，最后是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離開的。在面對創傷時，“幸存者內疚背后的基本心理過程是自責，這是一種防御性的全能幻想”[1]243，這種全能幻想為了對抗無力的現實而產生，但無法實際改變現狀。在這種情況下，“個體的自我理想受損，自我產生一種缺陷感，幸存者為自己的無能和虛弱感到羞愧”[4]54，幸存者內疚由此產生。父親死亡的創傷場景無疑嚴重損害了美津江超我的自我理想，她為自己的無能和虛弱感到羞愧，從而在現實生活中也進行一種自我限制和懲罰。

值得注意的是，美津江關于父親死亡的記憶被長期掩藏在昭子死亡的記憶之下，直至看到在原子彈爆炸中受損的地藏石像，這段創傷記憶才復蘇。“受創癥狀通常有種傾向，就是斷絕與創傷源頭之間的聯結，而另外走出自己的一條路”[2]68，在受創者的自我保護系統被創傷撕裂后，這樣的一種創傷記憶的解離極大地阻礙了作品中主人公人生的正常發展，也使得創傷修復的過程變得更加錯綜復雜。

四、“你也是在為我活著”：從創傷中復原

從情節本身來看，《和爸爸在一起》可以被認為是一部描寫創傷復原的作品。這部作品的開端點明了主人公美津江創傷復原的轉機——與木下先生產生的新聯系；情節的發展圍繞美津江心理的創傷和治療展開；故事的高潮在于美津江直面真正的創傷、構建新的圖式的部分；結尾則描寫美津江走出創傷、開始了新的生_{AxnhMRELpdgsogl7kAFlYg==}活。可見，從創傷中的復原是這部作品中探討的重要主題之一。

對于受創者而言，新的人際關系的形成和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是創傷能夠復原的重要因素。創傷治療專家朱迪思·赫爾曼認為，在創傷事件發生后，受創者重建已經破碎的自我的唯一方法是“建立與他人的聯結關系”[2]111。“在創傷患者的證詞里，有一個一再出現的重要時刻：當她的聯系感因他人無私寬厚的行為而恢復時……從那一刻起，創傷患者開始與人類的共通性再度產生聯結。”[2]342

在作品的第一場中，竹造提到木下先生“主動跟不討人喜歡的你（美津江）打招呼”[3]163-164，將自己買的豆包分給美津江作為她幫忙的答謝。木下先生的這些善意的舉動讓美津江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讓她有了重新面對內心創傷的勇氣，成為她創傷復原的轉機。在小說中，這個轉機體現為竹造的出現。竹造死于三年前的原子彈爆炸，但當木下先生出現在圖書館時，在圖書館工作的美津江“一見到他就露出了少有的激動的表情”[3]205。對竹造而言，美津江內心的波動“令我的軀干復蘇了”[3]208，她看到木下先生走向服務臺時的嘆息“驅動了我的手足”[3]211，她內心中讓木下先生到自己的窗口的祈求“鼓動了我的心臟”[3]214。竹造作為療愈美津江創傷的關鍵人物，因木下先生與美津江新的關系的產生而出現，這暗示新的人際關系的構建成為了美津江從創傷中解脫的第一步。

同時，竹造也是美津江創傷癥狀的矛盾體現。受創者有著被保護和依附他人的強烈需求，但cjZctGpIbQeLfu65YRpDZg==創傷帶來的負罪感卻同時促使受創者從親近關系中退縮[2]102。美津江擺蕩在這樣的一種處理人際關系的矛盾中，竹造的出現反映了她內心中的矛盾，這是一種對于走進親近關系的一種既渴望又畏懼的心理。

在美津江的復原過程中，竹造這一“第二自我”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有時，受創者經歷的創傷改變了自我，產生了自我分裂后的創傷自我，這就是“第二自我”，它與先前的自我所處的意識層面不同，常常作為變形的“他者”以脫離邏輯的方式講述自己的故事。[5]137美津江的“第二自我”正是本來已經去世的父親竹造。在作品中，作者沒有明確說明重現人間的竹造是否為美津江分裂出的部分自我，但竹造作為原子彈爆炸的遇難者，理應不知道原子彈爆炸時的詳細數據。而在作品中，竹造不僅對這些數據了如指掌，而且當美津江逐漸走出創傷，詢問他下次什么時候再來時，他回答道“那就看你了”[3]218。可見，美津江與竹造共享了一部分知識，竹造也依附于美津江的人格而存在。因此，竹造可以解釋為是美津江在創傷后產生的“第二自我”，以一種“他者”的身份參與她自己的創傷復原過程，重新講述她自己的故事，并最終成功在她的頭腦中構建起了關于創傷經歷的新圖式。

此外，將創傷經歷與自我價值的實現相聯系也有助于受創者的創傷復原。“唯有讓創傷成為創傷患者使命的來源，才能將他們自己從創傷中拯救出來”[2]331，在將創傷轉變成個人使命的來源時，受創者雖然沒有因此彌補創傷經歷對自己造成的傷害，但無疑改變了創傷經歷的意義，因此超越了創傷帶來的傷痛。

作品中，美津江最初認為自己“是眼睜睜地拋開在地獄的火海受苦的爸爸只顧自己逃生的女兒……根本就不配過上幸福的生活”[3]156-157，但竹造帶領美津江回憶原子彈爆炸之后在廢墟上的父女互動，讓她相信自己是為了父親才活下去的。竹造說道：“可以說你也是在為我活著……為了讓后人牢記曾經有成千上萬的人慘遭了那樣的生離死別而活下去。”[3]207-208美津江在圖書館工作，平日給放假的孩子們舉辦故事會，可以說將知識和歷史傳遞到后人手中就是她作為受創者的工作和使命。竹造對美津江說的“你也是在為我活著”這一句話，打消了她對于“拋棄”父親的愧疚感情，用一種新的“使命圖式”代替了她內心中舊的“負罪圖式”，從而使她從創傷中得到了最終的解脫。在故事的最后，美津江決定不再對木下先生采取逃避的態度，而是做菜迎接他，竹造也消失了。可見，美津江已從創傷中復原，并且將背負著向下一代傳遞戰爭記憶的使命繼續生活下去。

五、結語

《和爸爸在一起》以廣島原子彈事件為背景，刻畫了原子彈爆炸幸存者美津江的艱難生活和個體創傷，控訴了戰爭對普通民眾的戕害，傳遞了呼吁和平的思想。作品中描寫了受創經驗對美津江人生正常發展的阻礙，她雖然從戰爭中幸存，但卻受到創傷記憶的反復侵擾，甚至幾乎喪失了生活的希望。然而，木下先生的出現成為了美津江創傷復原的轉機，父親竹造以一種“他者”的身份參與了創傷的復原過程，最終成功促使美津江的“負罪圖式”轉變為將戰爭證詞傳遞給后代的“使命圖式”，從而療愈了她的創傷。

創傷復原需要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從既往的創傷經歷中發掘意義，重拾對生活的信念，從而構建一個寬容無私、充滿溫情的社會。

注釋：

①“爆風”指因原子彈爆炸產生的高溫颶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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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欣悅，男，四川大學日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