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平臺媒介 隱私保護 被遺忘權 媒體監管 法律范式 公共領域私人化
中圖分類號:DF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4)05-0074-87
在數字時代,伴隨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的飛速發展,個人隱私與媒介之間的關系變得日益復雜。隱私作為個人生活的一部分,歷來被視為應當保護的領域。然而,媒介的無孔不入,尤其是數字媒介的普及,使得個人隱私的保護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近年來我國媒介平臺過度采集與處理個人信息的現象屢見不鮮,社交網絡上的私人對話和照片泄露、公共監控視頻與私密視頻的非授權網絡傳播等事件頻發。這不僅可能侵犯個人隱私權,也觸及信息公共傳播的倫理邊界問題。本文旨在揭示隱私與媒介關系的深刻轉型,深入探討在數字化、平臺化的背景下,如何平衡個人隱私保護與公共信息傳播的張力,剖析隱私和媒介在現代社會中的共生與沖突關系。通過對現有隱私理論與媒介發展的反思性研究,為平臺媒介背景下的隱私保護提供新的思路和解決方案。
一、概念傳統:隱私與公共
在探討隱私與媒介的關系時, 我們首先需要理解隱私權的基本概念及其在社會互動中的角色。隱私權作為一種基本人權,其核心在于保護個體免受不必要的信息泄露和干擾。然而,隱私權的實現并非孤立存在,它與個體的社會參與和公共生活緊密相關。
(一)隱私法的核心議題:隔離與互動
隱私作為一種信息保護機制,要求個體能夠對個人信息進行有效控制,避免信息的無序流動與潛在的外部侵擾。類比于物理世界的隔離手段,如籬笆、窗簾、幕布和大門,隱私的維護需要在信息空間中構建相應的隔離屏障,以實現個體與外界的適度區隔。在此意義上,隱私的絕對化形態可被視為一種徹底的隔離狀態(seclusion),即個體與外界不發生任何形式的信息交流。然而,在現實社會中,這種絕對的隱私狀態是難以實現的,因為個體的社會互動本質上就涉及一定程度的信息共享。因此,如何在保護個人隱私與促進社會溝通之間取得平衡,一直是隱私法處理的核心議題。
隱私法的早期理論強調獨處(solitude)與秘密(secrecy)等概念,但在社會互動的背景下,這些意在制造信息絕對隔離的概念顯得不切實際。因此,隱私理論逐漸強調“親密關系”(intimacy)這一維度,即個體可以與自己信任的親密圈子成員分享隱私和秘密。在這一框架下,不同的親密圈子被認為擁有不同等級的秘密。個體與他人之間的親密程度,基本上與其愿意分享秘密的敏感程度成正比。換言之,關系越親密,個體所分享的私密信息的等級越高。
而在親密關系之外,當涉及組織性和職業性關系的信息分享行為時,隱私理論則著重于“保密”(confidentiality)概念的探討。需要注意,保密與秘密存在本質差異。所謂秘密,指的是個體有意隱藏的信息,不讓其為外人所知。保密則涉及信任的傳遞:個體將某些秘密信息透露給特定的人,但要求接收者未經同意不得向他人披露該信息。例如,在醫療服務和法律咨詢中,患者和客戶必須向醫生或律師披露敏感且私人的信息。基于職業倫理與信義義務,醫生和律師有責任為他們的當事人保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信息的私密性并未消失,但為了職業活動的正常開展,這類信息的分享仍然是必要的。
基于隱私理論對親密關系和保密概念的重視,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不與他人分享個人隱私是不現實的。為了構建親密關系,個體必須與親近的人共享一定程度的隱私信息。相互間隱私的分享是建立和維持親密關系的基本前提。此外,在尋求專業服務如醫療、法律咨詢或金融理財時,個體亦需向專業人士披露個人相關信息。盡管存在對絕對隱私、獨處和隔離的渴望,但這種狀態即便對于虛構的魯濱遜·克魯索來說也不現實,因為他仍然需要與“星期五”進行信息的交流。同理,如果一個人在社交圈中完全不透露個人信息,就可能導致人際關系的緊張,因為信息的共享是社交互動的重要部分。由此,個體需要巧妙地平衡信息的披露與保密。適度的信息分享能夠激發神秘感,增加個人魅力;而過度的保密則可能使他人感到難以接近。這種平衡的把握是一門藝術,也是維護個人隱私與建立良好人際關系的關鍵所在。
理論上,純粹的隱私可被視作一種完全的獨處和隔離狀態,其中個人隱私信息被視為珍貴的私人財產,被嚴格保護以防止未授權的接近或訪問。然而,在社會實踐中,實現這種理想化的隱私狀態幾乎是不可能的。個體必須與他人進行交流和互動,尤其是在建立和維護親密關系的過程中。個體可以通過評估與親朋好友的親密程度來決定分享隱私的程度。此外,在職業和生活需求的背景下,個體在接受服務時,可以要求服務提供者承擔保密義務,以防止個人信息未經授權地傳播。通過親密關系與保密義務這兩個概念,可以在保護個人隱私和分享個人信息之間找到一個合理的平衡點。作為一個社會性的存在,個體不可能完全與世隔絕,成為孤立的原子化個體或徹底的隱士。只要生活在社會之中,個體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分享個人信息。幸運的是,親密關系和保密義務的存在為個人隱私的維護提供了有效的機制。
(二)絕對隱私的負面效應
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講,純粹意義的隱私可被視為一種高度個體化且與社會隔離相關的概念。該概念主張個體應當隱藏個人信息,避免被他人所知。然而,這一理念在實踐中是難以實現的。我們可以假設,如果社會中的每個個體均對他人隱瞞所有個人信息,那么社會信息的共享與流通將不復存在。由此,社會的構成基礎——個體間的信息交流與溝通——亦將受到破壞。
正因如此,在隱私理論的研究領域中,存在兩種主要的學術流派,它們均對絕對隱私的概念持批判態度,并認為隱私可能對社會產生不利影響。首先是經濟學視角的隱私理解,這以美國法學家波斯納為代表。他認為,隱私可能成為個體之間欺詐行為的溫床,個人通過隱藏自己的信息,可能使他人對其產生誤解,從而在社會互動中獲得不當利益。這種行為不僅對他人構成潛在傷害,而且從經濟學角度增加了社會交易成本,因為它降低了信息透明度,增加了交易的信任成本和驗證成本。其次是女權主義視角對隱私的批判,強調隱私權可能被用作維護男性霸權的工具。著名女性主義者麥金農指出,隱私權在家庭領域內可能成為男性對女性進行控制與壓迫的機制,這種批判揭示了隱私權在特定社會結構中可能被濫用的風險。這兩種觀點雖然出發點和關注點不同,但共同指出了隱私權在特定社會關系中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它們為我們審視與理解隱私權提供了重要的視角,并要求我們在考慮隱私保護的同時,也要考慮其對社會互動和公共利益可能產生的影響。
進言之,如果強調絕對的隱私狀態,將導致社會成員之間的信息交流完全受阻,社會本身可能也將不復存在。這是因為社會的本質在于個體間的互動與溝通,而這些互動與溝通正是建立在信息的自由流動之上的。因此,對隱私的極端化要求可能導致社會結構的解體。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個場景:每個人都將自己隱藏起來,不進行任何形式的信息溝通。在這樣一種狀態下,社會不僅將失去活力,而且連個體的基本生存需求也將無法得到滿足。
二、協同演化:隱私與媒介
正因如此,社會的正常運轉就要求一定程度的隱私犧牲,個體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分享其隱私和個人信息。
(一)隱私與媒介的共生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個體所分享的信息量往往與社會溝通的廣度和深度呈正相關。也就是說,信息的共享程度越高,社會溝通的主題與范圍就越廣泛,溝通媒介和渠道也就越多元化,這樣的社會可能展現更高的活力和創造力。這使得在隱私與媒介之間形成一種復雜的關系:隱私在本質上是一種信息的保護和隱匿機制,旨在防止個人信息的外泄與未授權訪問,從而確保個人隱私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擾;相對地,媒介則扮演著信息公開和公共傳播的角色,通過各種渠道將信息傳遞給公眾。質言之,在人類文明演化史上,隱私與媒介之間既呈現相互制約的對立態勢,同時也存在互補共生的協同關系。
在信Db0VQKt03u5AD5GmQDt57w==息論視角下,媒介可被定義為一種用于信息公開與傳播的工具或平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媒介的形式隨技術進步而演變。在口傳文化時代,口語和手勢是最初的媒介形式;進入書寫時代后,紙與筆成為傳遞信息的媒介;隨著印刷術的發明,書本、報紙和雜志開始廣泛傳播知識;到了廣播電視時代,電視機與無線電波成為連接千萬家庭的信息橋梁;而在互聯網時代,電腦和智能手機則成為信息交流不可或缺的媒介。
這些媒介的共同特點是促進信息的廣泛傳播,使信息能夠跨越個體,為更廣泛的群體所接收和分享。通過媒介的傳播作用,原本屬于個人的信息得以公開化,成為社會信息的一部分,不再僅僅是個人的秘密。這一過程不僅促進了個體間的溝通與理解,也是社會凝聚力和集體認同感形成的基礎。因此,媒介在解決人際溝通問題上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正是通過有效的信息交流與傳播,社會成員能夠相互聯系,形成有機的整體。換言之,缺乏信息溝通的社會將失去其基本的社會屬性,退化為孤立的個體集合。由此可見,媒介不僅是信息傳播的工具,更是維系社會結構和功能的關鍵要素。
申言之,隱私的構建與維護也深刻依賴于媒介的存在。缺乏有效的媒介系統,隱私觀念可能無法充分發展,甚至逐漸萎縮。這一觀點雖初聽之下似乎自相矛盾,但深入分析便可發現其合理性。為何在古代社會,隱私問題并不突出,古人對于隱私的關注度較低? 首先,古代媒介技術的落后是主要原因之一。當時的信息傳播主要依賴口頭途徑,媒介技術尚未發展到能夠廣泛記錄和傳播個人信息的水平,因此個人隱私受到外部媒介曝光的風險較低,最多僅限于流言蜚語的范疇。在這種環境下,人們對隱私保護的需求和意識自然不強。同時,隱私意識的覺醒與人的心理情感的深度發展密切相關。隨著近代印刷術的發明和普及,大量信息開始以書面形式廣泛傳播,個人有了更多機會通過閱讀來深化自己的內心世界和情感體驗。這種心理與情感的深化,為現代隱私意識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因此,媒介技術的發展不僅推動了社會信息的流通,也促進了個人隱私意識的覺醒和隱私權的確立。
當普通民眾得以擁有私人空間,如家中的書房或咖啡館的角落,沉浸在小說和詩歌的閱讀中時,他們的情感與心理狀態逐漸變得細膩而深邃。這種情感的豐富和敏銳,伴隨著對個人內心世界的深刻認知,正是個人自我意識覺醒的體現。媒介技術的發展,尤其是信息流通的豐富化,為個人提供了更多的外部信息資源。個人通過吸收這些信息,思想和視野如同海綿吸水般不斷充實,從而獲得精神生命的滋養。這一過程,正是隱私意識真正形成的時刻。普遍的規律是,隱私保護意識的強弱與社會文化水平和經濟發展水平密切相關。據不完全統計,經濟條件較差和文化水平較低的群體,其隱私意識往往沒有中產階層以上群體那么強。此外,隨著媒介技術的不斷進步,社會對個人隱私的侵犯和刺探能力隨之增強,相應地,對隱私保護的要求也日益提高。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媒介的存在是隱私意識形成與發展的必要條件。沒有媒介,隱私意識就無法充分覺醒和發展。
(二)隱私與媒介的張力關系
然而,從另一角度觀察,我們不難發現媒介與隱私之間存在固有的張力關系。隱私的核心在于信息的保護與隱匿,旨在防止個人信息的外泄;相反,媒介的職能在于信息的發布和傳播,意在擴大信息的受眾范圍。媒介致力于信息的公開化,而隱私則力求信息的隱蔽性,兩者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沖突。媒介公開信息的行為促進了信息的自由流通和公眾的知情權。然而,這種益處并非絕對。當個體作為信息發布的主體時,尚能對信息披露的程度進行把控。但若信息經由外部媒介傳播,可能未經個體同意便將本應保密的信息公之于眾,從而引發隱私泄露的風險。鑒于每個人都有可能持有不愿為外界所知的秘密,媒介的不當介入或過度曝光就可能給個人帶來困擾。
考察現代隱私權的起源,即可發現隱私與媒介之間存在的這種深刻張力。在19世紀末的“黃色新聞”時期,信息技術的革新,尤其是便攜式攝影技術的發展,使得新聞行業不再局限于文字報道,還能夠通過圖像直觀地呈現信息。然而,這一進步立即引發了隱私侵犯的新問題。過去,拍照需要在照相館中進行,而現在,狗仔隊可以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潛入私人聚會或舞會,甚至在遠處偷拍,然后將照片發布在報紙上。正是在此背景下,1890年,沃倫和布蘭代斯在《哈佛法律評論》發表題為《論隱私權》的文章,并由此奠定了現代隱私法的基礎。
換言之,現代隱私法的起源,即要應對新聞媒體與個人隱私之間的沖突。新興的商業媒介通過公開名人的私生活信息以吸引公眾關注,從而增加流量,滿足讀者的好奇心,進而支持其訂閱量和廣告收入。這種商業媒介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對名人隱私的犧牲,以維持新聞媒體的運營與公共信息傳播功能的實現。隨著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尤其是傻瓜照相機、竊聽技術、錄音技術和針孔攝像技術等新型手段的出現,新聞行業面臨持續的變革。這些技術應用不斷沖擊著現有的媒介倫理規范與新聞行業的慣例,引發了一系列復雜的法律問題。例如,對于公眾人物,哪些信息屬于可公開范圍,而哪些信息仍應作為隱私?對于“非自愿性公眾人物”,其隱私權是否應受到完整保護?如何界定這些法律問題,以平衡公眾的知情權和個人隱私權,成為新聞行業面臨的一大挑戰。一方面,媒體有責任滿足公眾對信息的需求;另一方面,又需尊重和保護個人隱私。媒介機構必須審慎地權衡名人的隱私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關系,避免過度披露個人隱私,同時也要防止對公眾利益的忽視。
隱私與媒介的沖突展現為一系列典型案例:第一,體現在媒介機構在追求新聞價值和公眾知情權時可能會揭露個人私生活,從而引發與隱私權保護之間的矛盾。第二,公共利益與個人隱私的界限問題在報道公共安全、犯罪調查或重大社會事件時變得尤為突出,媒介可能會披露個人信息以服務于公共利益。在恐怖主義或嚴重犯罪的報道中,為了更大的社會利益,媒介需要公布嫌疑人的個人信息。第三,知情同意原則在新聞報道實踐中也面臨挑戰,特別是在緊急情況或涉及公共利益的報道中,媒介可能會在未獲得個人同意的情況下使用其信息。例如,在災難報道中,媒體可能會發布受影響個人的圖像或信息,而無需事先征得同意。第四,由于其公眾身份,媒體對名人私生活的報道往往被視為符合公眾利益。這種報道雖然可能侵犯名人的隱私權,但法院視其為名人必須承擔的代價。而相關法律救濟的局限性在于,即使個人贏得了隱私權的訴訟,但報道帶來的損害已經造成,且賠償可能無法彌補個人遭受的傷害。
基于以上討論,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隱私與媒介之間存在一種復雜的張力關系,它們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賴。沒有媒介的發展,隱私的意識難以形成;缺乏隱私的概念,媒介也可能失去其存在意義。媒介技術的進步塑造了隱私的概念與保護需求,而隱私意識的提升也反向推動了媒介倫理和法規的發展。正因如此,在隱私權與媒介自由的互動中,尋求一種平衡顯得尤為重要。這種平衡涉及信息的保密與公開、信息的保護與傳播以及個人隱私權利與媒介的自由之間的協調。這一平衡的實現,既需要法律規范的指引,也需要媒介倫理的約束,以及公眾對隱私價值的認識與尊重。為了適應媒介技術變化,新聞倫理規范和法律制度不斷更新,以確保技術進步不會侵犯個人隱私。在信息技術發展相對平緩的時期,這種制度更新可以維護媒體與隱私之間的平衡。相反,如果技術變革速度過快,就可能打破這種平衡,導致媒介與隱私的關系出現危機。
三、巨變:平臺媒介的興起
伴隨數字技術的發展,平臺媒介逐漸成為信息傳播的主要渠道,平臺媒介不僅改變了信息的生產和消費方式,也重塑了公眾對隱私的認知與期待。在這一背景下,我們有必要深入探討平臺媒介如何引發媒介形態的結構轉型,并分析這一轉型對隱私權的規范基礎所帶來的深刻挑戰。
(一)媒介形態的結構轉型
在傳統媒體時代,公眾往往作為旁觀者,通過ot69ll8wNqJOPHNG+1fCb4K0ZnPUwi9ZjyMPJGXD8Uw=媒體窺探少數人的隱私。然而,在當前的數字時代,情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每一位讀者或觀眾在瀏覽信息的同時,其個人隱私也在被平臺媒介無聲地收集和處理。這種現象導致一種雙重身份的產生:每個人都既是信息的消費者,又成為被平臺媒介監控隱私信息的對象。平臺系統通過算法定位和內容分發機制,向用戶發送定制化的內容與廣告,從而潛在地影響和引導用戶的行為和偏好。這種技術的應用使得隱私保護不再是少數人的專屬問題,而是變成一個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觸及每一個社會成員。隱私保護的議題不再局限于傳統的新聞報道領域,而是擴展到更廣泛的數字環境中。
質言之,隱私的范疇和表現形式伴隨媒介技術的發展而經歷轉變。在傳統媒介時代,媒體的關注焦點主要集中在公眾人物的隱私,而對于普通民眾的私生活則鮮有涉獵。這一現象的成因與媒體的商業模式密切相關。眾所周知,傳統媒體的收益主要源于訂閱收入和廣告收入,而廣告的分發量往往與報紙或雜志的讀者數量成正比。因此,為了吸引更多的讀者,媒體傾向于報道嚴肅的新聞事件和名人的花邊新聞,這兩種內容能夠迎合不同讀者的信息需求。因此,這種報道策略實際上與大多數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關系不大,一般不會觸及他們的隱私權益。換言之,在傳統媒體的運作模式下,普通民眾的隱私較少受到媒體關注的干擾。但是,隨著新媒體與數字技術的發展,這種局面正在發生改變。
在平臺媒介背景下,盡管廣告仍然是媒體平臺收入的主要來源,但廣告分發的技術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革。首先,廣告分發不再主要依賴于傳統的報紙、雜志和電視渠道,而是越來越多地通過各類控制網絡流量入口的平臺進行。其次,廣告分發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它不再是無差別地大規模投放,而是轉向了一種更加精細化和個性化的方法。具體而言,現在的廣告分發是基于對特定平臺、特定信息內容、特定場景的深入分析,同時結合對相關內容閱讀者與消費者的隱私信息進行實時的數據分析和挖掘,以構建數字用戶畫像,進而實現精準的廣告投放。
在這樣的模式下,盡管平臺媒介提供的信息內容本身是免費的,但每位信息內容的消費者實際上都在以自己的隱私信息作為交換的籌碼。個人數據的出讓成為獲取信息的一種代價。所謂的個性化廣告與內容推薦,本質上成為一種個性化的隱私信息交換和信息獲取的交易模式,用戶的隱私信息被用作定制化服務的依據,這深刻改變了傳統媒體與受眾之間的關系。
在傳統媒體時代,隱私侵權事件往往集中于公眾人物,而普羅大眾則作為隱私信息的消費受益者。名人為了獲得名聲與影響力,往往不得不以犧牲一定程度的隱私作為代價。然而,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隱私侵權的現象已經從名人擴展至普羅大眾。在當下,每個人都在通過自己的隱私信息為數字經濟的運作貢獻數據,這些數據被形象地稱為“數據石油”。在傳統媒體時代,隱私侵權行為相對容易識別和追責。例如,當媒體報道被認為對特定名人的隱私造成了“高度冒犯性”的傷害,法院可能會支持名人的訴訟請求。相反,如果法院認為報道內容無關緊要,可能會選擇不予深究。然而,在當前的媒介環境中,除了名人的隱私侵權之外,還存在大量隱性的、持續進行的個人數據搜集、處理和傳播行為,這些行為普遍而廣泛,幾乎涉及每一個人。數字媒介對個人隱私的侵權行為往往難以被普通人察覺,個人往往無法知曉自己的哪些信息、通過哪些渠道、在何時何地以及以何種方式被收集、處理和傳播,也難以追蹤信息被哪些組織轉賣。因此,要確定具體的侵權者、找到確鑿的證據,或者明確指出侵權事實都變得極為困難。對大多數人而言,甚至可能并未意識到自己的隱私權已經受到了侵犯。
在早期社會中,信息的傳播主要依賴于口頭交流,例如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小道消息和八卦。這種傳播方式雖然普遍,但其影響范圍相對有限。進入19世紀,隨著印刷技術的發展,報紙開始通過文字與圖片的形式廣泛傳播信息,極大地擴展了信息的傳播范圍。然而,受限于物理版面,信息的傳播仍集中于公眾人物的隱私。而在當代社會,當媒介轉變為以自媒體和流量媒體為主導的平臺化形式,信息公共傳播的生態正在經歷深刻的變革。
第一,平臺媒介和傳統媒體在價值創造與捕獲、內容生產與分發機制、用戶參與度、技術依賴性、個性化服務、市場定位與受眾等方面存在重要差異。傳統媒體傾向于集中式內容生產和標準化分發,依賴專業團隊創作內容,并通過廣告與訂閱費捕獲價值,而平臺媒介則通過用戶生成內容和算法推薦系統促進個性化與社交互動,需要大量采集和處理用戶數據以提高廣告效率。實踐中,平臺媒介往往通過綜合運用數據收集、用戶畫像構建、算法推薦、個性化展示、動態調整、A/B測試以及反饋循環等技術手段,實現內容和服務的個性化定制。這些方法使平臺能夠根據用戶的行為模式、偏好與互動反饋,動態優化推薦算法,從而為用戶提供量身定制的媒體內容和廣告定向服務。盡管這種個性化服務增強了用戶體驗并提高了傳播效率,但它也引發了對個人信息持續增強的捕獲需求。
第二,傳統媒體時代形成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嚴格區分:在公共領域內,信息可以自由流通;在私人領域內,則強調隱私權利的保護。而在平臺媒介背景下,公共與私人領域的界限變得愈益模糊, 這主要表現在社交網絡和內容共享功能的普及使得個人生活的細節容易成為公共關注的焦點。用戶可能在不經意間通過狀態更新、照片分享或視頻上傳公開了本意為私人的信息,這些信息的公開可能會在沒有用戶明確同意的情況下發生,從而引發隱私泄露的風險。此外,社交媒體上的互動往往涉及第三方,如朋友和家人,他們的分享行為也可能無意中公開用戶的私人信息,從而進一步加劇公私界限模糊所帶來的隱私挑戰。
第三,用戶生成的內容現在能夠通過社交網絡的即時分享功能迅速擴散至廣大受眾。一旦用戶將私人內容發布到這些平臺上,無論是通過直接發布還是通過他人轉發,這些信息就可能迅速超越用戶的預期和控制范圍,被廣泛傳播和查看。這種傳播不僅速度快,而且范圍廣,有時甚至是跨國界的,使得原本局限于小范圍的私人信息變得公開可訪問。此外,這些內容一旦被發布,即使后來被刪除,其副本可能已經存在于互聯網的多個角落,通過搜索引擎、緩存或用戶保存的形式繼續存在,這種現象即“數字永恒”(Digital Permanence)。
第四,盡管平臺媒介極大地擴大了公共領域的參與度和內容多樣性,但其負面影響也不容忽視。平臺媒介的算法推薦系統容易導致信息泡沫的形成,用戶被限制在已有觀點與偏好的信息中,從而減少了不同觀點之間的交流和辯論。用戶在享受個性化服務的同時,可能不自覺地放棄自己的隱私權益,導致信息繭房(Information Cocoons)現象的生成。同時,自媒體的興起雖然豐富了內容的多樣性,但同時也增加了隱私過度自我披露的風險,虛假信息與惡意內容通過社交媒體快速傳播,可能誤導公眾、損害個人聲譽,侵蝕公共媒介作為可靠信息源的權威性。
(二)隱私保護的規范危機
因此,隱私問題之所以在當代成為一個人們廣泛關心的議題,根源在于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以及由此引發的媒介形態和結構的深刻轉型,這些變化對隱私保護構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在以往,隱私侵犯主要局限于公眾人物,他們面臨被偷拍的風險。然而,當前的現實是,任何個體的隱私信息都可能遭到泄露,個人生活細節可能被人肉搜索,社會性死亡的威脅成為現實。這一現象與19世紀末期,即沃倫和布蘭代斯時代提出隱私權命題的歷史背景相比,呈現出顯著的差異。質言之,伴隨數字技術的發展,隱私問題已經擴展到普通大眾,成為一個全民性的法律問題。
隱私權的傳統規范基礎可以概括為六個核心概念:獨處、秘密、人格、訪問、親密和控制,這些概念不僅定義了隱私權的邊界,也為傳統媒介傳播中的隱私保護提供了理論基礎。其一,獨處權強調個人排除他人進入私人領域的基本權利,這在媒介傳播中要求媒體尊重個體的私人空間,不通過侵擾性手段獲取信息。其二,秘密范式突出了個人信息的隱秘性,即只有未公開的信息才構成隱私,這要求媒體在報道時尊重個人的秘密,不非法獲取或公開私人信息。其三,人格作為隱私權的核心,意在保護個人的自由、道德個性和內在生活,這在媒介傳播中意味著保護個人尊嚴,避免媒體曝光對個人人格造成損害。其四,訪問權涉及個人對他人接近自己的控制,包括在媒4wIdtFHdzyu43KxjxqLU5sfUT5KZBCgNFsNfKCDxkJI=介環境中對個人信息訪問和使用的限度。其五,親密性則關注個人選擇性地與他人分享信息的能力,要求媒體尊重個人設定的親密關系界限。其六,控制權強調個人對其個人信息的控制,這與公平信息實踐原則相呼應,為個體提供了信息流動的選擇權和控制權。
而伴隨平臺媒介的興起,隱私權的傳統規范基礎遭遇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挑戰。首先,獨處權在平臺媒介的環境下受到挑戰。平臺媒介的普及使得個人生活的細節容易被公開,這不僅削弱了個人對其身體、家庭和房屋的控制,也使得傳統意義上的私人領域變得模糊不清。其次,秘密范式在平臺媒介的影響下也遭遇困境。用戶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愿信息分享行為,往往忽視了信息一旦公開就可能失去控制權的風險。此外,平臺媒介的算法推薦系統可能會無意中揭露用戶本以為是私密的信息,從而侵犯用戶的“秘密”。再次,人格作為隱私權的核心,在平臺媒介背景下同樣面臨考驗。個人在平臺上的表達和行為可能被廣泛傳播和解讀,有時甚至被斷章取義,這不僅可能損害個人的道德個性,還可能對其內在生活造成不利影響。復次,訪問權與親密性在平臺媒介的背景下也變得更加復雜。用戶在平臺上的個人信息和親密關系可能被未經授權的第三方獲取和使用,這不僅侵犯了個人對訪問自己信息的控制,也破壞了個人設定的親密關系界限。最后,控制權雖然在理論上強調個人對信息的控制,但在平臺媒介實踐中卻難以實現。用戶往往難以掌握自己的數據如何被收集、使用和分發,這與公平信息實踐原則提倡的信息流動選擇權和控制權相去甚遠。
綜上所述,媒介與隱私這兩個領域正在經歷顯著的變革,兩者之間的關系正在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在傳統觀念中,媒介與隱私既存在沖突也相互依存。一方面,媒介依賴于隱私——如果社會中不存在隱私觀念,每個人均可隨意公開個人信息,那么對公共媒體的需求也將大為減少。在這種情況下,公共媒體的功能——在尊重隱私規范的前提下挖掘、整合和發布公共性信息——就會失去它的功能正當性。公共媒體的獨特價值在于能夠提供公共領域所需的信息,而這一價值在隱私缺失的情況下可能受到嚴重削弱。另一方面,隱私同樣需要媒介的存在。如果沒有公共媒體,隱私的概念也可能會逐漸萎縮。眾多研究已揭示,伴隨平臺媒介的興起,傳統公共媒體的功能正在被邊緣化。在這一背景下,隱私的消失表面上看似促進了社會信息的流通,但實際上也導致公共媒體的正當性瓦解,其獨特功能和價值逐步喪失,從而引發公共媒體的普遍危機。如何在數字化和平臺化的背景下重新界定媒介與隱私的關系,保護個人隱私權益,同時維護公共媒體的功能和責任,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課題。
四、媒介傳播與隱私保護的范式和悖論
傳統上,處理隱私與媒介之間存在既沖突又相互依存的關系,主要通過三種法律范式實現。
(一)三種范式
第一種范式是控制范式,即知情同意原則(告知選擇原則)。鑒于信息隱藏與信息公開之間存在的固有矛盾,該范式主張將信息的控制權交由信息主體自行決定。在信息主體充分了解情況并被明確告知后,若其選擇公開相關信息,則可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隱私保護和媒介傳播之間的沖突。近幾十年來,包括中國、美國、歐盟、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亞太經濟合作組織在內的多個國家和地區及國際組織,都普遍采納了這一隱私控制范式,實施知情同意原則。這一轉變主要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計算機和數據庫等信息技術的興起,個人隱私信息的獲取、存儲與處理能力顯著增強的結果。在這種技術轉型背景下,各國普遍的做法是采取知情同意原則,即確保每個個體都能行使知情權、同意權和控制權。這與著名的公平信息實踐原則相呼應,其強調在現代社會中,信息的獲取、存儲和再利用是必要的,但同時也必須確保信息主體擁有一系列控制權,以維護其隱私權益。通過知情同意原則的實施,可以在保護個人隱私的同時,促進信息的合理流通和社會的知情權,實現隱私權與媒介自由之間的平衡。
第二種范式是匿名化原則。這一范式旨在通過去除或修改數據中的個人標識符,來保護個人隱私。這種方法假設,通過匿名化處理的數據集不再能夠識別出特定的個人。鑒于信息保密與公開之間的固有矛盾,匿名化原則旨在實現信息公開的同時,確保信息所指向的特定個體不被直接識別。通過這種方式,既滿足媒介傳播信息的需求,又保護個人信息不被公開泄露。匿名化手段在新聞媒體行業得到了廣泛應用,同時在科學研究和藝術領域,匿名化處理也是常見的做法。追求新聞價值、科學探索與藝術表達要求充分表達內容,而匿名化則為參與其中的具體個人提供了一層保護,使他們的身份不被公開。
第三種范式是個人可識別信息的處理原則。個人可識別信息指的是那些能夠直接或間接識別特定個人的信息,這類信息通常具有敏感性和私密性。在媒介傳播過程中,應當對個人可識別信息進行特殊處理和保護,避免將其公之于眾。與此同時,那些無法定位到特定個人的信息,如非敏感的公共信息,則可以作為媒介傳播的內容。通過這種方式,媒介可以在不侵犯個人隱私的前提下,傳播有價值的信息。這種范式在信息傳播內容上劃定了明確的界限,一邊是受保護的隱私信息,另一邊是允許流通的媒介信息,從而實現隱私權與媒介自由之間的平衡。
綜上所述,三種范式共同作用于解決隱私保護與媒介公開之間的矛盾。第一種范式以信息主體為核心,賦予其對信息公開與否的控制權,從而實現個人隱私的自主管理。第二種范式著重于信息傳播的方法,通過匿名化處理來保護信息中涉及的個人身份,使信息內容能夠在不泄露個人隱私的前提下被公開傳播。第三種范式則從信息內容本身出發,選擇性地公開那些不涉及個人隱私的非個人信息,以實現媒介傳播的目的。
在這三種范式中,新聞媒體行業尤其傾向于采用第二種匿名化范式。相較于第三種個人可識別信息處理范式,匿名化范式能夠提供更為豐富和完整的信息內容,滿足新聞報道的需要。與此同時,與第一種控制范式相比,匿名化范式使得媒體能夠保持對報道內容的控制權,而不必完全依賴于信息主體的同意。只有在那些確實需要信息主體親自陳述的報道中,媒體才會征得其同意。對于普通個人而言,新聞報道并無強烈動機去公開其真實身份,因此,一般采用匿名化處理方式已足夠,無需逐一征得當事人同意,從而避免過高的成本。通過這三種范式的有機結合和應用,新聞媒體在尊重個人隱私的同時,也能夠有效地進行信息傳播,從而較好地平衡隱私權與媒介的自由之間的緊張關系。
(二)五個悖論
然而,伴隨平臺媒介的興起,前述三種隱私保護范式均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并引發了一系列悖論。本文將重點探討五個主要的悖論。
第一個悖論涉及控制范式面臨的困境。控制范式基于一種假設,即每個個體都能夠理性地判斷哪些信息應當公開、哪些信息應當保密,從而自行作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決策。在傳統媒體時代,媒介使用信息的目的、處理和傳播信息的方式相對明確,信息流向的因果關系與利害關系也較為清晰,使得信息主體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作出合理的預測和選擇。然而,平臺媒介興起之后,情況變得復雜。平臺媒介傳播的形式、信息處理的方法、信息再利用的途徑都變得極為復雜和不透明。即便數字平臺在隱私政策中披露了相關信息流向,普通用戶往往缺乏必要的時間和耐心,更不具備專業的知識背景去解讀與評估這些復雜的信息利害關系。此外,用戶若不同意隱私政策中的條款,往往無法使用相關服務,這使得知情同意原則在實際操作中變得名存實亡。在這種情境下,用戶的選擇權受到嚴重限制,所謂的“同意”往往意味著對平臺的全面讓步,一旦同意,用戶就相當于將自己的隱私權益一次性轉讓給平臺,平臺則獲得對用戶數據的廣泛使用權。這種現象引發了對知情同意原則有效性的普遍質疑。
第二個悖論涉及匿名化范式在大數據時代的局限性。在傳統媒體實踐中,通過匿名化處理,即隱去個人身份信息,報道中所提及的個體往往難以被具體定位。然而,在當前的數字媒體環境下,網絡上散布的多樣化信息片段可以被大數據技術整合,進而實現對先前匿名化個體的再識別,即所謂的去匿名化。大數據技術的應用極大地增強了從大量數據中挖掘和識別個人信息的能力,即便是經過匿名化處理的信息,也可能通過數據比對、模式識別等手段被追溯到具體的個人。這種能力削弱了匿名化的保護效果,使得原本旨在保護隱私的匿名化措施變得脆弱。例如,在某數字媒體舉辦的競賽中,盡管其發布了匿名化的電影評分數據集,但研究人員仍能夠通過公開信息重新識別出特定的用戶。數字媒介環境下的信息整合導致一種新的隱私風險,即所謂的“皇帝的新裝”現象。盡管個體認為自己的隱私信息得到了匿名化的保護,但在大數據技術的透視下,這些保護措施可能形同虛設,個人隱私如同裸露在公眾面前。
第三個悖論涉及個人可識別信息的界定問題。傳統上,我們假設可以在個人信息與非個人信息之間劃出一條明晰的界限。某些信息,如個人身份細節,被認為是敏感且私密的;而其他信息,如一般性偏好或行為模式,則被視為公共且非敏感的。后者因為不包含可直接識別特定個人的數據,故被認為不構成隱私問題。例如,一個人的在線電影推薦列表,若去除了身份標識,理論上不應關聯到任何具體個人。然而,在大數據技術的背景下,這一界限變得模糊。大數據的搜索和整合能力使得原本非個人化的信息,如電影推薦、搜索引擎查詢記錄、購物習慣,甚至家庭廢水的化學成分,都可能通過數據比對和分析被追溯至特定個人。這種能力的存在,挑戰了個人可識別信息的傳統概念,因為理論上任何信息都可能通過數據挖掘技術與個人身份相聯系。這一悖論導致一種極端情況的出現:如果所有公共信息都有可能轉化為個人信息,那么個人可識別信息的概念就將失去其原有的意義。這意味著,任何被收集和處理的信息都可能被視為個人可識別信息,從而需要相應的隱私保護措施。在這種情況下,堅持隱私保護就可能要求對所有信息的采集、處理與傳播施加限制,因為任何信息都可能追溯至個人。這最終會導致隱私法的適用范圍無限擴大,形成一種無所不包的“萬物法”。理論上,社會中的任eg76SKEgNwfJxXElkFo4aQ==何事物、媒介和信息都可能成為識別個人身份的工具,因此任何信息和媒介傳播都需要受到隱私法的規制。這種做法將導致隱私法變得過于龐大和復雜,執行成本高昂,難以實際操作。
第四個悖論涉及所謂的“被遺忘權”。每個人都有不愿回首的過往,而社會普遍存在一種自然遺忘機制,隨著時間的流逝,個人的負面信息往往被自然淡忘。然而,在平臺媒介背景下,這一自然遺忘機制受到挑戰。數字技術的強大記憶能力使得媒介網絡上的歷史信息可以被無限期地保存和挖掘,導致個人的歷史隱私有可能永久存在,隨時可能被重新曝光。這種情形為隱私權保護增加了時間和歷史的維度,從而引發了對被遺忘權的廣泛關注。但是,被遺忘權的實現與媒介信息的公開性之間也存在潛在的沖突。如果每個人都要求刪除網絡上的不利信息,就可能導致搜索引擎等平臺承擔過重的負擔,甚至影響其基本功能。互聯網上的歷史信息和公共信息本身具有重要的公共輿論功能,這些信息對于社會具有告知與警示作用。如果大量刪除這些信息,可能會損害公共信息平臺的功能,影響其作為公共領域一部分的角色。
第五個悖論涉及信息涉他性問題。在傳統的控制范式中,存在一種假設,即每個個體都能夠獨立地為其信息選擇行為承擔責任,且這些決策僅影響個體自身的利益,而不會對他人產生影響。然而,這一假設已不再成立。個人選擇公開的信息可能不僅影響自身,也可能對他人,尤其是那些與其有相似特征或屬于同一數據標簽群組的其他未知個體,產生深遠的影響。
假設個體A居住在北京海淀區,習慣到某商店購物,并且是某IP的忠實粉絲。基于這些特征,平臺媒介就會創建一個臨時群組,并將A歸入其中。當A決定購買一輛電動車時,這一行為就可能觸發系統對該臨時群組的響應,例如,系統可能會開始向該群組中的所有成員推送更多與電動車相關的廣告。因此,A的個人信息披露行為不僅影響A本人,也可能對群組中的其他成員產生影響,導致他們接收到可能并不相關的廣告內容。更為嚴重的是,如果A的體質使其易于患上某種特定疾病,那么A的健康信息可能會被用來修正其所在群組的參數。這可能導致依賴這些數據的第三方機構,如保險公司和信貸公司,對整個群組的成員作出不利的決策,例如拒絕提供醫療保險服務或降低信貸額度。這種現象揭示了平臺媒介環境下信息涉他的復雜性,個人的信息決策與披露行為可能對其他成員的權利和機會產生實質性影響。
上述五個悖論——控制悖論、匿名化悖論、個人可識別信息悖論、被遺忘權悖論以及信息涉他性悖論——共同揭示了隱私與媒介之間傳統戰略性平衡的瓦解。平臺媒介的興起,成為打破這一平衡的主要因素。平臺媒介的發展,一方面導致信息爆炸時代的到來,另一方面突破以往的隱私保護措施,將大量先前不為人知的隱私信息挖掘并暴露于公眾視野。正如前述,隱私的存在是媒介發展的基礎。缺乏隱私的社會,其媒介形態也將發生根本性變化。申言之,當社會變得完全透明,傳統意義的公共媒介可能將不復存在。
公共媒介的核心價值在于其作為社會信息的發布者和傳播者的角色,這一角色是建立在其特殊定位之上的。公共媒介相對于私人信息而言,其發布的是公共信息。它在尊重個人隱私的同時,基于這一前提制造和傳播公共信息。換言之,公共媒介的“公共性”正是相對于私人信息而言;私人信息的存在乃是公共媒介存在的基礎。然而,隨著平臺媒介的發展,私人信息與公共信息的邊界逐漸被侵蝕,私人信息公共化和公共信息私人化的趨勢同時出現,這種趨勢正在導致公共媒介的存在意義逐漸喪失。平臺媒介之所以被稱為“流媒體”,是因為它們并不持有固定的媒介立場,而是根據流量需求與大數據對流量的計算來分配媒介信息,以迎合用戶的個人偏好,從而形成一種私人定制的媒介傳播模式。由此,公共媒體淪為私人化的“繭房媒體”,在其中,透明化的個體被封閉在由平臺媒介根據個人隱私數據定制的信息環境中。
因此,當社會不再有隱私,即使信息爆炸式增長,媒介的公共性卻可能逐漸消失。當隱私領域消失,帶來的不是公共領域的繁榮,而是公共領域的私人化,是公共領域的消亡。這一趨勢帶來了全新的挑戰:如何在保護個人隱私的同時,維護媒介的公共性與信息的自由流通? 這要求我們重新審視現有的法律、倫理和技術框架,探索適應平臺媒介的隱私保護策略,以確保隱私權與媒介的自由之間的和諧共存。
五、應對策略與制度想象
目前,存在四種主流的應對策略,分別對應于萊斯格的“架構—規范—市場—法律”監管框架。
第一種策略是以技術對抗技術的方法。這種路徑主張利用先進的隱私保護技術來抵御新媒介技術可能帶來的隱私侵犯風險。具體方案包括差分隱私、聯邦計算和零知識證明等,其共同目標在于加強匿名化、假名化與去識別化技術。然而,技術對抗的難點在于,破壞性技術的發展往往領先于保護性技術。歷史上,攻擊者通常比防御者擁有先發優勢,因此保護隱私的難度及成本往往高于侵犯隱私的難度及成本。
第二種應對策略著眼于重塑數字時代的社會規范。在這一領域,耶魯大學法學院巴爾金教授提出的“信息信托”概念尤為突出。巴爾金教授認為,當互聯網巨頭和平臺媒介獲得用戶的信任,掌握并處理用戶的隱私信息時,他們應當承擔起相應的信托責任,以高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忠誠并盡職地保護用戶隱私,類似于醫生和律師對病人與客戶的保密義務。巴爾金主張,平臺媒介在接受用戶的隱私信息時,應當像受托者一樣,履行對信息信托者的職責和義務,從而在數字社會重建信任關系。然而,這一理念過于理想化,在現實操作中面臨諸多挑戰。關鍵的問題在于,如何確保在既有的商業模式之下,互聯網巨頭會遵守這些高標準規范,而不是僅僅表面規范。
第三種應對策略采用市場機制和經濟學的思維。該策略主張將隱私權及個人信息視作一種財產,通過產權界定的方式明確個人對隱私信息的所有權。隨后,借助市場化機制,允許個人對其數據和隱私進行交易,從而通過市場供需關系來發現隱私的價值與定價。在這一模式下,個人將擁有完全的交易權利,能夠與平臺媒介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交易和談判。企業若想獲取個人信息,就必須支付相應的費用;若個人不愿意出售,企業則無權使用其隱私信息。這種市場化的解決方案在理論上看似公平,但實則存在市場機制固有的問題。首先,經濟學中的負外部性問題在隱私交易中尤其凸顯。個人隱私信息的交易可能產生廣泛的社會影響,波及未參與交易的其他個體,從而產生強烈的負外部性。此外,個人信息的交易涉及復雜的社會關系和道德考量,這些都是市場化機制難以充分考慮的因素。同時,個人與平臺媒介在數據交易中存在信息不對稱和談判能力不對等的問題。個人缺乏必要的專業知識和談判能力,而平臺媒介則擁有更多的信息與資源。這種不平等往往導致個人在交易中無法充分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盡管將隱私權財產化并借助市場化機制進行交易的思路具有一定的創新性,但在實際操作中會遭遇諸多挑戰。
第四種應對策略重新聚焦于法律與政府監管的手段。該策略倡導通過法律和公權力的介入來實施治理與控制。這一策略并非單純依賴傳統的法律制裁和政府管制措施,而是倡導新的治理理念,即風險預防與風險規制。具體而言,該策略強調通過各種法律工具箱,提前進行隱私風險的評估和預防,而非在隱私侵犯和數據泄露發生后才采取法律救濟措施。這種方法旨在將法律保護的焦點從事后應對轉移到事前事中防控,以期達到更有效的隱私保護。然而,許多研究已揭示存在普遍的監管俘獲和監管套利現象。互聯網巨頭可以利用龐大的法務團隊來規避對其商業模式產生實質性影響的監管措施。這些企業可以在表面上遵守法律,但實際上并未改變其商業模式的本質。
進言之,以上四種策略仍然沿襲了平臺媒介的既有商業模式,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平臺媒介持續收集用戶數據的內在商業動機,因此,有必要超越傳統的、零散的“打補丁”式解決方案,對媒介與法律的關系進行重新構想,探索更具創新性和想象力的制度方案。在此,提供兩個思考路徑,以期獲得新的啟示。
其一,是將隱私法與環境法類比,借鑒工業時代環境治理的理念和方法。工業時代,石油作為最關鍵的資源,其開采、運輸及加工過程產生的污染,尤其是石化工業污染,成為環境法關注的重點。環境法針對石化工業的兩個關鍵環節制定了相應的法律規制: 一是針對石油運輸過程中的泄漏事故,采取“污染者負擔”的原則,要求污染者承擔治理和恢復的責任;二是針對石化加工與生產過程中產生的溫室氣體排放,探索通過碳稅、碳排放交易以及碳金融市場等經濟手段來應對全球變暖和溫室效應問題。將這一思路類比于隱私法領域,可以發現,在數字時代,個人隱私和數據的重要性堪比工業時代的石油。隱私的泄露與濫用,如同環境污染,對個人及社會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因此,隱私法可以借鑒環境法的治理經驗,探索更有效的隱私保護機制。例如,可以探討建立一種“隱私泄露者負擔”的原則,要求造成隱私泄露的平臺媒介承擔相應的責任,采取必要措施恢復信息環境的原狀。同時,針對大規模數據收集和處理過程中可能產生的隱私風險,可以借鑒碳中和、碳稅與碳排放交易的概念,探索建立隱私中和、隱私稅、隱私權交易等經濟激勵機制,以促進隱私保護和數據使用的平衡。此外,還可以考慮建立全球性的隱私金融市場,通過市場機制來優化隱私資源的配置,實現隱私保護的社會成本最小化。
其二,探索通過互聯網技術架構的革命性創新,改變平臺媒介的主流商業模式。當前,萬維網以網頁為中心的傳統技術架構并沒有將應用程序與數據分離開, 這導致用戶數據被分割在不同網頁(其背后是不同平臺媒介)而難以開放共享,這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對于用戶隱私的全面侵犯。萬維網的發明人伯納斯·李將此種情況形象地比喻為數據豎井(Silos)。為了從根本上改變平臺媒介收集用戶數據并打造數據豎井的行為動機,伯納斯·李發起了索利得(Solid)開源項目,該項目采用創新的技術路徑,旨在將用戶數據的存儲與服務提供的應用分離開來。在索利得框架下,用戶的數據被集中存儲在個人控制的“數據倉”(Personal Online Data Store)中,用戶可以自主決定哪些應用程序能夠訪問這些數據。這種模式的轉變,意味著平臺媒介的商業動機將從收集與控制用戶數據,轉變為提升信息質量和媒介創新。隱私侵犯、虛假新聞等互聯網亂象得以從根本上得到解決。
一言以蔽之,未來的法律和媒介都需要探索新的制度可能性,推動隱私與媒介之間新的生態平衡關系的重建,為建設一個更加健康、可持續發展的數字社會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