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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龍:這個世界轉得不夠快

2024-10-28 00:00:00孟依依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32期

梁龍是個天生的搖滾樂隊主唱。

1米83的個子,在臺上化濃妝,穿旗袍,表演二人轉調式的怪異搖滾樂。“他的眼睛特別有意思。”梁龍的裝置藝術家朋友鄭路說。2000年初在酒吧演出,鄭路近距離見過梁龍的眼睛,時而瞇縫起來,時而怒目圓睜,“非常有神,和一般搖滾樂隊不一樣,不是那種發泄的音樂,表演性極其強烈,唱歌的時候那眼睛有戲。”

最具挑逗性的則是他的扮相。

最開始長發、旗袍,露出修長雙腿,腳踩一雙紅色高跟鞋。44碼的高跟鞋,當時的樂隊鼓手滿大街去找,花費50塊錢,穿了七八年,直到被汗水過度浸泡、幾乎散架。后來則青皮光頭、大紅唇,有時候中山裝混搭漁網絲襪,有時候紅配綠西裝加短裙,整個樂隊都跟著花枝招展,森羅萬象。

2002年,在北京元老級演出場地CD café的一場演出,導演耿軍在底下吼一嗓子:男的女的?梁龍在臺上應聲:你看著辦吧。很是有勁。

這些表演和形象頗具爭議,妖嬈,且艷俗,且戲謔。當他和樂隊被說艷俗,他就要更艷俗。樂隊的名字“二手玫瑰”——二手,是對世紀初國內搖滾樂復制盛行原創缺位的諷刺,包括對從前的自己;玫瑰,是22歲的齊齊哈爾青年未曾得到的美麗和虛妄之物。

二手玫瑰甫一登場,即以出色的詞曲、民樂運用和舞臺妝造,將聽眾拉到既有經驗之外。也托這些要素的福,樂隊被調侃為“白天避邪,晚上避孕”。

二手玫瑰鴻蒙初辟時期的經紀人黃燎原曾說:“梁龍創造了新的表演形式,一種屬于二手玫瑰的呈現方式。大多數搖滾樂隊沒有創造出自己演出的方式,或者呈現某個文化面貌。二手占了一個便宜,它的表面形態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怎么著都行,所以二手干什么事兒都是對的,一個搖滾樂隊不應該做的、出格的、不可思議的事它都可以做。二手可以用任何高雅或庸俗的東西,只要二手用了,別人就會認為它‘很二手’,是被二手調教過的,是幽默的,反諷的。”

下臺后,要問這一切從何而來,梁龍會說,都是裝的。

2000年,北京,旗袍女裝打扮的梁龍。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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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情過剩

為了維持體力或演出開嗓,梁龍現在每天要跳操一小時。跳操的時候就看電視劇。他什么國產劇都看,于是朋友耿軍曾慷慨贈其“爛劇王”的稱號。

他獨自居住在北京,家里沒有什么能辨認出一位搖滾樂隊主唱的物件,甚至看不出音樂人的痕跡。他平時不練琴,不聽歌,也不回看自己的演出現場,有時候在家里默坐一天都不覺得寂靜。

一件T恤穿十幾年穿到變形,衣柜拉開,一水兒的黑色,洗曬衣服后,陽臺漆黑一片。多年前朋友勸他,人這一生有一半時間是躺床上度過的,你一定要買一個最舒服的床,結果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睡的還是原來那張。“一點都不舒服,不解乏。”他說自己的生活單一到枯燥,沒有布置的欲望,也沒有舒適的欲望。“我也很難理解自己,不享受人生吧。”

認識梁龍,或者但凡與梁龍見過一面的人都講,他是一個臺上和臺下反差極大的人。大到導演蔣佳辰第一次見到梁龍,想找他出演自己電影男主角的時候,“覺得很好笑”。蔣佳辰說,“當一個人在舞臺上瘋、不正經,反過來接觸到他很平靜的一面,你會覺得很好玩,像在假正經。”

然而,梁龍又對這種生活的枯燥避之不及,給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干。這幾年越發身兼數職,一支成立25年的樂隊的主唱、逐漸從美妝轉向美食的短視頻博主、綜藝嘉賓、新人導演演員;且勞心勞力,日常微博、演出海報、宣傳文案,他都一一著手。

我們第一次采訪是在他參加一個綜藝節目的彩排之后,晚上9點開始,12點半結束,然后他才吃上晚飯,緊接著,要和團隊復盤一周前剛結束的專場演出。之前的一天,他從睜眼到吃晚飯,只有五分鐘時間屬于自己。那五分鐘里他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就進入了線上會議。

他因此每天都在焦慮,腦袋飛速運轉。為的是到達極限,極限本身所包含的刺激感和可能性多年來都在誘惑著他。“還行就是不行。”二十多歲的梁龍這么說過,到了47歲,他仍舊堅持“什么事都到極限才有意思”。

樂隊合照

關于他瞬息萬變的腦內活動,目前我們能夠摘取到的片段如下:

樂隊演出要避免重復勞動,做成秀,注重概念,更具完整性;拍電影這件事幾乎是沒有勝算的,但還是要做,最好能閉關改劇本,今年冬天拍掉部分;東北文藝不必談復興,輕松點,不如去佳木斯見見老四,去大連找找談波。

“不瞞你說,我又有個新想法。”他興致勃勃,“說得直觀點叫‘音樂可視化’,我已經找兩三個導演談過了,說如果給你一個好音樂,你愿意拍一個劇嗎?理由特簡單,好音樂就是好故事。然后把它們整合成一個單元劇,第一季名字都想好了。”一旦發現他熱情過剩,團隊的人會拉他一把:別發神經了。

這些會影響他現在的音樂創作嗎?會的。但他同時相信創作是“能寫的時候就是該寫的時候”。距離上一張專輯發布已經過去三年,理由是“我寫不出來”。他打算繼續等待。

第一次采訪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梁龍是一個非常聽憑感受行動的人,似乎感受是他的唯一法則。而這個法則模糊、跳躍,使他沖撞。

他現在正強烈地感覺到這個世界轉得不夠快,恨不得明天就是天翻地覆。“多過癮吶。第二天醒來所有邏輯都是失效的,全部改變。”

“不過總的來說,世界的變化還是緩慢的,你會覺得無聊嗎?”我問他。

“那沒辦法,我總跟我的朋友開玩笑說,你踏實把自己這個老習慣活明白,就夠精彩了,你沒趕上巨變的時代。”

時間過了零點,勻速進入新的一天。梁龍的嗓子開始干啞卡殼,幾次清嗓,他說,“先鋒才是給智慧呼吸的口子,要不然我們這生活真的太無趣了。”

走在春風里

梁龍經歷過巨變的時代。1977年10月,他出生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的工人家庭,改革開放前,東北“既是國營文化單位最為完備和發達的地區之一,又是作為國家主人翁的工人階級獲得最充分的文化呈現的地理空間”;改革開放后,無論是經濟還是文化上,作為核心意象的“北方”逐漸由“南國”取代。

落到個體頭上,是父母下崗,全家搬至市郊,靠養雞、賣豬肉為生。父親的脊椎病變,檢查、治療幾乎花光家里所有錢。

梁龍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說自己小時候記憶力奇佳,可以轉述電視上看來的新聞,或者一集一集背電視劇《女奴》。“那時候好像是愿意當中心。有一天我站在沙堆上正‘演講’呢,一幫小孩子坐底下聽我白話(東北話,形容人說話滔滔不絕,不著邊際),我爸騎著自行車看到,來一句‘給我滾回去’。好沒面子啊。”

已經可以感知到中心以及衰落的滋味,但又還沒學會自嘲和快樂的時候,梁龍說自己初中時常常發呆,有很多不明白:“打架打不過別人,想搞對象不敢搞,想家里有錢,想要一把美麗的吉他。想去看崔健的演唱會,近在大慶我去不了,因為要好幾百,嚇人。”

在一個玩得筋疲力盡的夏天傍晚,他在龍沙公園的廣播里聽到一個金屬質感的聲音,循著聲音跑到碰碰車場邊上,趴著聽了好久。很多年后他才找到那首歌的名字,臺灣歌手高明駿的《透過你的雙眼》,開場的電吉他,加重了效果的貝斯,加上高明駿沙啞音色發出的怒吼,是他的搖滾樂啟蒙。

實際上,準備做樂隊之前,梁龍只聽過兩種風格的音樂,一種是流行,一種是搖滾。“流行一般,那就搖滾。”他去學了吉他和架子鼓,19歲,寫出來兩首搖滾歌曲,《革命》《我要飛》,吶喊的是“這么多年來我真的好難過,我明白這是壓抑的結果”,非常標準,非常稚嫩。

“他挺怪的。”黃燎原說,“他就聽中國搖滾樂長大的,覺得這個搖滾樂特別有勁,你要問他西方音樂,他基本沒聽過。我開始覺得很奇怪,后來我說也好,我說那你干脆就別聽了,按你自己的方式就挺好。”

黃燎原有一個觀點是,中國沒有一種能讓人反叛的音樂形式,也沒有對家長制的反叛,搖滾樂其實是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未經演化,轟然落地。又因為與中國傳統的中庸之道相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處于邊緣和小眾的狀態。因此能與它契合的人,與正統多少也有些偏離。

但那時的梁龍沒想過這些,“我當年做搖滾樂,不知道什么是搖滾樂,我只是有這個直覺。”日后幾十年他都與音樂脫不開關系,正是因為相信了這個直覺。

1995年,梁龍18歲,第一次去北京,想去迷笛音樂學校上學。那是中國第一所民辦的現代音樂學校,成立于1993年,是搖滾青年們的聚集地。但他負擔不起學費,找父母借了一大筆錢,想倒賣有機山野菜來填補缺口。

山野菜像梁龍躊躇的理想一樣坐著火車一路從北京到了齊齊哈爾,車廂打開,梁龍一看,全壞了。

在絕望和羞愧之下,他幾乎是逃離了齊齊哈爾。他去了哈爾濱,在辦事處當了一陣子保安,也寫歌,也組樂隊。在那里他度過了人生中第一個異鄉新年。

20歲的梁龍想出人頭地而不能,在自己的手臂上燙了20個煙疤。直到現在,只要離他稍微近點就能看到,燙傷導致皮膚失去紋理,變成一個一個光滑的圓點,反射著隱約的光。

后來辦事處里一個研究《周易》、看起來神神叨叨的二把手知道梁龍在寫歌,告訴了他幾句話,頗有仙人撫頂之意。好的歌謠一定是能“謠”起來的,他說。玩搖滾,你得抓住那根線,他又說。

白天干活,晚上嘮嗑

這幾句話在1999年的夏天好似菩薩顯靈。那時候,梁龍第二次去了北京,第二次無功而返,但帶著所謂北京之旅的見聞在朋友間混吃混喝,混到了朋友、鼓手蘇永生家里。蘇永生家在新華村,做紅白喜事,能吹嗩吶。他熱情地留梁龍和樂隊成員在家里住了三個月,大家白天干活,晚上嘮嗑。

村里搭臺演二人轉,蘇永生喊梁龍去看。梁龍看不懂,也瞧不上。但他能看到身邊所有村民都樂在其中。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是他來唱他的搖滾樂,他們也會這么開心嗎?

“我開始真正地放下,你啥也不是,就是個普通人,有個腦瓜子想做樂隊,僅此而已。”他后來在播客節目大內密談中說道,并學會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調侃自己。”

一個日常下午,蘇永生妹妹路過窗口,梁龍讓她隨口報三個數字,得到了6、4、3。梁龍以這三個數字為和弦,寫出了《采花》:“從前的理想看起來挺可怕的,愛情能當飯吃會更偉大嗎。”

他開始一首接一首地寫歌,22天里寫了將近十首,然后從新華村前往雙城縣,在歌廳“小野練歌房”用四軌機錄制了樂隊的第一張小樣。也是在那時候,他想出了“二手玫瑰”這個名字,沿用至今。

有一回去排練室的路上,菩薩再次顯靈。梁龍和樂隊成員遇到一個大爺,拉著人家大講搖滾樂,講了二十來分鐘,群情激昂,大爺也真心實意,問:那有啥用啊?

“大哥你玩搖滾,玩它有啥用啊?”《伎倆》這首歌就是這么開場的,以反叛之反叛,喊出自己的聲音,是梁龍最準確的武器。

在梁龍之前和之后,都沒有人這樣寫歌:把二人轉的調式提取、再現到搖滾樂中,比如以6、2為核心音的《允許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近似二人轉曲牌《二板胡胡腔》《雙吱兒》,《生存》的旋律運用類似小帽《叫五更》,《黏人》則更為直接地將小帽《情人迷》拼貼進了歌曲的后半段。

在歌詞中他大量使用戲仿和改造,對號召口號——允許我國的農民先富起來/允許我國的美人先富起來/允許我家的傭人先富起來/允許我國的藝術家先富起來;對古典名著——我們的生活它還要開,往哪兒開,往紅樓夢開嗎?通過這種解構,對愛情、理想和古老的夢幻時代祛魅。

然后,甩腔、幫腔、東北方言加入,最后呈現出一種幽默,草根但又不完全是民間,隔靴搔癢但又有隱藏不住的機鋒。

1999年,憑借著唯一的那張小樣,樂隊得到了一個去哈爾濱“第二屆搖滾音樂節”演出的機會。演出當晚,主辦方在分發晚餐——大概25個肉包子——時沒有分給他們,梁龍自尊心受挫,為此置氣,登臺前借來化妝品把自己化得油頭粉面,上臺后一通亂拳。打得底下人熱血僨張又接不住招,硬著頭皮向他們憋出一句:民族朋克。

2003年通天演唱會。圖/受訪者提供

2000年來了,他第三次去了北京,二手玫瑰成了。

梁龍從此走出東北。他一邊急于離開那個閉塞、衰落的小城,一邊又不得不借助最根植于那片土地的街頭文化,以及其中的平民意識。在矛盾處境中他重新來到了中心。

通天之后,搖滾冇用

2003年,二手玫瑰推出第一張專輯《二手玫瑰》。同年,梁龍通過朋友的朋友,獲得了一家酒莊不菲的贊助費,50萬。他們拿著這筆錢要去北京展覽館開一場演唱會,成為第一支登上北展舞臺的搖滾樂隊。那場演出名為“通天演唱會”,不過“通天”跟樂隊本身沒什么關系,是酒莊的名字。

兩千多個座位座無虛席,耿軍坐在李宗盛邊上,順便要了個簽名。開場之后,大屏幕上出現樂隊當時的經紀人黃燎原的影像,他正襟危坐,拿一本書,模仿領導口吻,布道似的念誦什么是搖滾樂。然后,梁龍跳上舞臺大喊:“大哥你玩搖滾,玩它有啥用啊?”

演唱會極快地打響了二手玫瑰的名號,結束后,他們拿到了諸多榜單的“最佳搖滾新人獎”“最佳搖滾專輯”“最佳搖滾樂隊”,風光無兩。

只是緊接著,非典暴發,演出市場低靡,雖然二手玫瑰有過中超比賽中場休息這樣的演出機會,但大體來說,就像他們在管虎電視劇《生存之民工》中客串的場景一樣:鐵皮車斗作舞臺,主持人對著荒草地里寥寥幾個人頭說,接下來有請我們本旗最受大家歡迎的二手玫瑰樂隊,帶來他們最新創作的一首《生存》,獻給大家。然后他們幾個長發飛揚的年輕人踏上車斗,乒乓作響。

看似風光的亮相反而帶來了危機,“打江山的不懂守江山的難,打江山,說實話,要是真有那么點小幸運,沒那么復雜,不就是玩搖滾的嘛,不就是北京混有一席之地嘛,但你有這么一塊地了,那才是難。”梁龍說,因為收入沒大改善而人心浮躁,二手玫瑰在2005年內部解散。

幾經更替,直到2010年左右,樂隊陣容才穩定下來——主唱梁龍、吉他手姚瀾、民樂吳澤琨、貝斯手李自強和鼓手孫權,成為一支愈臻成熟和具辨識度的搖滾樂隊。

2013年,他們再次登堂入室,準備在工人體育館舉辦演唱會。如果說剛到北京時的二手玫瑰想的是“破”,那么這個階段他們進入了“立”。演唱會的名字很重要,梁龍和團隊為此想破腦袋,他在紙上胡亂寫字,包括“玩搖滾,玩它有啥用”,刪字,“搖滾有用”,再刪筆畫,“搖滾冇用”。這是所有演出策劃和專場名字里,最被津津樂道的一個。

它的巧妙之處不在于文字游戲,也不在于和“有啥用”構成自問自答,而在于對毫無必要的概念(包括“搖滾樂”一詞)進行消解,并對人進行了重新確立。在那場演出中,梁龍說:“二手玫瑰上工體,根本狗屁不是,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兒。重要的是中國的一種‘另類’文化也可以站在真正的舞臺之上。搖滾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這幫聽搖滾的犢子們。”

2013年,“搖滾冇用”演唱會。圖/受訪者提供

在鄭路看來,二手“特別的無厘頭”,他把二手玫瑰比喻為火鍋,“一種中國人很愛吃的食品,底料是二人轉,所有食材都為它所用。”梁龍找他為“搖滾冇用”做舞臺美術時,他決定將這種無厘頭的火鍋貫徹到底。

他們用人力搬運來一對熊貓母子雕像,懸在空中。大熊貓的來頭是這樣的。有九年北京望京街頭坐著一對巨大的熊貓母子像,既憨態又溫馨,那個街口是鄭路和梁龍的日常生活,但他們怎么也想不明白,熊貓和望京到底有什么關系。

置辦舞臺前鄭路去模具廠,偶然看到了那具雕像的模型,借用過來,噴上紅綠色東北大花。花熊貓前有一塊幕布,仿城墻的背景,赭紅色為底,加粗反白宋體字寫著“搖滾冇用”。大字下再傾倒兩根巨大羅馬柱,仿圓明園一角,只是柱上也噴滿了紅綠色東北大花。十足拼貼又波普。

樂隊六人(當時樂隊里有兩位鼓手)身上要素爆炸,葫蘆絲、嗩吶、文王鼓,骷髏頭、仙佛、跳大神……大幕一拉開,鄭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烈日之下,啞口無言

如果按照發專輯、巡演、千人館級演唱會、萬人體育場演唱會的路徑來看,二手玫瑰已經走過了大半,只要繼續專心,就能打滿級。有好幾次他們很接近了,比如2023年10月,他們在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第三季中奪得冠軍,乘勝追擊,又可以推進一場大型演唱會。

“最害怕的就是這樣。”梁龍說,“一步一步,我已經知道大概是什么樣了。這些東西就不刺激了。”

梁龍的感受常常如此指引他:做一件事一旦望到頭,就會不適、乏味。“真空。”他會這么形容,或者“沒有畫面感了”,讓人隱約感到他在追逐的永遠是不存在的東西。

危機意識揮之不去,有兩年表現得特別強烈。2006年,樂隊第二張專輯《娛樂江湖》已經發行,梁龍進入了瓶頸期。烈日之下,啞口無言。“我在音樂里沒有要表達的東西了。”他曾在接受《三聲》采訪時說。到了2016年,梁龍年近不惑,內心卻充滿困惑,他在《第一導演》的對談中袒露:“我做這半輩子東西我為了什么?下面我干嘛?我能跟誰去對抗?我能跟誰去說話?我能跟誰成為朋友?”

自救的辦法是,試試搞藝術。

在藝術家楊旭的啟發下,他把那雙44碼的紅色高跟鞋放在雪天的臭水溝里,拍照,進行藝術化處理,做出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破鞋》,也叫“Lover”。之后他斷斷續續地嘗試了裝置、影像,以新藝術家的身份開辦個展,“串門”“紅配綠”,非常標準,非常稚嫩,就像最初玩搖滾。梁龍說:“我在開畫廊的時候也一樣,當代藝術的門派我都叫不上來,但我有這個直覺。”

雖然對他的失語階段印象不深,但鄭路覺得開始接觸當代藝術后的梁龍才算得上“意氣風發”,“真正變得很綜合”。梁龍后來也在自己的文章里寫到,那個時期自己的“個人理想時代結束,公共理想時代開始”,意思是整天琢磨自己不好玩了,得為搖滾樂做點事。

或許是黃燎原一直強調二手玫瑰要進入文化史這件事對他產生了影響,又或許是剛好他在798藝術區開始經營一家叫AAW(Asian Art Works)的畫廊,總之梁龍有了更多機會和想法把搖滾樂放到畫廊里去,頻繁發起藝術項目。

梁龍個展“紅配綠——藝術設計展”中作品
“允許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多媒介交互展二手玫瑰單元的展品。圖/受訪者提供

2014年,“兩岸三地華人搖滾展”,用樂器、手稿、地下室場景等對歷史進行回顧;2015年,“搖滾運動會”,先通過擊鼓傳花式的演出,由不同樂隊在北邊和南邊組成巡演,最后會師,并舉行一場正式的運動會;2015到2019年,一年一屆《藝術唱片》,邀請音樂人與藝術家合作探索;2016年,“允許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多媒體交互展……幾個項目常常齊頭并進,他樂此不疲。

其中持續時間最長的是《藝術唱片》。鄭路參與過第一屆,“我那個就很失敗,裝置解釋起來很繁瑣,看得觀眾也一頭霧水。”但梁龍對這件事的堅持體現出了一種執念。《藝術唱片》辦到第四年,音樂人馬條跟他說,老梁,我明白你要做什么了。梁龍經常講到這個細節,執念得到了理解的欣慰。“公共理想”是一種文化精英式的反思,對共同體的獻身,但某種程度上也成了他的自證,對自己尚存嚴肅思考的自證。而自證永遠是悖論。

“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都不算是那種特別有大智慧的人。我們都在不斷地試錯,沒有達到那種程度,做什么事都能成功。”鄭路說。

做藝術項目只見支出不見回報,花光了梁龍的錢。最多的時候,工作室光是設計師就招了五六個,所有員工的薪資支出23USDp51MRwbaBu+ewfOow/gBX0t7Reu7G6/43fXjlE=高達一個月60萬。他于是想通過開火鍋店來增收,繼續喂養他的當代藝術夢想。

籌備階段,團隊里有人找他說:老梁,你知道你現在一個月支出有多大嗎?他說不知道。對方講,我預測你大概還能撐三四個月。于是,搖滾火鍋沒能在他們手上開業,被轉手了。

“本來想以商養藝,結果以商受傷。”梁龍現在講起來,好像開了一個玩笑。當時卻并不輕松,知道自己虧空后梁龍才開始攏賬,“完全懵了,今天看是這個數,過兩天一看,還有幾個(欠款)沒算,就好像是挨了一拳,還沒等星星散去,那邊又來了一拳。”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欠了幾百萬。

耿軍、鄭路、蔣佳辰這些朋友都沒聽梁龍談過那段時間的拮據,黃燎原很久之后才聽他簡單說起過。出于各種原因,梁龍從沒向他們借過錢。

最難以為繼的時候,梁龍不得不向母親要回了早年間給二老的一張銀行卡,卡里還有些錢。銀行卡在異地取錢,單次限額兩千。他就在ATM機前,輸一次密碼取一次兩千。再輸,再取。取得慢倒沒什么,只不過每取出兩千,母親手機里就會收到一條信息,“似乎一直在提醒你兒子缺錢你兒子缺錢你兒子缺錢。”

梁龍從小到大沒有欠過別人錢。朋友中間他永遠是借錢給別人的角色,也好贈東西,喝高興了,把價值十萬的鏈子也送出去過。

“我說實話,也不是在這裝,我覺得你既然想干這事,就得接得住,憑什么只有你總在贏,對吧,憑什么呀?”2020年,他所有的藝術項目都告一段落,畫廊轉手、《藝術唱片》停止,團隊解散,樂隊陷入停滯。搖滾與藝術在梁龍手中媾合多年,最終沒有留下孩子。

快樂是唯一要義

部分出于填補債務窟窿的原因,2020年,梁龍第一次接受了在綜藝節目里擔任常駐嘉賓——《明日之子》樂團季的教導主任,負責指導一群比他小兩輪的年輕孩子組成樂隊。

第一天是參賽選手們自我展示,梁龍沒有綜藝經驗,不知道話說到幾分合適,就一個勁地在那舉牌,舉牌即認可。而他最擔心的是一開始出場,“你知道我們那屆有誰?朗朗、樸樹、鄧紫棋、(歐陽)娜娜、南南(周震南)。”他掰著手指頭數,“那都是炙手可熱的。一到我這兒,梁龍,是不是有點偏臺?”

輪到他出場,很多年輕人叫出來“梁龍”或“二手玫瑰”。他才松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么,他也許有點低估自己在年輕人中的知名度。在當下日活量最高的視頻平臺抖音,梁龍有超200萬粉絲,以及將近2000萬獲贊。在B站,他的視頻播放量有2.2億,人氣還在不斷積累。到音樂節現場,隨處可見穿著紅配綠肚兜、短裙、病號服甚至叫不上來名字的奇怪服飾的觀眾,他們搖著扇子或高舉旗幟,寫著:沒點毛病誰聽二手玫瑰。

梁龍認真想過“毛病”這個事,“總不能真的是一些‘有毛病’的人才聽二手,對吧?那我離‘有毛病’也是一步之遙了。”他在接受《云端》采訪時說,他專門去聽樂迷聊天,“包括黑粉群,他們也把我拽進去,偶爾去瞄兩眼,發現這個‘毛病’,可以理解為一種樂趣或者快樂——‘沒點快樂的需求,或沒點趣味,誰聽二手玫瑰啊。’‘毛病’是他們的需要,也是一種情緒的表達。”

二手玫瑰專輯( 左至右) : 《 二手玫瑰》,2003; 《 娛樂江湖》,2006; 《 一枝獨秀》,2013; 《 我要開花》,2018; 《 冰城之夏》,2021

二手玫瑰最早是和樂迷們同步成長的。2007年,有樂迷自發搭建論壇,在與梁龍取得聯系并獲本人認證后,論壇成為官方網站,又名“二手村”,分設各地分舵。常常樂隊巡演到一個地方,樂迷們就會自發去接站,拉橫幅,大聚餐。而梁龍寫的詞或者喊出的口號,會被仔細研讀、討論,并經由他們迅速傳播開來。

樂迷更替為90后,梁龍覺得自己趕不上趟兒了。二手的演出現場,曲和曲之間有大段即興互動,以挑逗觀眾情緒,時事、葷段子,吭吭吭地上。大概2010年之后,他發現觀眾對舞臺的互動性要求更高了,“其實樂隊以前是調侃性的,不是那種運動式的能蹦的,我們一直也不那樣。”為了增強互動,他甚至還彈過電吉他、效果器,并不見好,只得作罷。

到了00后,“我們就得退出歷史舞臺了,他們的聚會都不是我們能去參與的了。”形式成為主體,而快樂是唯一要義。有段時間梁龍因此感到沮喪。

耿軍也發現了這個變化。十多年來,他一直跟著二手玫瑰演出拍紀錄片。在2024年8月底的“龍門秀”現場,他觀察了每首歌臺下的反應,當《白花》這類相對嚴肅的歌出現時,會比較冷,而《我要開花》《命運》之類,非常熱鬧,“是不是因為2024年或者2023年,這個時刻,大家可能特別需要宣泄和解壓。”

新一批受眾認識梁龍,甚至有的不是因為二手玫瑰、搖滾樂隊主唱,而是“龍姨”、“滾圈教母”、“滾圈第一美妝博主”。

2019年,眼見藝術項目覆水難收,團隊試著做短視頻。他們讓梁龍拍吃播視頻,沒成。又把梁龍為演出定妝的過程錄下來,在他微博上發預告:“中老年美妝博主明天上線。”結果收到了幾千條留言,要知道日常只有十幾條。

梁龍迎來了多年里久違的轉機。他沿此道路破圈,試色“死亡芭比粉”、仿年畫娃娃或者如來菩薩、推出專屬色號的口紅。

與同期或之后大部分美妝博主相比,他太不專業了,有時候又嘴瓢,把“開箱視頻”說成“開光視頻”,把雙眼皮貼叫作“小綠葉子”,拿起來比劃琢磨半天,結果貼反了。第一次帶貨,既念不對品牌名字,也不知道怎么戴那根項鏈,胡亂地在脖子上打了個結,半道才反應過來:人家不會退票吧?

梁龍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些漏洞百出的時刻反而成為新的流量增長點。早在2003年,他在《伎倆》里寫:我必須學會新的賣弄呀/這樣你才能繼續地喜歡/看那藝術像個天生的啞巴/它必須想出別的辦法說話,說話……十幾年后再看這幾句,真是顛撲不破。

他也逐漸反應過來:“我的歌詞已經過了快20年了,讓這幫孩子去接受20年前的感受,這個本身沒必要。”就像1999年在新華村看到二人轉的時刻,通過短視頻、通過年輕人,梁龍再次連接上了此地的真切脈搏。

在更多可能性里走一走

還是2019年,在搖滾樂、當代藝術、美妝博主之外,梁龍還拍過電影,大多數時候走過場,或者帶著樂隊客串一些小角色。直到蔣佳辰來找他。

那時候,35歲的蔣佳辰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導演,主職在魯迅美術學院影視專業教書。他們約在北京見面,飯局上一共四個人,蔣佳辰、因為踢球而韌帶撕裂拄了拐的制片人李冀弢、作為中間人的耿軍、梁龍,從下午五六點開始,邊喝邊聊。

梁龍以為是來找自己做電影音樂,根本沒想到要演男主角。耿軍說,梁龍你要演這戲,范偉的半壁江山就被你搶走了。喝到半夜一兩點,大家都喝大了,瘸腿的李冀弢甚至沒拄拐也沒坐輪椅,走回了家,第二天才想起來他的拐杖。

第二天,梁龍答應去演這部叫《思想沒問題》(后改名為《沒問題》)的電影。那時候劇本還是這樣的:重點中學的教導主任左守權,有個英語掛科的女兒,英語老師呂有容,有個想進重點中學的兒子,左和呂在利益綁定的情況下相互往來,滋生曖昧,可當左守權被停職后,呂有容很快棄他而去,曖昧假象之下是東北中年男性的困頓和迷茫。

“和二手的氣質更為契合。”蔣佳辰說,他在學生階段拍的第一支短片,是以《采花》為靈感的,寫的第一個劇本,是聽著《一枝獨秀》那張專輯寫出來的,他寫完左守權這個人物,就想到了梁龍,“天然的反諷。”

拍戲那段時間梁龍留了多年來最中庸的一個發型,天然卷短發,在沒落的單位和叛逆的女兒之間左支右絀。

演完后,與蔣佳辰關系近了,梁龍說到了自己在寫的劇本,講他年輕時在哈爾濱當保安但一心要去北京做樂隊的經歷。于是《沒問題》的大半個班子被拉過去,梁龍第一次當導演,蔣佳辰監制,花三天時間拍了個三分鐘的短片《老鐵》。

第一天,他不好意思喊“咔”,“不好意思發這個音,覺得好裝啊。”第二天,臉紅脖子粗地跑到鏡頭里面去,拉著演員們擺陣,你應該站這兒,他應該站那兒,“后來才知道這叫調度、走位。”第三天,殺青。

梁龍并不擅長拍電影,說實話,是不會。但他愿意嘗試,無論是短視頻、電影、綜藝,或者美妝、直播,都被他視作表達通道。

《沒問題》劇照

耿軍對他的這種活泛很贊嘆:“很多時候我們積累了經驗,做事越來越有條理,就變得成熟,也特別守規矩。但如果沒被規則擋住,你們的障礙對我來說就不是障礙,這可能是我們越來越缺失的東西。”

對于梁龍來說,“我還是這句話,我相信今天我還在做的所謂音樂,或者拍電影,其實是看到了其他東西和可能性,我希望在這里面走一走,而不是用一個角度去解釋所有問題。所有我們看得慣、看不慣、看得清、看不清的,都有更多面值得我們去思考和嘗試表達。”

梁龍在表達這件事情上仍顯示出很大的執念。以前他說同樣來自東北的耿軍“拙”,因為多年來一直清貧地拍著電影,這種“拙”在他自己身上也不見得沒有,像是東北的寒冷氣候長年累月凍在他們身上的。

“泛泛地來說,我們對抗的可能真的就是平庸。”耿軍說,“所有的教條讓我們平庸,讓我們變成被復制的人。我們做保安、做服務員,做到底不就得了嗎,完了之后當上保安隊長,娶大堂經理,我就跟我父母一樣養雞,開糧店。但不行,我們要上北京去遛一遛。他媽北京那幫人怎么那么精彩?那幫人怎么那么不平庸呢?我也不想平庸,我想盡量精彩一點。它不就是這樣的東西嗎?”

采訪耿軍那天正好是二手玫瑰久違地在北京演專場,北京東五環外新開業的1919live house。梁龍很久沒有演小場地了。他和耿軍有時候會聊起來難忘的現場,總會提到有一年在大連的赫茲酒吧,那里只能裝400個人,多了只能擠在拐彎過道,過道根本看不到舞臺,但還是擠滿了人,熱得像蒸桑拿。音樂一響,粗糙,過癮。

2024年9月12日晚上,1919live house里也擠滿了人,一眼望去,盡是紅花綠葉紅燈綠酒紅男綠女,有股作孽的生命力。

鯉魚和龍門

這幾年里,梁龍的創作呈現出明顯的回顧、內向和私人化氣息。比如上一張專輯《冰城之夏》中有鄉愁,新一輪巡演“小野練歌房”正是樂隊錄制第一張小樣的歌廳的名字,以及更為直白的“東北歡迎您”新春聯歡會。

2024年1月的“東北歡迎您”在哈爾濱辦,梁龍把父母都接過去看。在后臺,老兩口正坐在靠墻的椅子上等待開場。梁龍已經化完妝,大紅唇,眉毛染成綠色,演出服剪裁得不對稱,一半是黑色西裝,一半是紅綠碎花。“看著鬧心是吧。”他站在父母面前笑。

這時候他父親站起來,很少見地主動地說,合個影吧。母親也順勢站起來,他們一左一右站在小兒子兩邊。

那場演出進行到尾聲,唱《冰城之夏》前,他突然想哭。他說哈爾濱對他有許多特殊意義。“東北歡迎您”結束后不到一個月,梁龍的父親去世了。

一些東西重新變成了濃霧,他的創作籠罩上模糊的氣息。以前二手玫瑰每一次的演出策劃都是18E/qDgfQ+wxLjMb4X73Cw==清晰和明確的,從名字上即可窺見:“搖滾冇用”“成人之美”“搖滾上市”......2023年過年時在家跳操,梁龍看到窗戶上的鯉魚躍龍門窗花,突然停下來,在紙上寫了“龍門秀”三個字。“我認為現在已經不是討論搖滾樂的問題了,搖滾樂也不需要我們去討論了。我們可能需要一場大秀。”

不過他說不清到底該是一場什么樣的秀,合作團隊提交了美術方案,梁龍看了覺得很好,但不對勁,讓他解釋,他又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所有人都被他帶入了模糊、混亂。如此來回半年,走了很多人。

在不知道推翻多少版后,“龍門秀”才終于有了大致結構,一個形而上的概念里,有浪、有鯉魚、有龍門,上半場拉開一場大戲,鯉魚迎著浪頭躍起,然后下半場墜入一場大夢。梁龍說,樸素意義上講,他在離開齊齊哈爾到了北京、登上北展舞臺的時候已經是越過龍門的時刻,但是,“越過之后,還是一道門。”

第一次采訪中他談了很多自己也沒有答案的東西,他說這個階段人的創造力在生理上已經下降,而永遠也無法裝年輕,因此正在對自己產生強烈質疑。十多天后,我在天津再次見到他,他正要為當晚音樂節的演出跳操開嗓。

“我覺得我又可以開始寫東西了。”他說,顯露出輕松而略帶興奮的神情,“很多東西已經充斥在我的大腦里。整個接下來的走向,我會更釋然、更釋懷,更不愿意受各種壁壘的界限。”

“發生了什么嗎?”

“最近也沒有,其實特別簡單,只是能真正做的人很少。就是,我們都知道我們受限,知道很多東西本身價值、意義不大,像我們上次聊的,覺得無味了。但是因為秩序的無味,就更不需要讓秩序把你限制住。你有一個手段,去做就好了。”

如今梁龍身上疊加了很多身份,可仍然是個很難定義的人,大概因為他無意進入任何一種秩序里面。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他試圖拋開這些身份、經驗,返璞歸真,有時候他又不自覺地不斷地以此自我描述,仍舊有舍棄不掉的東西。

他越來越頻繁地回東北。

2024年8月24日,“龍門秀”在哈爾濱首演,進入下半場后,《小紅小綠》開始前,梁龍跳到升降臺上亂舞,發出無意義喊叫。演出服太緊夾得他兩肋無法張開,只能半口半口呼吸。他兩眼發黑,幾乎要昏倒在臺上。

“到某一個節點上,那種困惑、體力透支的感覺,起碼在那一剎那,讓我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非常掙扎的魚,在半空中的時候好像看到了龍門的那邊。你要過去嗎?還是選擇不過去?”他說,這么多年來,其實自己一直還是原來那條鯉魚。

(參考資料:《歷史 記憶 生產》,劉巖;《東北二人轉藝術元素在搖滾樂中的融合初探——以“二手玫瑰”樂隊為例》,賈雪;《論當代中國搖滾歌詞的文化維度》,季德方;《黃燎原:二手玫瑰和九連真人幕后的男人》,界面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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