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學一畢業即遭企業瘋搶、就業率高達90%以上……2024年,一個小眾專業以黑馬姿態闖入了人們的視野。
據媒體報道,畢業季前后,首屆養老服務管理專業本科生遭到各家企業的“瘋搶”。2020年首次開設養老服務本科專業的院校——山東女子學院和上海工程技術大學,今年有96名畢業生。在今年校招雙選會上,96名畢業生可以選擇的崗位超過520個,平均每名畢業生對應5個崗位。
“青春養老人”成為了市場香餑餑,也讓人們對他們面臨的未來感到好奇。
當然,必須要說的另一面是,養老的工作很大程度停留在多數人的刻板印象里。“大家總以為(做養老)是端屎端尿的,帶著很多偏見。”有8年工作經驗的養老從業者鄒鄒說。
“養老”會是一個好專業嗎?這個問題縈繞在很多人的心里,包括正走在養老專業路上的、迷茫的年輕人。
“好就業。”山東女子學院大三學生林浮游解釋她把“養老服務管理”作為第一志愿時說。
2021年,是山東女子學院開設養老本科專業的第二年,在高考志愿填報系統代號為“120414T”。養老同時是經考研名師張雪峰認證的上選志愿。“未來10年(在)風口,非常吃香、競爭小、不內卷。”穿紅衣的張雪峰曾在直播中說。他建議低學歷的社恐青年報考它。
林浮游也是聽了媽媽的話,選了這個朝陽專業。“至少畢業能有份工作,不像有些專業畢業即失業。”她想。
前三年的大學學習,涵蓋老年人的方方方面,衣食住行、心理、社會保障、組織管理……“比較有意思的是社會工作和銀齡健康活動組織策劃課,我們還學習了插花茶藝、綜合療法、中醫養生學等。”
等到大三時,她到校企合作的高端養老機構實習,感受到了“舒適”。
實習機構位于臨京的河北省某縣,主打“書院式養老”。周邊小區也是其所屬養老集團的,人們可以通過購置房產享受養老服務。“附近還有千畝農場、醫療中心。”她介紹。總之,在這里,“長者們都非常高素質”。
林浮游是在餐飲部當實習文員。“我們幫助了長者,他們會表示感謝,有時還會給出人生建議。”因為這份實習,她對畢業后到養老機構工作,有了更強的動力。
2004年出生的山東女孩孫婧怡,也正在就讀養老專業。不同于林浮游,她的學校是專科院校。
過去3年的學校生活,孫婧怡過得豐富又充實。她告訴南風窗,養老專業的課程設置,“基本上都在主動引導學生,自發地對老年群體產生興趣”。
她記得有一節實踐課,學生們需要戴上老年體驗裝置。穿戴后,學生們可以親身體驗到老年人視力、聽力及身體機能的退化,以及他們面對的世界。
對老年人群體特征了解得越深入,孫婧怡也越自如地與老年人相處。她曾在社交媒體上寫下攻略——《教你如何像社牛一樣和老年人玩耍》。比如,如果和爺爺奶奶打電話,晚輩可以從吃飯開始聊起,“詢問老年人吃什么+好不好吃+自己在吃什么+感受”。
如果是線下與老年人見面,還有更多可以一起做的事情:傾聽老人過往的故事;翻開舊相冊,與老人回憶人生;用拍立得相機給爺爺奶奶拍照……運用口述史課上的技巧,孫婧怡還為自己的爺爺寫了一本厚厚回憶錄,整理了爺爺人生歷程中的光亮時刻。
養老同時是經考研名師張雪峰認證的上選志愿。“未來10年(在)風口,非常吃香、競爭小、不內卷。”穿紅衣的張雪峰曾在直播中說。
“很多有趣的事情連我的父親都不曾知曉。幫爺爺做口述回憶錄,讓我重新認識了他。”她告訴南風窗。三年的專科學習,孫婧怡只感覺遠遠不夠。她打算備考專升本考試,等未來提升學歷后,進入養老行業。
養老專業的學子們,毫無疑問地已經成為了市場的“香餑餑”。清華大學醫院管理研究院教授楊燕綏曾預計,2025年之前,中國會進入深度老齡社會。而到了2033年,中國失能失智照護剛需將進入高峰期,我國急缺養老照護人才。
一份學術研究曾以陜西省為例,指出了具體的缺口。截至2022年,陜西省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811萬人,占常住人口總數的20.5%。 而根據陜西省教育廳發布的《2021年陜西省高校畢業生就業質量報告》,2021年陜西省智慧健康養老服務與管理高職畢業生僅39名,遠不能滿足中高端養老服務的現實需求。
人才的緊缺讓很多養老院負責人都感到著急。在成都一家社區養老機構做宣傳的鄒鄒有8年的從業經驗。她告訴南風窗,人才在養老機構一直都非常緊缺,尤其是主管級別的人物。
而她觀察到,養老機構的員工年齡差別很大,要么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要么是高齡的、能吃苦的護理員。
但深耕于養老行業多年的人員之所以少,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養老行業無法留住人才。
包括孫婧怡等4名養老專業的學生都告訴南風窗,她們在養老機構實習時發覺,養老機構的員工多數是40歲以上的中年人,或者是年輕的畢業生,以及臨時工。
正在國內頭部養老機構實習的孫婧怡說:“這里工作人員流動性非常大。但對老年人來說,服務人員的穩定是他們安全感的來源之一。”
養老從業者薪資水平較低、護理工作時間長、強度大,是學生和從業者普遍反映的問題。
鄒鄒對南風窗回憶,8年前她從一家大專院校畢業時,班里35人,只有5個人像她一樣畢業后從事養老。“有些退學重新去讀高四,有些出去打工了。”多數同學對養老行業還帶著偏見,“認為這就是一個端屎端尿的工作”。
現在的情況已經有了改善,鄒鄒發現,養老院里的年輕身影明顯多了。但同時,她發現,年輕人來養老院,“有些是學校要求,實習要在一線。但實習結束后,好多(人)都沒有留在養老院”。
上海民政部門公布數據顯示,2023年,上海全市養老護理員工資收入中位數為5166元/月;平均數為5343元/月。薪資低于上海2023年的平均工資——12307元/月。
一位學生博主發視頻說:“養老行業,非常人能及。”她舉例,最近一個實習生在給一位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奶奶洗澡時,對方并不樂意配合。于是,洗澡全程兩人像打架一樣。患病的奶奶因身體無法自控,洗澡完,浴室的地上已經全都是她的排泄物。
“如果你沒有心理很強大的話,我覺得真的沒法勝任這份工作。大家選這個專業真的要謹慎再謹慎。”該博主說道。
“過來人”的反饋讓很多養老專業學生對前途感到迷茫。上述帖子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鳴,紛紛給她留言道:“同專業,后悔了。”
難以留住的人才,與如今火爆的就業市場,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反差。這種反差還體現在公眾的隱秘心理預期——養老專業被認為是朝陽產業,有重大的市場需求。但許多真正在其中的人卻表示,等待朝陽、風口降臨的時間很漫長。
一個河南的民營養老院的院長告訴南風窗,養老行業屬于典型的投資大、回報周期長的行業。在業內,公認的回本時長在5~10年。很多養老機構會因為入住率低,以及較貴的房租負擔,幾年內被拖垮。
一份學術研究的數據顯示,2023年大理自治州在運營的養老機構共計46個,105個社區建有日間照料中心66個,距離國家要求“到 2025 年社區日間照料機構覆蓋率達90%”的目標有較大差距。
而且,“受傳統觀念、機構服務質量不高和人才培養不足等因素影響,老人入住養老機構的較少,全州運營養老機構床位使用率 34%”。
各項結果之間都是相互影響的。養老人才不愿意流入,正是產業尚未完全興起的寫照。上述養老院院長表示,做養老機構需要結合當地人民的生活水平。而我國老年人的退休金收入普遍不算高,這也導致了很多人不愿購買養老服務。再加上老年人受傳統觀念的影響,更樂意由家人照料生活,養老市場的消費意愿偏低。
2025年之前,中國會進入深度老齡社會。而到了2033年,中國失能失智照護剛需將進入高峰期,我國急缺養老照護人才。
深諳我國老年人群體的特點,國內老齡化程度最高的上海,在2005年率先提出了“9073”養老模式。4年后,北京提出了“9064”。按照這一規劃,90%的中國老人將在家中養老;6%~7%老人依托社區養老,3%或4%老人會在機構養老。
居家養老會是養老行業的最主要場景。但問題是,居家養老目前的發展,相比于養老機構更為落后。
據報道,居家養老概念的提出是在2008年。此后數年,上到全國養老服務體系規劃,下到各地出臺的居家養老服務條例,居家養老作為關鍵字眼從未缺席,但始終是“政策不落地、企業不愿進”。
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喬曉春在調研時發現,節儉慣了的中國老人沒有掏錢購買居家服務的習慣,這也導致居家養老機構難以為繼。“如果是老百姓自己出錢就很難,因為老年人不愿意出錢。但如果政府愿意投入,市場一定會介入。”
喬曉春分析,老年人支付能力決定了“上天花板”,居家養老成本決定了“下天花板”,當中的差距需要政府來補。“政府如果不出手,這事永遠做不成。”他說。
日本、德國的經驗也是如此。以日本為例,這個當下進入超老齡社會的國度,從1960年代開始,政府已經通過多項立法,從社會福利、保健、保險等方面確保老年人的合法權益。
2000年,日本正式實行“介護保險制度”,確保了多數養老服務支出由醫療保險基金承擔。養老產業隨即在21世紀迎來大爆發,醫養結合的長壽社區、居家養老志愿服務、老年理財產品……各類服務與新產品層出不窮。
相較而言,有學者指出,中國的當下養老服務市場供給呈現出金字塔結構,即以追求經濟效益的市場化機構提供的高端服務較多,而適合普通老年人群并且服務質量有保證的普惠性養老服務供給,卻有所不足。這樣的鴻溝讓養老行業發展較慢,最終限制了年輕人才的進入。
平均薪資較低、工作強度較大,是很多養老專業學生要面臨的現狀。另一面是,每一個行業都不乏抱薪傳火者,他們仍在堅守,等待理想實現的一天。
更何況,養老專業學生還擁有很多人沒有的東西——希望。

孫婧怡也是因為相信養老專業的潛力,加上她從小與爺爺奶奶關系親近,選擇了養老專業。真正學習了以后,她發現,這是一個有大學問的學科,需要的知識是巨量的。
大三時,她在一家國內頭部養老機構實習,從護理員開始干起。護理崗位按照樓層劃分,分為自理長者、認知長者和高護長者區,難度隨之遞增。孫婧怡干的是最難的高護區。
她告訴南風窗,不同于刻板印象,高護區的長者也并非全然不能自理。有些長者仍有清楚的意識或者保持部分身體機能,他們可以在護理員的協助下進行活動,例如癱瘓的人、患有慢性疾病的長者、心理上需要特別關注的長者等。
雖然工作過程很磨人,但一線的工作讓她堅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我期望能在康養領域融入智慧元素,創新出實用有趣的物品或者解決方案。”
實習的經驗也讓她看到了當下養老機構的不足——對老人的照料仍停留在身體上,而非心靈和精神的關懷。
“(比如)一些偏癱和臥床的長者們,他們雖然行動不便,但神智是清楚的。在工作交談時,我能感到他們是寂寞的,”孫婧怡說,“完全可以為他們設計一些游戲活動或互動,促進他們的肌肉活動,預防肌肉萎縮。但遺憾的是,這樣的精神需求往往被繁忙的護理工作掩蓋,并沒有得到重視。”
“精神需求往往被繁忙的護理工作掩蓋,并沒有得到重視。”
由此可見,無論是精神關懷,抑或是探索更高的養老服務質量,都需要專業養老人才的力量。
同濟大學附屬養志康復醫院護理部主任許劍蕾,曾在受訪時表示, 當下很多養老、醫療機構的護理員來源均為第三方公司,勞動關系并不隸屬于養老或醫療機構,護理員的日常收入多做多得。“因此,最為現實的問題是:護理員會考慮‘接了多少單、收入夠不夠’,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人員流動性大,不便管理。”
許劍蕾說,雖然護理員的職責大多是基礎護理,但在養老機構內,如何使用輪椅、拐杖,如何防止患者跌倒等,都是入職后培訓的重點。 一些細節上的疏漏會使護理質量打折扣。因此,“養老行業對護理人員的需求不僅僅是數量的增長,更渴求的是高技能、高素養的專才”。
在現實的需求下,情況開始發生轉變。2019年,全國高職院校開設養老專業點達到293個,但均為專科專業。同年10月,教育部等7部門聯合發文,鼓勵引導普通本科高校設置家政學、老年醫學等養老相關專業。
2020年,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山東女子學院,相繼開設了國內首批養老服務管理專業。兩個專業設置在了管理學院旗下,而非以往的護理類學院。用上海工程技術大學管理學院副院長羅娟的話來說:專科專業側重培養養老服務人才,而本科則側重培養運營管理人才。
“我們專業希望培養的是養老機構職業經理人、社區養老規劃師和個人養老咨詢顧問。”羅娟說。
首屆畢業生在2024年遭遇企業 “瘋搶”,足以證明當下對養老人才的渴望。2024年志愿填報季,約有30所公辦及民辦大學的本科教育設立了養老服務管理專業,9月13日,教育部公示的本科專業申報材料中,首次出現了“老年醫學與健康” “智慧養老工程”專業。
希望是由人才儲備支撐起來的。可以預見的是,隨著有購買能力的“60后”“70后”相繼退休,獨生子女一代給父母養老,將促進更多社區養老、居家養老服務的爆發。
老后往哪里去?當它越來越成為國民都開始思考和參與的問題時,養老行業的春天也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