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作為社會歷史文化重要載體的非遺在構建文化認同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數字技術的發展改變了非遺的保護、傳承與傳播方式,重構了文化認同的生產范式與實踐范式。個體、群體在非遺數字化傳承中基于網絡空間和網絡共享,傳承了文化價值,實現了自我認同、群體認同與文化包容。但數字化也帶來了非遺文化的異化、簡化、商品化以及非遺場景的割裂化與虛擬化,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傳統文化內涵的喪失,甚至引發了人們對非遺的誤解和誤讀。因此,應注重保持非遺文化傳承的完整性和原真性,加強對地域文化特色的保護和傳播,強化非遺知識產權的管理和保護,增強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經驗分享與實踐合作,以共同應對非遺數字化保護過程中對文化認同的挑戰。
關鍵詞 數字化 非遺傳承 文化認同
蘆人靜,博士,湖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講師
李惠芬,南京市社會科學院、江蘇省創新型城市研究院研究員
本文為湖北省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湖北大學文化科技融合創新研究中心重點課題“元宇宙賦能數智文旅虛實交互創新設計研究”(WK2023003)、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在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上探索新經驗南京實踐研究”(23XZB001)的階段性成果。
文化的核心功能是塑造認同,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是政治認同的堅實基礎[1]。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是民族團結之根、民族和睦之魂”[2]。作為人類社會歷史文化重要載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簡稱“非遺”),不僅反映了當地人民的生活習俗、精神信仰和價值觀念,也是形成一個民族或群體文化認同的重要因素。
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改變了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傳播方式,重構了文化認同的生產范式與實踐范式。數字技術通過高精度的3D掃描模型建構和數字化信息采集重現了傳統手工藝的制作過程;借助多模態技術、生成算法技術、預訓練模型等內容生成式人工智能實現了非遺內容的可視化和云端傳播,突破了時空局限,為非遺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數字技術不僅豐富了非遺傳承途徑與呈現形式,還拓展了非遺文化的接受與認同路徑。有學者指出,大型文化節目《非遺里的中國》通過非遺的文化空間構建、集體記憶激活、匠心精神傳承和東方美學呈現,活化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增強了觀眾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認同感[1]。薛可等以蘇繡為對象、以微博信息為樣本開展研究,發現非遺數字信息傳播有利于提升城市認同[2]。然而,過度依賴數字技術導致非遺傳承中出現了文化遺失、文化誤讀、過度商業化等問題,引起人們對非遺的誤解和誤讀,反而消解了文化認同。基于此,本文試圖探討如下問題:數字技術以何種形態(途徑)改變非遺傳承的方式?如何從文化認同的視角來審視非遺的數字化傳承?在數字時代,非遺傳承如何更好地促進文化認同?
一、數字化:非遺傳承與文化認同的時代語境
非遺傳承是指通過口頭、師徒、培訓等方式,由非遺項目的傳承人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知識、技能和實踐傳授給下一代,從而確保非遺項目持續發展和得以保存。這種傳承活動可以在學校、培訓機構和研究機構中正式展開,也可以在家庭、社區或工作坊中以非正式的方式進行。無論正式與否,傳承非遺項目為個體或群體構建文化認同提供了基礎元素,而文化認同程度又會反作用于非遺的傳承和發展。
1.非遺的概念內涵與傳承實踐
《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于2003年10月17日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2屆大會上通過,旨在保護范圍廣泛的各種形式的“活遺產”,如口述傳統和經驗,表演藝術,社會實踐、宗教儀式和節日慶典,與自然和宇宙有關的知識與實踐,以及與傳統工藝相聯系的專門技能等[3]。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概念被廣泛傳播,公眾逐漸認識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僅是歷史積淀和傳承的象征,在當代社會中仍展現健旺的生命力。然而,非物質文化遺產具有易逝性和脆弱性等特點,保護、傳承與弘揚非遺仍然面臨巨大的挑戰。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保護文化生態安全成為聯合國非遺保護的宗旨,因此,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不僅側重于遺產本身的保存,還包括對其傳承人和傳承環境的支持和維護。
2001年,昆曲藝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這是我國現代意義上非遺保護工作的開端。中國于2004年加入《公約》,成為第6個加入《公約》的國家。為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效保護和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以下簡稱“非遺法”)于2011年2月25日頒布,這是我國文化工作領域一部具有歷史意義的法律,是非遺保護工作的一個里程碑。依據“非遺法”,非物質文化遺產被細致劃分為六大類別,包括傳統口頭文學及其所依托的語言載體;涵蓋傳統美術、書法、音樂、舞蹈、戲劇、曲藝與雜技在內的藝術表現形式;傳統技藝、醫藥以及歷法等實踐性文化遺產;傳統禮儀、節慶等民俗活動;傳統體育與游藝項目;以及其他非物質文化遺產。同時,“非遺法”還規定了“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實物和場所,凡屬文物的,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的有關規定”[4]。隨后,國務院印發通知,把非遺保護和文物保護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形成了我國文化遺產保護的兩大體系[1]。我國始終將完善政策法規、強化基礎支撐作為構建非遺保護工作的“四梁八柱”,致力于推進非遺保護的規范化、系統化與全面化。“非遺法”與后續發布的《中國傳統工藝振興計劃》《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以及全國31個省區市出臺的非遺保護條例,連同一些市、縣出臺的地方性法規,共同提升了非遺保護傳承工作的法治化、規范化、標準化水平。按照現有的國家、省、市、縣(區)等四級非遺名錄體系,截至2022年9月,我國已認定各級代表性項目10萬余項、各級代表性傳承人9萬多人[2]。截至2022年11月,國家級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共計3057人,這一數字充分彰顯了我國對于非遺保護傳承工作的重視。
2.作為文化認同途徑的非遺傳承
在全球化、經濟一體化及社會生活現代化的宏觀趨勢下,中國本土文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挑戰。面對這種文化生態環境,有必要深度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拓展非遺傳播渠道[3]。非遺是文化價值觀和民族精神的載體,其所承載的豐富的歷史信息、文化價值觀念和審美標準對于加深民眾對自身文化的了解和認識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非遺的保護、傳承與傳播,不僅包括傳統知識、技藝的世代相傳,更是一個地區、一個民族獨有的價值觀念的代際傳遞。國際社會早已關注到非遺與文化認同之間存在高相關性。非遺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性、文化獨創性與內容豐富性等特征,隨著這一概念的廣泛傳播,公眾逐漸認識到,其從產生時起就天然地包含某一地域、民族、國家的群體之間或個人群體之間共同的文化指向與文化記憶。非遺中潛藏著人與人、人與群體及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控制與主導[4]。我國對非遺文化認同的作用也有相應的闡述,“非遺法”總則第一章第四條指出,“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有利于增強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有利于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5]。2022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進一步指出,“要扎實做好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更好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推進文化自信自強”[6]。這不僅充分表達了我國對非遺保護傳承的重視、對歷史和傳統的尊重,更凸顯了非遺在塑造和強化民族文化認同中的重要地位。
2021年8月,新出臺的《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指出,“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綿延傳承的生動見證,是聯結民族情感、維系國家統一重要基礎”[7]。傳承是在對傳統文化的深入繼承之上,對文化進行的一次全新而審慎的重構。這一重構過程并非簡單的復制或模仿,而是與文化符號蘊含的深厚民族認同緊密相連,通過提煉與升華,進一步深化民族情感。同時,這一重構過程有助于提升個體的文化歸屬感,增強社會共同體的凝聚力,進而促進文化價值核心的形成與鞏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數字化這種重要的傳承方式,使非遺成為中華民族共享的公共文化,對中華文化認同產生了諸多積極影響。因此,非遺的數字化傳播不僅契合了當代社會的發展需求,更在增強文化認同、促進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方面發揮著積極作用。首先,非遺傳承增強了地方文化認同度與歸屬感。非遺的保護、傳承與傳播根植于傳統的社區文化,能夠體現文化的傳承與延續[8],即其不僅是對特定藝術形式的傳承,更是對地方歷史、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傳承。共同的文化實踐,對提升地方文化認同度、促進地方社區的凝聚力起著重要作用。其次,非遺傳承促進了代際文化的對話與溝通。非遺傳承不僅是老一輩向年輕一代傳授知識和技能的過程,更是一種文化對話和交流的過程。年輕一代通過學習和繼承非遺,既提高了其對本民族非物質文化的認同感,又激發了自身維護和發揚傳統文化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最后,非遺傳承提升了區域文化的交流與合作。隨著全球化和現代化的發展,非遺傳承對于維護民族文化多樣性,抵御文化同質化具有重要意義。在文化認同方面,非遺傳承能夠促進海外華人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回歸,增強他們的文化認同以及民族自豪感,進而不斷提升中華文化的凝聚力,推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1]。
3.數字時代非遺傳承方式的轉型
隨著數字時代的到來,非遺的傳承傳播已經突破了以“口傳心授”為主導的傳承方式,進入全新的數字媒介時代。數字技術已成為全世界范圍內非遺保護與傳承的重要方式。這不僅是對人類文化遺產的尊重和保護,也是對世界多元文化的一種弘揚和傳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長期以來致力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推廣工作。1992年,該組織發起了“世界記憶工程”,開啟了全球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數字化建設進程,如通過創建數字檔案、舉辦線上展覽以及發行數字出版物等多重舉措,成功實現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保護與展示,進一步推動了非遺文化的廣泛交流與深入傳播。非遺數字化傳承也是博物館、圖書館等與互聯網企業合作的重要路徑,如谷歌文化與藝術數字平臺(Google Arts & Culture)通過與全球各地的文化機構合作,實現了“將世界文化遺產搬到互聯網上”的構想,為觀眾提供了豐富的藝術和文化內容。2023年,歐盟發起“3D歐洲文化”活動(Twin it! 3D for Europe’s culture),邀請27個歐盟文化部參與選出一項3D數字化文化遺產,并提交到由歐洲數字圖書館統籌的歐洲文化遺產公共數據空間。這項活動旨在提升文化遺產保護共識,加速3D數字化技術的運用與再運用,幫助歐盟成員國文化遺產機構開展能力建設[2]。這些資源中包括了大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內容,上述活動進一步促進了歐洲文化遺產的數字化保護傳承和資源共建共享。
我國數字化保護傳承經歷了“信息化—在線化—智能化”的階段性發展過程[3],實現了從“入庫”到“上線”、進而到“在場”[4]的躍升,構建了持續優化的數字化傳承實踐場域。故宮博物院數字化項目和“數字敦煌”是我國博物館場館非遺數字化傳承方式的典型代表。故宮博物院借助虛擬現實技術,向公眾展示了數字文物庫、數字多寶閣、故宮名畫記等多個數字項目,滿足世界各地游客“云游故宮”的需求。我國眾多大型的數字文化產業也紛紛加入非遺的數字化傳承創新實踐中,提高了非遺傳播效率和影響力。例如,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計算機學院聯合山西省呂梁市中陽剪紙文創基地開展了“基于增強現實技術的剪紙文化傳承”項目,通過傳統技藝與現代科技的有機結合,為中華傳統文化注入了新活力;抖音平臺通過推出“非遺合伙人計劃”和“看見手藝計劃”等專項活動,提升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播的精確性和廣泛性,并提升了非遺傳承的商業化價值。2022年抖音平臺非遺產品銷售額同比增長194%,在該平臺上購買非遺產品的消費者數量為2021年的1.62倍[5]。
二、數字時代非遺傳承中的文化認同危機
數字化傳承可能會引發非遺的“去地域化”,使其失去原有的地域特色和文化背景。同時,數字化傳播往往突出視覺效果和娛樂性,而忽視了非遺背后的深層文化內涵和歷史意義,致使人們對非遺僅形成淺層認知,削弱了對非遺的文化認同。因此,在擁抱數字化為非遺保護傳承帶來便利的同時,也不應忽視其可能制造的文化認同危機。
1.文化侵蝕對文化認同的挑戰
非遺的數字化傳承因利用各種現代媒體工具獲得了更廣泛和深遠的影響力,但這種傳播方式也可能帶來導致文化特質和價值喪失的“文化侵蝕”,使原文化屬性遭到異化或者曲解。所謂“文化侵蝕”是指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由于外來文化的入侵和影響,本土文化的傳統元素和價值觀念受到破壞或逐漸消失的現象。這種影響可能來自政治、經濟、科技、教育、宗教等多個方面。文化侵蝕會造成本土文化失去其獨特性和多樣性,進而出現文化的同質化。
文化的傳承與傳播會受到全球化帶來的文化沖擊,工業化進程中機器大規模生產,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排斥、壓制乃至取代也會帶來影響,導致一些文化的表達被直接壓抑、侵蝕或禁止。這種情況在語言、傳統手工藝和風俗習慣等領域經常出現。隨著全球化的發展,一些小語種受到嚴重威脅,甚至逐漸消失;工業時代也導致剪紙、泥塑等傳統手工藝逐漸被機械化生產取代,這些傳統手工藝因缺乏市場和傳承而面臨消亡的危險;西方節日如情人節、圣誕節等在非西方國家得到推崇,而本土的節日文化卻逐漸失去人們的重視……總之,文化侵蝕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文化現象,它不僅影響個體和社會群體的文化認同,而且對文化多樣性形成威脅。
在非遺領域,文化侵蝕主要表現在文化異化和文化同質化兩個方面。文化異化指的是因數字技術應用的標準化、商業化和普及化趨勢,使得部分非遺的某些方面在傳播過程中與其原本的意義、價值或目的相背離。例如,京劇是中國最著名的傳統戲曲種類之一,也是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重要代表。作為一種綜合性表演藝術,京劇集唱、念、做、打于一體,角色行當(如生、旦、凈、丑等)各有其獨特的妝扮服飾和表演特點,舞臺表演十分講究,唱腔難度極大。正因為如此,京劇對演員、觀眾乃至場地都有著較高的要求。數字技術的出現滿足了上述“高要求”,例如,國家京劇院利用5G技術進行“云演播”,使觀眾可以在線欣賞到高質量的京劇表演,然而為迎合現代審美標準,一些京劇在數字化傳播中,簡化故事情節、增加時尚元素,京劇原有的深厚韻味被稀釋。再加上在翻譯和解釋過程中因文化差異產生的理解偏差,使得國外觀眾對京劇元素文化含義的理解發生扭曲,與其原本的文化含義產生了偏差。這些現象都屬于非遺傳承和傳播中的文化異化。
文化同質化問題是指在利用數字技術進行非遺傳播過程中,一些原本具有獨特性和多樣性的傳統文化元素被過度標準化、簡單化或統一化,致使其特色和價值受到損害。為了吸引更多的觀眾和商業利益,一些非遺數字化項目為迎合市場口味,采用大眾化的敘事方式,減少復雜的文化細節和深層次的傳統價值觀,造成非遺文化變成膚淺的大眾娛樂產品,失去了原有的歷史價值和文化深度。如為吸引全球受眾,一些音樂類非遺項目在網絡傳播過程中按全球化標準來傳播,不同民族的傳統音樂作品的文化特色和民族風格逐漸喪失,使聽覺體驗趨于一致。此外,文化侵蝕還可能使年輕一代疏遠傳統文化。部分非遺在數字化傳播過程中被過度簡化或流行化,使得年輕人可能只會接觸到其表面的、被媒體塑造的形象,而無法真正理解和感受到其背后的文化價值和意義。
非遺的數字化傳承中出現的文化侵蝕,使個體和群體在接觸和理解這些非遺項目時可能會產生誤解,從而產生文化認同的挑戰和影響。因此,在推進數字化非遺項目時,相關部門要注重保護和呈現非遺項目的真實性、原始特質和多樣性,避免文化侵蝕,讓非遺能夠真正在現代社會中發揮其實際價值和社會功能,增強人們的文化認同感。
2.觀眾消費異化與文化認同的淡化
消費是人類的基本實踐活動,也是社會運行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消費社會語境下,非遺的參與自然而然地將普通存在物轉換成有經濟利益的市場商品[1]。換言之,非遺具有文化消費的天然屬性[2],它既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現代市場的參與者。《公約》指出,非遺以“認同感”凝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可見,民眾對非遺產品的消費,不僅可以享受其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更可以在精神層面獲得文化滿足,在消費中既實現了對非遺的傳承與弘揚,也促進了消費者對文化傳統的認同和自我身份的建構。但過于簡化與商品化的消費變化也引發了“消費異化”[3]的現象,即在非遺數字傳承過程中,出現了非遺產品銷售人員僅關注商業利益和市場需求、消費者淡化非遺產品文化內涵等現象,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非遺傳承的中斷和非遺技藝的流失。
2009年以來,非遺商業化、觀眾消費異化成為我國一個被廣泛關注的話題。有研究表明,當下的非遺商業化存在由企業主導的“全域市場化”與由政府和企業主導的“分類產業化”兩種形式[4]。在數字時代,隨著觀眾從被動的欣賞者變成主動的消費者,觀眾關注的焦點從非遺項目本身的文化價值轉變為其娛樂價值或商品價值,部分非遺甚至因此走上了“制作數量規模化、生產方式工業化、藝術品味雷同化、手工技藝科技化”[5]的生產路徑,背離了“生產性保護的前提是保護”這一原則,其深層的文化價值和意義可能會被淺化或忽略。在數字時代,網絡平臺對非遺的展示以直觀和易懂為主要特點,某種程度上促進了非遺的流傳,但當非遺項目被流行化商業化、標準化統一化,反而會引致觀眾對非遺文化內涵的忽視和簡單化理解,削弱了其在文化傳承中的地位。如網絡平臺上的糖畫教程,雖然可以讓更多人初步接觸并學習糖畫,但過于簡化的教程無法傳達糖畫背后悠久歷史和獨特技藝,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觀眾對原有文化的認同感。
非遺的數字化傳承中,我們需要平衡其商業價值與文化價值,緩解商業化表演和傳統傳承之間的沖突,避免將非遺的多樣性、獨特性和藝術性削弱為符號和表面的文化元素。也要極力避免使消費者只關注表面的娛樂性和視覺效果、避免非遺的認同可能停留在表面層面等“消費異化”現象的進一步發展。確保非遺項目的核心文化內涵得到傳承、非遺的真實意義不被模糊或扭曲,擔當好傳承者的角色和責任,增強人們的文化認同感。
3.語境遷移與文化認同的沖突
數字化傳承使得非遺可以超越時空限制,實現跨地域流傳和全球共享,但這也可能削弱非遺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傳統非遺文化通常與特定的自然和人文環境緊密聯系,形成其獨特的價值系統和文化特色。數字化的非遺傳承場景從原有的特定時空場域被“搬”至數字網絡空間,導致線下真實的體驗感降低、原真性場域的傳承者與消費者互動等被割裂。原有的文化語境可能被改變或丟失,使得非遺內在的地方性特征與文化內涵喪失,帶來“語境遷移”的問題,并降低了其教育、傳承與認同的功能。
例如,延續至今的廟會活動起源于中國古代的祭祀,時移世易,娛樂和商貿活動逐漸加入廟會。不同地區舉辦的廟會各具特色,反映了各地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形成了豐富多樣的地方性廟會形態,是廟會文化與當地文化相融合的結果。然而,在諸如快手、抖音等平臺上,廟會活動被拍攝成一段段視頻。原本充滿活力的街頭表演、熱鬧的市集場景以及人們的互動被壓縮成二維的畫面,未能有效傳遞廟會活動背后的文化背景和節慶氛圍。這種缺乏文化脈絡的表現方式,甚至給觀眾帶來了困惑與不解。數字化傳承在擴大傳播范圍的同時,也要確保在新的語境中不失其文化精髓。
同時,非遺的數字化傳承也打破了線下場域中基于社區動態活動的社會關系網,降低了非遺的可及性和包容性。許多非遺項目原本是通過口傳心授、集體實踐等方式傳承,強調個人與社區之間的互動和聯系。而在數字化環境中,這種面對面的交流和學習過程可能被單一的觀看模式所取代。虛擬環境中的非遺消費者成為對非遺有興趣的孤立接收者,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非遺傳承的情感紐帶。例如,昆曲在傳統的表演環境中通常離不開特定的音樂、服飾和妝造,這些都是其獨特文化內涵的一部分。然而,在數字化傳承過程中,昆曲可以通過現代化的高清視頻、音頻和圖像提升普及度,卻也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一些傳統語境中的文化元素和情感體驗,觀眾雖然可以通過屏幕感受昆曲魅力,但無法完全理解現場表演中所包含的復雜場景、豐富情感和深厚歷史背景。
因此,在數字時代,非遺文化的價值和意義不能僅僅被轉譯為數字信息或視覺產品,而要在實際的社區環境和文化實踐中得到體現和發展。非遺數字化傳承需要在尊重和保護非遺的基礎上,尋求傳統技藝和現代數字技術的有機結合,從而在新的語境中傳承和發展非遺的實質內容和精神價值。
三、數字時代非遺傳承中文化認同的構建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文明綿延傳承的生動見證,是連結民族情感、維系國家統一的重要基礎[1]。數字媒體的廣泛應用打破了傳統的文化傳播模式,使各種文化得以跨越地域、時間的限制進行有效傳播,互聯網等數字媒體成為文化傳播和認同構建的重要場域。文化認同不再只是基于地理空間和血緣關系,而是通過網絡空間的互聯互通,以及共享的文化價值來構建。通過數字化方式的傳播和交流,非遺實現了傳承者、居民以及不同民族之間的對話和互動,增強了個體和群體對非遺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并促進了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相互理解與包容。
1.非遺傳承與自我認同的建立
自我認同是一種社會定位過程。隨著人們對自我認同的研究上升到生存論的層面,個體的自我認同由最初對個體的具體、直觀的身份確定,演變為一個關于自我的本質、特征、力量及價值的自我意識[2]。非遺傳承者的自我認同是指傳承和發展具有地方特色、歷史價值和文化意義的傳統技藝、知識或表現形式的個體對自己角色和責任的認知與自我界定。由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常常是某個社區或民族歷史與文化認同的核心元素,非遺傳承者往往把自己看作是維護這一身份的重要行動者,其自我認同包含了對所承續的非遺項目的自豪感、責任感以及使命感。
數字技術通過互聯網、社交媒體、在線數據庫等形式大大加強了非遺的傳播力度。非遺傳承者通過視頻、3D建模等方式將非遺技藝的制作過程、使用過程等展示給公眾,在展示非遺技藝中傳承了非遺文化,在數字非遺場域實現了非遺傳承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為非遺文化注入新的活力和創造力。數字化傳承方式讓非遺成為“Z世代”的重要社交符號,數字化的非遺傳播與普及增強了傳承者與消費者間的互動,這既激發了更多愛好者與消費者對非遺產品、非遺制作的積極性,增強了公眾對非遺技藝與家鄉風土人情的認同感,也提升了非遺傳承者的自豪感、使命感以及文化自我認同感。網絡教學和線上工作坊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者傳播和展示技藝的新的重要渠道。越來越多的非遺傳承者開始利用網絡平臺進行遠程教學,形成了基于互聯網的非遺動態知識體系。如國家級非遺京族獨弦琴傳承人趙霞,從線下公益授課轉向以直播方式表演與教學,并用收獲的“打賞”投入線下教學,實現了良性循環。《2022非遺數據報告》顯示,2021年,抖音上國家級非遺項目相關視頻播放總數達3726億次,獲贊總數為94億次,抖音視頻覆蓋的國家級非遺項目達99.74%。抖音非遺項目直播場次同比增長642%,獲直播打賞的非遺主播人數同比增長427%,瀕危非遺視頻播放量同比增長60%[1]。
非遺的數字化傳播增加了非遺傳承者對自身角色的認同,不再僅僅是傳統知識和技能的守護者,而是文化創新者和現代傳播者。角色內涵的豐富為非遺傳承者帶來了成就感,增強了其對自我及區域文化的認同,為堅定其傳承非遺的信心、推動其積極參與非遺保護傳承與發展夯實了基礎。
2.非遺傳承與群體認同的形成
群體認同起源于對群體成員關系的認識和作為群體成員所闡釋的價值與情感意義,是指個體通過認同某個群體、集體或社會,形成對自我價值和社會地位的認知,以及對所屬群體的歸屬感和認同感。非遺的數字化傳承記錄和保存的文化記憶,是社會的共同財富。保護與傳承非遺,通過數字化非遺傳遞文化記憶,不僅有助于群體建立共享的文化記憶,有利于引起人們對共同歷史和傳統的共鳴和情感認同,還有利于促進社會團結和凝聚力的形成,是提升國家認同的重要路徑。
非遺數字化傳承通過促進跨代溝通、強化社區參與和身份認同以及激發創新和創意經濟等方式,加強了不同群體之間的文化互動。以科技的方式對非遺項目進行數字化,對非遺自身的保存有著積極的意義,并且使傳統文化的傳播更符合現代人的接受習慣。數據顯示,“80后”“90后”已成為非遺領域的傳承主力軍;“90后”“00后”貢獻了74%的國潮消費[2],正在成為非遺商品消費主力[3]。非遺的數字化不僅僅是一種保存方式,也提供了一種讓社區成員參與的機會。例如,一款基于地理位置的AR游戲可以設置在非遺文化點位,讓玩家在現實中去尋找、學習這些非遺文化。此外,非遺數字化傳承為社區提供了新的經濟機會,如我國自2021年開展非遺工坊建設助力鄉村振興以來,已建設非遺工坊2500余家,其中1400余家位于脫貧地區,四川省馬邊縣的花間刺繡是其中的優秀代表,該工坊帶動了800多名婦女居家靈活就業,人均年純收入增加超過1萬元;15名優秀的繡娘通過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方式靈活就業,人均月收入超過1萬元[4]。
非遺數字化保護傳播為社會提供了創造參與共享的平臺,個人和群體在積極參與非遺數字化保護傳播的過程中,建立了群體內部的精神與情感紐帶,進而共同推動非遺文化的傳承和發展。不同群體認同非遺文化并進行交流和互動,在文化基因之上形成一種高度的心理整合[5],凝聚了社會的共同價值觀。這種團結與凝聚力可以促進社會的和諧發展,并加強社會成員之間的認同和聯系。
3.非遺傳承與文化包容的培育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5年通過的《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指出,“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共同遺產,應當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對其加以珍愛和維護”,“文化多樣性通過思想的自由交流得到加強,通過文化間的不斷交流和互動得到滋養”[1],強調了文化對社會凝聚力的重要性。通過數字化手段展現非遺文化的多樣性和多元性,社會成員能夠更好地認識和理解文化的多樣性,提升文化包容性,進而推動社會更加和諧地發展。
數字技術的發展為非遺文化的傳承和推廣提供了新的機遇和挑戰。數字化傳播方式使得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非遺文化能夠跨越地域和文化背景的限制,在網絡上以更加直觀、全面和多樣化的方式呈現給觀眾,引發人們對多元文化的興趣和關注。非遺數字化傳播通過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等平臺,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創造了交流和互動的機會,個體可以通過數字平臺分享自己的非遺文化經驗和見解,也可以與其他人交流、討論和合作。數字化傳承允許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們接觸和了解其他社群的文化實踐,有助于打破文化孤島,促進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進而促進社會團結。同時,非遺項目的數字化傳承還可以幫助建立全球合作網絡,形成聯合保護非遺的國際力量。如阿里巴巴國際站和阿里公益啟動的“非遺閃耀計劃”,將博白縣的藤編手工藝銷往包括美國、德國、英國、加拿大等在內的60多個國家和地區。“非遺數字+”通過手工技藝與現代科技等融合,增強了非遺作品的產品轉化能力,提升了非遺文化的全球共識度。
非遺的數字化保護,引發了非遺保護和傳承的理念變化,突破了過去保護傳承物質文化的局限性,更加關注非遺文化的多樣性和人文性,注重非遺文化對于社會認同和身份認同的影響。非遺傳承的數字化生產與實踐,不僅帶來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創新,還通過增進跨代理解、加強社區參與、刺激經濟發展和構建國際合作關系等途徑增強了社會團結,成為應對全球化挑戰和文化同質化趨勢的重要路徑。
四、未來展望
非遺數字化傳承對于文化遺產保護和文化認同有著重要的應用價值。通過網絡平臺、多媒體技術等手段,傳統文化得以更加便捷地傳播給公眾,增強了人們對本民族、本地區文化的了解和認同。數字化技術使得非遺項目可以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讓更多的人有機會接觸并認識到各種非遺文化,促進了文化的傳播和交流,增強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認同。但不可忽視的是,非遺數字化傳承可能只重視形式上的傳承,而忽略了非物質文化遺產背后的深層文化內涵和人文精神,造成文化的表層化和異化;大規模的數字化推廣可能導致不同地區、民族的非遺元素相互模仿,甚至產生剽竊現象,使各具特色的文化遺產逐漸趨于同質化,削弱了文化多樣性和原生態的獨特性。
在數字技術迅猛進步的背景下,非物質文化遺產在虛擬空間中的保護、傳承與傳播工作要重點深入挖掘非遺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價值、豐富的歷史故事及獨特的傳統技藝。同時,在傳承過程中,必須確保文化傳承的完整性與原真性得以充分保障,以維護非遺的純粹性與可持續性。加強地域文化特色的保護和傳播,保持文化多樣性,減少同質化傾向。制定相應的法律法規,加強對非遺知識產權的保護,確保傳承人和相關團體的權益得到維護,增強其對文化傳承的積極性。對非遺數字化傳承過程進行監督和評估,防止偏離正確的傳承方向,確保傳承活動的規范性和有效性。同時,應加強與國際組織、海外機構的合作,通過展覽、交流等方式分享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經驗和案例,共同應對非遺數字化保護和文化認同的挑戰,推動國際標準和指南的制定。
〔責任編輯:雨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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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薛可、李柔:《非物質文化遺產數字信息對受眾城市認同的影響——基于新浪微博的實證研究》,《現代傳播》202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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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霄冰、胡玉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標準研究資料匯編》,中山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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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崔新建:《文化認同及其根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
[5]王霄冰、胡玉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標準研究資料匯編》,中山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77頁。
[6]《扎實做好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中國文化報》2022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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