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晚年在臺灣收到友人贈送的錢鍾書《宋詩選注》,對胡頌平說:“錢鍾書是個年輕有天才的人,我沒見過他。”(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這句話的下半句錯了,因為據錢鍾書說,胡適不僅見過他,而且見了三次。
1984年7月17日,錢鍾書因收到汪榮祖寄贈的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寫信對汪說,“博士雖知我不盡,而一言九鼎,足為鯫生增重。‘沒見過’則博士健忘,亦區區人微位末,不足記憶也”;接著回憶道,“上海解放前一年,博士來滬,遇合眾圖書館,弟適在翻檢(弟掛名為該館顧問),主者介紹握手。……因此結識。過數月,博士又來滬,從陳衡哲女士處得悉內人家世(陳女士極偏愛內人),欲相認識。陳因在家請喝茶,弟叨陪末座;……合眾圖書館主人葉景葵先生請博士在家晚飯,弟與鄭西諦先生皆被邀作陪,聽其政論……”(汪榮祖《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由此可見,“博士”即胡適不是“沒見過他”,而是見了三次:“第一次在上海合眾圖書館。第二次在陳衡哲家吃飯,……第三次(在葉景葵家)談時事。”——這個“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是錢在汪1988年6月去拜訪時說的。錢說的這三次見面,沒有理由懷疑,但他說的次序似有誤(如果汪沒有聽錯、記錯的話)。下面對這三次見面的時間、地點及有關事情做些說明、補充。
先說胡、錢第一次見面。“上海解放前一年”即1948年,這年胡適五次到上海,3、5、9月各一次,10月兩次(一次從145686520ccee6021ec9e01fda425d316cd4f197c1c311a3e6be4ef88f7f88077b日至18日,一次從20日至22日)。從胡適日記看,3月到上海,他可能有一兩天空閑(22、23日),但沒有材料可以證明他去了合眾圖書館;5、9月到上海,他似無空閑,尤其是9月16日到上海,當天就轉去南京;10月21日胡適日記有“再到合眾圖書館”的記載,當年日記中提到“合眾圖書館”的僅有這一次,而這個“再”字,說明他前些時日去過該館。因此,錢既然確定他在合眾圖書館“結識”胡適,則“結識”即第一次見面日期,或在3月22、23日,抑或在10月14日至18日中的一天,又或是10月21日。其中14日可能性較大,因胡適這天向合眾圖書館贈送了“天津圖書館藏全謝山校《水經注》照片兩張”(張人鳳等編《張元濟年譜長編》)。至于“介紹”他們“握手”的“主者”,可能是葉景葵(字揆初,合眾圖書館創辦人之一),也可能是顧廷龍(字起潛,合眾圖書館總干事)。
從錢鍾書給汪的信可以看出,他與胡適第一次見面是偶遇,所以這次見面在他們三次見面中時間最短,大概率不會超過一小時。在場者最少,很可能只有三人(加上做介紹的“主者”)。但在這次見面時,錢得到了胡的一件“墨寶”——用鉛筆寫在普通紙片上的一首舊詩,這是他另外兩次與胡見面時沒有的“待遇”。據錢說,“此紙保存至‘文革’時,與其他師友翰同付一炬”(《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楊絳在《懷念陳衡哲》中也寫到此事,“(胡適寫的)那一小方紙,我也直保留到‘文化大革命’,才和羅家倫贈鍾書的八頁大大的胖字一起毀掉”,可見這頁故紙在他們夫妻心中的分量。此外錢給汪的信還透露了一個信息:他與胡第一次見面時,“博士滿面春風曰‘聽說你是個humanist’”,錢認為此說“似有春秋之筆,當知弟為吳宓先生學生之故”(《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humanist即人文主義者,胡適的“滿面春風曰”如確有“春秋之筆”,則說明當時他的記憶是不錯的,因為他能在與錢偶遇時立即想起錢是吳宓的學生,這與十年后說“我沒見過他”形成鮮明對照。
再說胡、錢第二次見面。按照錢的說法,他與胡適第二次見面是“在陳衡哲家吃飯”(“吃飯”當為“喝茶”之誤),其實他們第二次見面不是在陳衡哲家,而是在葉景葵家(葉家和合眾圖書館在同一幢樓)。據顧頡剛日記記載,1949年1月17日晚上,他“赴揆初先生之宴”,同席有“適之先生”“振鐸”(西諦)“徐森玉先生”“錢默存(鍾書)”“起潛叔”等。所謂“揆初先生之宴”,肯定就是錢給汪信里說的“葉景葵先生請博士在家晚飯,弟與鄭西諦先生皆被邀作陪”。這次,因為鄭振鐸這年2月15日離滬轉道香港去解放區(陳福康《一代才華:鄭振鐸傳》;葉圣陶1949年2月19日日記,見《旅途日記五種》),而從現有材料看,在1949年2月15日前,胡、鄭、錢、顧等同時應葉景葵邀請在他家里吃飯,唯有這年1月17日晚上這次。因此胡、錢于1948年3月或10月“結識”后,這天在葉家吃飯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這次見面和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很可能也是巧遇:胡這天到合眾圖書館,而錢這天正好有事去該館,遂“被邀作陪”,一起吃飯。
胡、錢第二次見面是他們三次見面中最熱鬧的一次。據夏鼐說,鄭振鐸曾告訴他,“胡(適)離滬時,鄭曾與之同桌共宴,胡之精神正懊喪,但主張其自由主義,鄭勸之不必赴美,不但不聽,反轉勸鄭不要投奔解放區”(夏鼐1951年8月13日日記)。所謂“同桌共宴”,就是1949年1月17日“葉景葵先生請博士在家晚飯”這次,所以胡、鄭“互勸”當是這天晚上之事。但鄭說的“胡離滬時”有誤(或夏聽錯記錯),因為這天“同桌共宴”后,胡在上海待了兩個多月至4月6日(其間曾短暫赴南京、臺灣)才去美國。另據顧頡剛說,這天吃飯時他勸胡適“勿至南京,免入是非之地”,因為在他看來,“當國民黨盛時,(胡適)未嘗與共安樂,今當倒壞,乃欲與同患難,結果,國民黨仍無救,而先生之令名墮矣”(顧頡剛1949年1月17日日記)。由此看來,1月17日晚上在葉景葵家的這個飯局,由于客人與主人熟悉,彼此之間或是多年老朋友(胡與徐、鄭),或是師生(胡與顧頡剛),其他作陪者也不是外人(顧廷龍、錢等),所以席間氣氛活躍,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中既有胡的“政論”,也有胡、鄭的“互勸”(“投奔解放區”這種話如公開說,在當時是有生命之虞的),還有顧對胡的規勸,可惜不知錢聽后有什么反應。
最后說胡、錢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據前,他們第三次見面就是錢說的“陳(衡哲)因在家請喝茶,弟叨陪末座”這次。據楊絳回憶,胡適1949年來上海時,她和錢曾去貝當路貝當公寓(今衡山路700號)任鴻雋、陳衡哲夫婦家,與胡適一起吃“家常tea”(據楊絳說,陳衡哲所謂“吃tea”,“其實吃的總是咖啡”),并記得“那天胡適得出席一個晚宴,主人家的汽車來接他了”(《懷念陳衡哲》)。查胡適1949年日記,3月11日這天他有兩個活動:一是“4:00任宅Tea(?)”(這幾個字可能是事先寫的,因寫時此事沒有確定,所以加了一個問號),二是“7:00湯宅,西蒲石路1221”。雷震當時在上海為國民黨站“最后一班崗”,從他這天日記得知,胡適日記里的“湯宅”指湯恩伯寓所,因為胡適“聽到上海人士許多對恩伯之謠言”,所以這天早些時候他和湯約定當晚一起吃飯,這樣“適之可說明其意見,使恩伯亦可了解外間之空氣”,當晚在“湯宅”,“談話甚久”(雷震1949年3月11日日記,見《雷震全集》第三十冊)。把楊絳回憶和雷震日記聯系起來看,胡適日記里的“任宅”當指任、陳夫婦家。也就是說,這天胡適先去“任宅”吃“家常tea”,然后“主人家的汽車來接他”去“湯宅”吃飯并“說明其意見”。此說如果不錯的話,則胡、錢這次見面日期是1949年3月11日。唯一被楊絳認可的一部楊絳傳記也說“1949年三四月間,鍾書夫婦在任鴻雋家,同他們夫婦和胡適聚談形勢和個人去留”(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
胡、錢第三次見面有兩點不妨一說。其一,錢說胡適從陳衡哲處“得悉內人家世”,“欲相認識”,但這只是一面,另一面是楊絳聽說胡適想見她,“很開心,因為我實在很想見見他”(《懷念陳衡哲》)。錢肯定知道楊的心情,但在給汪的信里不著一字。其二,這次見面除了“談天說地”,錢楊夫婦、任陳夫婦還和胡適“談近事,談鐵托,談蘇聯,談知識分子的前途等等”,“談得很認真,也很親密,像說悄悄話”(《懷念陳衡哲》)。可見胡、錢三次見面,當有兩次而不是一次“談時事”,一次在葉景葵家,一次在任陳夫婦家。錢只說“第三次”(實為第二次)在葉家“談時事”,顯然漏了一次。
無獨有偶,楊絳也認為胡適說“我沒見過他”,“很可能是‘貴人善忘’”,但她又“懷疑胡適并未忘記”錢鍾書,理由是胡適知道大陸當時正要“清算”錢(其實是當時中科院學部文學所奉命組織的對錢的《宋詩選注》的一次小規模批判,后不了了之),這是“很嚴重的事”,因此“懷疑”胡適是“故意”說“我沒見過他”(《懷念陳衡哲》)。這兩個“懷疑”是汪榮祖所謂“宅心仁厚,不愿牽連”的翻版,似乎不能成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如果說在臺灣公開議論錢鍾書,可能會給遠在北京的錢本人帶來一些麻煩,但私下談論對他不會有任何危險。何況胡頌平(楊絳誤記為唐德剛)是胡適的學生、秘書,他崇敬胡適,也見過錢鍾書并有好感。所以,胡適當時如果還記得錢,對胡頌平完全可以坦然相告,根本不必隱瞞。
錢先生在給汪的信里說了“博士健忘”和他與胡適的三次見面后,把胡適的記憶和錢穆相提并論:“弟Saunter down the memory lane,而渠Sink down the memory hale,此猶家賓四《憶雙親》中有關弟一節之全屬子虛,Galieo嘲歷史家為‘記憶專家’(O istorici o dottori di memoria);胡、錢皆以史學自負,豈記憶之‘專’,只在思想史、國史,而私史固容自由任意歟?一笑。”(《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開頭兩句意思是“我還能悠閑地憶舊,而胡適的記憶力衰退了”。Galieo即意大利科學家伽利略,錢這個玩笑似有苛責之嫌。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中關于他的“一節”是否“全屬子虛”,這里不論,而胡適說“我沒見過他”,確是“博士健忘”,這也是錢承認的,所以談不上是記憶的“自由任意”。老年人多有這種“健忘”,或者說多少有點“Sink down the memory hale”,錢自己不也把他與胡適第二、第三次見面的次序記錯了嗎?
最后,順便指出一個差錯。楊絳在《懷念陳衡哲》中寫了他們夫婦在任、陳夫婦家與胡適吃“家常tea”并“談天說地”“談時事”后說,“以后鍾書還參加了一個送別胡適的宴會,同席有鄭振鐸”。此說肯定有誤。胡適是4月6日離滬赴美的,所謂“送別胡適的宴會”,如果有的話,當在4月初或3月中下旬舉辦,而鄭振鐸早在2月15日就離開上海了,根本不可能參加這個“宴會”。楊先生顯然把“鍾書”“被邀作陪”的1月17日“葉景葵先生請博士在家晚飯”,誤以為是“送別胡適的宴會”了,而之所以如此,想來也是老年人“Sink down the memory hale”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