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教升學路，如何破舊立新？

今年8月27日，相關人員赴菲律賓工作涉開設賭場罪一案，在河南信陽平橋區人民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法庭當天未宣判。該案總計14名被告人中，有4名職校生涉案，他們均稱是學校推薦去菲律賓工作，希望獲得從輕處理。

一個月之前，據央視報道，多名學生在中專升大專時，聽信“中航國鐵（北京）教育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號稱“在北京學習可以拿到全日制專科學歷”的宣傳。該民營企業自2014年成立以來，與多地專科院校合作辦學，以推薦就業“招生”。然而入學后，不少學生遇到專業不符、拿不到學籍、無法解決就業等各種問題。

在此期間，今年的高考錄取季，出現了不少高分考生選擇就讀職業類院校的新聞。此外，職業本科大學發展如火如荼，不少剛升格職業本科大學的招生專業報考人數爆滿。職業教育體系發展至今，盡管其仍面臨著諸多問題與挑戰，但隨著職教高考、職業本科、產教融合等逐漸拓寬職業教育之路，職業教育本身已經愈發吸引學生和家長。

頑疾仍待整治

記者調查發現，部分職業學校在職業教育中極為關鍵的校企合作、崗位實習等方面仍存在不少舊問題。

“入學以后第二學期的4、5月份，滿了16歲的學生就會被安排進廠了。”王箏是河北一所公辦中專的校企合作專業里由企業派遣的老師。在校工作的一年里，她看著學生剛入學一學期，就被用符合國家規定的“社會實踐”“頂崗實習”“工學交替”等名目，強制送到東莞進廠“實習”。“學校會開講座跟你講實習特別好，但實際廠里的條件基本都蠻差的。然后學校一般會說‘不去實習就無法畢業、不發畢業證’，讓在合法用工年齡以上的學生都進廠。”

程曙曾讀于河北一所民辦專科，大三時，她一直在學校安排的實習崗位“實習”。“實習就是在電子廠和‘校企合作’里二選一，不可以自己找實習單位，必須去學校安排的地方。而我們學校的‘校企合作’聽起來高大上，其實就是做客服。我們還會上夜班上到深夜十二點，想休息一下都得請假。”

四川工程職業技術大學（下文簡稱“四川工程”）招生就業辦主任胡代明告訴記者，在一些中職學校，由于辦學條件限制等因素，實習確實存在問題，“部分學校安排的還只是進廠，實習質量很差，達不到應有效果。”

盡管國家為保障職教生實習權益出臺了《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2021年修訂）（以下簡稱“新規定”），嚴申1個“嚴禁”27個“不得”，但各地在落實上仍存在許多監管問題。

以上述央視報道的事件為例，一媒體調查發現，在諸多中航國鐵牽涉的校企合作問題處理過程中，涉事當地教育主管部門多次出手整治。如2023年，與中航國鐵有合作關系的中國輕工機電工程學校（中國輕工集團高級技工學校）遭到當地教育局的調查處理，取消其2024年中職招生資格。但多地教育行政處罰的共同特點是只針對校企合作中的校方。合作中的企業如何處理，多部門表示“不立案”。

2021年，有媒體聯合相關教科院發布《中國職業教育發展大型問卷調查報告》，調研覆蓋31個省區市10萬多人。研究者在對幾位企業人員的訪談時，對方都表示學校人才培養與企業需求脫節，企業需進行二次培養。一些學校追求升學，忽視技能培養；地方行政部門及學校對學生實習實訓管得太緊：不能太晚、工作任務不能重、時間不能太長，導致企業沒有動力參與培養。事實表明，如果學生只進行一兩個月的短期實習實訓，根本達不到頂崗要求。

在職業教育中，實習是學生的必經之路。但關于職校學生被當作廉價勞動力等實習問題一直存在，只有讓監管落地、整治頑疾，才能使學生更無顧慮地選擇職業教育。學生能通過實習明確自己的就業方向，甚至直接通過實習落實就業，實習之路才是高質且有意義的。

“不僅學校需要保護學生，企業也需要承擔起社會責任。”四川工程教務處處長朱超認為，當今部分企業缺乏培養人才的社會責任感。分析“校熱企冷”現象會發現，企業的“冷”主要還是因其擔心學校培養的學生不能快速地適應實習崗位、學校無法為企業解決相關的工藝技術難題等問題導致的。“這就要求學校需要結合實際和企業需求及時調整培養方案、提高人才培養質量，提升教師的科研與技術服務能力，能夠為企業發展提供強有力的支撐。同時，企業也需要提高認識，肩負起主動選派優秀的技術技能人才到學校擔任兼職教師、主動為學生提供良好的實習條件等責任。”

辦學定位的調整與平衡

身處“中職—高職專科—高職本科”縱向貫通的學校職業教育體系第一環，廣東某職業學院中職部的老師萬文文近幾年的深刻感受是，以考學為目的進入中職院校的學生比例大幅上漲，中職的定位正在發生變化，逐漸成為越來越多學生升學的通道。

《中國職業教育發展大型問卷調查報告》顯示，職業院校學生對升入高等學校學習的需求比較強烈，研究者進一步調查了中職學生參加職教高考或單招的意愿，發現中職學生選擇“非常需要”和“需要”的達84.31%，部分地區以上兩項選擇率高達90%以上，說明中職學生對參加高職院校的單獨招生考試充滿期待。

正因如此，萬文文發現廣東較多的中職院校都在向普高靠近，“比如部編版教材去年改版了，課程設置也從專業課比重更多，變成了文化課比重上升。但中職院校還是保留了職校的特性，比如高三上學期，不參加職教高考的學生會先行實習，其余學生考完試后，會在下學期出去實習。”

但萬文文認為，中職生現在的問題還在于，在文化課方面欠缺較多，生源質量相對較差，能夠考上本科的學生只有個位數，更多人還是進入專科院校就讀，“中職的生源質量肯定比不上普高，我所在學校還屬于民辦，問題也就更多。”

胡代明告訴記者，如今，多數中職學生都會選擇升學，有的中職院校學生就業率不到10％。“但中職課程設置較簡單，有的甚至和高職有所重疊。”據他觀察，相比于普高生，中職生往往因為基礎差，就業顯得后勁不足。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職業與繼續教育研究所原所長孫誠也發現了這一問題，她認為目前職業教育體系的“教學重復性太強了”，專業結構不合理、貫通培養機制不完善。為避免資源浪費，她建議，中職、高職和本科，應聯合制定人才一體化培養方案，“中職教過的知識，高職和本科就不用再教了”。

“現在的培養方案需要平衡普高學生和中職學生兩方。”朱超說，普高學生很少學過技術技能相關知識，中職學生的文化基礎相對較差，“如果某個專業招生規模大，就可以將普高生源和中職生源分開設班，現在我們主要采取較為靈活的學分制來解決這個問題，比如中職生已經取得了相關技能證書的話就可以免修對應課程。”

此外，從高等職業教育的教學目標和培養方案來看，職業本科還需把握自身的辦學定位。

北京師范大學國家職業教育研究院院長和震曾做出提醒，增加基礎知識課程時，各職業本科試點學校還需避免模糊職業本科與普通本科的邊界，“個別職業本科的培養方案，已和普通大學沒區別了”。從職業教育的模式和路徑來看，重點應放在提高不同專業課程的難度，以及如何實現高質量的產教融合和校企合作。

《教育部關于職業院校專業人才培養方案制訂與實施工作的指導意見》指出，職業教育要強化實踐環節，加強實踐性教學，實踐性教學學時原則上占總學時數50%以上，將職業本科與普通本科明顯區分。而相比于專科，職業本科培養的是現場工程師。

“職教本科作為目前職業教育體系中學歷層次最高的教育，培養的是具有創新能力和綜合能力的高層次技術技能人才。”朱超表示，職業本科是面向產業高端和高端產業的教育，學生需要手腦并用，既能夠在生產一線發現問題、分析問題，還能直接上手解決問題。“普通本科側重于學術和工程技術，專科側重于技能，職業本科則需要兩者兼備并聚焦于生產管理服務一線，取兩家之長的同時走出自己的特色。”

展望未來，更廣闊的升學路

2021年全國職業教育大會后，中辦、國辦印發《關于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明確提出，加快建立“職教高考”制度。教育部職成司司長陳子季把“建立職教高考制度”列在“十四五”期間“重點要做的三件事”之首。陜西師范大學教授祁占勇曾介紹，目前，各省職教高考通常設計成“1+2”課程模式，即1門專業基礎課程加2門專業核心課程，3門課程應涵蓋該專業大類最為重要的專業基礎理論知識和技能。同時，考生也需要考語文、數學、外語3門。

萬文文感受最明顯的應該是2017年，廣東省教育考試院發布了一些職教高考的相關信息，之后幾年職教高考發展得越來越好，這幾年甚至可以選擇本科院校。

“之前學生選擇的升學方式一般是‘三二分段制’，即中職學校讀3年，通過分段考試進入高職院校再讀2年。或者‘五年一貫制’，5年均在同一所職校學習。”萬文文所在學校既有中職部，也有大專部，學生多是直升，但以前還是有許多學生選擇中職畢業后就直接工作。“而在國家大力發展職業教育之后，很多廣東這邊的學生會選擇職教高考的方式來升學，即我們特有的、被視為職教高考的試點探索之一的‘3＋證書’考試。‘3’是指語文、數學、英語，證書是指在廣東省給定的范圍內要求的專業技能課程證書。”

對于家長和學生來說，隨著職業教育發展，其吸引力的增加導致廣東省職教高考的競爭愈發激烈，錄取分數線也水漲船高。“廣東省針對當地戶口的政策是第一年應屆沒考上，之后還能繼續報考。再加上其他地方有了解到廣東職教高考政策的家長常常會讓孩子來這邊上學，參加的人數逐年遞增。”萬文文還留意到了另一種情況，“部分學生覺得沒必要讀三年高中后再進入大專，會選擇直接進入中職，從而參加職教高考。”

不過，相比于普高學生，萬文文覺得中職學生的升學難度和壓力還是很小的。“以今年為例，語數英總分值450分，本科省控分數線是260分，專科省控分數線是115分，達到對應分數線就有機會填報對應批次志愿，被高校錄取。往年的專科省控分數線多在100分左右，今年的分已經算漲了很多了。”

雖然“3＋證書”職教高考的學校選擇是框定在廣東省內的，且除大專外僅有4所本科，但對于中職學生來說，升學路正在逐漸拓寬。除廣東省以外，其余地區的職教高考政策、形式雖然不太一樣，但總體而言，中職生的升學路徑都是愈加豐富，比如四川省的中職生可以通過高職單招、對口高考等方式繼續升學。

“目前來看，我認為職教高考面臨的主要難題是技能型考試該如何考。現在的技能型考試也是用的卷子，沒辦法考驗手上的技能。因為標準制定難度大，考試設備也沒那么多，公平性更是難以把控。”但總體而言，胡代明對職教高考充滿期待，“職教高考對構建‘中職—高職專科—高職本科’縱向貫通的職業教育體系有很大的推動作用，職校學生更是多了一次珍貴的進入高校的機會。”（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