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落了。
斜飛的細絲從塔身簌簌穿過,檐角的風鈴卻沉默地垂立,身著衲衣的游僧繞紅墻緩行。一股如有神至的宿命感,從這座世上最高的純木樓閣,傾盆而下。
這里是朔州的佛宮寺釋迦塔,與比薩斜塔、埃菲爾鐵塔,共稱為世界三大奇塔。
9月初,山西轉秋,風起雨至,“神話熱”恰在此時席卷三晉大地,從小西天至懸空寺,人潮漸次涌入。金戈鐵馬之城朔州,也被開發出了無數寶藏。
除了游戲中的崇福寺和釋迦塔以外,同樣為歷史學家熟知的是,朔州還記錄著一個偉大的人類工程遺跡——長城。這條雄踞在山河表里的巨龍,在長達千年的歲月之中,嚴防死守著北部邊界。
天下九塞,雁門為首。從雁門關鎮出發,自西轉北,便可沿長城遺跡,尋覓到一座依恒山余支翠微山陰坡而建的軍事要塞古城,便是朔州山陰縣。這里擁有扼守雁門咽喉的重要據點、現存唯一完整遼代城池,以及中國發現的最大漢代墓群,埋藏著無數戍邊將士的英靈。
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只知山西煤炭,卻不見泱泱華夏。國潮“文旅熱”的出現,讓山西這片被稱為“中國古代文化博物館”的土地,被重新認識。
山陰,一座歷史文化資源不亞于煤炭資源的工科縣城,也開始“輔修文科”,在大刀闊斧進行開發區招商引資、產業調整的同時,也投注了諸多注意力到巍巍長城之上。今年8月底,山陰縣掛牌成立了農文旅集團,計劃整合重建縣內雁門關環線的4大區域,以蓄勢待發的姿態,向文旅進發。
遍訪山陰縣,每一個村落都留下了被謄刻在大地上的古老文明。而人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些夯土殘垣之下,究竟在述說著怎樣的一片中國?當大多數的視線被投至熱鬧中心的時候,一個在史書中蕩氣回腸的偏遠小城,又如何擠入高速運轉的現代?
如果一定要在中國版圖上,尋找“龍”的精神載體,東至大興安嶺,西至天山綠洲,貫穿中國全境、超2萬公里的歷代古長城遺跡,也許是最好的證明。
從太原出發約兩個鐘頭,便能看見一座四方圍城。這里是扼守雁門關的“北門鎖鑰”,再往前便是一馬平川的大同盆地。
同行人老金指著遠處的山脊,一條土灰色的邊墻蔓延在群峰之中,不時冒出凸起的敵樓與烽燧,“那就是明代長城的遺跡。”自忻州代縣白草口村,至朔州山陰縣新廣武村,一段約10公里的廣武明長城,被稱為“山西最美野長城”。
而眼前的古城堡,正設在這段長城之外,坐守勾注山下隘口西徑。這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軍事基地,也是全國唯一保存完整的遼代城池——廣武古城,開東、西、南三門,供兵民出入,未設北門,以御游牧民族南下攻打。
如今,這四方城墻的肅穆之感隨著戰事一同消散,軍營也徹底改換為民居。
人類的獨特想象力,是這個時代唯一可以自由穿越時空之物。西城門外,一棵古榆懸墻而生,被當地奉為“神樹”。站在樹下閉眼傾聽,仿佛還能感受到從史書中躍出的刀光劍影、戰馬嘶鳴。
時空折疊,空降秦朝。
秦莊襄王二年,蒙驁攻打趙國,眼下這座城池所在地被納入秦朝疆土。
忽至西漢。北方四郡郡守、飛將軍李廣,在這里設置屯兵備戰的據點,北逐匈奴。死去的將士忠魂未泯,已在不遠處的廣武漢墓群長眠千年。
及至北魏,廣武城一帶發生強烈地震,城池俱損。
再轉北宋。楊家驍將楊繼業任代州刺史、守邊大將,從廣武率軍殺入北金灘古戰場,與遼兵大戰。
到了遼金時期,攻守形勢變化,遼朝統治者重修舊廣武城。明朝洪武七年,雁門關段明長城正式修建,勾注山隘口東徑落成一座新廣武城。
登上廣武長城的標志性月亮門,可以看到兩座東西遙望的新舊廣武城,在無數個時代的輪轉中,這里歷經大小戰斗逾4700次。
歷史故事告一段落,古榆樹仍在秋風中紋絲不動。
一輛京牌轎車恰好從古城西門開出來,越過三兩個人,駛向空曠的長城一號旅游公路。這座古城如今已經進行了外墻的保護性修繕,城內道路也被清整,但大體上仍然保留著歷史的余韻,就連原有的木制城門也還能活動。
老金帶頭繼續往城內走,他是歷史愛好者,幾乎數得清山西的每一座古建,對神佛廟宇如數家珍。他最愛山陰的“野”,廣武長城沒有過度開發,保留了最原始的風味。而廣武古城內仍然有上百戶居民常住,街邊可見老豆腐坊,以及載滿土豆沿街叫賣的小貨車。
登上廣武長城的標志性月亮門,可以看到兩座東西遙望的新舊廣武城,在無數個時代的輪轉中,這里歷經大小戰斗逾4700次。
一名83歲的老人好奇地打量著闖入這座城中的陌生人,遞來手中剛剛摘好的野葡萄。她的兒子去了北京,女兒住在朔州城區,只有她與三兩貓狗,在這一方天地里享受珍貴的安寧。
理解兩個多世紀的變遷,文字再詳實也會顯得干涸。事實上,很少有外人會關心邊塞的一座小小城池,正如史書里會記得將軍,卻難尋小兵的身影。
那些未被正史收錄的名字,在這座城里日夜操練、耕作,監察敵情、領命出擊。即便記載難尋,但石板上的車轍,破碎的城磚,裸露的夯土,都在告訴人們,時間曾真實地從這里流淌而過。
老金讓我抬頭望向山脈的最高處,騎長城而建的敵樓高臺有些許斑駁,但輪廓完整,因為那里很少有人抵達。在幾乎靜止的時間里,除卻蟲鳥風雨,鮮少有事物能夠打擾它。
廣武古城能夠保存地相對完好,也是因為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進入城市中心。但若始終沒人認識到古建的價值,它也會在年代的循環中最終消殞。
修繕古城,活化運用文物古跡,是一個極其難以兩全的命題。山西的所有縣市都在寫這張答卷,山陰亦后起追趕。
靠近生活區的長城,毀壞痕跡很嚴重。在白草口北齊長城遺址,一名68歲的老人指了指眼前的空心敵樓,里面有水泥砌成的圍欄,“這是以前村里拿來放糧食的”。幾十年前,農村蓋房缺錢,就去河對岸搬“免費”長城磚。
經年累月的勞作,反而令老人身子變得硬朗,她躍上荒廢的城隍廟戲臺——這里成了她的菜地,摘了幾個南瓜,用手搓掉泥土,送給眼前的陌生人。
因為歲月動蕩而產生的無意識毀壞,在“野長城”廣泛發生。直到新的千禧年到來,人們才逐漸有了保護意識。
第一次見到長城保護員郝中華時,他盤腿坐在炕上。他的妻子霍春玲,在門外招呼我們。這間小屋子扎在廣武長城的山腰處,門前擺著幾枝降龍木,門內一側有零食、紀念品售架,炕邊則是一張大屏幕,滾動播放著景區監控。
山風大得驚人,其中一個攝像點位被吹掉了信號,郝中華說,這已經是前兩天大規模掉線修復后的成果。
2012年,夫妻倆初來長城腳下擺攤,屢次發現有游客偷刻私畫,甚至帶走長城城磚。這對于已經失去大量包磚的長城而言,將會面臨雪上加霜的境地。
郝中華講,他和妻子每月各領300元,專干守護長城這一件事。山陰縣文化和旅游局局長韓承升后來補充道,300元每月只是省里補貼的,另有縣里的2000余元補貼和人身意外險、額外補貼,會在年底結給他。
盡管費用不算豐厚,但參與各方都盡到了最大的誠意。據國家文物局官網信息,全國各地已有近7000名長城保護員。但像郝中華和霍春玲這樣全職駐扎在長城之上的,確實少見報道。
而作為雁門關沿線的山陰縣,截至今年9月,仍沒有一個收取門票的文化景點。盡管煤炭工業的發展隆隆向前,但直到2018年,山陰縣才脫貧摘帽。
2020年,廣武長城國家文化公園申報成功,規范化的保護才初見雛形。山陰也由此拉來了第一個由民間主動的文旅投資,修建了山西最大的滑雪場。
保護需要資金,文保與文旅似乎天然無法分家。山西省文旅廳部署了大方向,經濟建設逐漸多元化的山陰縣,面對家里的一堆“奇珍異寶”,也開始重點關注“文旅”這門課。雁門關—廣武沿線的忻州、朔州已實現高速聯通,自駕游代縣、山陰縣成為熱門線路。
變化逐步發生。今年8月末,山陰縣農業文化旅游發展集團有限公司掛牌成立,規劃了10余個文旅項目,總投資超過60個億,將打造雁門關沿線、山陰縣境內的多個景點。文旅局長韓承升告訴我,如果明年10月再來,應該就能看到一個比較完善的景區建設了。
自信背后,是“好事多磨”的工作。對于文旅部門的干部來說,左手是文物保護,右手是旅游開發,實施下來并沒有那么容易。為了一個申報文件,文旅局常常要把彎路走遍,才能確保合規。
人們常常用“不到長城非好漢”來形容達成一個艱難目標的決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的山陰縣也處在攀登一個象征著時代發展的“新長城”的過程。
來山陰,是為長城而來。但當地人推薦,一定要再去桑干河國家濕地公園看看。后來我才明白,桑干河何嘗不是山陰的又一個“長城”。
這個產煤大縣,位于黃土高原的東緣,常年氣候偏干。相傳以前在每年桑葚成熟的季節,一條大河就會干涸,稱之為桑干河。如今已經四季長流。
和長城一樣,桑干河出了雁門關,一路就到了華北,是北京母親河永定河的上游。這也意味著,它對于“京津冀”的生態屏障,有著極為關鍵的先導作用。
與廣武古城也相似,通往桑干河濕地公園的路上,沒見到太多車輛。黃華瞇起眼睛,帶眾人攀上觀景臺,手往外一指:“那兒,就是我發現天鵝的地方。”
2016年,黃華辭去了影視行業的工作,到了濕地公園做“臨時工”,一待就是10年。2017年12月,他最早在灘涂邊拍下了6只天鵝的身影,在山陰縣引起了一陣轟動。彼時,人們還沒有習慣與野生動物共處。
從灰暗的古樓中望出去,拱形的箭窗外,一片青綠,令人心中涌起豐收的期待。
“天鵝事件”后,越來越多水鳥開始棲息在桑干河濕地,其中不乏黑鸛、大鴇這樣的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講到水鳥的時候,黃華總是很高興:“現在一眼望去,最多的時候有5000只天鵝在湖面上。”慢慢地,其他野生動物也來了。2023年,一匹灰狼出現在濕地旁的農村里,咬傷了農戶的羊,視頻在山陰縣的朋友圈里刷屏。這事發生在夏天,黃華比著自己的腰線,“那時莊稼長到了這么高”。
在濕地公園,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維持生態系統的自由生長,人類的工作既不能干擾破壞,也不能過度呵護。但大自然也會主動求助,這時他們需要插手——譬如天鵝受傷了、樹木壞死了。
很多時候意外不會發生,但發生時沒人在便會出大問題。彼時正值一輪強降雨,濕地公園管護中心副主任張文杰,幾乎一星期都待在園區沒回家。
張文杰抱著欄桿,把頭靠在手背上,遠遠地看著保育區濕地,對面山坡上豎起來的“候鳥棲息地”牌子歪了,是兩天前的夜里被風刮壞的,降雨未歇,還沒敢去修。園區里的樹木又被鹽堿地燒壞了許多,他們剛補種了一輪新樹。
至于合理開發區里的觀景設施,也還能再等等。濕地公園沒有太多經費,很多需要修繕的地方,只能先放著。
為了進一步完善生態治理,他們正在努力申請國家重要濕地公園。北京來的專家鉆進桑干河邊,對著野草、淤泥、水質,采集了好些標本,專家安慰他們:“如果申報成功,你們濕地公園就是國家的孩子了。”但結果究竟如何,與生態治理的工作一樣,只能先做好自己,然后就是保持耐心。
回程的時候,我們再次看見了勾注山,有一段鋸齒狀向下延伸的城墻,被長城愛好者稱之為鳳舞龍蟠。有些敵樓遺跡甚至就立在路邊,能直接走進去。
此時正是玉米成熟的季節。從灰暗的古樓中望出去,拱形的箭窗外,一片青綠,令人心中涌起豐收的期待。卻不知,數百年前,站在這里的守城的將士,又看到了什么樣的景色。
每個時代,長城都有不同的意義。每個時代,也都在建造屬于自己的長城。
9月6日,集大原高鐵“山陰南站”的標識成功掛牌。
山陰縣,終于要通高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