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
丹尼·羅德里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授、國際經濟學會主席,著有《貿易直言:對健全世界經濟的思考》。本文已獲Project Syndicate授權。
我在2000年寫過一篇所謂“世界經濟的政治三難困境”的推測性文章,指出強全球化、民族國家和大眾政治是無法共存的。當時我認為,從長遠來看被舍棄的將是民族國家,而在短期內更有可能出現的結果是,各國政府將尋求重新確立國家主權,以應對全球化帶來的分配和治理挑戰。
出乎我意料的是,事實證明這一三難困境還會延續很久。我在十年后出版的《全球化悖論》一書中進一步闡述了這一觀點。三難困境已成為理解對超全球化的抵制、英國脫歐、極右翼勢力崛起、歐盟民主未來等事務的便捷手段。
而最近則有另一個三難困境在我腦中縈繞不去,即我們或許是無法同時應對氣候變化、壯大發達經濟體中產階級和減少全球貧困的。根據目前各項政策發展軌跡,其中任何兩個目標的組合似乎都要以犧牲第三個為代價。
在戰后最初那幾十年間,發達經濟體建立了廣泛的福利國家,也逐步向較貧窮國家的出口產品開放市場。結果富裕國家實現了包容性增長,而那些采取正確政策的發展中國家則顯著減少了貧困。這一戰略取得了成功,但它卻回避了氣候變化的風險。隨著時間的推移,化石燃料驅動的經濟增長所帶來的后果,正變得越來越難以忽視。而隨著超級全球化取代了早期的布雷頓森林模式,發達經濟體的勞動力市場遭遇了更大的破壞,損害了中產階級和民主制度本身。
對氣候和中產階級的新關注早就應該開始了。然而,這種做法雖然在美歐政策制定者眼中是對新自由主義理念失敗的必要回應,但在窮國看來,卻似乎是在破壞其發展前景。前者最近出臺的一系列產業政策往往帶有歧視性,有可能將發展中國家的制成品拒于門外。
而如果選擇以窮國和氣候為重點的政策組合,就需要從全球北方向南方大量轉移資金和技術資源,以確保后者能在適應和減緩氣候方面進行必要的投資;還需要全球北方市場大幅降低對南方貧困國家在商品、服務和工人方面的準入門檻,以增加這些工人的經濟機會。
這種政策配置在道義上是有號召力的,但在這里,三難困境也露出了它丑陋的面孔。這種做法與發達經濟體重振中產階級的必要性背道而馳。它將為沒有大學學歷的工人帶來更大的競爭,致使其工資下降,還會減少可用于投資人力資本和物質基礎設施的財政資源。
幸運的是,其中一些沖突主要還是表面性的。尤其是,發達經濟體和貧窮國家的政策制定者都需要認識到,未來絕大多數優質中產階級工作崗位必定來自服務業而非制造業。護理、零售、教育和其他個人服務等吸納勞動力的部門,大多是非貿易部門。推動這些行業的發展不會像制造業那樣造成貿易緊張狀況。這意味著,富裕經濟體的中產階級需求與貧窮國家的經濟增長需求之間的沖突,并不會像看上去的那么嚴重。
同樣,在沒有發展中國家大力合作的情況下,是幾乎不可能應對氣候變化的。雖然美歐的排放量一直在下降,但發展中國家的排放量仍在上升,它們(除中國外)在全球排放量中所占的比例很快就會超過50%。因此,推進被窮國視為自身增長戰略一部分的綠色轉型政策,是符合富國自身利益的。
氣候變化是對人類生存的威脅;龐大而穩定的中產階級是自由民主的基礎;減少全球貧困是一項道德任務。對以上任何一個目標的舍棄,都將是令人擔憂的。但我們當前的政策框架卻隱晦而有力地強加了一個似乎難以克服的三難困境。為此,一個后新自由主義時代的成功轉型,要求我們制定一批將這些取舍拋諸腦后的新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