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它(清潔能源)將為我們賦能—不僅有能力與中國競爭未來,而且有能力領導世界,贏得21世紀的經濟競爭。”這是美國總統拜登2022年7月的一次講話中對清潔能源的“定性”。毫無疑問,拜登傳遞出的信息是把清潔能源上升至中美戰略競爭的高度。拜登政府氣候政策的重點,已逐步從減排轉向促進清潔能源公共投資、技術研發和就業增長。
氣候變化“凈零”目標推動下,全球清潔能源投資規模迅速擴大。清潔能源產業日益成為各國展示本國體制優勢、發展道路和發展模式的重要窗口,被賦予更多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競爭的因素。清潔能源產業是中國為數不多的有著明顯優勢的產業,無論太陽能還是電動汽車都大量出口歐洲、日本等傳統強國,供應鏈輻射全球。
這一背景下,美國非常擔心傳統能源被俄羅斯牽制,而清潔能源則被中國“不對稱利用”。美歐有觀點認為,中國清潔能源尤其電動汽車崛起,不是因為自身創新能力而是美歐日產業界的一時懈怠或者疏忽。一旦美歐重新介入,產業格局將重新回歸應有秩序。由此,美國決定在清潔能源領域采取系統性的政策應對。
目前美國已進入大選季,民主黨和共和黨的“中國戰略”總體上并無本質區別,但就清潔能源這個領域而言,還是有很多值得分析和比較的問題。
如果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里斯入主白宮,總的來說會延續當前拜登政府的政策路線。綜合判斷來看,其核心是“去風險”,基本政策工具可能有如下幾種。
首先可能是加征關稅,而且更加注重“效果”。此前批評過特朗普關稅政策的拜登入主白宮后,外界本以為他會做出政策調整,但結果不僅是蕭規曹隨,還有持續加碼。2024年5月,拜登政府正式宣布維持特朗普政府時期對華征收的“301關稅”,并進一步對中國“目標戰略產品”大幅提高關稅,主要涉及電動汽車及其零部件、車載鋰電池、太陽能電池板等。
不僅如此,在美國判定中國相關企業“迂回出口”(即東南亞向美國出口的光伏組件實際價值的70%流向中國,美國本土組裝的價值61%流向中國)之后,又試圖做政策上的“查漏補缺”。由此不難判斷,美國對華貿易壁壘的有限效果,將促使拜登及其后的哈里斯政府調整思路,尋求更加系統性的政策。
“聯盟應對”是拜登政府對華政策的重要特點,在清潔能源領域哈里斯鐵定會蕭規曹隨。2021年6月建立的美歐貿易與技術委員會(TTC),其核心工作目標是降低在太陽能電池、稀土、芯片制造等領域對中國的依賴。今年4月,TCC提出建立跨大西洋綠色市場、向清潔能源過渡的安全和可持續的供應鏈,并明確要求遏制非市場經濟國家。
“拜登經濟學”的重要內容之一是產業政策,而清潔能源在其中占有相當分量。美國政界不少人認為,中國在清潔能源產業的主導地位是戰略規劃的結果,美國應采取有針對性的政策措施。
如果特朗普重返白宮,對華戰略競爭會繼續,但具體的政策路徑會有所不同。特朗普會保持“氣候變化懷疑論”的本色,對華戰略競爭有可能向戰略脫鉤方向使勁。對拜登政府推出的《通脹削減法案》,特朗普稱其為“綠色新騙局”。雖然特朗普當選總統后不太可能推動國會廢除該法案,但他勝選后很可能會動用總統行政命令或其他手段,限制氣候技術的補貼或稅收減免。
今年8月14日,針對美國電價、汽油價格持續上漲的現象,特朗普在競選活動中承諾“設定一個國家目標,確保美國的能源成本是地球上所有工業化國家中的最低水平”,并通過增加油氣鉆探在12個月內將能源和電力價格削減一半。
特朗普如果再次當選,美國將與歐盟、日本等盟友出現某種程度的疏離,對中國則祭出更多的簡單粗暴式關稅、禁令等硬措施。
自稱“關稅人”的特朗普,將繼續鐘情于加征關稅。從他的邏輯來看,凡是與美國有貿易逆差的貿易對象,都會因“占美國便宜”而受到懲罰。中國當然是頭號目標,而歐洲、日本、韓國等盟友也可能會被列入名單。不難想象的前景是,如果特朗普勝選,貿易戰的強度和范圍都會升級,其中就包括清潔能源領域。
還有一種前景不能排除,那就是推動電動汽車產業與中國全面脫鉤。2020年5月特朗普政府對華為公司的禁令,就顯示出中美技術供應鏈開始出現裂痕。如果特朗普入主白宮,這種“裂痕”很可能向清潔能源領域蔓延。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無論民主黨人還是共和黨人掌管白宮,都會將清潔能源作為遏制中國的重要抓手。但對于政策共同點與政策著力點的差異,有必要做更為細致的分析。
兩黨的共同點無疑最值得關注。首先,兩黨都試圖對中國采取打擊遏制的策略,“去風險”和“脫鉤”有著本質聯系。某種程度上說,民主、共和兩黨都有與中國脫鉤的意愿,即把中國的制造業和西方市場隔絕開來。
拜登政府意識到,這種脫鉤會對中國經濟造成重大沖擊,能有效限制中國的發展能力,但同時也認為這會反噬美國經濟、超出美國的社會承受能力,由此決定以“小院高墻”的方式限制中國的產業前沿和價值鏈。這也導致拜登政府對華新增關稅、投資限制以及技術禁令等措施“針對范圍較窄”。而特朗普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脫鉤即使不可能“全覆蓋”,也會在選定的幾個產業領域更深入地推進。
其次,兩黨都把加征關稅作為對華競爭的核心措施。目前兩黨都認為,美國工業“空心化”主要在于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對美國出口“激增”,中國的產業政策幫助中國企業打“價格戰”,把“極具競爭力”的美國公司擠出市場,從而減少了美國工人的就業機會。基于這個邏輯,美國認為為了塑造公平的競爭環境,必須對中國產品加征關稅。
不過,兩黨政策的差別性乃至對立性也顯而易見。比如,兩黨價值觀的差異會反映到對待清潔能源態度的差異上。民主黨更多代表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價值觀層面更關心環境、性別等傳統收入和就業之外的議題。拜登政府炒作中國“產能過剩”是為加征關稅找借口,打擊中國清潔能源產品輸美的節奏和數量,進而為構建美國清潔能源產業體系贏得時間。哈里斯如果勝選,大概率會繼承拜登的政策路線。
特朗普更在乎中下階層的訴求。他的政策邏輯是,與其關心氣候變化,還不如反思應對氣候變化會帶來的經濟成本。從產業的角度看,特朗普也不在乎美國的清潔能源產業體系是否需要政府支持,更在乎中國的清潔能源產品輸美制造了多少貿易逆差,賺走了多少美國資金,以及對清潔能源的投資可以創造多少就業崗位。
“聯盟應對”還是單打獨斗,會衍生出不同的策略。民主黨有著豐富的國際化經驗和成熟的國際秩序管理能力,拜登政府深知美中兩國在清潔能源方面的差距,單靠自身很難取得理想成效且付出的成本過大,由此依托強大綜合實力拼湊多邊聯盟,即尋找所謂“志同道合”者。
共和黨傳統上與美國國內的孤立主義、民粹主義距離更近,傾向于對國際多邊協議和國際聯盟做經濟成本計算,無論產業政策還是國際政策主要是內向型,鼓勵對內投資而不是對外投資。這意味著特朗普如果再次當選,美國將與歐盟、日本等盟友出現某種程度的疏離,對中國則祭出更多的簡單粗暴式關稅、禁令等硬措施。
對于中國的清潔能源產業來說,哈里斯與特朗普的政策方案分別意味著什么?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特朗普方案可能更具有直接現實威脅性,對中國企業的沖擊更大。特朗普試圖推動的硬脫鉤,將使中國企業短期內失去較大的利潤份額。而中國企業在第三方設廠再向美國出口,也可能引發特朗普政府更系統、更精準的針對。
拜登—哈里斯方案,短期內沖擊力不大,但中長期看對中國的威脅可能更大。重要的原因在于,拜登政府通過多邊機制獲得了日本、歐洲的理解甚至協同與配合,政策演變可能的前景是l0i0NEqbjFGgBunPue5uMA==,部分西方企業尤其是美國企業將撤離中國。歐洲和日本企業有的在觀望,但最終必須選邊站隊時,大概率會選擇向美國靠攏。這意味著,哈里斯一旦執政,中國企業將面臨發達國家更加協調一致的政策環境,產業鏈中的中國元素可能在更廣泛范圍被防范和剔除。
目前清潔能源供應鏈確實出現了集中現象,比如電動汽車電池和太陽能光伏組件的產能,集中在少數公司、國家或地區。銅、鋰、鎳、鈷和稀土等關鍵礦產資源的生產和加工業務,也主要集中在少數國家和地區。這種集中使清潔能源供應易受地緣政治、自然災害、技術壁壘甚至個別公司決策的影響。
從市場的角度看,超大規模市場和全產業鏈的配套能力,不是美國所謂“去風險”“聯盟應對”政策所能輕易抵消的。
針對這種集中帶來的風險,國際能源署給出很多建議,包括供應鏈和市場多元化、加快清潔能源轉型、創新清潔能源技術與調動資本積極性等。有些國家也計劃加強關鍵礦產資源供應鏈的安全合作,包括增加戰略儲備、通過承購協議進行公共采購、定期開展壓力測試等。在這種大背景下,中國相關企業目前要做的就是平靜觀望,等待美國大選結果,以此做出針對性的應對。
如果哈里斯當選,大概率是當前拜登政府的政策微調。中國企業只需要根據拜登政府的思路做相應準備。比如,針對新的關稅政策、限制令,中國企業可以尋找可能的“縫隙”,通過多元化投資分散“只從中國進出口”的風險。
中國也需要積極塑造哈里斯的政策,而不是被動回應。從市場的角度看,超大規模市場和全產業鏈的配套能力,不是美國所謂“去風險”“聯盟應對”政策所能輕易抵消的。外資企業一旦擁有專有技術或創新產品,在中國很容易找到相關產業和企業合作或配套,進而產生超強的本地化黏性,對外資東道國的政策也會產生間接影響。
譬如,美國車企在中國市場獲得可觀收益,就有可能在美國對華貿易政策上施加更多影響。特斯拉在華投資的成功案例,就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美國對華電動汽車投資限制。如果特斯拉在中國市場失敗,可預見未來四五年內,中美電動汽車產業競爭將更加激烈。中國應投入更大精力,說服國際企業何以能在中國市場繼續獲得成功。
如果特朗普當選,那么他可能以平衡貿易為由,徹底禁止中國電動汽車在美國的銷售,也可能對中國投資墨西哥出口到美國的產品征收高昂關稅。這意味著中美在清潔能源領域脫鉤可能成為現實,相關企業要為有序撤出乃至放棄美國市場做準備。
特朗普還可能加大對美國自身傳統能源產業的扶持尤其燃油汽車的扶持。這意味著,美國對清潔能源的補貼可能被取消,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美國公眾對清潔能源及相關產品的接受程度。中國可以做的是,繼續利用自身產業配套撬動美國內部的政策。
譬如,福特的電動汽車無法在中國與中國本土電動汽車競爭,但可以依托中國產業鏈生產電動汽車出口到美國,這會增加福特游說特朗普政府的意愿。在政治上,特朗普政府的清潔能源政策也可能面臨民主黨力量的圍追堵截。中國相關企業需要密切關注這些動向,出海時做好全面的風險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