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夏天,脫口秀又火了。
因為愛奇藝《喜劇之王單口季》(以下簡稱《喜單》)和騰訊綜藝《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以下簡稱《脫友》)在8月下旬相繼上線,讓很多觀眾知道了活躍在全國各地的脫口秀廠牌(即演出團體),一些線下很成熟的脫口秀演員也有了上臺成名的機會。
《新民周刊》采訪了一些脫口秀廠牌的主理人,他們普遍認為兩檔脫口秀節目同時上線的確可以吸引更多人關注脫口秀這一領域,但尚未完全恢復到鼎盛時期的演出市場,讓脫口秀仍然處于小眾娛樂的賽道。
脫口秀,似乎還需要多上線“秀一秀”。
熟悉脫口秀綜藝的人都知道,過去一直是以騰訊視頻一家獨大,以《脫口秀大會》為代表的脫口秀綜藝,多年來塑造并培養了一批觀眾耳熟能詳的脫口秀藝人,其中李雪琴、徐志勝、龐博等人更是廣泛出現在各類綜藝節目中,前兩位也是影視劇的客串常客。
2023年,播了五季的《脫口秀大會》停更了。少了線上露臉機會的同時,很多脫口秀演員線下的演出也少了。
直到今年8月,傳承《脫口秀大會》衣缽的《脫友》橫空出世,許多觀眾熟悉的老面孔,包括呼蘭、徐志勝、何廣智、張博洋、孟川等,都再次在線上與觀眾見面。同時,前幾季的選手趙曉卉、張駿、步驚云等也再次登上了《脫友》的舞臺。
而愛奇藝的《喜單》則是離開老東家的成員自立門戶的結果——今年年初,龐博、楊笠、王建國等人陸續離開了當初的公司,《脫口秀大會》的幕后創作團隊也同期加入愛奇藝成立了工作室,由此才誕生了如今的《喜單》。從節目名稱來看,追溯到“脫口秀”這一舶來形式的本源“stand-up comedy”,以“單口喜劇”之名,承載該類喜劇更具開放性的內涵。
《喜單》一開始就招來了龐博、王建國、楊笠和周奇墨四大脫口秀“老將”帶隊。而選手中,小鹿、唐香玉、毛冬、黑燈等都是參加過《脫口秀大會》的資深脫口秀演員。
從邀請的領笑員看,兩檔節目都還是以熟悉的嘉賓為主。《喜單》由吳鎮宇、郭麒麟、楊天真、徐崢坐鎮氣氛組組長,蔣龍擔任主持人,楊天真、徐崢都曾是《脫口秀大會》的領笑員。《脫友》則是大張偉、魯豫、張雨綺、竇文濤擔任笑友團,張紹剛擔任主持人,除了竇文濤,其他都是《脫口秀大會》的“老朋友”。
《喜單》和《脫友》的對擂,直接將喜綜市場的熱度推向了高潮。和《脫友》相比,《喜單》似乎更注重脫口秀廠牌的打造。《喜單》在前期宣傳中表示,節目組從40多個喜劇俱樂部與社團的上千名演員中,選拔出44組選手,以“從小人物到喜劇之王”為口號,展開一系列角逐,選出最終的“喜劇之王”。
就連德云社都派出了三位弟子來《喜單》切磋切磋。閻鶴祥就用精彩現掛表達相聲演員為什么站在這個舞臺,并為“相聲技法”正名。相聲與脫口秀融合的可能性,也帶給其他演員啟發,直言“真誠在舞臺上的力量”“還可以這樣講脫口秀”。
《新民周刊》在《喜單》演員候場的背景墻上就看到了單立人、喜劇聯盒國、來瘋、肆笑、喜番、大風天、過載、笑場、后仰、三腳豬、SpicyComedy等十幾個知名的脫口秀廠牌,涵蓋北京、上海、廈門、沈陽、成都、洛陽、深圳等脫口秀重鎮。
僅《新民周刊》采訪到的幾家脫口秀廠牌,大多也都選擇去了《喜單》——原笑果文化全國俱樂部負責人海涵于2019年在上海創立的肆笑喜劇(原名“貳叁叁”),旗下簽約脫口秀演員子銘就去參加了今年的《喜單》;原朋克樂隊主唱方小天2017年在成都創立的過載喜劇,旗下簽約脫口秀演員蛋卷參加了《脫友》,而王耀繁則去了《喜單》;中英雙語脫口秀女演員Norah于2021年在上海創立的SpicyComedy,旗下的中英雙語脫口秀演員Davy和深度合作演員門腔也都去了《喜單》……
而廠牌在《喜單》中出現、尚未看到旗下脫口秀演員露臉的笑場喜劇,則由洛陽廣播電臺主持人長帥2017年在洛陽創立。長帥告訴《新民周刊》,自己除了是笑場喜劇主理人,也是一名脫口秀演員,在《喜單》之前的全國招募階段,自己也收到了節目組的邀請。
9月29日《喜單》錄制決賽,長帥也會作為主理人參與節目錄制。
長帥對《新民周刊》表示,自己2017年創立笑場喜劇時,全國只有幾十家脫口秀廠牌,而他如今所在的一個脫口秀老板群,就有200多家,天南地北的都有,與其說是競爭關系,不如說合作更多——大家在各自城市發展都不錯,去其他脫口秀廠牌所在地城市演出,還會請對方支持一下。比如,顏怡顏悅今年7月到鄭州的演出,就是笑場喜劇幫忙做的。畢竟是洛陽的廠牌,整個河南脫口秀市場都很熟。
值得一提的是,在節目上似乎不如《喜單》那么主推脫口秀廠牌的《脫友》,早已和不同城市的俱樂部聯合開展線下點映活動,打通線上線下的營業空間。

過去兩年,大量脫口秀從業者蟄伏在線下土壤,呈現出較為分散的狀態。在磕磕絆絆中,走過了內容與人才沉淀、線下體驗創新、地方品牌與市場成長的又一輪周期。亟需找回線上支點,重新打通線上與線下的雙向反哺通道。
《脫友》項目監制白洪羽表示:“脫口秀從小眾賽道到爆款節目,再到現在成為有一定代表性的青年流行文化,感謝大家的一路陪伴。”在他看來,資深的行業從業者一定都會為今天的“對打”感到高興,“隨著流行文化的推廣,如果一個賽道能逐漸被觀眾認可,并有許多后來者入局,反而佐證了我們的堅持是有意義的,大家都希望這個行業越來越好”。
從兩檔脫口秀節目的賽制來看,《喜單》對新人似乎更友好一些。
參加《脫友》的脫口秀選手,首先需要根據自我定位選擇進入不同的“笑圈”,具體分為“哈哈哈大笑圈”“哈哈好笑圈”和“哈微笑圈”。三個笑圈分別對應了不同的晉級難度和晉級率。
實力最強的大笑圈,采用 call out 1V1的打法,晉級率大于50%,而且選手有跳段的機會,適合自信且實力強勁的選手,呼蘭、徐志勝等老選手基本選擇這個圈;好笑圈晉級率仍為50%,屬于實力中等的選手,同樣是call out 1V1,只是沒有機會跳段;微笑圈晉級率僅30%,主要匯聚了初出茅廬的新人。大笑圈和好笑圈,都有1V1的搶麥賽,沒有搶麥自動晉級,PK落敗直接淘汰;如果還有多組選手未比賽,最后一個晉級名額開啟車輪戰模式。

與評審團根據選手表現為他們“排座次”不同,《脫友》的陣營評級劃分,是由選手自己決定,這就為節目帶來了意外性。“車間一枝花”趙曉卉,坐到了好笑圈;而大國手、哈哈曹這些過去相對來說知名度沒有那么高的新人,則可以站在大笑圈的地盤上。
殘酷的賽制,固然可以增加比賽的激烈性,但直接造成兩個負面影響。
一方面,大笑圈有可能導致選手的“階層固化”——老選手更容易留下來,新選手更有可能被淘汰。此外,車輪戰對于后上場選手很不公平。
另一方面,1V1淘汰,容易造成強者PK強者,弱Pt5UaD1Fll7uejjqByH7Rw==者PK弱者。英國人Harry明明講得很好,但對手更強,只能把他淘汰。而從事投資的職場女性鴨絨,段子有深度又高級,即便票數高過前一組的不少人,但可惜不敵同一組的小佳而敗北。小佳因出生時大腦缺氧而造成神經系統疾病,各種自嘲的地獄笑話梗所向披靡。
再看《喜單》,節目延續了《脫口秀大會》的核心理念,增加了“魔王”挑戰賽,更強調了新老對決的沖突感。第一賽段采用陣營火拼賽制,選手們分別與自己想要組隊的喜劇老友組成四大陣營。選手們可以選擇陣營間的1V1V1V1激烈對決,前兩名晉級,后兩名進入危險區;選手也可以直接挑戰“四大魔王”,挑戰成功直接晉級,挑戰失敗也進入危險區。
正如愛奇藝副總裁、節目監制姜濱所說,《喜單》的創作初衷是挖掘更多優秀喜劇人才,鼓勵更多人勇敢站上舞臺,展現自我、發現平凡生活中的歡樂。
值得一提的是,兩檔節目不約而同地出現了“新人上桌”“老人慘敗”的局面。《喜單》中原先的“四大魔王”在首輪挑戰賽中悉數落敗,第二賽段甚至直接被拿掉了比賽資格,轉而坐鎮嘉賓席。
兩檔節目中,能夠“出圈”傳播的脫口秀片段也大多來自新人,如東北慢性子史妍的“結婚戀愛故事”,學哲學的大國手自嘲畢業四年沒工作,菜菜猝不及防地上臺談月經羞恥,送外賣的南瓜用說笑話的形式輕松化解了《逆行人生》中的那些苦難,年過花甲的山山在臺上坦然聊生死和兒子啃老……
與之相比,過去屹立在脫口秀舞臺上的脫口秀“老人”則顯得普遍失去了斗志,要么段子不夠接地氣,要么包袱不怎么響。老選手們“內部梗”(inside jokes)的使用還是比較普遍。內部梗基于演員之間的共同經歷或特定圈子內的流行語,創作上相對簡單,有時甚至不需要真正的創作,只需提及某個關鍵詞或事件即可引發特定聽眾的笑聲。這種創作是偷懶的。所以,《脫友》的漫才選手看到何廣智又說起與徐志勝的內部梗,用的是“憤怒”一詞。更致命的問題是,老選手們的“生活煩惱”,多數已經不是普通人的煩惱了。
對于大多數新人而言,《脫友》和《喜單》給了他們線上展現自己脫口秀的機會,雖然不少人已經在線下市場演出過很多次了,但他們只在所在城市或者脫口秀圈子內小有名氣。想要通過脫口秀節目而爆火的概率,比徐志勝出道時要低很多。
《喜單》和《脫友》中不少選手都將去年脫口秀線下停擺、失去工作的經歷寫進了段子,也可以看到一些脫口秀演員陸續轉換了賽道,有的從原公司跳槽,有的開始直播帶貨,有的在一些劇中參演,有的成為了綜藝常客。但另一方面,一些脫口秀演員的線下專場仍在繼續,小鹿、童漠男等演員專場都曾進入售罄模式。
今時今日之脫口秀市場,雖然新人輩出,但由于脫口秀廠牌也多了,反而成熟的脫口秀演員成了香餑餑。
肆笑喜劇主理人海涵告訴《新民周刊》,國內的脫口秀市場,演員基數還不夠大,俱樂部和演員盈利模式相對單一。這就導致脫口秀演出市場相對成熟,但是行業不成熟的尷尬現狀。“從市場角度,這個行業如果有100個呼蘭,100個徐志勝,1000個以上各種各樣有帶票能力的演員,10000個候補演員出現時,可能整個行業才是開始真正好起來了。 ”
笑場喜劇的長帥對《新民周刊》表示,為了更好普及脫口秀文化和培養新人,笑場喜劇已經在洛陽開設了脫口秀的青年藝術夜校,類似上海的市民夜校,希望能夠為脫口秀輸送更多新鮮血液。

幾位主理人不約而同提到俱樂部和演員都在做自媒體。SpicyComedy就在B站、抖音、小紅書和視頻號有賬號,經常把脫口秀演員的精彩表演片段切條上傳。而其他廠牌的脫口秀演員們,也是在多渠道爭取曝光,比如做自媒體、拍短視頻、做播客等。
不少人是網上刷到視頻后,才去線下買票進劇場看演出的。但這又給脫口秀演員提出了新挑戰:如何讓線下的觀眾不會因為看到線上的段子而失去新鮮感?
SpicyComedy主理人Norah告訴《新民周刊》,她會建議觀眾對于同一個脫口秀演員可以每4到6個月才進劇場看一次演出,這樣就能避免看到重復的段子。當然,線上節目和線下表演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脫口秀演出劇場其實燈光很有講究,因為這是一個只靠人講的場合,所以你要讓觀眾沒有任何別的干擾因素,只關注在臺上這個演員身上,只有一束光在演員身上,背景不能太花哨。但脫口秀綜藝是截然相反的,燈光很亮,這給觀眾帶來的觀看體驗很不一樣,這給演員帶來了很大挑戰。”
與此同時,除了商務演出所涉及的領域可能不熟悉,每一個脫口秀演員都是自己寫段子。這也是為什么兩檔節目中往往新人的段子更容易產生共鳴,因為更接近普通人的生活。
很多觀眾覺得,今年的兩檔脫口秀節目,女脫口秀演員的整體水準高于男性,很多出圈段子也以女性作品偏多。
單場得票數最高的小鹿,圍繞北京、云南的兩場婚禮高頻輸出金句。
在北京篇中,小鹿穿著婚紗帶著頭紗走上舞臺,分享自己從備婚到結婚的種種故事。從自己長達一年的緊張備婚到澳大利亞老公極度松弛的狀態,從結婚前伴娘勸她再考慮一下到婚禮彩排沒開始伴郎團就喝醉,從老公聽不懂司儀說的中文到爸爸中途接詐騙電話,在穿婚紗嫁人后開啟穿婚紗罵人模式。
在云南篇中,小鹿身穿稍帶民族元素的服飾,分享了在云南老家新中式婚禮現場的狀況。從老家鄉親們的打包文化到外國家人沉浸式觀禮的情緒價值,從包辦婚姻的新解讀到上門女婿反客為主的新驚喜,從親哥嫂用半年工資封紅包到老公哥嫂送兩瓶香水,在爆梗不斷間讓中西文化差異具象展現于觀眾面前,并在最后完成一個精準的call back。
哲學碩士大國手說:“我看過一本書叫《狗屁工作》,說大部分工作沒有意義,違反人性,甚至危害社會。我學進去了,差點餓死。”沒收入就靠借錢生活,沒考上博士就開始跑摩的,她的段子來源于生活本身。“男朋友騎我的摩托車摔斷了手,進了醫院要花錢,當時我手里確實有筆錢,但摩托車也該修啊。保車還是保帥?贖車,我得先跑摩的賺錢;跑摩的賺錢,我得先贖車。別人是電車難題,我是摩的困境。從哲學上說,現在就是我有車,但是我沒有車。”

60歲的長沙黃大媽,直接和64歲的山山大爺叫板:“我們這個賽道,拼的是誰好笑嗎?我們是拼命的。”
而上外畢業的鴨絨在《脫友》第一期節目上講到自己有個相親對象條件好到人認為她“運氣很好,撿了漏”,她卻稱,“作為一個成熟的單身女性,我知道相親是不可能碰到這樣的好事情的……大家有在早高峰的地鐵站門口見過那種,孤零零,一輛停著的共享單車嗎,你開都不要開它,如果你真的實在忍不住一定要去開它的話呢,我就勸你趁早開,千萬不要在開之前先把椅子擦干凈了”。
事實上,很多女脫口秀演員在線下講了好幾年,她們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一個被看見的機會。鴨絨坦言:“脫口秀行業雖然觀眾是客觀的,但還是一個少數決定多數的行業,作決定的就那么一些人,和職場有點像,對女性不太友好。”
今年,鴨絨和其他幾位脫口秀女演員做了一個“三好姐妹”專場,是全女性的脫口秀演出。她說:“其實前兩年我們也做過全女演出的嘗試,但這樣的機會非常少。因為脫口秀行業,大部分是男演員,比如一場拼盤演出,可能只有一個女演員。”
而西安的“喜歡脫口秀”廠牌,則由女脫口秀演員步驚云創立,今年9月中旬開設了《女生不設限》女性專場,參與表演的Echo和山河也都是《脫友》的參賽選手。
越來愈多的女脫口秀演員被看到、被重視,只是當下脫口秀市場的一個趨勢。
另一個趨勢是,脫口秀市場愈加細分。
以上海的喜劇聯盒國為例,上海話專場比普通話專場更受歡迎。而SpicyComedy的特色就是多語種,體現了魔都的國際化。
笑場喜劇則已經考慮挖掘洛陽的文化底蘊而開設河南話專場的脫口秀,希望借此打造當地文旅的金字招牌。長帥表示:“現在大家的娛樂方式很多,可以看電影,去聽演唱會,而脫口秀還是比較小眾的,希望有更多人走進脫口秀劇場。”
正如中央財經大學文化經濟研究院院長魏鵬舉所說,目前來看,脫口秀行業開始走向更成熟和更多元化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