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仕,甘肅永昌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飛天》《綠洲》《北方作家》等。出版散文集《仰望蒼穹》《濠梁夢尋》。
世人太執著于“有”,執著于實在,而那藏于有之后的蘊含豐富的“無”,卻是更美麗,更深刻,更令人神往。
在道家始祖老子那里,“無”就是道,是萬物之母。《道德經》中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足見“無”的偉大與神秘。當然,“無”中生“有”,“有”最終又消失于“無”,這是自然規律。
南宋時期,人們對當時流行的全景式的山水畫已經產生了審美疲勞,畫家馬遠在作畫時常取一角,而夏圭則只畫半邊,這樣就使畫面上出現大量留白,從而顯得自然空靈、氣息流暢。那留白,是云,是水,是氣,是霧靄,也是畫家捉摸不定的情緒、深邃可察的思想。它們在畫面中靜靜地流動,在天地間氤氳生輝,帶給觀者無盡的遐思。同時,由于大片留白的襯托,畫面主體更加突出,意境更為深遠。
馬遠有一幅作品《寒江獨釣圖》,畫面上僅一葉扁舟和一老翁,老翁正坐于船頭俯身垂釣,船旁則以數筆淡墨勾畫出寥寥水紋,四周都是大片空白,給人以煙波浩渺、寒氣逼人之感。作者以一虛一實、一明一暗的流動節奏營造的空間感,如行云推月,達到了虛中有實、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
馬遠和夏圭的畫法對后世影響極大,人們稱之為“馬一角”“夏半邊”。清代書畫家鄭板橋有一副對聯:“刪繁就簡三秋數,領異標新二月花。”刪除繁雜部分使之趨于簡潔明了,如同三秋之樹;標新立異另辟蹊徑,如同二月之花。重視并善于發揮“無”的作用,將“有”化為“無”,從“無”中生發出新質異境,道出了藝術創作的真諦。
六朝時期的謝赫在《畫品》中提出六法論,成為后世品評美術作品的重要原則和標準,這六法的第一條便是“氣韻生動”。“氣”在我國古代文化中是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它是孕育萬物的“混沌”,同時也是“萬物”化生之前的“虛無”——一種類似于現代西方存在主義現象學意味的虛無。在馬遠和夏圭的畫作中,這“氣”便是那大量的留白;在鄭板橋的對聯中,則是那“刪繁就簡”中被刪掉的內容,是那經過藝術家大膽創造出來的“異”和“新”。
我國的書法和繪畫有“書畫同源”之說,兩者的產生和發展相輔相成,規律相通。書法的章法也像繪畫一樣注重留白,據包世臣《藝舟雙楫》記載,鄧石如在談及自己書法心得時說:“字畫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指出書法章法的奧妙在于“計白當黑”,即書寫時不能單純考慮筆畫的布局,還要考慮它對紙張造成的黑白分割的空間效果,要把空白的地方像筆畫一樣去處理。當書法家將留白和筆畫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去考慮的時候,作品中的“無”必將產生重要的審美作用,從而“奇趣乃出”,使其虛實相生,畫面感、表現力和生命力均大大增強。
“無”不僅是相對于“有”的另一種存在,在藝術中,“無”甚至是實現對“有”的超越之后達到的自由之境。宗白華先生在藝術美學中運用“有”與“無”的哲理,對境界之說進行了精辟闡釋,他說:“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他舉例說,“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縞地,余霞綺天”,是物境;“煙濤傾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坡,泳鱗出水”,是生境;“皎皎明月,纖纖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沖然而澹,翛然而遠”,才是藝術的“靈境”。前兩者說的都是“有”,只有后者說的是“無”。藝術的最高境界恰恰是“無”的“空靈”,而非“有”的“實在”。一個只能讓人看到眼前,無法由此而浮想聯翩、感懷人世的作品,必然難以造就“靈境”,成就神品。
小時候學習柳宗元的詩歌《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不知道這老人家究竟要干什么。鳥兒都飛走了,人們都冷得不敢出門,天寒地凍的,江面上的冰該結得很厚了吧?還能夠釣得上魚來嗎?中年以后才明白,那“孤舟”和“獨釣”,不就是耿介、孤傲、堅韌的作者嗎?在這漁夫身上,寄托了作者的孤苦心境,這是一種超乎形象之美、達于精神之變、深與人生契合的孤高絕境。也許只有那世間萬物都消失了蹤影、江天一色的寥廓蒼茫之境,才能盛放得下作者那堪比天大的孤獨。
柳宗元筆下的孤獨,就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南宋畫家馬遠是柳宗元三百多年后的知音,他用繪畫的藝術形式,在另一個歷史時期賦予柳宗元的詩歌《江雪》以新的生命。像柳宗元、馬遠一樣,詩人和藝術家總是能借用生動的藝術形象化“無”為“有”,用高超的藝術手段將“有”和“無”完美結合,創作出流芳千古的佳作,將靈境之美呈現給讀者。
在傳統文化中,這種孤獨是一種精神生活的至高境界,一種藝術的自由之境。它不是庸人俗人的惶惶不安、寂寞難耐,而是一種對存在、生命、自我深邃思考之后進行藝術創作的心境。孤獨者往往不合時宜,但孤獨者自足,孤獨者有強大的精神力量,擁有與眾不同的靈魂。這種孤獨,有時候是超脫俗世的清醒,如屈原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有時候是獨立于世的曠達,如陶淵明的“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有時候是超越時空的寂寞,如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有時候是懷才不遇的憤懣,如李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有時候,又是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堅守,如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的“批閱十載,增刪五次”……
“無”的重要性,不僅僅體現在藝術中,它還時時處處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所以錢穆先生說:“有時坐在電燈下,還不如坐在月光下。有時坐在月光下,還不如坐在黑處。”
徐兆壽先生的老家在甘肅武威的涼州區,他說自己每年回老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望病中的舅舅,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一趟童年時奔跑的戈壁,在那里看一看,發一陣呆,回憶一會兒,然后再回家,去看親戚。他認為戈壁、荒漠是相對于綠色之外的另一種生態,是相對于實在的虛無,他說:“生命中必須有一塊地是荒蕪的,它不是供我們來用的,而是供我們實在的心休息的,供我們功利的心超越的,供我們迷茫的心來這里問道的。”徐兆壽提出的這個問題,恰是生活中常常被我們忽略的問題,而又是我們每一個現代人必須正視的問題。
貝塔朗菲認為一個“病態社會”的主要癥候是“為人們提供了豐富的生物需要,卻使人的精神需要挨餓”。環顧周圍,我們發現自己恰恰處于這樣一個物質過剩但精神挨餓的時代,更多的人在追逐物質等等實在的東西,而丟掉了精神,忽視了自己心靈中的那塊“戈壁”。對于現代社會,哲學家海德格爾稱之為“深淵”,尼采稱之為“獸欄”,福柯稱之為“監獄”。“深淵”“獸欄”和“監獄”,是扼殺人的性靈,束縛人的精神,囚禁人的自由的淵藪。1600多年前,陶淵明寫下了“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詩句,而擱在今天,鸚鵡被圈養于鳥籠、金魚被豢養于魚缸的現象更甚。不僅如此,我們每個人都花費幾代人的積蓄,爭著把自己囚禁于一個昂貴的水泥籠子當中。
自人類創造現代工業文明以來,越來越多的人被驅趕到城市中生活,隔斷了和大自然的交流溝通,失去了徐兆壽所講的生命中必需的那一塊相對于實在的虛無。大家普遍信奉“時間就是金錢”的信條,“快”和“忙”幾乎占據了生活的全部。幾乎每個人都爭著搶著往城市涌,而在繁華的都市,到處都是來去匆匆的車流、熙來攘往的人流,幾乎每個人都在忙著上班,忙著掙錢,忙著消費,以至于沒有時間停下來看一看、歇一歇,沒有時間欣賞日出日落,沒有時間欣賞月夜星空。我們就這樣在現代生活的快節奏中失去了悠閑,失去了和大自然的親密溝通,失去了生活的詩意和自由。人類在對自然的改造中節節勝利的同時,卻輸掉了原初意義上的自由賦予人的神性和靈性,那塊屬于精神領地的至高的“無”。大地倫理的創始人利奧波德說過一句話:“對于我們這些少數派來說,窺見雁群的機會比看電視更重要。”
現代人的命運,海德格爾描述為“無家可歸”,我們看似擁有了豐富的物質條件,但卻失去了精神的根基。這讓我經常想起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和現代人的飛蛾撲火相反,陶淵明選擇了一條回歸之路——“結廬在人境”“復得返自然”。現實生活中,我們瘋了似的逃離農村,往城市跑,活得世俗且功利,而陶淵明質性自然,放曠沖澹,其精神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因此,才能夠活得本真、澄明,達到人生的化境、藝術的自由之境。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達到陶淵明那樣自由和灑脫的境界,但我們至少都應該有豐盈的靈魂,不要活成完全無趣的皮囊,讓自己都覺得厭惡。
老子在《道德經》開篇就講:“道可道,非常道。”道是可以闡釋的,可是經我們闡釋出來的那個道,卻又可能不是原來的道了。就像在一個人的面前,我們用肉眼觀察,用CT和核磁所拍到的只是骨骼、肌肉、器官和組織等等,但我們每個人又絕不僅僅是由這些東西組合而成的一團碳基生物。科學的局限正在于,總想用實驗、分析等等方法把世界解釋得一清二楚,但科學只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并非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現有的科學來解釋。現代社會的問題和悲劇恰恰在于,我們以對科學的迷信取代了以往對迷信的迷信,從事物的一個極端走入了另外一個極端。對科學的迷信造成現代人只信自己看得見的,也造成了全社會的拜物,從而出現物質主義、功利主義、享樂主義泛濫的不良風氣。所以貝塔朗菲告誡說:“我們征服了整個世界,但卻在征途中失去了靈魂。”
這個“靈魂”,就是我們的精神和信仰。
我國古代宇宙本體論中的“氣”,就是“謝赫六法”中的那個“氣韻生動”的“氣”,其意義相當于貝塔朗菲所說的“靈魂”。
“氣生萬物。”農民注重“節氣歲時”,耕作須合物候時序;政治家講究“氣數氣運”,行事須順應自然規律和社會法則;文藝理論家主張“省風宣氣”,作文“以氣為主”;中醫理論中也有“理氣安神”之說,如果一個人氣虛就會影響身體健康,正氣壓不住邪氣,就會生病甚至死亡。孟子講“吾善養吾浩然之氣”,這是一股激蕩于中華民族血液中的磅礴之氣。正是由于這股浩然之氣長存,司馬遷成就了史學巨著《史記》,文天祥留下了流芳千古的《正氣歌》,二十八歲的共產黨人夏明翰寫下了“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的《就義詩》,中華民族雖然兩千多年來經歷了數不清的內憂外患,卻仍巍然屹立于世界的東方。
這股“浩然之氣”,是比中醫中那肉體里的“氣”更難把握,然而卻異常重要的精氣神。在人類的精神領域,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發現了存在于人的意識后面的潛意識,榮格則發現了存在于人類記憶深處的比潛意識還要幽暗得多的集體無意識。法國古生物學家夏爾丹曾提到過精神圈的概念,他認為精神圈的產生是“從普遍的物質到精神之金”的變化的結果,是通過“信仰”攀登上的“人類發展的峰巔”。精神和信仰,正是深藏于實在和物質之后的決定著人之為人的關鍵。魯樞元先生認為:“人類向自由世界的飛升,主要憑藉的還是那精神的羽翼。”
《道德經》中有句話:“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意思是說自然界有白天和黑夜,白天黑夜相互交替是自然規律,知白守黑就是自然界的最高法則。現代人則把黑夜過成了白晝,不分晝夜地享樂,導致內分泌失調,生活規律紊亂。作為自然的一部分,人的生命節律必受其影響。比如,中醫認為婦女的月經和月亮有關,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說:“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經者,常候也。”現代醫學研究成果也和自然規律相吻合,婦女的正常月經周期為28天左右,而月球繞地球一周需要27.32天。所以,有學者說現代社會里婦女的月經紊亂,是由于在城市里很難看得見月亮,本該黑暗寂靜的夜晚變成了嘈雜喧鬧的不夜城所致。
“知白守黑”中的“白”是有,是顯;“黑”是無,是隱。白和黑是自然界矛盾對立而又辯證統一的兩個方面。對于我們來說,知白不難做到,但要做到知白又知黑、知白且守黑,確實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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