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世敏,女,2003年生,四川成都人。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青春》等。
一
“我的小學語文老師,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教我的時候已經五十歲了。他的爺爺二娃,年輕時在山坡上放羊,一來二去就和在村里隊伍休整的一個小紅軍成了朋友。小紅軍幫著二娃放羊,二娃就教小紅軍在黃河里游水;小紅軍喊二娃叫放羊的,二娃叫小紅軍戴帽子的。有一次日軍空襲,因為當地地勢和蘭州近似,于是被誤炸了。那時,二娃正在黃河邊上牧羊,小紅軍撲在了他的背上,兩個人被炸得滾了幾米遠。羊全死了。后來被人發現時,小紅軍已經成了一攤模糊的肉,根本無法從二娃的背上扯下來。二娃的娘哭著用剪刀把衣服剪開,再用滾燙的水,將小紅軍的尸體洗下來。隊伍趁夜離開,沒有人知道小紅軍叫什么。當地人只能把小紅軍的衣服碎片和一本識字課本埋在了村里被炸毀的鐘樓下。二娃的后代便留在了這個縣城,每一代都成為了小學的語文老師。”
第一次見豐年時,她便給我講了這個故事。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很亮,埋頭吃著醫院食堂分發的半截蒸紅薯。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過道里,糞便的臭味從門縫里鉆出,像一股陰冷的氣,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將頭頂的白光撲滅。紅薯不甜,或許是再次蒸熱的緣故,只有外皮帶著熱氣,芯子卻是冷的。堅硬的口感叫人想起了一年四季飯桌上的土豆。我吃得很慢。沒等那股熱氣散去,手里只剩下了半塊冰冷的紅薯。豐年已經吃完了她的半個,用余光瞥著我這邊。
“你吃吧,我不太餓。”我將余下的小半個遞過去。
她狼吞虎咽,深褐色的皮粘在了她的臉上,卻不突兀,看上去就像是一截營養不良的紅薯——瘦弱、矮小,臉曬得黑里透紅。最顯眼的是她的那雙手,凍得開裂,沒有一寸皮膚是完整的,如同一雙遲暮老人的手。護士心疼豐年,將多買的護手霜送給了她,但涂上去卻沒有什么用。豐年的手依舊那樣,睜著血紅色的眼睛。
“我想回去,到黃河邊上去。”豐年說。
“但是,你好不容易才走出來。”
“正是因為不容易,才更要回去,”她的嗓音里懷有一種陌生的情感,“如果我都不回去了,那就沒有人再愿意回去。我的老師已經教不動書了,阿黃還是需要讀書的。”
阿黃是他們隔壁家的孩子。豐年說,他們當地喜歡用狗的名字喚孩子。狗,命賤,似乎這樣孩子就能更好養活。一個村里的孩子都叫二狗、狗娃子。快吃飯了吆喝一聲,山坡上全是應和。當地人喜歡多生,嫁了人的媳婦幾乎是一年一胎,少的一個家庭就三四個孩子,多的有七八個,有些人家能生十來胎。缺水,又種不出什么糧食,只能名字上“講究”一下,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會被餓死。計劃生育搞了幾十年,戴著紅袖套挨家挨戶要罰款的人也不少。當地人給不出那份錢,便躲罰款,在家里生,也不給孩子上戶口。有一戶人,在查人口的工作人員上門時,將三歲大的幺兒藏進了水缸里,蓋上了木蓋。人走了之后就忙著下地干農活,一家人都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直到晚上大姐做飯,才發現四弟死在了水缸里。
我聽得瞠目結舌:“那為什么還要繼續生?”
“風俗吧,”豐年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大家似乎都相信,生得越多過得越好。被遺忘了那么久的村莊,想把它一把拽回來,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她看上去真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倘若不是護士告訴我,我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矮小又黝黑的姑娘是我的同齡人。她很愛講話,不標準的普通話里帶著鄉音,包在嘴中,說出來有種奇特的滑稽。講到高興的地方,她總會停下來,痛快地笑一聲。
“你生什么病了?”我開始好奇她的過去。
“生病?”她有些疑惑,隨即笑開了,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齒,“我沒有生病。只是為了掙錢,才在醫院里待著。”
“掙錢,怎么掙錢?”我又多了幾分興趣。
“試藥。幫醫院里試即將上市的藥,一次三萬。”
“還有名額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豐年笑了笑,手中把玩著塑料袋,一圈又一圈地纏在了手上,“你可能需要問問醫生什么的。”
“呃,這個是合法的?”
“合法,當然合法,醫院和機構正兒八經招的。”
我長舒了一口氣,不想讓自己顯得太急切,于是往后坐了坐。靠著椅背,即使隔著厚重的衣服,也覺得刺骨的涼。一看墻壁上的掛鐘,已經晚上九點了。再過幾分鐘,護士便要來查房。我告訴豐年,自己得回去了。豐年點了點頭,又說自己再坐一會。
關門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
她坐在空白的走廊里,像一團變得透明的冷氣。
二
第二日醒來時,我發現白色天花板的角落多了一張蛛網。
巴掌大,或許才織了一層,并不牢固,有些搖搖欲墜。我瞇著眼睛打量那只蜘蛛的位置。忽地,門開了。父親走進來,穿著皺巴巴的汗衫。母親跛著腳跟在后面,背上扛了一個碩大的布袋。一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在門口磨蹭,和我的目光撞上,不免尷尬一笑。進來,把門帶上了。父親不安地搓了搓手掌。
“你感覺咋樣?”母親的乳房開始下垂,呈現出老態。
“還不錯。”
“都在床上躺著了,還說不錯?多大個人了。”父親嘟囔道。
母親瞪了他一眼,又走過來握住我的手,不小心碰到輸液管,她連忙松開,驚詫地看著這條陌生的透明管子。我清了清嗓子:“媽,這是輸液管,二姑上次發燒,到縣城里輸的就是這東西。第二天就好了。”
“媽當然知道這是什么。”
我不說話了。
那個人走過來,小卷發堆在蓬松的皮膚上,隨著她的動作上下顛動。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蒼蠅,泛著渾濁的綠光,脖子上戴著一條很粗的珍珠項鏈。我盯著她,一聲不響。她尷尬地搓了搓手掌,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動作。我總算知道她是誰了——大姑,她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聽說在城里開了車行。
“大姑,吃蘋果不,新鮮的,”我說,“輔導員送的果籃。”
“哎喲,年輕家家的,咋個把自己搞成這樣子咯?”她似乎是慢了一拍,擠出溫情又責備的眼神,隨后才坐在床頭柜邊的看護椅上,拿了個蘋果,用手心擦了擦,不知道擦下了些什么,并不吃,而是裝進了皮包里,“大學的老師就是好,大方,還有火龍果。”
“大姑你拿著吃吧,我沒胃口。”
“唉,你這孩子……老天爺保佑敏娃快點好。”她仰頭看向白熾燈,仿佛老天爺就在白熾燈里。白光照得她的鼻尖油膩膩的。
我說:“大姑我現在挺好的,果籃你都帶著吧。”
她這才一件件把水果裝進包里,一邊裝,一邊說著自己大清早就到車站接我爹娘:“累得腰間盤突出差點又犯了,下了車就一路趕過來,連口水都沒喝。”
最后果籃里只剩下兩個橙子。皮很厚。
我把視線轉向他們。父親立刻從塑料椅子上起來,站直了身體。自從我成為村里第一個上了985的大學生之后,老一輩都對我肅然起敬。上到農忙前的祈福,下到哪家孩子發燒,都會來我們家。走在機耕道上,也會聽到三輪車上的父母教育孩子,要好生念書,才有機會走出這個旮旯。父親很驕傲,他總是守在門口,神氣地對前來看熱鬧的人說,敏娃忙著,沒有時間。父親的威嚴正在褪色。角落的雞毛撣子也許久沒有被用過了。它的兄弟,上一根雞毛撣子,被我扔進了旱廁里。誰知道它卻浮了起來,被小解的父親瞧見了,給我好一頓打。后來我就明白了,這世間第一大利器,就是雞毛撣子。
“現在地里不忙,你二舅幫忙看著的,我們來看你。”母親說。她將布袋里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衛生卷紙,牛黃皂,打著補丁的床單,盆,高中時喜歡的頭繩……掏到最后還有幾把忘記取出的谷殼,深黃色,已經過了谷粒金燦燦的時段,只有一股潮濕的倉庫味。在南方,即使再干燥的地方,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意。母親總是一股腦想把所有的東西都塞給我,就像我高中到縣城里念書時一樣。“我們還把那只母雞逮來了,就是你高三那年養的那只,”母親神氣地仰著腦袋,“等你哪天嘴饞了,我就把它殺了。”
“它現在養在哪里?”
“你大姑家里。你就安心住著,明天我把其他東西給你捎過來。”
“你爹娘,現在也住在我家里。”大姑插嘴。
“學校能讓你再待多久?”父親打量著病房。四人間。對面住著一個老人,屎尿都不能自理,房間里一股苦杏仁味。隔壁是一個孩子,每天哭鬧不已,他的家長不怎么來看他。但護士說,不用哄他,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哭著自己玩。還有一張床,是空著的。
父親摸著褲縫邊,又拿出布袋,塞了一把錢給我。五塊的,十塊的,二十塊的,數額最大的一張,也不過是張青蛙皮。放到我手心里時,最外面一張已經半濕了,帶著機油味。
“輔導員說,一周。”
“你們學校,真好。”父親很高興。
護工開始幫老人掏屎,盆里裝滿了堅硬的排泄物。他的手每動一下,老人便痛苦地呻吟起來。我剩下的半截話,也在苦杏仁味里,被我全部吞了回來。
輔導員昨天來過,代表學院來看我的傷勢。我說,我要出院。她為難地表示,學院的意思是讓我多住一段。我強調自己的精神診斷沒有問題,也沒錢。她說,錢不是問題,學院會給補貼。或許是覺得自己找到了我的癥結,她忽地笑了,反復寬慰道,學校是有錢的。
“你們打算待多久?”我轉向母親。
“等你出院。”
“沒事,你們今晚就回去吧。如果買不了票,我幫你們找個旅館。”
“干啥?我們剛來,你就趕我們走?”
“我一個人也沒問題。你們還有地要忙活,老是麻煩二舅也不好,住在這里麻煩大姑也怪不好意思的。你們現在回去,還可以趕上后天趕集,把該買的東西都買了。”
“這有啥好麻煩的?”父親搓著手。
“就是,一家人,有啥麻煩不麻煩的?”大姑笑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淌下來,“雖然現在都沒啥人投奔親戚了,但我和你爸,是親姐弟。”
我笑了笑,再次轉向父親,帶上了他無法拒絕的語氣:“你們必須得回去。”
父親臉上浮現出困窘的神色,似乎想不明白,為何我會如此堅決。但是在這兩年里,他已經習慣于聽我的話。“我就是個粗漢,啥也不懂,但是敏娃子是個讀書人,你們有啥不懂的,就去問她。”這成了他最愛說的話。這里面,有對我的愛,對我的驕傲,以及對自己的輕視。每一次聽到,我都覺得鉆心似的疼。但是父親很高興。
“好,”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母親驚詫地問道,又在父親的目光中止住了。她碎碎念著,說要去醫院食堂看一看,看伙食怎么樣。又走過來,要幫我扎頭發,說整天披著頭發像什么樣。
“狗子,你們的那只雞,還帶回去嗎?”大姑問道。
“帶回去,”我搶在父親之前開了口,“家里就這一只母雞,還指望著它繼續下蛋。大姑一大早就來接我爹娘,真是麻煩了,回去多吃點水果吧。”
三
母親接了盆水幫我洗臉,我說自己沒有斷手斷腳,可以下床走動。她不聽,用從家里帶來的帕子,細致地從我的額頭擦到耳后。變白凈了些,母親很滿意,說看上去可真俊。父親找了張塑料凳子坐下,時不時站起來走兩步,搓一搓褐色的手掌。大姑出去了,她說自己聞不慣消毒水的味道,在醫院大門外的肯德基等他們。
“肯什么?”父親糊涂地重復著。
“一家快餐店,”我將自己的臉從溫熱的帕子上抽離,“它的外面有一個很顯眼的老頭標志,紅色,留著一大把胡子,很容易就看到了。”
大姑的神色流露出幾分憐惜,摸了摸父親的肩膀:“狗子,你當初就該和我一同出來打拼的。這些年在鄉下沒過什么好日子吧?”
“但是娘和四弟還在村里待著咧。”父親笑了笑。
大姑搓了搓手掌,擠出一個愧疚又冰冷的笑容:“辛苦你了,狗子,照顧媽和癱瘓的四弟。”
母親往我的身上又套了一件衣服,走過去檢查窗戶關好了沒。她說,隔壁的孩子也被送到了縣城里念書,每周末徐姨都會帶著燉湯去看他。豬養得很肥,今年能賣一個好價錢。還有家里的地,收成也很好。頓了頓,她壓低聲音問我:“錢夠用嗎?”
我說夠用,學校每個月都給補助金,我過得好極了。母親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最后只輕輕地說:“你四伯快不行了。”父親搓著手,來回在房間里轉著,站在窗戶邊張望,最后很不好意思地過來,問我:“肯德基究竟長什么樣子?”
我找出圖片給他們看,又用小程序點了一個套餐。我讓他們一會兒熱乎乎地吃一頓再走,外面太冷了,在車站等著是白受罪。
“貴嗎?”父親湊近了看,“這是啥子東西?”
“不貴,我的補助金夠用的。那個東西,是炸雞。旁邊的東西,是漢堡,就是兩片面包夾了肉和蔬菜。瓶子里是可樂,之前我嚷著要喝的就是這玩意。”
父親羞澀地點了點頭,說果然是好東西。
我小心地切換界面,不想讓他們看到賬戶余額上的兩位數。他們又坐了一會兒,卻像是渾身不舒服般,不斷地站起、坐下。每當那個孩子或者老人看過來時,父親都很不自然地搓著手,或者咳嗽一兩聲。約摸過了半個鐘頭,父親坐不住了。他說:“走了。”母親不舍地跟在后面。我點了點頭,說要把他們送到樓下,卻被父親止住了。
“你就安生躺著。我們找得到出去的口。”
他們走了后,病房又恢復了冷清的模樣。
孩子哭鬧著玩,護士看過一回,疲倦地說等他哭累了,自然也就安靜了。老人在經歷了方才一通后,躺在床上,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那一只芝麻大小的蜘蛛,已經換了地方繼續織網,又走向了另一端。視線里,這只蜘蛛正在一寸寸地長大,來回搓著腳,在隨時都可能破碎的蛛網上準備度過一生。我想起了父親,他總是尷尬地將手背在身后,或者搓一下手心,再反過來包住手背。第一次離家念大學的時候,父親將我送到了縣城的車站。他們本想著一路將我送到大學門口,但是母親在臨走前退縮了。她說自己從來沒有出過那么遠的門。母親往我的包里放了兩個咸花卷,還有一個水煮雞蛋。雞蛋剝開,一股腥味從手指蔓延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我不喜歡吃雞蛋。高三時,每月一次的探親假,母親總是坐在車站的柵欄里面,為我剝雞蛋。開大巴的師傅和父親是“老根”,只要母親不出站臺,便不用付車票錢。我蘸著家里的咸菜,吃了三年的雞蛋,又坐了十四個小時的火車,終于來到了這座城市。城市很大,沒有家鄉搖搖晃晃的腳動三輪,無數個點,被地鐵串聯在一起。我拖著兩個碩大的編織袋,在地鐵口站了許久,直到工作人員來詢問我怎么了。我搓著手,告訴他,我不知道怎么買票。他把我領到了一臺機器前,手把手教我如何買票。在付款前,我猶豫了許久。“怎么了?”他又問道。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終于將錢塞了進去。那一刻,我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是父親的女兒。搓著手,宛若這一只蜘蛛。
“你在想什么?”
視線慢慢縮小,我逐漸看不見蜘蛛,眼前出現了豐年的臉。
“我在思考,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豐年一屁股坐在我床邊,分了半個香梨給我。她向來很受醫院其他人的喜歡,在我沒有跟她搭話之前,總能看見食堂阿姨多給她一勺肉菜。她笑著看著我:“你嘗嘗。剛剛有個阿姨把一整個果籃都給我了,我還是頭遭見到這稀奇玩意。”
我咬了一口,寡淡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一個沒有成熟的香梨。我下意識想要把它扔掉,但看著豐年吃得高興,又默默地咽了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吃它。”她仿佛沒有味覺,也聞不見屋里的臭味。
“怎么會,你們那邊沒有嗎?”
“甘肅缺水,我們那邊更是。水果是稀缺貨,縣城里面賣得可貴了。我從小到大吃的唯一的水果,就是番茄。那么大,水特別多。我們家就是種這個的。”她把剩下的小半個香梨全部塞進嘴里,兩個拳頭挨在一起,比劃著。
“過得真不容易。”我低低地感慨。
“現在好多了。”豐年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幫你打聽了一下,下一次試藥可能要一年后了。你是急著要錢嗎?”
“也不急,就是,”我聳了聳肩膀,“我一直都沒錢。”
“因為生病?”
“不是,我不是因為這個進醫院的。”
我的臉頰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地變紅,攥著半個香梨的手慢慢縮緊,冰涼的汁水滴落在黃白色的床單上。我著急地伸手去擦,把那實在難以下咽的梨放在床頭。豐年拿了濕帕子過來,蹲在床邊,用力地將污漬蹭去。
“這樣就好了。”她仰頭對我笑道。
一下子,我心里五味雜陳。
“我很缺錢。”我小聲地說。
我再次想起了和輔導員碰面的事,它像是一根不大不小的刺扎在心里,不疼,但一直存在。那時候,本月的補助金遲遲沒有打下來,舍友又過生日,強拉著我要去海底撈慶祝。她和另外一群老師,在隔壁那桌和工作人員一起唱生日歌,很是快活。我擔心自己沒有辦法承擔AA后的費用,便過去問她,審核多久能通過。她輕飄飄地瞧了一眼,說:“你也知道自己吃的是補助金啊。”我羞憤地站著,最后飯也沒吃便走了。舍友很不高興,之后吃飯上課沒有再找過我。后來,我便停止了申請補助金,自己在外面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一份在學校里發傳單的工作和一份在麥當勞上夜班的工作,勉強也能將自己養活。有時候實在吃緊,便幫別人寫論文,臨時掙個三四十塊錢,將兩天的伙食費墊著。打工多了,精力跟不上,成績自然就下去了。上一次找輔導員簽字,聽到她在和辦公室里其他人說閑話,大概的意思是,貧困生,心思還沒有用到正道上。我站在過道里,覺得自己被甩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回去后,便開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那些被拉長的夜晚里,我開始看見父母的臉,還有村里每一個瞥過我的人。我不斷地回想起一雙雙落在我肩膀上的手,父親驕傲又羞澀的笑容,還有母親遠遠的注視。我開始感受到害怕,身子躺在床上,一會兒重,一會兒輕。
“我也很缺錢,”豐年一臉認真,“但也得活著。”
她出門洗帕子,而我趁這個時間,用力地將剩下的半個梨塞進了嘴里。
很酸,酸得我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四
“我們當地有一本史書,從清朝開始記載,其中一節便是講我的祖先治理黃河的故事。從我這一輩往上數四輩都是秀才,可惜那時候已經是民國的前夕,科舉不再吃香,只是在鎮上買了一個臉面。我父親那輩是七個孩子,母親那邊也是。到了我這一輩,就只有五個了。孩子多,那么多張嘴,越吃越窮。”
豐年記得很清楚。她說,自己的父母都大字不識,年輕的時候掃文盲的風沒有傳到他們村里,等第一批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村子里大部分都不識字,只有少數幾個能認得自己的名字。村長會寫簡單的幾句話,但看不懂書。那本記載當地歷史的書,也幾十年沒有再翻開過了。最近一段新添的歷史,也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前。
“你之前提到過……”
“我的語文老師,”豐年解釋著,“他們一家是讀了書的,傳了好幾代。但是當地人不愿意讀,他們更想填飽肚子。少數讀了書的年輕人,也再沒有回來了。”
那個老人睡下了。如今,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睡覺。那個孩子嚷累了,也趴在枕頭上睡著了。我便裹上衣服,和豐年到過道里說話。
幾乎沒有什么人。在冬日的白天,住院部里探望的人都很少。急診室依舊人滿為患,ICU更是排不上號。許多老人進來,沒過多久,便被推進了停尸房。不時有醫生腳步匆匆地走過,病床從房間里推出,卻蓋上了白布。我和豐年注視著一個老人,他坐著輪椅,從走廊這邊滑行到另一端,再回來。護士很為難,告訴他應該上床了。
“等我死了,有的是時間躺著。”老人很不高興。
豐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乎被什么東西拉回到過去。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她擠出一個笑容,破天荒地搖了搖腦袋:“我不喜歡醫院。”
“沒有人喜歡醫院。”
“我是指,我不喜歡這里的死亡。”
“沒有人喜歡死亡。”
“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在小學二年級。那時候我貪玩,家里人都覺得,我會像前幾個孩子一樣,讀完義務教育就干體力活。我不寫作業,每天放學都瘋玩,直到第二天快要上學了,才趴在屋后的田埂上補作業。和我們家離得最近的那家人,有一個念五年級的姐姐。她成績很好,人也溫柔,每天早上都陪著我補作業,再一起上學。爸媽都說,她以后會離開這個窮地方。但有一天,她讓我自己去上學,說她有事情要做,待會兒走小路來追我。但是,到了晚上,人們在水庫邊發現了她的書包和鞋。”
“死了?”我脫口而出。
“死了。”豐年再次搖了搖頭,蔫蔫地坐在長椅上,抱緊了自己的雙腿,“她的母親也在幾天后跳了,但是被搶救了過來。后來他們一家人搬去了別的地方。”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知道。除了她母親,沒有人知道。可惜那個女人,后來徹底瘋了。我到現在都會想起她那天早上的話。她讓我好生背書,聽寫至少要對一半,晚上的時候她會檢查我的功課。她只有弟弟,沒有妹妹,所以她一直都很喜歡我。”
一顆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被激得一顫,差點跳起來。
“后來我就一直很用功地念書,高中的時候接受了當地的資助,免了學費,到最近的縣城里讀書。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學,走了出來,就這樣。”
豐年的語氣變得硬邦邦。
“我覺得很愧疚,幾乎整晚睡不好覺。”她繼續說道。
很難相信,每天都笑著的豐年會有這樣的煩惱。自打一周前我在食堂遇見她,她便鮮少有不笑的時候,看護大媽都會親切地稱她為“小蔫蘿卜”。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瘦弱,矮小,笑起來兩只眼睛卻都亮晶晶的。大家都很喜歡她。
“是因為,”我揣摩著用詞,“你為她的死亡感到愧疚嗎?”
“有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因為自己。我,我們家欠了很多錢。”
“很多錢……你們家借了高利貸?”
“借了,因為……”她聳了聳肩膀,竭力用輕松的語氣敘述著,“我哥他,想要買一個智能機,兩千塊錢出頭。周圍人都有,他也不想顯得太寒酸。但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只有八百,還是補貼。他就去借了高利貸。他沒有想到,利息會那么高。沒有人教他。他只是看到了廣告,覺得之后自己打工可以填上,就去了。結果每天都滾利息,最后一口氣滾到了好幾萬。家里面拿不出那么多錢。我們家一年的收入才不到一萬。一家七口,把吃喝拉撒的錢一拋,也不剩什么積蓄了。”
“所以你就來試藥了。”我替她接上了后半句話。
“是,”她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幸好碰上了這個。”
“我的手機還是別人不用的,”我安慰道,“當時有扶貧的人來我們村,聽說我考上了大學,走的時候就把舊手機留了下來。我去縣城里辦了卡,到現在已經用了兩年多。”
豐年的臉越來越紅。起初,只是一點點紅暈,但是在我的注視下,幾乎要燒起來。她的皮膚很黑,平日里幾乎看不出什么血色,現在黑紅的模樣,像極了一只烤紅薯。我還想說些什么,她卻一下子跳起來,受驚般地跑遠了。
“我,我先回病房了。到時間了。”
我坐在冰冷的長凳上,看著她,一點點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五
周日的時候,我出院了。
輔導員又來了一次。她委婉地勸我:“要不要回家休息一段時日?”我一股腦將東西裝進了布袋中,頭也不抬地告訴她:“我沒錢。”她一愣,尷尬地扯了扯嘴角。豐年沒有來送我。自從那晚的辭別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護士說,她和我是一個學校的,說不定以后能碰上。我笑了笑,卻在心里默念,千萬不要碰面。
被送進來的時候,在學校里鬧出了很大的動靜。當我從一個酸痛的夢里醒來時,仿佛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我。當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那個“吃安眠藥自殺的窮學生”。登上校園網看一眼,果不其然有人傳了照片——我像是一條死魚,穿著那件已經走絨的羽絨服,直挺挺地躺在擔架上。照片里我的臉很模糊。有人在下面詢問是誰,帖主含混地說,法學院的,具體信息不方便透露。我放大照片看了看,很丑,原來接近死亡是這副樣子。一想到豐年也會看到這些,我的雙頰便忍不住發燙。
舍友都在宿舍,見我拖著布袋進來,瞬間安靜下來。
我將東西擺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把生霉的谷粒被我灑在了宿舍樓下的花壇里。有一個舍友正在和家里人打電話,抱怨輔導員不同意自己換寢室。我主動提出,我可以幫她跟輔導員說。她愣了一下,又氣沖沖地別過頭去,輕聲罵了一句“神經病”。一個跟我關系比較近的姑娘對我解釋說:“她只是被嚇著了,當時你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也是她叫來了宿管阿姨和救護車。”
“不好意思,嚇著你們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有說。
去食堂打飯的路上,我已經不再聽到關于自殺的傳聞。兩周的時間,足以讓人們忘記一個自殺未遂的事件。每天都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像是一把谷粒,從頭上澆下,淅淅瀝瀝地落到了腳旁。我很慶幸。學校太小,我擔心碰見豐年,又將圍巾向上拉了拉。這也是學校送來的慰問品,很暖和,毛線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
忽地聽到前面兩個人的口中冒出一個熟悉的名字。她們說:“隔壁文新的一個姑娘為了買手機,借了高利貸,把輔導員氣得直哆嗦。”一個人說:“怎么這么傻?”另一個說:“虛榮唄,以為自己能夠還上。名字倒是好聽,叫豐年。”她們的聲音很輕,轉眼間又跳到了另一個話題上。
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被那些聲音凍得渾身發抖。無數的聲音從一旁退去,我仿佛又看見自己一口氣吞下了數顆安眠藥,就著涼透的水,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我感受到刺骨的涼。死亡是一件令人討厭的東西。我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一會兒很輕,一會兒很重。
在一片模糊中,我看見了豐年。她端著飯盒,站在不遠處,安靜地看著我。她的膚色太顯眼,像一抔缺少水分的土壤,干得裂開,露出大地的紋路。感受到我的視線,她的臉逐漸變得通紅,如同有火正在炙烤。
“又見面了。”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你過得還好嗎?”
豐年愣了一下:“沒什么問題。我找了老師,她讓我報警。錢是追不回來了,但是沒有發生最壞的結果。現在也把錢補上了。”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眼神,說:“我真的很好,你怎么不信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到黃河邊上去。”
責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