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詩桐,黑龍江克山人。作品散見于《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林》《北方文學》《散文選刊·原創版》等。
劉梅又沒離成婚,這次是兒子馮超不同意。
馮超二十了,只念到初中畢業。聽說去學過一段時間的美容美發,其實只是給發廊充當了一年的洗頭工。人家真正想學剪發技術的,哪個不是眼巴巴地在旁邊跟著師傅自學?與此同時,還得眼疾手快會來事,唯如此才可能讓師傅手把手指點幾招。馮超倒是樂得清閑,心想反正不用考試,也沒人督促,給客人洗洗頭,再把地上的碎發清理一下,便是他一天的工作量,其余時間,只管刷手機、打游戲,一個月只掙八百塊的學徒工工資,三不五時,就得張口跟劉梅要零花錢。
劉梅在省城的一家快捷酒店做房嫂,和賈芳兩個人負責六層樓180多間客房的環境清潔與維護,每個月休四天,做完保底房間數量之后,按每間房八塊錢提成,旺季月份能掙五千多,包吃包住,可她還是攢不下錢,老公和兒子都在盯著她。馮超之所以不同意劉梅離婚,就是擔心母親一旦自由,會不再管他。哪像現在,還有父親馮志牽絆著她,父子倆齊心協力,不怕劉梅會遠走高飛。劉梅每次回老家鬧離婚,賈芳當月都能多掙一成工資。她嘴上安慰劉梅:“這樣的老公,你早就該離了,你能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何必受他這份氣?”可心里巴不得劉梅被拖得時間越長越好,這樣她就時常能趁劉梅回鄉之際,多掙點提成。別看賈芳比劉梅小了整整一旬,玩起心眼來,劉梅妥妥地落下風。
劉梅卻是真心羨慕賈芳。每輪到賈芳休息,她老公邱樂都會準時等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隔天早上,還會再送她來酒店,夫妻倆乘坐的交通工具不過是公交車,也足以讓劉梅羨慕不已。在汽輪車廠做技術工的邱樂,也是按照工作量掙績效工資,少時有四千多,多則超過六千,他不但悉數上交,還實行定量消費,每月只得三百塊零花錢,除去一天四塊的交通費,他甚至還能攢下一些。邱樂沒別的愛好,只喜歡收集公仔,最愛機器貓,那點私房錢全用在了這上面。下午是客人退房的低峰期,在布草間聊天是劉梅和賈芳一天中最放松的時段。每每聽到賈芳講述她幸福的婚姻生活,都無形中堅定了劉梅脫離苦海的信念。她不但感受不到老公的些許愛意,還得外出打工,掙錢養家,最要命的是還得時常遭到馮志的毒打。
劉梅和馮志都是鳥河鄉的村民,介紹自己老家時,這個名字總會引起大家的興趣:“是一條形狀如鳥的河流嗎?還是有很多種類的鳥棲息在河岸呢?”鳥河,其實在滿語里是江岔子的意思,沿江有著豐富的優質江砂,周邊建了很多采砂廠。早年間,不想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馮志,便謀了份采砂廠運輸司機的工作。可隨著資源越來越少,采砂廠連年虧損,紛紛倒閉,四十五歲那年,馮志下崗了。按說丟了工作的不止他一個,人家要么重操舊業,種地養殖,要么外出打工,馮志卻從此過起了退休生活,每日頓頓得有白酒,脾氣還不好,最終喝成了輕度腦梗塞,導致半身癱瘓,劉梅不得不扛起養家的責任。
一開始,馮志確實沒相中劉梅,嫌她個頭矮,可劉梅能干活,在鄉里是出了名的,不缺介紹人。馮志爹媽清楚兒子眼高手低的脾性,不想錯過劉梅這把子好手,就極力撮合他倆結婚。馮志那時候相中的,是鄰居范老師的女兒范瑩瑩,每次出車去外地,都會給她帶禮物回來,可人家從來沒正眼瞧過她,越是如此,馮志越是執著。那是個秋后農忙的季節,大伙兒都在地里忙活著。馮志剛從省城送完砂石回來,見家里沒人,只好自己到廚房里找點吃的,翻來找去,只有幾個饅頭,便想著去院子里盛一碗大醬,做個炸醬面吃。馮家與范家只隔著一堵土墻,也就一米多高,稍微側側身就能翻過去,屋里的狀況也能看個一清二楚。馮志往隔壁屋子里瞥了一眼,范瑩瑩正在睡午覺。他鬼使神差地翻墻而過,輕輕推開門,朝里屋走去,見范瑩瑩和衣躺在炕上,一層薄薄的毯子下,身體的輪廓清晰可見。白皙柔嫩的臉蛋泛起了一層紅暈,唇周細細的毛發隨著輕柔的呼吸而搖曳,馮志不禁春心蕩漾,好在理智尚存,他輕輕摸了下范瑩瑩的臉,那一刻全然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真實環境,他感覺自己正在擁有著她,合情合理地擁有著。待范瑩瑩猛地坐起來時,似乎被吵醒的不是正在睡覺的人,而是他自己。見是馮志,范瑩瑩大聲喊叫起來,馮志連忙解釋他什么都沒做。可為什么會不請自來,出現在人家的臥室里,他也沒法說清楚。這時,范老師回來了,見狀已猜出三分,但看到女兒無恙,與女兒確認了后,便沒有為難他,只讓他寫下保證書,按了手印,承諾今后不再騷擾范瑩瑩,對今天發生的事也要守口如瓶,就放他走了。春節后,范老師家搬走了。他也就此死了心,同意了與劉梅的婚約。可婚后不久,馮志就開始打劉梅,通常都是在酒后,稍有不順意,比如酒倒慢了,菜咸了,甚至是雨怎么下個沒完啊,都能成為劉梅被打的理由,身邊有啥抄起來就打,最重的一次,竟給打流產了。馮志因此消停了兩年。劉梅第二次懷孕,順利生下兒子馮超后,他又故伎重演。所以,劉梅想離婚不是一天兩天了,一開始反對的當然是馮志:“一米五的小矮個兒,找上我算你家祖上冒青煙,以為還能有人再要你嗎?”的確,個頭算是馮志最拿得出手的優點了,有一米七八。年輕時還算能吃點苦,大錢掙不著,溫飽不成問題。可眼見馮超越長越大,既不是學習的料,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工地的苦不想吃,送外賣夏天怕熱,冬天擔心路滑危險,脾氣不小,姿態放不下,不愿意去干推銷的活計,便只有溜溜逛逛,到發廊當起了學徒工。作為當爹的,馮志管不了,也不想管,只要自己有酒喝就行。
“要說你老公不同意離婚我還能理解他的動機,咋你媽也不同意呢?”賈芳一邊收拾布草,一邊問劉梅。
“他第一次打我,我就跑回家了,還被我媽罵了一頓,說肯定是我的原因。”對于賈芳的詢問,劉梅從來都是坦誠以對,她認為這是對她的關心,從不覺得是在暴露隱私。
“啥原因?”
“說我太能得瑟,不安分。”
劉梅喜歡涂口紅,沒結婚前,割麥子和水稻掙來的錢,旁的舍不得買,口紅確實買過好幾支。這點愛好,馮志不支持,母親也不理解,說她太招搖。劉梅從小看慣了爹媽打架,現在老兩口打不動了,反而更顯親密,這也是她母親勸她忍下去的原因,說等歲數大了就好了。可隨著年齡漸長,馮志非但沒有消停,反而變本加厲,動輒打罵。如今,劉梅對酒店房嫂的工作早已門清,她這個年紀最得雇主歡迎,年齡太大體力不行,二三十歲的又都干得心不甘情不愿,劉梅完全不擔心會失業,還有選擇的余地,哪家給的提成高,就去哪家,這給了她莫大的信心,也讓她開始正視自己的內心。她想要好好打扮自己,也想有一次真正的戀愛,彼此關心,知冷知熱,而不是例行公事,傳宗接代。
下過一場秋雨,氣溫越來越低,尤其是早晨和晚上。鳥河也走進了秋景中,江水兩岸由蔥蘢轉向斑斕,金黃、火紅與深綠層巒疊嶂。省城里的酒店這個時候最缺人手,很多房嫂都要請假回老家忙秋。賈芳以往總要試探一下劉梅,問她啥時候回老家收莊稼,她好多干幾間房。劉梅家的口糧地早就承包給了合作社,根本不需要回鄉。這個秋天,沒來上班的反而是賈芳,自打休息天回去后,就再沒來上班,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不接。一星期后,劉梅才得知,賈芳死了。
案件并不蹊蹺,兇手已經確定,是賈芳的老公邱樂,他是三天后自首的。賈芳是被邱樂掐死的,就橫在臥室床上,身穿一件剛洗過的睡衣,沒有衣衫不整,也沒有被毆打的痕跡,還蓋著一層被單,空調被設定在了16度,涼氣從門縫直往外鉆。蹊蹺的是邱樂的殺人動機,不管是雙方父母還是鄰居朋友,都看不出端倪,說兩人平時雖談不上恩愛,也算夫唱婦隨,常見出雙入對,從不吵架。賈芳的母親周紅珍沒掉一滴眼淚,她父親賈代成也是,但倆人的狀態完全不一樣。周紅珍雖不哭,眼睛卻已經紅腫得像是幾天幾夜沒合過眼,親戚們都十分擔心,勸她放聲哭一哭,她卻始終不發一言。在驟然失女,卻又沒弄清楚死因前,她悲傷的底色里,摻雜了太多的疑惑與不滿,是對命運的疑惑,是對女婿的不滿。是啊,任誰都無法理解,怎么活活一條人命,無仇無怨,無事發生,說沒就沒了?賈代成的反應讓人更沒法理解,甚至會讓人以為他也參與了這起案件。面對女兒的死亡,他不但視若無睹,還埋怨了起來,說女兒怎么在這個時候死,他的保險事業正處在裉節兒上,剛有幾個朋友打算買他推銷的險種。可今兒個要配合警方做調查,明兒要找律師,后天又有別的程序,他可沒有那么多工夫。
是周紅珍通過法律援助,找了一名律師協助調查真相。取證過程中,律師發現,邱樂在掐死賈芳后的三天里,把妻子卡里的五萬塊錢給花了個精光。那三天,他沒有住在家中,而是在一家高檔酒店開了房間,可以確定的是,期間并沒有過異性進出。第一天邱樂泡在了網吧里,用好幾千塊錢買了游戲裝備。從網吧出來后,去了商場,從耳機、鼠標到鍵盤,他給自己買了一套配置超高的游戲專用筆記本電腦,回酒店房間后就再沒有出來。第二天,商場一開門,邱樂又去買了一套新出的公仔套組,隨后請同事和同學分別在中午和晚上到高級餐廳大吃了一頓。第三天,他訂了張去大連的高鐵票,未能成行,只是就近四處逛了逛,下午就去了公安局自首。
“想胡吃海喝,就把我女兒給殺了?”周紅珍此刻雖然恨女婿入骨,卻也了解他的為人,認為一定還另有原因。
“目前還不能確定就是這個動機,只是他存在這種突然間大肆消費的行為,可算作疑點。”律師說完,又接著試探性地問道。
“所以周阿姨,平時邱樂是不是沒有什么零花錢?”
“我也不太清楚,可我看他也沒有什么愛好,不抽煙喝酒,也不講究名牌,當初我們芳芳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才跟他處對象的。”
邱樂那邊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說自己不怨恨任何人,當時只是瞬間產生了這么一種沖動,很想去做這件事。他認罪,心甘情愿伏法。邱家不富裕,但是傾其所有去賠償。邱樂母親沈貴英幾次三番到賈家求諒解,以減輕兒子的刑罰,都被周紅珍給趕了出來。沈貴英只好從賈代成那下手,得知他最近在推銷保險產品,便鼓動了好幾個親戚朋友去買,賈代成便瞞著周紅珍同意了和解。律師不忍告訴周紅珍實情,只好利用私人時間,繼續幫她查明真相。她也很想解開謎底,找到邱樂殺死妻子的原因。為了多了解賈芳平時的工作與生活,律師讓周紅珍把劉梅約到了家中。劉梅欣然前往,她也想借此機會問問律師,怎樣才能把婚離掉。這是她第一次來賈芳家,是個小兩居,被收拾得干干凈凈。臥室的雙人床上,還掛著兩人的結婚照。聊過幾句之后,律師并沒有什么新的發現,無非就是賈芳干活麻利,待人熱情,邱樂總是來接送她上下班。
保底工資、績效提成再加上滿勤獎,劉梅這個月掙了六千多。開工資那天下班,她本想著買點水果,再去看看周紅珍,好歹同事一場,也算是替賈芳盡點孝心。剛要出酒店大門,就被用輪椅推著馮志的馮超給攔住了。
“這些天,你怎么不接電話,也不回信息?”馮超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賈芳出事了,客房這邊就我一個人,每天都忙到腳打后腦勺。”
“那這個月不少掙吧,忙成這個樣子,咋的,想不管我們爺倆了?”
“小超,你已經二十多歲了,該獨立了,也不能指靠我一輩子啊,你這個樣子,讓我老了以后指望誰去呢?”
說罷,劉梅便快步向門外走去,誰知竟被馮志一把給拽了回來。只剩下半個身子能動的馮志,反倒是更有力氣了。他先是用一條胳膊把劉梅給掄了過來,然后死死地抓著她的頭發,將她的頭撞向輪椅的扶手。劉梅毫不反抗,任憑他發瘋。保安聞聲趕來時,劉梅的頭已被磕得青紫,頭發也被扯掉了一把。這一刻,劉梅反而如釋重負,因為她知道自己距離自由又近了一步。那天在咨詢過律師后,劉梅了解了起訴離婚的流程。她知道,即便馮志不同意,倘若他實施過家庭暴力,也就由不得他了,于是便開始故意不接馮志電話,不給他們爺倆轉錢,好把他引到省城來,在有監控的地方把他的暴怒成性給激出來。
劉梅如愿獲得了自由,她立馬去網上網購了一整套化妝品。她知道自己個子小,怕在網上買衣服掌握不好尺寸,就去商場買了好幾套新衣服。這個場景讓她覺得很熟悉,這是她曾無數次幻想和憧憬過的,同時也讓她感到無比陌生,這是她第一次全憑自我意愿去打扮自己。以前,為了養家糊口,劉梅只能克制著對時尚的追求。偶爾有點閑錢,犒勞一下自己,買個口紅,或者裙子,不但會遭到馮志的冷嘲熱諷,連兒子馮超也看不慣,說她越打扮越難看。
轉眼入冬。這年的雪特別大,一場接著一場下,吸引了很多南方游客來這里賞冰樂雪,酒店時常處于客滿狀態,這可把劉梅給忙壞了。自打賈芳出事后,主管一直在物色新的人選,遲遲沒有中意的。直到冬季旅游旺季到來前,劉梅才有了新的伙伴,與她年齡相仿,女兒在一家醫院做護士,合同工,正在努力考編,經主管同意,也住在了她們的宿舍里,反正有兩個上下鋪,相當于是四張床,管夠住。有了空閑時間后,劉梅便時常會去看看周紅珍,漸漸地,兩人越來越親昵,竟有了點相依為命的意思。劉梅在這個城市無依無靠,休息天能有個去處,拎點水果、蛋糕去周紅珍家,吃頓便飯,嘮嘮家常,也算是給心靈找了個港灣。周紅珍也愿意劉梅來,起初難免會聊到賈芳,惹得兩人一陣難過,時間一長,話題便也就慢慢地開闊了。
在取得了賈代成的諒解后,邱樂最終被判無期徒刑。不管是律師,還是周紅珍,也只好勉強接受,他是在一種極度渴望消費的沖動之下,才失手將賈芳殺死的。案子了了,女兒也終于可以入土為安了。受周紅珍委托,劉梅再次來到了賈芳家里,為她清理遺物。幾個月過去了,房間還是一塵不染,像是經常被打掃過一般。主臥一定是被清理過的,客臥還保持著原樣,床品的擺放甚至符合酒店客房的標準。書桌上,有張邱樂和賈芳的生活照。在劉梅的印象里,邱樂少言寡語,身形清瘦,皮膚很白,算不得帥氣,起碼看著干凈利索,一打眼就知道不是好煙酒的男人,更是難以把他與殺人犯聯系在一塊。書柜里,擺的不是書,而是各種各樣的公仔,這對于劉梅來說是個新世界,她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玩具。她隨手擺弄了幾個,發現在一個公仔包裝盒的下面,壓著一本筆記本,翻開來看,發現是邱樂的日記,一股神秘而強烈的力量吸引著劉梅,她也很想了解這樣的男人平時都在想些什么。
2011年7月23日 星期六 多云
我要從今天開始重新寫日記,記錄我們的生活。其實我上學時就愛寫日記,別人都是被老師要求寫的,我是自愿的,我覺得在日記里,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今天是我和芳芳正式確認關系的第一天。我總覺得好像上輩子就認識她,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和親切感。她特別細心,吃水果時,會幫我削皮,切塊。她還有一個月就過生日了,我要送給她一個超可愛的公仔作為生日禮物。
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雷陣雨
芳芳竟然不喜歡我送她的禮物,說還不如把錢花在看電影上。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我吵不過她,也不愛吵架。我只是想把我喜歡的東西和她分享,我不明白為什么她和媽媽一樣,都不贊成我收集公仔。我記得念大專的時候,省吃儉用了一個學期,用攢下的錢買了一套公仔,被媽媽知道后,竟然斷了我兩個月的生活費,可是我并沒有額外花錢,買公仔的錢,是從我的日常開銷里省出來的。沒想到,芳芳竟然和媽媽一樣,看來,以后我只能自己默默收集了。
下午下了好一陣雨,把中午的秋老虎給趕跑了。入秋了,一場秋雨一場涼了。
2012年3月14日 星期三 晴
今天雖然還是很冷,但陽光特別燦爛,清清爽爽的。今天也是我和芳芳領證的日子,從民政局出來后,我們一起去了建材市場,要開始給新房裝修了。我對這些一竅不通,芳芳有很多想法,要多留插座,要通鋪地磚,甚至綠植擺放的位置她都已經想好了。她興致勃勃地暢想著我們婚后的生活,我就順勢提出了一個要求,她竟然同意了在客臥的書柜里,擺放我最愛的公仔們,而且只要我不用另外的錢買公仔,她就不會阻攔。
2013年6月5日 星期二陣 雨轉多云
芳芳今天又發火了,因為我把襪子和內褲給混著放了,我真的是忘了,并不是有意的。芳芳跟媽媽好像啊,我記得小的時候,連上廁所的站姿媽媽都是有要求的,上大學的時候,同學經常嘲笑我,說我小便時腰背挺得最筆直。我的衣服都是由媽媽挑選,她不喜歡我穿藍色,可是我喜歡藍色。藍色多美好啊,機器貓就是藍色的。我也喜歡大海,我從沒見過大海,我好想去看一次大海。
有一段時間,我好想脫離媽媽的管束啊。吃飯的時候,她也不允許我看電視,更不能剩飯。她不愛吃牛羊肉,我們家至今沒有做過這道菜,這讓我誤以為,我也是不吃的,直到上大學,和同學一起吃火鍋,才是我第一次吃到牛羊肉,可真香。
我知道媽媽是愛我的,我也愛她。我不想讓她生氣和傷心,都盡量按照她的要求去做。現在也一樣,芳芳很愛干凈,她每天都很辛苦,把屋子收拾得那么整潔,我確實不應該亂放亂扔,可有時候真不是故意的,是真的忘記了。
2014年1月2日 星期四 晴
昨天好丟臉,好久不見的大學同學大馮來看我,我只能請人家去樓下的砂鍋店吃一頓。大馮還安慰我,他自從畢業以后,最想念的就是這里的砂鍋。沒辦法,芳芳給我的零用錢是有數的,非常精準。每天扣除坐公交的錢,就所剩無幾了,我還得精打細算。
媽媽以前也這樣,她說,要不是如此,哪有錢給我們買婚房?
2014年4月25日 星期五 多云
今天風特別大。
她把我手機里女同事的聯系方式給刪掉了,我們是多聊了幾句,都是關于公仔的。她還去客臥的書柜里,威脅我要把我的公仔都給扔掉,我是氣急了才打了她一巴掌。不過幸好她沒有發現我這本日記,要不然,我就連說話的地方也沒有了。
2015年9月13日 星期日 晴
芳芳說,她正在實施攢錢計劃,等攢夠十萬,就準備要孩子了。
我希望是女兒,到時候我要給她買好多好多裙子和玩偶。可是我實在囊中羞澀啊,芳芳對我的管控更嚴格了,已經不允許我再和同事聚餐了,雖然每次都是AA制,花不了多少錢。話費套餐也改了,說反正在車間里也用不上,回家有無線網。
2016年2月8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是除夕,我們一起回了爸爸媽媽家。我說買點海鮮回去吧,芳芳不同意,說老人吃海鮮容易胃寒,買一箱牛奶就行,還能補鈣。
包餃子時,芳芳和媽媽抱怨,說我總是買公仔,太浪費錢。媽媽雖然從前也不贊成我買,當著芳芳的面,卻也沒說什么。我不敢接茬,我怕從此以后,徹底斷了我這條路,沒有了公仔的陪伴,我覺得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
2016年2月14日 星期日 晴
她把我的公仔給弄亂了,她說每天看見她們就心煩,為什么懷不上孩子,是因為家里有這些東西,要把她們全扔掉。我是真的生氣了。
春節過后,酒店進入了淡季,劉梅得了空就會去探望周紅珍。她接受女兒的離去,是從賈代成的懺悔開始的。賈芳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賈代成淚如雨下,他似乎從那一刻才意識到,從今往后,人世間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了,而這個人是他的女兒,他們并無嫌隙,一直相處融洽。劉梅和馮超一直保持著聯系,她仍會給兒子轉錢,只是不會再任由他來確定數目了。她會從每月所得中,去掉自己的花銷再留出一部分作為積蓄后,將余下的部分轉給馮超。
正月十五那天,省城落雪了。張燈結彩中,雪片紛紛揚揚,煞是好看。劉梅突然很懷念鳥河的元宵節,那一天的傍晚最是熱鬧,家家戶戶紅燈高掛,門前還會燃起篝火,黑夜就如同白晝一般,為膽小的人撐腰、壯膽。劉梅就是在這個夜晚,跟馮志表白的。她已經暗自比較過了幾個年齡相當的小伙子,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干起活來不在話下,可他們這一輩子都只能被拴在這塊土地上。她喜歡馮志的走南闖北,不會局限在鳥河這只有幾百戶人家的小地方。她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坐上馮志的貨車,遠離家鄉,去大城市開啟全新的生活。如今,許多年過去了,她已實現了當初的愿望,不但在大城市能養活自己,還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可她還有繼續尋愛的勇氣嗎?劉梅自己也不能確定。她獨自走在天寒地凍的街頭,車來人往中更加凸顯了獨自一人的孤獨感。她隨即走進了一家店面,進去之后才發現是間紋身館。老板正在給一個少女刺青,很專注,連招呼都沒打,這讓劉梅顯得不那么局促,十分自在。她看了下墻上的簡介和廣告,各式各樣的圖案中并沒有她曾見過的龍鳳,或者骷顱頭,相反都是些很清新、很夢幻的樣式,有藍色的小海豚,旁邊冒著泡泡的,有一半棗紅、一半深綠的大榕樹,還有只一片楓葉的圖樣。劉梅被吸引住了,也想紋上一個圖案。她想起上初中時,她和姐姐曾用楊樹葉的梗做過兩枚戒指戴在手上,姐姐說中指表示已婚,無名指是正在熱戀。
“老板,可以紋一朵梅花嗎?”
“當然,想紋在什么位置上呢?”
“小指。”劉梅說。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