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江,本名白瑞,陜西子長人。本文為其處女作。
藍 定
臘月二十,我在街上碰見藍定,立即叫聲“藍定哥”,伸出胳膊去跟他握手。藍定見是我,吃了一驚,隨之擺手:“今兒忙,顧不上拉話,先走了。”轉身走向東街,躲人似的。
藍定是我的發小,大我一歲,鼻尖上長顆黑痣。他十二歲開始學戲,一直跑門外。從他學戲那年起,到我在街上再次碰見他,中間隔了整整三十年。但憑黑痣,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看起來藍定現在混得不好。他又瘦又高,留中分頭,穿棗紅色西裝和黑滌綸褲子。西裝袖口處的商標邊緣黢黑,褲子屁股兜那一塊褶皺、發亮。說話時,眼神凌亂,語氣短促,像要掩飾什么。
藍定走后,我突然想起該跟他要電話號碼。
那天下午,我去參加一個葬禮。吊唁結束,我和幾個熟人閑聊。突然,人群開始聚攏,往靈堂處湊。“哭靈了,看看去。”有人說。
“哭靈”,講簡單點就是代哭,是跑穴藝人代替孝子跪靈堂哭亡人來表達哀傷。當今社會,這個行當仍有用武之地。
令我驚訝的是,當我隨眾人挪到靈堂處,發現哭靈人竟是藍定。看來我們上午見面,他說忙是真的。我站在人群中看他行事。
藍定跪在靈堂前燒紙磕頭,然后癱坐下,一手掩面一手拍地,亦哭亦訴:“咿呀,我那前天還在的大呀,想起你不由眼淚滾滾下呀。點上支冥香再把紙化呀,靈前跪的是你的不孝子呀。你認得沒呀?啊嗷!”
藍定娘聲娘相地哭,人們忍俊不禁,發出陣陣訕笑。
藍定繼續哭:
人人都是父母養呀,
誰沒有大來誰沒有娘呀?
娘懷十月生下了娃呀,
屎一把尿一把養他大呀。啊嗷!
大大高興了疼娃娃呀,
懷里頭抱來肩頭上架呀。
娃娃繃臉臉撒嬌呀,
想吃啥來就買給他啥呀。啊嗷!
十六以前是娃娃呀,
十七歲以后才長大呀。
娶過媳婦忘記大媽呀,
不疼大媽只疼娃呀。啊嗷!
疼大兒女疼孫孫呀,
誰叫那人心都朝下呀?
孫孫上學學文化呀,
盼望著當官能發達呀。啊嗷!
十斗八石都給了兒孫呀,
累死累活圖的啥呀。
兒孫們孝順還罷了呀,
等上了逆子還打大媽呀。啊嗷!
講人家,比自家,
我咋能對得起受難的大媽呀?啊嗷!
藍定一字一句哭訴世人的生老無常。幾個女人聽著聽著開始抹淚。男人們普遍鐵著臉,一言不發,像是在品判什么思考什么。現場氣氛越來越凝重。
藍定又哭:
哭一聲大呀哭一聲媽呀,
想不到大媽就歸了西呀。
天不怕來地不怕呀,
就怕炕頭的大媽沒了呀。啊嗷!
大媽在世時我多瀟灑呀,
不愁吃穿不愁我花呀。
有時候不幸闖了禍呀,
大媽給我撐腰想辦法呀。啊嗷!
大媽沒了錢沒了呀,
人家不是打來就是罵呀。
不怨大媽和人家呀,
只怨自己當初心太瞎呀。啊嗷!
從小不愛學文化呀,
好事哪能輪到咱呀?
光景不好人懶惰呀,
餓死賴活打光棍呀。
吃了上頓沒下頓呀,
哪里還顧得及大媽呀?
人人要吃也要花呀,
死不了還得大媽給想辦法呀。啊嗷!
為了不孝子累壞我的大媽呀,
你二老的恩情咋報答呀?
哭一聲大呀叫一聲媽呀,
見不上面再拉不上話呀。
啊嗷!啊嗷嗷!
藍定喘口氣的工夫,我環顧四周,發現有些男人也哭了。我身邊的一個男人破相流淚,急忙退出人群去了。另一個仰著頭,眼睛直翻。
藍定跪直,朝遺像磕頭。
再點炷香來再把紙化呀,
聽藍定說兩句實心話呀。
大媽在世磨了難呀,
修成正果成仙家呀。啊嗷!
法力無邊渡眾人呀,
也會照應自己家呀。
包你家后人洪福大呀,
祖祖輩輩享榮華呀。啊嗷!
藍定能在世上活呀,
全靠事主家來打賞呀。
賞我一塊給你生一百呀,
賞我一百給你生一萬呀。
億萬富翁出你家呀,
后人尊貴人丁旺呀。啊嗷!
代東這時站出來講話:“順心老人,成仙去了,哭一哭意思意思行了,營生多哩,各忙各的去。”他扶起藍定,遞給幾張鈔票便轉身離開。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歌手接替藍定,開始唱哀歌,藍定下場休息。我找到藍定,跟他打招呼。藍定看到我,“咝”地吸口氣,眼睛都定住了。
我倆不咸不淡地聊天,吐出的字如一顆顆冰疙瘩。我感覺他抵觸聊自己,于是遞給他一支煙,聊起童年往事,這才打開局面,逐漸恢復了老鄉情分。
藍定問候我父母的身體狀況,打聽村子的變遷,恭喜我結婚生子、工作穩定。出于禮數,我回問他類似的問題。這時,他沉默了,直到抽完一支煙,終于開口告訴我,他的生活糟透了,說起來羞于見人。我見他神態窘迫,連忙轉換話題,夸他藝活兒精湛。聊到這上面,他倒是言笑自如,滔滔不絕。
臨別時,藍定對我說:“正正,能不能借我兩千塊?”
我沒想到他會提這個請求,想了一下說:“我今天沒帶那么多錢。”
藍定說:“微信轉賬也行。”
我說:“這樣,明天借你行不行?”
藍定說行,眼神隨之黯淡無光。我轉身離開葬禮現場。
藍定首次開口問我借錢,得借。不過我也得了解了解他的人品和處境,避免糊里糊涂借錢,好心辦了壞事。
慧 萍
正月初六下午,我們十多個同學在香格瑞拉大酒店聚會。聚會進行到一半,矮個子何鑫醉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杯提議:“這個——說兩句啊,光吃帶喝沒意思。這樣,我掏錢,叫幾個歌手助助興,咋樣?”大伙鼓掌叫好。何鑫旁邊的張匡認識些歌手,立即掏出手機聯系。
何鑫更來勁了,爬上椅子站定,送個飽嗝,說:“歌手來之前,咱先紅火一陣子。我給大家唱個酒曲好不好?”
“好!”大伙喊。
何鑫唱:
酒瓶抱在懷,
我有那酒曲唱呀出來,
攔羊嗓子回牛聲,
一聲倒把那天驚開。
一朵蓮花就地開,
我請那朋友們喝酒來,
小窯窄炕背貼崖,
條件艱苦多擔待。
八仙桌上酒盅擺,
再把那筷子呼啦散開,
各樣小菜擺上來,
在座的親朋喝呀起來。
正熱鬧間,一男一女走了進來。我一看那男的是藍定,猛地想起先前答應借他錢最后卻失信的事來,當下羞愧得無地自容。
那女的我見過。上次葬禮上,藍定哭靈結束,就是她換下藍定唱哀歌的。她長得和藍定一般高,圓臉圓眼圓嘴圓鼻孔,看上去秀氣大方。她操著外地口音說:“是你們叫歌手嗎?”
“是,”何鑫溜下椅子捏個響指,“今天喝得高興,叫你們來再撩一把火,行不行?”
女人說:“太行了,各位老板想聽啥,我姊妹二人就唱啥。”
藍定四十二歲,那女的頂多二十五歲。藍定給她稱叔叔都綽綽有余,怎么論了姊妹呢?我暗暗思忖。
女人開始自我介紹,藍定則提著音響找插座接電源。
何鑫“嗞溜”喝盡一杯酒,說:“先給咱唱一曲。”
女人說:“那我姊妹二人給各位老板唱一首《交一回朋友傷一回心》,希望哥哥姐姐們喜歡。”
藍定調好伴奏,走到她身邊,兩人便每人兩句交替演唱:
上一回大廟納一回貢,
交一回朋友敗一次興。
上一次大廟撞一次鐘,
交一個朋友揚一股名。
拔一個蘿卜留一個坑,
交一回朋友丟一回人。
栽一苗大蒜剜一苗蔥,
交一個朋友冤一個人。
啃一次骨頭沾一手葷,
交一回朋友傷一次心。
發一次山水澄一層泥,
撂一個朋友剝一層皮。
發一次山水斷一條路,
丟一個朋友掉一身肉。
退一個朋友實在難,
活柳樹剝皮真心殘。
惹一個朋友發一回瘋,
腳心里扎針疼在心。
撂一個朋友跟一回鬼,
跳枯井沒死閃斷腿。
……
他倆的演唱贏得陣陣喝彩。我伸直胳膊沖他倆鼓掌。藍定看見我賣力叫好,面無表情,好像不認識似的。我想他一定是因為借錢不成,對我存有意見。
唱完,女人說:“我再給老板們唱首《親圪蛋下河洗衣裳》好不好?”大家拍手叫好。
藍定調出伴奏,女人便跟拍獨唱:“親圪蛋下河洗衣裳,雙圪膝跪在那石頭上,小親圪蛋……”
藍定走出包間休息。我跟出去,想和他說說話。
從藍定口中得知,那女的叫慧萍,內蒙人,出生在晉陜蒙交界的一個村子,叫鄭蒿亭,一個有名的山曲窩子。村民們個個會唱山曲,從事鼓匠生意者眾多。慧萍從小耳濡目染,加之有鼓匠哥嫂的點撥,十五歲就出落成村里的山曲尖子。
她十六歲開始跟隨哥嫂跑村子“辦事業”,認識了子洲的煤販子周明萬,兩人感情迅速升溫,隨后結婚,半年后生下了兒子康康。周明萬常年在外跑車,交了不少門外“朋友”,對慧萍的感情越來越淡,最后提出離婚。慧萍悔恨交加,咬牙同意,帶著兒子離開了子洲。
她撿起老本行,隨吹鼓班子賣唱過生活。在一個葬禮上,她認識了哭靈人藍定,來往幾次后便提出要跟藍定搭對子。慧萍找藍定搭對子,一是因為藍定唱功好,著調。慧萍是內蒙人,擅唱山曲,拿腔緊,嗓線高,搭檔得具備同等水平,活才出彩。藍定具備這個實力,這讓慧萍覺得如獲至寶。二是藍定有和她相似的經歷,使她同病相憐,產生同舟共濟的想法。
藍定一口答應下來。
之前藍定問我借錢后,我便向老家的父親打聽藍定的狀況,若他吸毒賭博嫖娼,我就不會借他錢,免得落下助紂為虐的名聲。
父親提供的資訊七零八落,我梳理許久才捋出了藍定大概的學藝軌跡和人生經歷:童年寄人籬下,少年苦學才藝,青年顛沛流離,中年鉚勁掙錢。
藍定的童年我最清楚。當時我們都住在村里,經常一起玩。藍定七歲時,他母親改嫁,與我們村的光棍石犢組成了新家,他隨母親進入石家生活。他后爸石犢雖身強體壯,卻是個“半吊子”,自己辛苦掙到手的錢,經常一轉眼就被騙進別人的口袋里。藍定的母親進門后,替石犢把持家,光景才大有起色。
老坑石犢錢的騙子們氣不順,背地里煽唆石犢,說他掙家當就是替別人補窟窿,點撥石犢提防藍定侵吞他的家產。石犢聽信讒言,對藍定的戒備和敵意與日俱增。一天,他罵藍定,藍定回嘴,他便動手打了藍定。有第一回便有下一回。村民們因此還編了個歇后語:后老子打前家兒——打一下是一下。說的就是石犢對藍定的態度。
石犢打罵藍定,藍定的母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積郁成疾,終于在藍定十二歲那年的清明節閉眼去世。自此,藍定成了十月的沙蒿——無根草,風吹到哪兒哪兒落。此中滋味,只有藍定知曉。
有次村里辦廟會,請來一個道情班子唱戲,藍定看到了出路,跟我說:“正正,我想跟戲,你說能不能?”他是想讓我給他打氣。我說唱戲好,能沿村串。藍定第二天就跟戲班子“跑”了。自那一走,再未回村。
藍定學了半年道情,覺得道情路窄,就跨過黃河,去山西轉學晉劇、民歌。待在內蒙的三年間,又學了二人臺和山曲。之后回到陜西關中,接觸了秦腔和地方小調。他東奔西走學會諸多曲藝。可以說,晉陜蒙交界區域存在的民間藝術,他悉數掌握,張嘴就來。
藍定二十歲左右,也就是待在內蒙的那段時間,認識了一個村長的女兒,兩人相交甚好,后來私奔到陜西關中,生下了女兒娜娜。
藝行本來清苦,到了關中,藍定得學秦腔入行,收入便更加微薄,加之夫妻兩人的熱情逐漸消退,日子就變得艱澀渺茫起來。他倆經常吵架、推搡。娜娜出生后,情況稍微好過一陣子。但不久,冷戰和謾罵卷土重來,攪得彼此疲憊不堪。
好在藍定藝性好,開始接活兒掙錢,生活水平穩步提高。但糟糕的事發生了。他的妻子背叛他,交往了一個他的同行。別人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回家想找妻子算賬,卻發現早已人去屋空。
藍定總結,自己的遭遇皆因缺錢而起,于是拼命彌補這個短板。藝行里的活兒,只要有報酬,統統接手。有些活兒難,他就找人學;有些活兒賤,他也能放下身段干。直至如今,他已年過四十,仍在努力掙錢。
藍定的人生經歷大概如此,總結起來就八個字:歷經風雨,飽懷才藝。
藍定說,他跟慧萍搭對,純屬商業行為。他說慧萍年輕漂亮會來事,攬活兒容易,活兒排得滿滿當當,他能有活兒干,全憑慧萍照顧。
我向藍定道歉,解釋上次沒借他錢,是因為沒他的聯系方式。藍定說錢的事慧萍幫他解決了,叫我別擔心,隨后留了我的電話號碼。
慧萍唱完,該藍定上場了,我陪他回包間。藍定邊走邊說:“正正,哥央你辦件事。”
我說:“啥事?”
藍定朝我晃晃手機,說:“改天電話里說。”
周明萬
正月初九,我帶兩個干部下鄉工作。轄區內的舍今寺和乾凌觀辦廟會,期間提供食宿,我們得去現場檢查指導食品安全事宜。
經過賀歆加油站時,有兩個人在公路上打架。過路車輛均慢行避讓。
我見其中一個打架者的身影眼熟,下車一看,果然認識,是藍定。他正揮舞拳頭打一個胖子。胖子個矮,沖上前撞倒了藍定。
我趕過去勸架。胖子趁勢收手,罵藍定:“再騷情慧萍,敲斷你的腿脛骨。”說完轉身走了,一顛一顛的,如肉方子跳動。
我扶起藍定問胖子是誰。藍定此時表情一怔,想起重要事似的,說:“今天特忙,顧不上跟你拉話,走了。”他匆匆拐進路邊巷子便不見了人影。
我上車繼續趕往舍今寺。舍今寺建在郊區隔云山頂部,蒼柏環繞,香火旺盛。眼下,再行五公里路程就能到達,但路上行人車輛眾多,我們多花了半小時才下了公路,走上通往舍今寺的水泥路。
舍今寺歷年辦廟會,負責人熟悉業務,我們要求做的事項,他通常提前兩天就辦妥了。我們到達舍今寺,看一遍后勤部,給負責人交代了幾個注意事項,檢查就結束了。
下一站,乾凌觀。我們離開舍今寺,沿水泥路下山。要上公路時,發現有兩支秧歌隊堵住了路口。
這兩支秧歌隊都是來給舍今寺拜年的,在路口碰到了,兩隊的傘頭得站出來比唱,贏的隊享有先行一步的權利。此時,兩個傘頭正在較量,各自的秧歌隊員站在身后吶喊助威,就把路口堵了。
傘頭是秧歌隊的靈魂。秧歌隊在舞蹈的過程中,會穿插這樣一個環節:一人撐傘上場,即興演唱歌曲,表達祝福,烘托氣氛。充當這個角色的人就叫傘頭。
左右是等,不如下車看會兒傘頭唱歌吧。此時的路口,人頭攢動,鑼鼓喧天,兩個傘頭?傘舞動,斗智斗唱。
左邊秧歌隊的傘頭歌聲洪亮,贏得一片注目。我細看他的貌相,天哪,是藍定。他剛才挨打,現在領隊唱歌,是真忙啊!
藍定鼻青臉腫,頭上系著白毛巾,看上去自信大方,一邊舞,一邊唱:
麒麟步行比馬快,金盆打爛分量在。
蛤蟆怎能跟鯨賽,蘿卜怎當人參賣?
一聽他的唱詞,得,雙方杠起來了。眾人齊刷刷望向對方傘頭,看他如何回敬藍定。
對方傘頭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頭,頭戴前進帽,鼻梁上架一副方片墨鏡,身穿呢子大氅,腳蹬防滑膠鞋,看上去威嚴兇狠。他唱:
螳螂擋車不自量,飛蛾撲火自滅亡。
豺狼猖狂刀下菜,哪有野畜逞兇狂?
老頭來者不善,唱詞時面紅耳赤,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招制服藍定。
藍定唱:
枸杞開花當葡萄,牛眼茅草長不高。
膽大老鼠戲貍貓,老鷹踏兔有絕招。
老頭唱:
班門弄斧不應該,狐假虎威不實在。
擔上井水江邊賣,恐怕……咔咔……
唱末尾一句時,老頭突然咳嗽,詞就斷了。藍定一方的隊員起哄:“噢,跌地下啰,跌地下啰。”
卡詞,就算是敗陣了。老頭摸摸鼻子撤退了。藍定則帶領秧歌隊走上水泥路去拜年,鑼鼓釙镲一路聲響。
藍定經過我時,我給他豎大拇指,他朝我擠擠眼睛,既是感謝,又是得意。
兩支秧歌隊先后走上舍今寺,路口就空出來了。我們經過路口,順柏油路駛向乾凌觀。
乾凌觀是一個廟群的總稱,在翠柏山上。翠柏山形如立刃,兩邊是斷崖,斷崖向上合并,形成一條五米多寬的山脊。廟群就建在山脊上,一座連一座,威武險要。
翠柏山有一條公路通向山頂。我們直達山頂,下車工作。檢查完,同行的張敢突然問我:“白所,我能不能抽個簽?”
我說:“不能。禁止干部搞迷信活動。”
張敢說:“是我媽,她想讓我代她抽簽。”
我說:“那也不行,你穿著制服呢。”
張敢說:“脫了行不行?”
我說:“啥事呀,非得抽?”
張敢說:“我姨家兒子郭郭離家三年,杳無音信,家人一直尋找,沒任何結果。我媽替我姨急,就想抽簽問訊解心焦。她知道我今天來乾凌觀,特意安頓我抽簽,請破簽先生測測他能不能回家。”
張敢說話中換上便服抽簽去了,不一會兒,拿張簽單來找我:“白所,這上面說的啥意思?”
我說:“這你得問廟里的破簽人,我哪知道?”
張敢說:“站廟人說破簽先生馬上到,叫我等會兒。”
我接過單子看了看內容。上面寫著:“第十七簽,中平,當憂不憂。”關于行人,附四句詩:“不用人前問信音,行人在外有歸心。雖然錢物無多少,但得平安值千金。”
看罷,我正考慮給張敢解釋,一輛昌河車行到我們面前停下了,車門打開,一個頭箍白毛巾的男子跳下地,跑向廟殿。我喊那人:“藍定哥。”
那人停下腳步,轉身望我。沒錯,是藍定。看來他干完秧歌隊的活兒,又趕來乾凌觀續活兒。
我說:“你跑啥?”
藍定指廟的方向:“攬了個破簽的活兒,忙著呢,先走了。”
“等等,”我抖抖簽單,“活兒在這兒呢。”
藍定走到我身邊,張敢重說一遍訴求,然后把簽單遞給藍定,等他破解。
藍定看完簽單對張敢說:“這簽意象不明啊!這樣,我帶你去打卦,能回不回,一打便知。”
“那行,打就打吧。”張敢跟隨藍定打卦去了。
我心想,張敢這一去,藍定必設法套他錢。我倒要看毛頭小子張敢能不能對付藍定的鬼把戲。打定主意,我也走向廟殿。
打卦類似抽簽,也是一種占卜行為。但卜具和過程簡單省事,只消拿八面木棒一滾,讀上面的卦辭即可。
廟里,藍定要張敢給神像下跪,張敢拒絕了。藍定頭腦靈活,主動跪下替張敢焚香燒紙磕頭,然后沖神像提訴求:“大神在上,弟子藍定在下,你是天上的神,我是地上的人,你老在空中享受清風,凡人在地上草木中生存,凡胎肉芽不干不凈壓進香爐之中。弟子今天有事求教,張敢姨家的郭郭出門三年未歸,娘老子急得滾油澆心,祈盼平安回家,托我問問你老能回不回,能回給卦個上上大吉,不頂事的話,卦個下下中平。請明示。”
藍定取供桌上的卦棒,繞香一圈,遞向張敢:“打吧。”
張敢說:“不會。”拒絕打卦。
缺少打卦的過程,藍定就無法得出結論。他再次跪倒,嘴里念念有詞:“大神在上,事主今天不利身,由我代他來問詢。郭郭能回給個上上大吉,不回給個下下中平。”說完雙手擎起卦棒,輕觸額頭,然后緩緩放到地面,一推。卦棒滾動幾圈停下來。
藍定讀上面的卦辭:“不合神道。”扭頭對張敢說:“我忘了,神倒記著。法不輕傳,卦不空打。娃娃,你上點布施,我好繼續打。”
張敢說:“上多少?”
藍定說:“隨意,心誠則靈。去年一個婆姨,娃娃的情況和郭郭一樣,上了二百塊布施求我打卦,我一卦下去,上上大吉。沒出三月,那娃回家了,母子二人又來我這還了二百塊口愿。靈著呢!”
張敢掏出二百元:“那我也上二百布施。”
藍定重新打卦,念卦辭:“口愿不明。”
口愿,就是人跟神做交易。人許個愿報個價錢求神辦理。成了,給錢。不成,則不給。
藍定給張敢看卦辭:“看見沒,口愿不明。你許個口愿吧,帶口愿的卦準。”
張敢垂眼嘆氣說:“好吧,許二百。”
藍定再次打卦,念:“簽是三簽,卦是三卦。大神,布施口愿都有了,你老能顯靈了。”一滾卦棒,“哈呀,行人早回。”他拍拍張敢的肩膀,“回去轉告你媽,郭郭不出三月,定能回家。如若不然,我再禳解!”
就這樣,張敢敗給了血脈親情。藍定則不費吹灰之力套走四百元錢,然后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結論。
我們回單位。藍定追過來找我:“正正,上次央你辦事,還沒說是啥事呢。”
我說:“那你現在說吧。”
藍定說:“慧萍的兒子下學期上一年級,你能不能給弄個學位?”
我說:“你家小孩上學,我爭取。別人家的,你就別難為我了,真難辦。”
藍定說:“兄弟,你就當給哥辦事。慧萍照顧我掙錢,我幫她這一回等于給自己修路,哥求你了。正正,別看哥一個人過,花銷大著呢,得靠慧萍才能多掙點錢。”
我說:“你到處掙錢,錢都花哪了?”
藍定正要解釋,站廟人喊藍定破簽。藍定說:“正正,慧萍的事拜托你了。我的事以后聊,我忙去了。”
我說:“去吧,學位的事我試試。”
正月十六,學校開學,我們啟動另一項工作:春季校園及校園周邊食品安全專項整治。一天下午,檢查完學校,我們開車回單位,經過電力大廈,我看見藍定站在大廈門前的人行道上抽煙,身旁站著上次打他的胖子。
我擔心胖子找藍定的麻煩,叫張敢停車,搖下車窗跟他打招呼。藍定見是我,跑過來扳住車窗沿:“兄弟,去哪忙?”
我說:“忙完了,回單位。”
藍定頓時來了精神:“哈,正好,我也有點空,請你吃飯。”出于禮貌,他又向我的同事們發出邀請。同事們委婉拒絕。
我下車,藍定遞給我一支煙,他身邊那胖子立馬掏出火機給我點火。
“哦,給你介紹介紹,”藍定指胖子,“這是周明萬,跟我學活兒的。”
藍定提過這個名字,沒記錯的話,慧萍的前夫也叫周明萬。
周明萬是個自來熟,點完煙熱情地說:“抽完還有哩,再給你點。”
“去,”藍定捩一眼周明萬,手指馬路對面的豪江飯店,“緊走兩步,先去豪江飯店訂三碗羊肉面去。”
“噢。”周明萬報飯去了。
藍定掏出一沓錢:“兄弟,看見沒,掙錢了。今兒我舍它個千兒八百請你吃頓好的。”
我清楚藍定請吃飯,意在提醒我抓緊給慧萍的兒子爭取學位。
我說:“哥,你托我的事妥了。不過還要提供兩份戶口本復印件。”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藍定攥住我的手,使勁搖晃,“你給哥幫大忙了。”
我倆走進豪江飯店的包間,周明萬正在擺弄碗筷。藍定一揮手:“別擺了!去!找吧臺要瓶紅河大曲來,我要和我兄弟好好喝一回!”
等菜期間,周明萬端起一杯酒敬我,說:“早想敬你一杯酒,就是一直沒有機會。今天遇到了,真是緣分。這樣,藍定的酒,我的手,借花獻佛敬你一杯。”說著給我遞酒杯。
“放下,”藍定呵斥周明萬,“去!回你家找康康的戶口本復印件來。”
周明萬放下酒杯,一臉疑惑:“找那干啥?”
藍定說:“叫你去你就去,慧萍知道原因,你問她。”
周明萬說:“飯快好了,我吃完去找。”
藍定說:“現在就去,吃完再找,誰等你呀?去!”
周明萬遲疑一下,轉身走了。他剛離開包間,服務員端上三碗羊肉面和一份打包好的羊肉圪坨來了。藍定問:“都是我們這桌的?”
服務員說:“是,三份現吃一份帶走,一個胖子訂的。”
藍定說:“知道了,放下吧。”
服務員離開包間,藍定指著打包好的圪坨說:“周明萬這小子知道疼人了,這一定是他點給慧萍的。”
我倆動筷吃飯,其間談起周明萬來。
周明萬十七歲時跟父親和兩個哥哥去內蒙販煤,入行后,兩三年光景,就掙得盆滿缽滿。老話講,好事里面有瞎事。周明萬發達后,學會許多瞎本事,尤其擅長“交朋友”。在一場喜宴上,慧萍唱歌,他大把打賞,兩人便認識了。
周明萬的父親經驗老到,發現周明萬這個苗頭,立馬作出應對:成家。男兒成家則立。這個辦法在大兒子和二兒子身上應用成功,他相信對三兒子也能派上用場。
說到做到,周明萬的父親給周明萬娶回慧萍,接著分家,告訴三個兒子,從此以后各顧各家。
周明萬過了幾天正常日子就膩了,扔下慧萍,躲門外過上了花天酒地的日子。與慧萍離婚后,日子更是過得紙醉金迷。
月滿則虧。周明萬揮霍無度,花銷日漸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他想著掙快錢,沾上了賭博,押房產煤車豪賭,結果輸得血本無歸。傳說他把自己的身體器官都押出去了,要不是身處法治社會,命早丟了。
周明萬從天上摔到地面,突然清醒,想起妻兒來。于是四處打聽,終于投奔到慧萍門下,死皮賴臉求復合。慧萍告訴周明萬只要學會任意三項藍定的藝活兒,就愿意接受他。周明萬同意,于是便成了藍定的跟班。
藍定領周明萬四處奔走行藝。周明萬雖說勢倒,架子還在。他嫌藝行下賤,學活兒總抱著走過場的態度。藍定經常收拾周明萬,教他低調做人,踏實掙錢。
周明萬學藝不精,對待慧萍倒是愈加上心。吃呀喝呀冷呀暖呀地經常問詢。慧萍安排做的事,他眼疾手快,做得嚴絲合縫、無可挑剔。
包間門突然被推開,慧萍和周明萬走了進來。
慧萍穿一身呢子大衣,看上去端莊大方。她走到我身邊,跟我握手寒暄。接著吩咐周明萬:“去,找服務員來,加菜。”
周明萬說:“面和圪坨不還在桌上擺著么?菜多了吃不完。”
慧萍瞪周明萬:“我買單還是你買?”
藍定說:“慧萍,明萬說得對,夠吃就行,點多了浪費。”
慧萍說:“招待貴人,還嫌少了呢。”
周明萬說:“就是就是,我找服務員。”
慧萍來之前,我跟藍定已喝掉一瓶紅河大曲,慧萍又要來一瓶,給我敬酒,說感謝話。盛情難卻,我只能喝下。藍定和周明萬也學慧萍的樣輪番給我敬酒。周明萬說了老長一段敬酒詞,我只記住其中一句:“抽煙為咳嗽,喝酒為難受。”
喝到后面,我醉了,意識飄忽不定。藍定拿兩張紙在我面前晃:“正正,這是康康的戶口本復印件,裝你包里了。”
他們扶我坐上出租車,藍定送我回家。期間,藍定好像說了一句:“正正,你等著看,哥要干一件大事。”我正要問啥大事,喉嚨頂上來個飽嗝,就睡過去了。
娜 娜
二月初八早上,藍定給我打電話,說娜娜五點下火車,求我幫忙去接。
娜娜是藍定的女兒。藍定和妻子分開后,娜娜跟她媽過,但生活費用一直由藍定承擔。藍定總借錢,原因便在這里。
下午三點,我開車去接娜娜,經過一個村子,耳邊傳來陣陣說書聲,忽高忽低,悠揚動聽。我心想,說書匠或許是藍定呢。
車轉過一個彎,眼前是一片扇形灘地。公路穿過灘地中央,伸向遠處,插進山體。說書聲來自公路左邊的一個戲臺。四五個說書匠正在臺上說唱。觀眾散落在臺下的灘地里,有說有笑,有站有坐。看樣子說書剛開始。
我看了看儀表盤,時間還早,決定聽會兒書再去火車站,于是拐下公路,駛向戲臺。
說書匠里果然有藍定的身影。他正手打竹板有說有唱。他左邊是彈三弦的賀四。再往左,分別是吹枚的和拉二胡的中年男子。他右邊是一個小男孩,正蹲在凳子上敲鑼敲梆子。
藍定站在中間。我分析是賀四捧他,叫他說個書帽過場,然后賀四再正式登臺。賀四是本地的說書大師。說書圈里,誰跟他沾上關系,那可就了不得了。我暗自為藍定感到高興。
藍定唱的是《珍珠倒卷簾》小過門,內容很有意思:
天留日月佛留經,人留兒孫草留根。
天留日月定乾坤,佛留真經渡眾人。
人留兒孫傳后人,草留根芽等來春。
北斗七星星共辰,上有日月照得明。
春種秋收荒草地,冬夏常青松柏林。
東海年年添新水,西山日日落太陽。
接下來是《珍珠倒卷簾》的正文。珍珠倒卷簾是一種比喻,借珍珠簾子緩緩展開的形象,喻娓娓道來之意。
正月里來是新年,岑彭馬武奪狀元,
岑彭箭射金錢眼,馬武刀劈九連環。
二月里來龍抬頭,王三小姐上繡樓,
王孫公子偏不打,繡球打在平貴手。
三月里來三月三,桃園結義弟兄三,
三戰呂布虎牢關,張飛鞭打紫金冠。
藍定發現我在臺下,趁五音響的間隙,用指頭點手腕給我看,提醒我注意時間。
火車準時到站。我和娜娜如約碰面。她高個子,扎馬尾辮,身穿校服。向我走來時,身上居然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見面第一句話,她說:“姓藍的呢?”那神態,仿佛在她眼里,我和藍定是不起眼的貨色,她都懶得正眼看。
看在她是我校友的份上,看在她初出茅廬的份上,我壓住怒火問她:“姓藍的人多了,你指的是誰?”
她見我板著臉,便低頭不語,以沉默表達歉意。
我載上她回賀歆加油站,藍定和慧萍租住的房子都在那附近。經過那個村子的戲臺,藍定站在公路邊等我。
我讓藍定上車,娜娜卻突然要下車。她大概也聽到說書聲了,感興趣,便拿出手機拍攝戲臺。藍定跟她說話,她只顧操作手機,沒聽見似的。
娜娜拍了好一陣子才返回車內,然后沉默不語。藍定則一上車就激動地跟我說:“今兒走運,跟賀四混,說了場書。”
我說:“你認他當師傅了?”
藍定說:“沒。”
我說:“那他說書咋帶你?”
藍定說:“今兒日子稠,他缺人手,就帶我了。幫忙嘛!”
我說:“你現在離開,賀四怎么說書?”
藍定說:“我來就給說個書帽,抬抬人氣,攏攏觀眾,他好養精蓄銳說正本。他開正本,我就可以走了。”
娜娜一直聽我倆對話,這時問藍定:“你會說書?”
藍定說:“會點。”
娜娜得到回答卻不說話了。
我把藍定和娜娜送到賀歆加油站,藍定邀請我去他家,說是有事和我談,我便下車跟他去了。
賀歆加油站對面有七排窯洞,住著本地人和眾多租戶。藍定的家在第二排。從左向右走到第三個院子,藍定正要為我開院門,門自己開了,露出慧萍的半條身子。
慧萍笑臉相迎,說:“都快回家吧,明萬做好飯了。”聽話音,她已經接納周明萬了。
進入院子,里面有三孔窯洞,藍定住的在最右邊。進門,見炕頭放一個紙板箱,地上立一只拉桿箱,在空蕩蕩的窯里,顯得突兀、單調。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土腥味。物件上遺留著明顯的擦拭痕跡。顯然,慧萍和周明萬剛打掃過衛生。
“嗞啦!”周明萬熗油,他往炒鍋里扔蒜頭蔥段肉片,揮鏟子左右攪動,并扭頭朝我說:“貴重親戚來了,再加個菜。”
慧萍陪娜娜說話,藍定給我端茶遞煙,周明萬賣力下廚。場面溫馨愉悅。
藍定催我脫鞋上炕。炕頭放一個紙箱,我靠著紙箱坐下。藍定湊近我,指著紙箱:“兄弟,哥的心血,全在里頭。”
他的話突然而費解。我好奇,想知道紙箱里裝的什么東西。
藍定打開箱蓋,箱倉放著四摞稿紙,散發出陣陣紙潮味和墨香味。有的稿紙已經發灰翹邊,看上去有些年頭。“這些都是我從藝三十年來記錄下的手稿。”
看到如此多的稿紙,我的敬佩之情和好奇之心更加強烈,問:“你都記錄啥了?”
藍定說:“陜北民間藝術,雜啦,有說書、道情、民歌、酒曲、傘頭秧歌、說喜、哭靈、破簽,反正我會的,都寫稿紙上了。”
我說:“難得,難得。”
藍定說:“正正,我想拿這些稿子出本書,你看行不行?”
顯然,藍定希望我支持他。記得他上次喝醉酒,說要干件大事,指的應該就是出書吧。
我說:“我掏兩千塊,贊助你出書。”
藍定哈哈大笑,頗具得意之情,臉都紅了。我頭一次見他徹底釋放快樂。
娜娜突然爬上炕,抓走一沓稿紙,一頁一頁瀏覽起來。看過五六頁,她扭頭對藍定說:“爸,你這些稿子借我用用。”
這孩子,終于叫藍定爸了。但我對她喊爸的動機存疑。
藍定一臉疑惑,問娜娜:“你用那干啥?”
娜娜說:“我在寫畢業論文,題目叫《陜北民間藝術的種類與分布》。你的這些稿子我剛好能用上。”
“這個……”藍定扭頭望我。
我說:“娜娜,你用了稿子,稿子里的內容就變成你的研究成果了。”
我說出藍定的顧慮,順便測試娜娜的態度。
娜娜聽完,瞬間泄氣,放回稿子就下炕了。
藍定說:“娜娜,你拿去用吧。”
晚了,話已被我挑明,此時二人再說任何話,都包含虛偽成分。
“拾掇碗筷,開飯!”慧萍指揮周明萬張羅飯場。
五天后,我參加朋友兒子的婚禮。宴會上,慧萍帶一眾藝人助興。藍定第一個出場,給東家說喜,內容很吉慶:
遲不來,早不來,
新人下馬我就來。
黃道吉日迎新親,
響吹細打一哇音。
仙女下界配凡親,
夫妻恩愛一世情。
新人頭戴兩枝花,
榮華富貴兩親家。
陪箱子,陪柜子,
夫妻到老一輩子。
穿衣鏡,插花瓶,
耀得家里放光明。
五斗櫥,大立柜,
花花枕頭睡了個美。
門前又栽搖錢樹,
方圓百里數你富。
金斗斗,銀豆豆,
窯里窯外樣樣有。
加耳窗,棱子門,
紅綠棉被鋪幾層。
事主家,有氣派,
十里八鄉大員外。
高朋貴友都請來,
山珍海味款招待。
總管廚工你有功,
豬羊二肉待親朋。
叫總管,你細聽,
賞我兩張百元票。
給得多,富得快,
事主家年年發大財。
說到這里就算完,
伙計們搗打起來。
藍定說喜完畢,慧萍登臺獻唱。娜娜全程拍攝記錄,認真得像專業記者。藍定過來跟我聊天。
藍定遇到難題了。娜娜這次來找他,目的是撮合他與妻子復合。妻子當年和那男子私奔,只處了三個月就散了,之后一直單身,照顧娜娜的起居生活。她現在住關中,跟慧萍一樣,以賣唱為生。藍定難以釋懷妻子當年的背叛,但女兒跑來撮合,他又不好拒絕,為此左右為難,心煩意亂。他問我的看法。
我想了想,說:“你可以學學慧萍。”
春分那天,我步行上班。周明萬迎面走來,左手提溜著兩張紙,看見我,熱情地握手寒暄。
他告訴我,他打算重操舊業,開一家煤炭價格信息服務公司,剛辦完營業執照,手里拿的紙便是。我恭喜他東山再起。
分別時,他說:“有時間,來我家一趟。”
我說:“為什么?”
他說:“藍定回關中了,走時留下一箱稿紙,叫我轉交給你。”
四月份的一天,我正刷著手機視頻,屏幕上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藍定。他正和一個女人直播演唱《梁山伯與祝英臺》。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我正念他呢,他就出現在我眼前了。
藍定唱:
出書房,上學堂,
學堂前面是影壁墻,
影壁墻上畫鳳凰,
我引上妹妹回家鄉,
英臺妹——
女人唱:
走一條街又過一條街,
條條街上有賣花人,
叫哥哥你買上兩三朵,
后面跟著你的戴花人,
山伯哥——
藍定唱:
走過一個村又過一個村,
個個村里狗咬人,
叫妹妹你走在我身后,
我把這些惡狗來擋定,
英臺妹——
女人唱:
走過一條河又過一條河,
上河里漂下來一對鵝,
公鵝展翅飛過河,
撂下母鵝叫哥哥,
山伯哥——
他倆唱著唱著,加入新編的詞句,使得歌曲令人耳目一新。民間曲藝能傳唱至今的原因就在于此:推陳出新,交替不息。
藍定唱:
走過一座城又過一座城,
包頭城里我看下妹妹你,
你跟上哥哥受了罪,
哥哥我發誓照顧你,
英臺妹——
女人唱:
我失去了你又得到你,
感謝哥哥諒解我年少無知,
從此只有井繩纏轆轤,
沒有那轆轤纏井繩,
山伯哥——
他倆唱得情真意切,令人動容。根據歌詞表達的意思,我確定這女人是藍定的妻子。看來他倆已重歸于好,夫唱婦隨,開始利用直播平臺創業了。
直播間里的粉絲紛紛打賞,我情不自禁,連續送出十根穿云箭。藍定看見禮物,拱手感謝:“感謝正正老弟。家人們,給榜三我老弟點點關注。”
隨后,藍定給我發來一條微信:“感謝老弟打賞。太多了。”
我回:“不多,答應過贊助你兩千元出書的。”
過了一會兒,藍定發來一個地址和一串號碼,注明:“這是娜娜的聯系方式,請將我的書稿轉寄于她。”
我回:“你這是打算放棄出書嗎?”
藍定回:“是。自直播以來,我的心思全在創作直播內容上,根本沒時間搞其他事。那些書稿給娜娜用,正好能發揮作用,也算是對傳統文化的一種傳承。”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