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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的銅

2024-10-08 00:00:00王哲珠
延安文學 2024年5期

王哲珠,女,廣東揭西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老寨》《長河》《琉璃夏》《塵埃閃爍》《我的月亮》、中篇小說集《琴聲落地》《什么都沒發生》等。

直播間內此時都屏住呼吸,熱鬧喧囂的刷屏靜了,進直播間的人數卻往上躥,郭盛放的想象里,面前有片密密麻麻的眼睛,他一手托銅壺,一手握壺嘴,對著鏡頭前那片眼睛亮了亮,放下,長長地呼氣,好像承不起兩樣東西的分量。他坐著,長時間沒出聲,直播間聚集的人也靜著,以極大的耐心等著、陪著。

再次托起銅壺,極輕極慢地轉動,讓直播間的人看清這個壺。他細細描述銅壺:“赤褐色,色澤比鏡頭里沉一點,更樸拙更有質感,古銅古銅,色彩上就帶著古意,觸感厚實溫潤,經過水與火反復地錘煉后,褪去金屬的凌厲,多了份暖意和安然,表面的花紋是捶打的痕跡,千百次的捶打成就獨特的質地,帶著低調的奢華。沒有金子燦爛,但比金子含蓄有內蘊,沒有鋼鐵堅硬,卻比鋼鐵多一份韌性大氣。”

接下來,他將為銅壺焊接壺嘴,壺嘴焊成,銅壺就成了。郭盛放比劃著,把壺嘴接到壺身上。他突然感覺,像焊接生活某種節點,這個點沒接好,生活將不再完整。

他感覺得到直播間的緊張,繃在異樣的安靜底下,他需要這安靜,又害怕這安靜,他聳聳肩,以放松自己,也希望直播間的人放松。他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這把壺沒有敲裂,師傅驗過了,厚薄均勻,壺身算成了。”

作為郭盛放的師傅,郭鴻申之前一直閃在背光處,此時湊上前:“壺已成,壺嘴我來接吧。”他手打銅壺近五十年,焊壺嘴仍得提著一口氣。

“師傅,焊壺嘴是最后一步,差這一步,壺不算成。”郭盛放搖頭,“這一步要是師傅替我走,壺就不算我自己打的。”

郭盛放手心有汗,郭鴻申的手背觸碰到了。時光飛速后退,郭鴻申回到十七歲時,被送去當學徒,跟著師傅打銅壺,以那個年紀不相匹配的耐性,一錘一錘地敲打,把心收在單調的叮當聲中。一個壺敲裂了,又一個壺敲裂,終于敲出勉強成形的壺,可焊壺嘴這一關總過不了。耐心一點點被磨掉,隨著被磨掉的,還有微弱的自信和希望。某個深夜,他從師傅家逃走,回家。清晨,師傅把郭鴻申堵在家門口:“不打銅壺了?想好了?”

郭鴻申沒想到會被問住,他以為自己想好了,躲開師傅的目光,腦里一片錘打之聲,他發現,自己已經很難擺脫這聲音。他隨師傅回去,重新拿起銅壺和錘子。成功接好第一個壺嘴,完成第一個壺時,他剛滿十八歲,那壺一直放在床頭的木架上。

當年,焊接壺嘴時,郭鴻申手心的汗和今天郭盛放一樣,冰涼。他靜靜退開,把一切交給郭盛放。

直播間仍然靜著,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已經等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他們看著郭盛放一錘一錘地,把銅塊打成銅片,錘薄敲勻,漸漸成壺,一下,一下,又一下,均勻又單調,這均勻又單調的動作和響聲帶了某種魔力,漸成日子里習慣性的存在。早晨醒來,點開直播間,郭盛放敲著,他們讓這聲音陪著,洗漱用餐;午休,看郭盛放閑閑地、用心地敲,半天工作繃緊的弦一點點被敲松;入睡前,聽著輕重不變的錘打聲,舒適的困意上來了……感受著慢,感受著耐性,在這個時代,像古董般的存在。他們說,看著那么一下一下地敲,突然愛起單調的日子,很安心。

郭盛放知道,他們是看敲壺,更是看自己。

極長地呼口氣,喝一杯郭鴻申沏的茶,郭盛放開始了。

鉆好水孔,打磨平整,挺順利,郭盛放動作很自在。但當把壺嘴比劃著接在壺身時,手的微顫止不住了。終于拿起氣焊槍,但要對著銅壺,卻很難鼓起勇氣,無數次錘打的成果會融化嗎?

幾乎還沒反應過來,壺嘴焊壞了。放下氣焊槍,郭盛放又是長長一口氣,分不清是嘆氣還是放松,很失落,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郭鴻申再次上前,托起焊壞的壺,細細摩挲著。他說話了,講當年他焊壞的第一個壺,那個壺打得他手發腫,那時他已看過師傅焊過很多壺嘴,心里是有底氣的,沒多想就上手了,還沒回神,壺焊壞了。他又講第一個焊成壺嘴的壺,那時底氣磨沒了,覺得沒法成的,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做這一行的料,可壺成了。他把銅壺帶回家,讓家人朋友挨個賞了一遍。后來,他會用一張銅板敲出一把銅壺,壺嘴都不用焊了,還老覺著手藝不成,哪個點敲重了,哪個點敲輕了,都堵在心里……滔滔說了一段,郭鴻申突然靜下,陷入沉思。

他已忘記在直播。對著手機鏡頭,他看到的是自己,陷入自言自語狀態。直播間里沒人打斷他。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嘆氣:“這么多年,不知打了多少壺,打了多少東西,就這么敲敲敲,敲出壞的,敲出好的,敲打的是壺,敲打的也是日子,日子不就是這樣么?說容易也容易,說難熬也難熬。”

此后,這些凌亂的話語總在郭盛放腦里翻騰,“日子”這個詞擊中了他,可以說他后來對打銅街的打造靈感都來自“日子”。

老人退開,郭盛放拿著焊壞的壺,說:“真抱歉,沒焊好。”這是他焊壞的第十個壺了,不知道第幾個才會成功。

下播之前,郭盛放說會重來,到焊成為止。

三個月前,郭盛放做了這個決定,直播手打銅壺,展示一只銅壺打制的全過程,每一次淬火,每一次錘打,所有的成與敗,所有的單調與枯燥,所有的驚喜與興奮,毫無保留,而且是由他——完完全全的外行人——親手打制銅壺。許是郭鴻申滿屋銅器給的勇氣,他充滿說不清的自信和激情。三個月后的今天,郭盛放才發現,自己當時是那么勇敢,那么樂觀。

換上耐磨的休閑服,郭盛放以學徒身份坐在郭鴻申身邊,手機架起來,直播開了,郭鴻申手把手開始教。“當”地一聲,錘落聲起,恍惚間,他成了另一個郭盛放,陌生的郭盛放陌生的自己,卻有種安心感。

開始,直播間冷清極,只有叮叮當當的錘打聲。零星的看客冷漠地呆一會,冷漠地劃走,就像當街碰到什么熱鬧,站一站,覺得無趣,轉身走掉。不管有沒有人,郭盛放就那么學著,直播就那么開著,當作在街邊打銅,任行人來來往往。

都認為郭盛放這怪念頭是三個月前起的,人們在三個月前的時光里尋找蛛絲馬跡。事實上,事情早就開始了。

最開始是郭盛放回榕城,建舊時光手表廠。手表廠建成,立于榕城之南的河邊,往昔城南手表廠的地點,職工絕大多數是榕城人,手表廠漸入正軌,薄利然而穩當,一切如郭盛放所料,但不對頭,廠里上班的人大多不是榕城人,雖然恢復了手表廠,但與手表廠相關的生活沒有恢復。他又做“榕影水色”,恢復城東一片的水系,成為小有名氣的打卡地,成為某種熱點,但味不一樣了,想恢復的仍沒有回來。

看郭盛放一件事完了又起另一件,弟弟郭盛捷胸口一陣陣地揪,時不時提醒他,博信集團公司等著他回去,從舊時光手表廠等到榕影水色。博信公司就當郭盛放休了個長假,作為董事長,假期太長了,該結束了,郭盛放卻沒有動身的跡象,又開始在打銅街徘徊。打銅街,這條在時光里繁華綻放過的街,如今零落成記憶,退在時代角落,郭盛放想在里面翻找什么,郭盛捷不明白,他和大哥一向同步并行,不知什么時候起,大哥突然背轉身,往回走,留給他一個陌生的背影。

“大哥,你說過這事完了就回去的。”郭盛捷重復。郭盛放不接話,絮絮地講打銅街,他一講,郭盛捷就有些恍神。自回榕城后,郭盛放很少提到博信公司。

郭盛放把郭盛捷扯進記憶,剛學會走路,兩兄弟就在打銅街奔跑,街上有最好看的銅器,銅壺銅盤銅碗銅盆銅葫蘆,有最新奇的銅玩意,有弄不清門道的各種螺絲扳手鐵管子,有最好聽的當當聲,有最神秘的火和冒白煙的水,有最地道的鹵豬腳,最好吃的油條,最香滑的腸粉,最軟糯的綠豆餅,最齊全的百貨店,最能飛的風箏……

“一條生意的街,也是一條過日子的街。”郭盛放嘆。很奇怪,打銅打鐵的生意和日子一起,好像本就該這樣,這是最像樣的街,郭盛放不知該怎么描述。

“大哥,博信……”郭盛捷一時無法開口,他突然發現,多少年來,他和大哥的對話中,博信是最大的一部分,現在大哥想把這部分摘掉,他找不到對話的路徑了。

郭鴻申三代都是打銅藝人,郭盛放相信,郭鴻申可以帶他走進特別的時光。但郭鴻申無意于那段時光,對什么銅器、過往,閉口不提,只談沏著的茶——這老炒茶藏了好些年,醇厚綿柔,談郭盛放的舊時光手表廠,和榕城是那么搭,談這條街的炸紅薯片酥中帶香糯……

“街沒了打銅聲,叫什么打銅街?”郭盛放抓住話的縫隙,把話題扯回來。

郭鴻申猛地收住話,默默沏了一巡茶。

“你真要留下?”郭鴻申突然問。

這問題很突兀也很正常,近期郭盛放被類似的詢問圍堵著,他和郭鴻申一樣,選擇回避話題。

對郭盛放長時間留在榕城,外界有了新版本:郭盛放想提前退休,十幾年拼搏,把博信兩個字擦亮了,起了急流勇退的念頭,某種角度說是懦弱,某種角度講又是智慧。都是些閑話,但閑話碎料般堆疊,成了巨大的怪物狀。

閑話很荒唐,但郭盛放若真是這樣,還好處理些,弟弟郭盛捷很清楚,郭盛放的問題棘手得多。郭盛捷再次找嫂子蘇尋眉。

“大嫂的勸,大哥多是聽的。”郭盛捷沒意識到,出口這話時,他的語氣虛飄。

蘇尋眉明晰的是,至少短時間內郭盛放沒有回公司的打算。她沒有告訴郭盛捷,她也打算回榕城,這次不是做什么項目,至于做什么,她一時也說不清。

郭盛捷自己回了趟榕城,他莫名地慌。大嫂一向最明白的,這次也模糊了,更模糊的是郭盛放,對詢問不應聲,只交代郭盛捷打理好博信。

很巧,把郭盛放堵在門邊,郭盛捷說:“大哥,我們談談。”

“我去找鴻申叔談,來嗎?”郭盛放半偏開身,走出院子。

“你真要留下?”郭盛捷追著問,郭盛放沒回話。

此時,郭盛放和郭鴻申各自靜住,兩人的話題斷了個切口,隔著一條溝,默望著對方。

再次找郭鴻申時,郭盛放去請柳小顏一起。柳小顏與他青梅竹馬,但陰差陽錯,他娶了蘇尋眉。郭鴻申迷戀潮劇,柳小顏是當地潮劇的名角。

他沒給柳小顏電話,直接去了她家。

“怎么來這兒了?”這話柳小顏問。

“一塊去找鴻申叔。老人愿跟你講話。”

走了很長一段路,關于上門找她,郭盛放沒言語一句,仿佛再自然不過。柳小顏突然想,確是再自然不過,她明白了郭盛放的意思,這一瞬,起了濃重的失落感,穿過失落的濃霧,又豁然開闊。她微笑著,稍仰起臉,承接前方來的陽光。她和郭盛放之間,將如這陽光般,清澈、明亮。此時,兩人已到打銅街,郭盛放興致勃勃,把整條街當成時光河,捕撈回憶片段。柳小顏接過那些片段,展開:奔跑著去買麥芽糖,高高舉起,甜味在風中飄揚;數著叮叮當當的聲音,直到整個世界都叮叮當當的;在某家鋪前撿拾到一塊鐵片、一顆螺絲,當作最大的戰利品……

提到銅榕樹是一個明媚的下午,日光在榕葉上閃爍跳躍,奔跑中的郭盛放收住腳步,指給柳小顏看,滿樹燦爛,他嚷嚷:“樹葉像銅的,這么亮。”這話牽出了靈感,他跳著腳,拍柳小顏的胳膊:“銅榕樹,銅打的榕樹會怎么樣?”那天起,再忘不掉銅打的榕樹。

“美。”柳小顏喃喃著,她的想象中,那棵銅制榕樹一點點成型。

“能打成嗎?”那時,小小的蘇尋眉將現實擺開來,“沒人打過銅榕樹,怎么打?這么多葉子,這樣彎來繞去的樹枝,還有長長的根。”最重要的,她覺得銅榕樹沒什么用。

“尋眉從小理智。”郭盛放沖柳小顏笑著搖頭,“那時,她跟你一樣大,也是十來歲,想的都是實在東西,性子是天生的。”

后來,蘇尋眉跟郭盛放提過榕銅樹,改了口,說銅榕樹挺有創意,會是很好的工藝品。那年蘇尋眉十六歲,更理智更成熟了。

兩人朝郭鴻申家去,這么長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輕快自在。回去路上,郭盛放給蘇尋眉電話,告訴她,他去找郭鴻申了,邀柳小顏一起去的。

現在,郭盛放有很多想跟蘇尋眉聊講的,蘇尋眉聽著,眉梢眼角帶著抹笑意,讓她柔軟許多。

和之前一樣,郭盛放一提打銅,郭鴻申就斂了滿臉的笑意,放下茶壺,比手勢:“喝茶,喝茶。”現在,他早飯后是茶,午飯后繼續茶,晚飯后還是茶,好像茶是日子的全部。他真的忘了銅器?郭盛放不信。

郭鴻申是榕城最好的打銅師傅,多少外地人專門趕來榕城,買他打制的銅器。郭鴻申出手的銅器自用高檔,送人有面,他打的銅器有個小印章,是他自刻的一個“鴻”字,筆畫笨拙,像孩童的筆觸,但印刻在他的銅器上,是那么合適,成了某種標志,直到今天,榕城人家還以擁有印這標志的銅器而自豪。

那時,打銅鋪很多,但孩子們就喜歡到郭鴻申的鋪子,蹲坐在門邊,看他手中的錘子一起一落。動作和別的打銅師傅一樣,可他有別人沒有的味,錘子像從他手上長出來的,像是和手中那塊銅皮講話,聽了他的話,銅皮成了壺,成了碗,成了葫蘆,叮叮當當,是它們說話的聲音,說了那么長時間,說了那么多,一點也不倦。有個老人說,郭鴻申不是用錘子打銅,是把自個當成銅了,他出手的銅器會喘氣,有靈性。這些話,經過漫長時光的咀嚼,郭盛放才一點點嚼出味道。

至今,郭盛放仍記得郭鴻申打銅時的樣子,身邊竹椅放一把銅壺,小小的,一掌可以握住,泡著茶,隔一段時間,放下錘子,拿起壺呷口茶,眼睛半瞇,品一品茶味,再拿起錘子,不知不覺,半天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成了郭盛放心目中的理想日子。

“銅壺泡的茶綿軟醇滑,我還記得鴻申叔那把小銅壺。”郭盛放比劃著,“你打著銅器,小銅壺就放旁邊,那茶定不錯。”

郭鴻申眉目耷拉下去,連喝兩杯茶。

“想看看那把小銅壺,印象中很惹人惜。”郭盛放繼續揪著話題,“是鴻申叔自個打的壺吧?”

郭鴻申起身,動作之猛跟他的年齡完全不搭,柳小顏本能地伸手去扶,他揮揮手,轉身進了里間,把郭盛放和柳小顏晾在客廳。

“我爸沒轉過彎。”郭鴻申的兒子郭夏至進門,接替父親沏茶,“可我爸沒放下銅器。”他朝里間努努嘴。郭鴻申的銅器老店幾年前關的門,那店幾代人傳下來,開了多少年,郭鴻申不敢數。郭夏至告訴郭盛放他們,關店后那段時間,郭鴻申把自己關在店里,打銅,一個銅壺打了又回爐,再打再回爐。日出敲到日落,黑夜敲到白天。

“我沒法。”郭夏至搖頭,聲調充滿頹氣,“整條打銅街都不行了,店活不了,打銅的手藝我接不了,過不了日子。”

某一天,郭鴻申不再念叨那句話,安靜下來,但太安靜了,只呆著,不出聲,不動。幸虧有潮劇,他就從早至晚地放潮劇,像聽癡了。

聽潮劇中,某些東西一點點磨緩了,郭鴻申布置了茶桌,安排了茶具,開始把日子泡在茶和潮劇里。在他面前,銅器是不能提的了。

“這幾年老得很快。”郭夏至壓著嗓子,“沒那把錘子,他還是提不起勁,可現在那錘子有什么用?”他是希望父親能和郭盛放他們談談銅器的,談談或許能緩緩,他感覺得到,父親胸口悶著些東西,悶成了硬塊,若再不透口氣……

換了兩泡茶,郭鴻申仍沒有露面,柳小顏突然起身,開了腔,唱起《穆桂英掛帥》的選段,郭鴻申最著迷的選段之一。唱到一半,郭鴻申出來了,立在廳中,靜靜聽柳小顏唱完,做手勢讓他們等一等,轉身回房。

再出來時,郭鴻申手上托著一個小銅壺,以前干活時喝茶的那個。郭盛放雙手接壺,歲月沉淀出的質感,還有雙手摩挲出的光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壺就是郭鴻申的日子。郭盛放胸口一動,話直接出口了,懇郭鴻申幫忙打一把銅壺,隨即掏出設計圖,他自己設計的,他從小就想要一把銅壺,小時候想象的樣子,加上現在的審美。壺有點怪,卻莫名地耐看,郭鴻申盯著圖不出聲。

“鴻申叔,工具我幫你再置一套。”郭盛放看出了希望。

“工具?”郭鴻申眉毛一抬,招手示意他們進房間。郭夏至半張了嘴,銅器店關門后,郭鴻申從不讓人進他的房間。房里擺了半間物件,蒙著布,幾個人面面相覷。郭鴻申掀開布,是打銅工具,每一樣都干干凈凈,光澤喜人。他撫著那些工具,像撫摸幼小的兒女。

郭鴻申關于銅器最初的記憶,是父親給的,父親一手拿塊銅板,一手拿個壺,告訴他,要把銅板變成壺。他竭盡想象力,無法銜接兩者轉變的過程。父親拿起一把錘子:“用這個敲,好好敲。”

叮叮當當……這聲音響起,郭盛放才感覺白天真的醒了,他提著早點進門,郭鴻申臉沒抬,講起手里那塊銅,紫銅,他存了很久,很早就想打個好壺了。

“鴻申叔,先吃點。”郭盛放嘴上說著,卻拉了竹椅湊上去。

“太輕不成太重也不成。”郭鴻申示意著,話出錘落,“像過日子一樣,太重了累,太輕了又浮。這一錘一錘,聽起來差不多,可每錘都有講究的。”一個壺要打幾萬錘,每錘都是同樣的動作,每錘都有講究,枯燥到極致,也豐富到極致。

“我還沒打出真正的好壺。”郭鴻申悠悠說。郭鴻申的師傅是他父親,那時,父親總不滿意,嫌他功夫沒到家,他表面聽話,心里悠悠閑閑,想著以后有的是時間,慢慢磨,他覺得父親太急了。多年后,他突然意識到,也許那時父親已經感覺到什么。沒等他磨好功夫,父親去世了,那年郭鴻申剛過二十歲。臥床那段時間,父親每晚把他喊到床前,拿自己打的銅器,一件一件,細細地講。最后,父親要求郭鴻申打一個好壺,在他離世之前打成。

“撞了鬼了,老打不成。”郭鴻申失神了,歲月已遠,但當年的遺憾和自愧依然濃稠。愈著急愈打不好,他連著打壞了幾個壺,最后一個眼看著順利了,父親卻沒有等到打成。父親走后,那個壺郭鴻申再沒法打下去,成了永遠的半成品。這輩子,他都想彌補這個遺憾,打出一把滿意的好壺,不知想告慰父親,還是想告慰自己,卻從未打成。

郭盛放拿出銅壺的設計圖時,郭鴻申想起那個遺憾,再次動了心思。或許,這次能打一個好壺。記不清是第幾次希望了,但這次似乎有點不一樣。郭鴻申答應了郭盛放,但不會全照設計圖,他有自己的想法。郭盛放大喜:“鴻申叔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豆漿要涼了,香蔥餅熱的才軟香。”郭盛放回過神,提醒。

“看這勢頭是要把我的早餐包了。”郭鴻申咬著香蔥餅,笑,“也好,你是大老板,賴你點早餐不過份。”

“只要鴻申叔不嫌,天天送。”

郭鴻申放下餅,認真了,讓郭盛放去干自己的正事,別在他這里浪費時間。

郭盛放也認真了:“這就是正事,我現在沒有比這更要緊的事了。”

郭鴻申告訴郭盛放,他不會再重操舊業,答應打這個壺,是有私心的,不是想回去。他感嘆自己老了,沒必要了。

“我要的不是重操舊業這么簡單。”郭盛放看著郭鴻申,想著該怎么跟老人講。

“過去了,日子變樣了。”郭鴻申比郭盛放想得更明白,說,“日子朝前,回不去了,更別說想再發新芽了。”此時的郭鴻申,和前段時間不一樣,似乎想通了什么,透徹而冷靜,他讓郭盛放隨著日子的性子,別老是扭著過,一些東西該放就放,說郭盛放的日子不在這里。

郭盛放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打了一半的壺,說:“鴻申叔就有些東西沒放,也老是扭著日子的性子。”

郭鴻申長長嘆口氣,微微笑了,回到砧子前,拿起錘子。

這天,郭盛放照例送早點,門外沒聽見叮叮當當,胸口一緊,進院門,迎面是郭鴻申的笑臉,綻開的皺紋異常生動,他高舉著一只壺:“成了。”

壺是簡單又特別的造型,通身籠著低調的奢華光彩,捶打出的特殊質地,似乎把晨光吸收進每個捶痕中了,時光沉淀的安然和剛入世的清新,如此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是我要的壺,我打出來了。”郭鴻申嘴角微顫,把壺舉得更高一些,向冥冥中的父親展示。很怪,他拼命想打一只好壺時,打不出滿意的,大半輩子了,放掉了奢望,沒想就這么成了。

“命這東西,真弄不透。”郭鴻申輕搖頭。

“不是命,是鴻申叔變了,打壺的狀態變了,現在是最好的狀態。”郭盛放捧過壺,“這狀態不能斷。”

“不斷也得斷,我老了。”郭鴻申摩挲著那個壺,喃喃,“這壺還成,還成。”

時候到了,郭盛放提出那個要求:他想拜郭鴻申為師,學打銅壺。

“你步子偏太大了。”郭鴻申定定地看著郭盛放,把壺交給他,“你交代打的壺好了,帶走,回你的日子去。”

郭盛放又找柳小顏幫忙,柳小顏笑:“鴻申叔面前,現在你的話比我的話好使。”提到學打銅壺,柳小顏追問他,是不是真想好了。

“不用想。”

柳小顏勸了。從建舊時光手表廠到恢復榕影水色,她沒勸過。她發現自己的勸其實是確認,想確認他是不是真要選擇另一種日子。

對柳小顏的勸,郭盛放沒說什么。

事后,郭盛放置辦了成套的打銅工具,搬到郭鴻申家,打開手機,對照著視頻,叮叮當當打起來。郭鴻申繞著轉圈:“這樣學打銅壺?這樣能打銅壺?”

“也是沒法。”郭盛放搖搖頭。

郭鴻申顧自一日三餐,沏茶喝茶聽潮劇,任郭盛放折騰。第五天,郭盛放幫郭鴻申安排好早點,再次打開視頻時,郭鴻申搶過錘子:“亂來,銅壺是這樣打的?”他想確定郭盛放是不是真想學,打銅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郭盛放確認真想學,也承認不會以此為日子,想打成一只銅壺,以此為引,做別的事情。那一天,兩人從清晨深談至黃昏。晚霞鋪滿院角的五角梅時,郭盛放跑出門,置辦拜師禮。

退火,敲打,郭盛放沉進去,柳小顏默默看著他忙碌。他在撿拾以往的日子,但不是為她。終于對自己承認了這個,柳小顏丟失了某種若有若無的期待,又像卸下了什么,失落中帶著安慰。

父親真的跟自己回榕城了。直至飛機落地,郭盛放還有些恍惚。他跑去G城,和父親郭繼山深談了兩夜,最終父親問:“你覺得這事能成?”郭盛放搖頭,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想成什么。父親沏了一巡茶,喝完,讓他訂機票。除每年祭祖,父親幾乎沒回過榕城,這次竟跟郭盛放回去,郭盛捷認定,父親親自出手了,為的是讓大哥收拾手頭的事,盡快回到博信,盡快正常。

按郭繼山的意思,先不回家,直接去打銅街的老店。堂姑丈一杯茶端在手里,木著,沒反應過來。郭繼山端了杯茶,笑:“老炒茶吧,茶的成色不錯。”

店沒變,原先的陳設,原來的貨架;店全變了,東西蒙著厚厚的時光,整個店在時光中沉睡。郭繼山繞著貨架,輕撫著落滿灰塵的物件,在角落的架子前立住,東西都在,和當年離開時一樣。他把店交給堂姐夫時,希望保留這個角落,貨賣出一樣補一樣,直至現在,有些貨已不再生產,最后一件就那么留著。

當年,這家店是有點名氣的,跟郭鴻申的店不一樣,不打銅器,但經營的五金產品是最全的,新產品總是最先有的,當時有那么一個共識,其它五金店找不到的東西,就到郭繼山的店去翻。郭繼山常坐在店門邊,以便看清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第一時發現潛在顧客,并將顧客引進店。他可以從人的眼睛、表情、步子、體態讀出他們有沒有需求,甚至可以讓閑逛者意識到需要東西。他的微笑、他的語調、他的周全、他對產品的熟悉,總讓進店的顧客成為回頭客,只要他們有需要,想起的會是郭繼山的店。

店里另一股春風是郭盛放的母親肖立秋,她永遠備著茶,溫醇有味的炒茶,一張竹椅,幾句暖心的話,讓人覺著不是來買東西,是到老友處串門、閑坐,五金店很雜亂,她卻把雜亂收拾出另一番樣子,好像那亂是有深意的,還干凈,處處讓人感覺用心,這種用心成了某種信任感。

“店還開著?”郭繼山問堂姐夫,答案他早明了,問這一句似乎是為了確認什么。

“沒什么店不店的,守個地方過日子。”堂姐夫給郭繼山端茶,“別的地方不想呆。”

有人進店,是肖立秋,郭盛放把她接來了。

郭繼山扯扯肖立秋的胳膊,兩人并肩立到角落貨架前,往事翻涌。第一次到這家店時,肖立秋那么小,跑起來跌跌撞撞,外婆帶她到這里買東西,碰到長她幾歲的郭繼山,正耍著一個圓圓的螺母。肖立秋蹲下身,瞪大眼睛,半天不動。從那以后,每每到外婆家,肖立秋都央外婆帶她來,郭繼山總是在,兩人耍著店里的玩意兒,這店成了兩個小孩的樂園。

店也是郭盛放小時的樂園,那時郭繼山和肖立秋已經接手店面,郭盛放呆在雜七雜八的東西中,大半天不吵不鬧。后來,多了柳小顏,郭盛放拉著她,小大人般,提醒她不要碰觸硬而鋒利的五金用品。再后來,郭繼山和肖立秋離開榕城,把五金店開到陌生的城市,店由郭盛放的堂姑丈接手。

這家店是過往,是日子,是人世的一部分,此刻,郭繼山和肖立秋重新翻揀出那點點滴滴,以更清晰地確認自己。

這次,郭盛放表示要重開這家店,讓整條打銅街重開。郭繼山點點頭,表示想法很好,又搖搖頭,直接說不可能,打銅街沒落了,日子里沒落了的東西,沒法打撈。肖立秋卻相信,她覺得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人想怎么過,總能想法朝想要的方向去。

兩天后,郭盛放送父親回G城,自己回博信,讓郭盛捷召集股東。

“打銅街老師傅手打的銅壺,”郭盛放托著銅壺,展示,“獨一無二的美,現在的人追求這種美。”

銅壺在股東們手中傳遞,無一例外的,被質樸到極致又講究到極致的美震撼。郭盛放抓住這氛圍、這情緒,開始講述打銅街,用榕城人郭盛放的口氣講,也用博信董事長的口氣講。他敘說打銅街久遠的歷史,曾經輝煌的過往,厚重的底氣,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背景,打銅街重新煥活,主營銅器,特別是手工打制銅品,這樣一條街很有特色,加上榕影水色,加上榕城那些斑斕的故事,榕城會成為充滿風情的小城,有成為旅游熱點的特質……

這些,跟郭盛放心里某些東西扭著,他講得很拗口,甚至自我反感,但他繼續講:“當然,這樣的項目短時期內不會有大利,但和榕影水色類似,影響是無形的,也是長遠的,投資也不算大,可以成為博信的特色項目,現在到處在挖文化,激活古城,博信走這一步,是某種呼應,某種努力,會成為最好的宣傳……”

郭盛放沏著茶,和蘇柳安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蘇柳安問了幾次,把他喊到這有什么事,郭盛放都岔開話題,只讓蘇柳安看他家這老店,生意差不多停了,可樣子還在,現在堂姑丈開店跟生意無關了,就是個念想,是他的日子,丟了店就丟了日子。

郭鴻申進門時,蘇柳安猛地立起,半偏開身,半掉開目光。郭鴻申頓在門邊,瞪住郭盛放,用表情質問:“什么意思?”

“我專門把兩位叔約來的。”郭盛放拉住轉身的郭鴻申,“有事求你們。”

兩人別扭著,郭盛放呵呵笑:“兩個叔倒成了小孩,喝杯茶總賞臉吧。”郭盛放帶了老炒茶,多年的光陰賦予茶特有的香醇綿軟,他知道,兩個老人都喜這茶。

茶入口,兩個老人的臉色稍顯緩和。

“兩個叔喝茶的口味一樣。”郭盛放笑。他想提醒兩位老人,他們曾經那樣同頻同調,連日子也是在一起的。

兩人十來歲時就成師兄弟了,蘇柳安由一個親戚搭線,拜郭鴻申的父親郭仕民為師,學打銅器。蘇柳安父親早逝,母親盼他學門手藝,好養活日子,原本不收外徒的郭仕民收下了他。蘇柳安進門那刻起,郭鴻申拉住了他,雖只長一歲,但在他面前,郭鴻申一副大哥樣。兩人同吃同住同學藝,過同樣的日子。

“這銅獅絕美。”郭盛放抱出一個木匣,打開,郭鴻申和蘇柳安同時傾身向前,以同樣的姿勢定住。是那對銅獅,當年郭鴻申和蘇柳安學了六年手藝后,郭仕民讓他們各打一件東西,展展本領。兩人商量了幾天,告訴郭仕民,他們要各打各的,也要湊成一對。半年后,兩人捧出一對銅獅子,說照石獅橋的獅子打的,按自己的想法改了一點,精致藏在拙中,憨氣中帶著靈氣,兩只獅子粗看差不多,細看完全不一樣,兩個孩子的性情在各自的獅子里。郭仕民看著兩個孩子,點了點頭,“可以出師了。”

那對銅獅子被郭仕民收起來,不少有錢人想買,他不肯,說是兩個孩子的根基,要傳下去。后來,郭仕民病重,臥床近年,求了無數醫生,家底漸漸掏光,郭鴻申和蘇柳安偷偷賣了銅獅,任郭仕民怎么罵也不肯說賣給誰。當時,銅獅很快被轉手,聽說賣到外地去了。郭盛放竟能把它們找回,沖這份心,郭鴻申和蘇柳安沒法對他冷臉。

“這銅獅子一直是一對的。”郭盛放看著兩個老人。

兩人各自低頭啜茶,似乎沒聽見郭盛放的話,事實上,兩人的回憶已經紛紛揚揚。

一起學打銅的時光,干活之余的玩鬧,青少年時彼此的陪伴,每個日子都質地堅實,每幀回憶都汁液豐富。那些歲月啊。

郭仕民去世后,郭鴻申和蘇柳安撐起銅器店。開始是兩人一起守店,一起打銅器,后來蘇柳安常往外跑,說是找顧客談生意,真的拉來不少顧客和生意。跑得愈多,蘇柳安愈坐不住,漸漸地,不單拉來顧客,還帶回其它五金產品,郭鴻申黑臉,怪蘇柳安把不相干的東西往店里帶。蘇柳安費了很大力氣,話才出口,說打銅店路子太窄,郭鴻申當即扔下手中的錘子。

那天晚上,郭鴻申和蘇柳安第一次坐下,敞開談,關于兩人的分歧,關于店的經營方向。蘇柳安咬咬牙,繼續出口,指出手打銅器要過時了,店再這么下去會很難。郭鴻申揚高聲調截住他,只是吼,講不出別的話,他覺得蘇柳安的心變了,講什么都沒用。蘇柳安繼續講,現下店還算成,但有些東西往前跑了,無聲無息的,等有一天發現,那些東西早遠了,這不是哪個人的事,是日子這樣,得多找條道。郭鴻申用兩個字回應蘇柳安:放屁。

“多條道,沒什么不好。”蘇柳安說。他的意思,銅器店兼賣五金,甚至可以以五金養銅器,郭鴻申喜歡打銅,只管安心打。

“銅器用不著什么來養。”郭鴻申相信手藝,手藝傍身,就是最好的養,他凝視著雙手,在自己身上,他一向安心。但他不跟蘇柳安多說什么,知道蘇柳安的心飛了,人留不住的。

那天后,郭鴻申和蘇柳安再沒有真正坐到一起,蘇柳安自己開了家五金店,郭鴻申仍守著銅器店。蘇柳安的五金店旺過一段,后來打銅街蕭條,他收了五金店,轉做別的生意,至今他做過的生意沒法一一講清,每筆生意都掙得還成。郭鴻申自始至終在打銅,日復一日,直到最后關了打銅店。

撫著那對銅獅子,蘇柳安神情變了,師傅教的手藝未忘過,他當年何嘗愿意那樣?“打銅的日子沒了,沒法的。”他哽咽著,像自語像傾訴。蘇柳安的兒子透露,蘇柳安有個雜物間,閑了就在里面敲敲打打,他趁蘇柳安不在家,向郭盛放打開一個木柜,里面擺滿銅壺,大大小小,各種各樣,是蘇柳安這么多年打出來的,兒女們就當是養花、看電視之類的愛好。

“兩位阿叔看看。”郭盛放展開一幅畫,是一套工夫茶具,式樣簡單,像平平無奇的日子,但愈看愈有味。郭盛放讓畫一套茶具,蘇尋眉畫了這個。看到那一刻,郭盛放輕嘆一聲,正是他想要的。

郭盛放請郭鴻申和蘇柳安聯手,打制這套茶具,現在他們都有閑。兩個老人沒出聲,但郭盛放捕捉到他們眉眼的亮色。

當天晚上,郭鴻申的鋪子亮了,叮叮當當,事隔那么多年之后,郭鴻申和蘇柳安再次聚在一起。郭盛放把這當作打銅街另一個開始,最純粹的銅器重新開張,他之前讓郭鴻申打銅壺不算,他拜郭鴻申為師學打銅器也不算。

蘇尋眉來電話,郭盛放舉著手機,讓她聽打銅聲,說:“打銅街的魂還在。”

那天,郭盛放的銅壺終于打出粗粗的形狀——此時他還想不到,后面會打壞那么多只壺,會一次次卡在焊壺嘴那節——生出莫名的信心,自認稍當得起郭鴻申的徒弟了,有些話也能跟師傅開口了。趁郭鴻申贊他帶的茶好,他提到蘇喜海,問能不能讓蘇喜海回來。郭鴻申茶杯一頓,頓出很響的聲音,他一向極愛惜茶具的。

“你也不算我什么徒弟。”郭鴻申起身,離開前加了一句,“我這輩子沒什么徒弟。”

“喜海是我最好的徒弟。”這是郭鴻申多年前的話,對很多人講過,甚至對父親的遺像說過,他讓父親放心,祖宗的好手藝不會丟。他把蘇喜海打制的銅壺供在父親遺像前,整張銅片打制的,壺身扁扁,壺嘴彎彎長長,有種怪異的美。當時蘇喜海學打銅器的時間并不長。

蘇喜海離開很久以后,郭鴻申仍無法相信他走了,無法相信他放棄了這一行,放棄學了好些年的手藝。蘇喜海開了家小食店,炒飯炒粿條炒米粉炒面條,生意很像樣,特別是炒粿條,成了招牌。離開銅器店三個月后,蘇喜海提了炒粿條,去找郭鴻申。他想跟師傅好好聊聊,當初離開時,他想解釋什么,師傅不聽。蘇喜海打開飯盒,炒粿條很香,郭鴻申垂著眼皮垂著目光。蘇喜海開口,郭鴻申起身。蘇喜海仍然無法解釋。在后來長長歲月里,這糾結成蘇喜海一塊心病。

多年后,蘇喜海對著郭盛放解釋,講了那個影響他日子的晚上。平常的晚上,蘇喜海從打銅鋪回家,給妻子帶了姜薯湯,像平常一樣,妻子吃著姜薯湯,告訴他一個不平常的消息:她懷孕了。

在蘇喜海跳起來之前,妻子另一句話出口:“別打銅了,做點別的。”妻子不是商量,是決定,他們有孩了,日子得有底氣,打銅沒法供養他們的日子。妻子想好了,開小食店,她娘家有手藝,她母親過兩天就到,親自教。

“我不點頭,媳婦就留不住。”多年后,蘇喜海對郭盛放嘆氣。

“那現在呢,現在回去打銅?”郭盛放追問。

蘇喜海干脆地搖了頭,眉眼那抹落寞卻很明顯。郭盛放沒再提這話題,喝了幾巡茶后離開。第二天再去,帶了他讓郭鴻申打的那只壺:“鴻申叔打出了他想要的壺,你該知道,你師祖郭仕民離世前,鴻申叔一直想打只好壺。”

蘇喜海捧過那只壺,凝神。

“喜海兄也想過打只好壺吧?”

蘇喜海始終沒開口,直到郭盛放要走,蘇喜海讓他等一等。

“我前年打的。”蘇喜海進里間抱了個木盒。盒里一個銅蓋碗,大海碗,加了蓋子,配了托盤和勺子。蘇喜海說,他很想用這蓋碗為郭鴻申盛一碗炒粿條。

和郭盛放談至深夜,蘇喜海給了實話,他放不下,愛聽那叮叮當當,著迷于銅塊變成銅器的過程,撫著打成的器具,無比心安,打銅才是他的日子,多年前離開時糊里糊涂的,這些東西在歲月中越來越清晰。但大兒子快上大學了,小女兒妻子要送好點的學校,他現在該握的是鍋鏟。蘇喜海迷惑了,他突然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的日子。

郭盛放深深松口氣,又深深嘆口氣,若是這樣倒簡單了,但就是這樣的簡單,有人得用日子去換。

“如果拿錘子比拿鍋鏟掙得多呢?”郭盛放問。沒等蘇喜海答,他告訴蘇喜海,只管打銅,別的不用操心。

事后,郭盛放找蘇喜海的妻子深聊。最終,蘇喜海的妻子給了話:“你是大老板,有你撐著,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家這位遇貴人了。”

當時,郭盛放告訴她,她家的喜喜小炒店可能還得開。蘇喜海的妻子沒聽明白,郭盛放也不多說,此時,他一些想法還沒有真正清晰,有些事情不敢說死。

看見郭盛放身后的蘇喜海,郭鴻申杯子一歪,茶水燙得手指一顫,他背過臉去。蘇喜海喊了聲師傅,湊上前,捧著那套蓋碗。郭鴻申要離開的步子頓住,朝蓋碗伸出手,很快又縮回去。

“師傅,謝師禮。”蘇喜海舉了舉蓋碗。

郭鴻申沒動,蘇喜海把蓋碗放在桌上,拿起郭鴻申的錘子。

當郭鴻申和蘇喜海頭湊頭,研究那個蓋碗,那些遙遠的歲月似乎回來了。那些年,在郭鴻申店里,蘇喜海經常看到郭盛放,順著打銅街從門前瘋跑過去,而郭盛放看見蘇喜海湊在郭鴻申身邊,默默揮著錘子,師徒成了一幅奇特的畫面。蘇喜海有靈性,可他喜歡走神,一不小心就呆成一樁木頭,不知道想些什么。郭鴻申大聲罵,蘇喜海被罵醒,抓抓頭,錘子繼續揮起來。晚上,蘇喜海經常出門,買無米粿買腸粉買甜湯買煎餃,郭鴻申讓買的,那時郭盛放覺得郭鴻申饞。蘇喜海成家后,郭鴻申很少再吃夜宵。后來蘇喜海談起,說夜宵多被他吃了,郭鴻申想吃是找由頭,總象征性吃一點,就顧自喝茶。蘇喜海嘆年輕不懂,懂得時已傷了師傅,說:“怪得很,人世很多事過后再看,就看出不一樣的東西。”

確定了,蘇喜海會回來,郭鴻申風平浪靜,但郭盛放看得出,他五官舒展了。當年,師弟蘇柳安離開,后徒弟蘇喜海離開,宿命般的憂傷從此籠罩了郭鴻申。持續了長長的歲月,這憂傷會慢慢散去嗎?

所有的店都活,打銅街才有活的可能。按這個思路,郭盛放有了方向。一家一家上門,愿重新開店的最好,不愿的,郭盛放或租或買,不愿出租或賣又沒能力重開的,郭盛放修復店面。事情在柳明凡家卡殼,他家的店不出租不賣,沒法重開,也不讓修。

店破舊不堪,雜亂無章。打銅街上有這樣一家店,郭盛放胸口扭著一個結。

“盛放兄,沒法,爺爺不讓碰。”柳明凡給郭盛放端茶,按他的意思,郭盛放肯免費修,再好不過,如果重修好,讓老婆賣點日常雜貨,賺多賺少都成,反正老婆沒事干。

“可以修舊如舊,恢復原先的樣子。”郭盛放強調。

柳明凡跟爺爺柳再平講過,柳再平只一句話:“不許碰那家店。”他告訴柳明凡,要敢把店弄成雜貨店,就打斷柳明凡的腿。

“爺爺出入得坐輪椅,還要打斷我的腿,那破店像金子做的。”柳明凡聳聳肩。

自柳再平二十歲前修過一次后,那家店再沒動過,郭盛放覺得該跟柳再平談談,很明顯,柳明凡沒有真正弄明白爺爺。

跟柳再平喝了兩天茶,郭盛放聽到了那個不算故事的故事。

十幾歲學打銅,二十歲時柳再平父親去世,他接手父親的打銅店。他手藝跟郭鴻申齊名,郭鴻申擅長打壺,他擅長打葫蘆。葫蘆冷門,他偏偏打出了名氣,甚至盛傳他打的葫蘆避邪很靈。二十三歲時,親戚給柳再平介紹了對象,父親去世已三年,可以辦喜事了。見了那對象,女方很滿意,柳再平覺得還成,打算交換生辰八字時,柳再平遇見了一個女孩。

女孩隨母親到榕城做客,姑媽帶出來逛,去了柳再平的店,她母親想買個銅葫蘆掛在客廳。女孩進門那一瞬,柳再平手里的錘子安靜了。整個過程,他任女孩子的母親和姑媽挑挑揀揀,對她們的問話似答非答,失掉的魂繞著女孩轉。女孩凝視著他打制的銅葫蘆,大的小的,精致的笨拙的,入了迷,那一瞬,柳再平有了個想法。

女孩跟著姑媽和母親前腳離開,柳再平后腳就出了門,直奔差點交換生辰八字的對象家,向人家的父母深深鞠躬,賠禮,說不換生辰八字了,他另有打算。被那家人罵出門時,他滿臉笑意。

很快,柳再平借問到女孩姑媽的住址,跑過去找。柳再平談對象又甩掉對象的事傳得更快,女孩的姑媽不搭理柳再平。

沒人知道柳再平怎么用心用力的,反正幾個月后,女孩的姑媽給了女孩的名字:劉如雅,并把劉如雅喊到榕城,跟柳再平見面。

見到劉如雅,柳再平捧出一個小巧精致的銅葫蘆,紅著臉,舌頭打著結,說葫蘆像劉如雅。劉如雅弄不懂這話,但她喜歡銅葫蘆。

“我們成家后,兩個人一起打銅。”至今談起,柳再平臉上仍有光芒。劉如雅竟喜歡打銅,跟柳再平學手藝。她坐在店里一角,輕敲著銅器,有客人來就抬起臉,微微笑著點點頭。她主要打銅碗銅杯子,手藝極精細,名氣竟不比柳再平小。

“如雅走了,店我給她守著,給我們兩個守著,想一直守的……”

從柳再平家出來,郭盛放往打銅街去,立在街中,良久,微閉上眼,一切在變幻,漸成他跟蘇尋眉描述過的樣子,恢復過去打銅街那些店面,按原先的感覺重修,還得有些別的東西。蘇尋眉替他描述:打造得更有質感,添入現代氣息。

去S城找柳澤齊的路上,蘇尋眉一直在看資料。郭盛放瞄了一下,投資的、城市建設的、藝術品的、店面經營的……很雜,他很疑惑。蘇尋眉愛研究,很專注,抓住一個領域或話題,就盡力究,用她自己的話說,挖深挖實。他問蘇尋眉研究什么,蘇尋眉反問:“不是要去見柳澤齊他們?”

“沒錯,所以……”

“研究怎么說服他們。”蘇尋眉很認真。她沒想到郭盛放會想找柳澤齊,柳澤齊也是一個打銅人,而且手藝非常精湛。柳澤齊在青年時期,曾經追求過蘇尋眉。他離開榕城很多年了,更要緊的是在外面走得不錯。

其實,郭盛放有這想法還是因為蘇尋眉。兩人深談時,郭盛放談到榕城,談到過往,人陷進去,他第一次清晰地詢問蘇尋眉,榕城在她人世中算什么?蘇尋眉也很清晰,說榕城是她人世的一部分。

“不過,我不會揪著這部分,還是那句話,過往帶著,人朝前。”蘇尋眉很干脆。郭盛放挺羨慕她這份干脆,過得清晰明朗。

郭盛放突然意識到,他總扯著過往,扯著人往回看,或許該換換思路。那一瞬間,他想到那些早早往前走的人,想到讓他們回榕城,拉著榕城朝前。

找郭鴻申、蘇柳安他們這些老人,郭盛放會想邀柳小顏一起。找柳澤齊他們,郭盛放第一個想到的是蘇尋眉。

看到柳澤齊的工藝品店,郭盛放覺得他還在行內,多了幾分希望。琳瑯滿目的工藝品中,郭盛放被吸引在一些銅制品上:荷葉狀香熏盤、貝殼狀的糖果盤、雙耳銅盆、銅花瓶、銅茶具……

“這些應該是手工的。”郭盛放托起一朵半綻的銅荷花。

“這些不賣。”柳澤齊說。

“我只欣賞——”郭盛放微笑。

聽郭盛放講了半天,柳澤齊一巡一巡沏茶,沒插話。郭盛放終于停了話,看著柳澤齊。柳澤齊沉默,不知多久,告訴郭盛放,柜上那些銅器是他打的,這些年的閑暇時間都在上面了。他目光飄飄的,聲音悠悠的。

郭盛放等著他接下去的話,柳澤齊卻斂了目光,像突然回過神,說他的生活在這里。

“也可以分一部分在那邊的。”郭盛放說。

這是蘇尋眉的建議,她認為,一下子讓人完全回來不可能,可以讓人先回一部分,回一部分就算有個點,有了回來的理由,有了牽掛,也就有了可能。

柳澤齊眼里有東西一動,很快垂下眼皮,蓋住那點波動,他很快晃晃頭。當年出來那一刻,就回不去了,他根都拔了,什么都沒留。

郭盛放講最實際的,柳澤齊可以在打銅街設個分店,找個打銅師傅鎮店——以柳澤齊的能力,完全沒問題——打銅是某種情懷,某種生活方式,甚至是宣傳,主營銅器銷售。郭盛放思路打開了:可以收打銅街老藝人的東西,他們有好手藝有好貨,柳澤齊有銷售渠道……

蘇尋眉補充,就用柳澤齊家的老店,郭盛放幫忙打造,老店位置好,空間夠大,打造成帶藝術氣息的店。前期的運轉資金博信公司也可先投,算博信入股——當然,柳澤齊可以隨時收回股份。

柳澤齊若有所思。郭盛放接過茶壺,換了從榕城帶的茶葉,沏茶,喝茶,再沒聊原先的話題,他突然生出某種信心。

像想趁著一口氣,他和蘇尋眉午飯沒吃,直奔蘇鵬處。蘇鵬離柳澤齊只十幾公里。蘇鵬是蘇柳安唯一的,也最得意的弟子,很早就自立門戶,也很早放掉了手藝,和老婆倒賣服裝,越倒越大,服裝店開到S城,到S城不到兩年,就收了服裝店,轉做別的生意,據他自己講,他做過的生意一雙手數不過來,最終,開了鵬達投資公司。

“你跑來就開這玩笑?”蘇鵬不知怎么反應,郭盛放講的,不在他的思維范圍內。

郭盛放繼續講,講打銅街,講那些晨昏。

蘇鵬似乎終于反應過來,說過去他早丟掉了,不會往回看。

“是看看過去,往未來走,有過去作底,以后更穩。”郭盛放說,話一出口,自我感覺有點造作,但藏著他最深的想法。

蘇鵬沏茶。

郭盛放往實了說,蘇鵬投資打銅街有用的,在他投資的那么多項目中,這算個特別項目,算一種暖意,一種情懷。郭盛放很直白,很多人錢賺多了會回轉身,關注些情意性的東西,這是心理需要。他直視蘇鵬——蘇鵬他了解,是可以直話直說的。

“這投資不大,和你投的其它項目沒有可比性。”蘇尋眉分析,“當然,獲利也薄,短時期內甚至不會獲利,不過這是長遠的。”她談到當下政府對傳統手藝的重視與扶持,這可以算對政府的某種響應,這種響應對從商有好處,商政從來沒法分開的。她做了個比喻,這種投資像孕育生命,漫長,但某天會有欣喜,在他的生意生涯上會是個閃光點。

這是蘇尋眉?郭盛放看著她,生意場上,談項目中,她從不“感情用事”,從不用這樣“模糊”的語言,在她看來,這不專業。他突然發現,和她夫妻十幾年,他并未真正了解她。

直到郭盛放和蘇尋眉離開,蘇鵬都沒明確的回應,只讓他們多來走動,說看到他們是真的高興,很久沒跟以前的朋友聚了。

“這只是開頭。”郭盛放自言自語般地說。

“有開頭事情就開始了。”蘇尋眉說。

兩人都明白,柳澤齊和蘇鵬回去,不單是開店、投資,他們能帶回的最珍貴的,是他們回去的意義。他們身上,有榕城人看得到的未來。

十一

退火,敲打,再退火,再敲打,郭盛放跟著郭鴻申,一點一點學。郭鴻申的意思,從簡單的銅盆開始,郭盛放不愿意,他對銅茶壺情有獨鐘,想打好一個銅壺,然后打茶碗、茶杯、茶盤,配全成套的工夫茶具,他已經想象了這套銅制茶具的樣子,想象它們置于天井邊的木茶桌上,半隱在藤蔓的影子里,是怎樣一幅畫。此時,郭鴻申絕想不到,后來郭盛放會讓他和蘇柳安再次聯手,打制一套工夫茶具。

“不能輕不能重,一個痕一個痕敲,每個痕都久久留在壺上的。”郭鴻申示范著,自語般地授藝,“怎么輕怎么重,說不清的,要自個把握,摸銅的感覺,聽銅的聲音,看銅的樣子,敲吧,敲夠錘點了,就明白了,這就是手藝,手藝是活的,用了心手藝就會長。”

不能輕不能重……郭盛放感受著,努力想找到跟銅溝通的路徑。看他的樣子,郭鴻申微頷首感嘆,想不到還會收到新徒弟。

“我更沒想到,又坐這里拿錘子,越活越回去了。”蘇喜海搖頭。

郭鴻申手指敲了下蘇喜海的腦門,好像蘇喜海仍是多年前的后生仔:“不情愿?我這屋能讓你進門,不錯了。”

“我這手還是拿錘子自在些,拿鍋鏟總不對勁。”蘇喜海半是正經半是開玩笑。

郭鴻申一邊教郭盛放,一邊打制之前的壺樣。這些年,他心里想了無數新壺樣,說要在入土前一個一個打出來。他偶爾放下錘子,踱到蘇喜海身邊,有時指點不停,有時看半天不出聲,蘇喜海說師傅還是啰嗦點好,老那么不出聲。他沒底,年輕時跟郭鴻申學藝時留下的毛病。蘇喜海回到郭鴻申的老店,按郭盛放安排的,只管打銅,照他自己的意思打。

三把錘子同時起落,如同特別的和聲,簡單中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每每此時,這老店就特別熱鬧,又特別安靜。

后來,蘇鴻申和蘇柳安重新聯手,打制郭盛放那套工夫茶具時,熱鬧又安靜的店,一家一家地湊起來。郭盛放找到近十個打銅老藝人,又找了十來個像蘇喜海這樣,正值壯年的藝人,多是老藝人的徒弟,還湊了三十幾個年輕人,新加入打銅行業,拜師學藝。

似乎穿越了時光,重新回到屬于打銅街的歲月,讓人恍恍惚惚,可時間又像是重構的,過往的歲月追回時是碎片,重新拼接組合,加了很多新東西。新東西還有些模糊,讓人不確定,不過足夠吸引人,郭盛放揪緊那些模糊的不確定,想從里面找出明晰的、確定的東西。

像準時上工下工的學徒,郭盛放踏著夕陽回家,夕陽閃爍著薄薄的香檳色,如同一層輕盈的喜意。今天那張銅片又打壞了,但他還是有種莫名的滿足,這滿足極簡單,又極難捉摸。在博信當董事長那么些年,他避過一個又一個的坑,打游戲般掃除一個又一個障礙,和多少生意同行交手,勝利的激情、拼搏的沖勁,蓬勃得幾近打雞血。在這里,不管做成了什么,邁過了什么,挽回了什么,沒有那種怦怦發跳的興奮,有的只是久違的踏實和喜悅,淡淡的,又很濃稠。

郭盛捷立在不遠處榕樹下,揮著手,他在等郭盛放。

看著近前來的郭盛放,郭盛捷到嘴邊的話卡在喉里。大哥很陌生,在博信那些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大哥。郭盛放立到他身邊,兄弟一起看著打銅街,孩提時,他們無數次在這街上追逐嬉戲。

“這不是以前的打銅街。”郭盛捷話出口了。他說以前的打銅街是自然生長成的,天時地利人和,街就那么聚起來,輝煌是有理由的,沒落也是有理由的。現在這樣,成不了多旺的商業街,有點四不像,還得花大力氣培植,活的可能性……

“為什么不能培植?”郭盛放說。

“現在的你充滿理想主義。”郭盛捷搖搖頭。

“我當作是夸獎。”

郭盛放拉郭盛捷去吃云吞:“燕珊嬸家的云吞可以解憂。”

一顆云吞入嘴,郭盛捷要開口,郭盛放問怎樣,郭盛捷又吃一顆,喝了勺湯,點點頭,確實不錯。郭盛放無奈,說連美味也要別人提醒,郭盛捷終于找回話題,問郭盛放什么時候回博信,問他知不知道離開多久了。

確實離開很久了,久到郭盛放對博信有點模糊,甚至有說不清的隔膜感。這一刻,他很驚奇,過去那么些年,博信是他生活中分量最大的部分,沒想到,有一天可以淡到這種程度。

郭盛捷繼續把郭盛放拉回現實,這打銅街算個項目吧,有沒有辦法長久經營不確定,有沒有可行性也是未知數,不可能一直投資。

郭盛放沒接話,但回家后,問題更清晰地擺在面前,蘇尋眉在算賬目。請回的打銅手藝人要補貼,按月發,每打制一件銅器得另外補貼,學手藝的年輕人要發工資,還不算建設、宣傳等各種費用,一旦公司斷掉投資,打銅街會沉下去,再難抬頭。郭盛捷回榕城是個信號,雖然他沒多說什么,但蘇尋眉清楚,他在公司里頂著怎么樣的壓力。

十二

暖色的燈光,暖色的銅,郭盛放在暖色里,人的線條柔和了,叮叮當當的聲音化成透明的球狀物,閃爍著暖色的光,輕盈地在郭盛放周圍飄飛,把他籠在虛幻的浪漫里。郭鴻申和蘇喜海回去了,郭盛放一個人在敲打,蘇尋眉拉把竹椅坐在門檻邊,也融在暖色的光影里。叮叮當當很久,郭盛放才看見蘇尋眉,微微一笑,想說什么,蘇尋眉示意直播還開著。郭盛放直了直腰背,對著鏡頭說今天就干到這。關了直播,隨蘇尋眉出門。

天冷,郭盛放想找姜薯湯,他跟蘇尋眉回憶小時冬夜那碗姜薯湯,清甜軟糯,奢侈時加兩個鴿子蛋,便想象不出日子更美的味道了。暖甜了那個冬夜,暖甜了冬天,記憶也成了暖甜的。

賣姜薯湯的攤子不在了,走透打銅街,煎無米粿沒有,面湯沒有,腸粉沒有,砂鍋粥也沒有,小吃原是打銅街除銅器外另一個招牌,現在大多搬走或撤攤了,這街夜里沒生意。兩人往城南去找,郭盛放胸口梗著,打銅街缺了太多東西——不,是失去。

失去就找回來。這念頭幾近豪言壯語,本該有雞湯般的激勵作用,可他卻想起舊時光手表廠。當時,舊時光手表廠招的多是榕城人,可榕城人不住榕城,特別是年輕人,工作在手表廠,人住在新區,他們不怕多走一段路,但凡有點能力的,寧愿多花錢買房或租房。后,出了個規定,員工凡住在榕城的,每月發一筆補貼,補貼就叫舊時光。看到補貼名目,蘇尋眉有點蒙,說郭盛放太任性。郭盛放再次提他的愿景,恢復手表廠,實際想恢復的是榕城曾經的蓬勃,恢復在蓬勃中生長的日子。這愿景離現實似乎很遠,但他總是講,講得有點含糊有點凌亂,卻清晰地動了感情。

雖有補貼,仍難以抵擋新城區的誘惑,搬回榕城的員工不多。那段時間,郭盛放起了深深的無力感,有些東西怎么扯都扯不回。現在,這無力感再次涌來,浪一般沖擊著他。

“打銅街不單是打銅,主要是一條街。”蘇尋眉看著郭盛放,她明白他的沮喪。她提醒,打銅店可以重開,手藝人可以回來,別的也一樣。

打銅街主要是一條街,首先是一條街。郭盛放腦里有什么東西光亮了,街是整體,是某種氛圍,是日子的一部分,身體內有什么東西在竄,他需要什么行動表達一下。他突然意識到,蘇尋眉這次回來沒提回博信,有意無意地隨在他身邊,參與一切。她沒明晰地提想做什么,要支持什么,只是呆在這,進入所有的事情里,自然而然地。

人們無數次追問郭盛放,想要一個理由。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回小城,搞些怪里怪氣的事,沒個“正常”的理由,似乎讓人不安心。郭盛放不說,日子很多時候沒有理由的,生活是過的,沒法講。事實上,他也說不清,他有無數理由,又沒有任何理由。追問多了,郭盛放就有些恍神,會下意識問自己,想找出某種“理由”。

他在城內四下走,緩緩走,似乎在尋找那個“理由”。入眼是榕城的樣子,聞榕城的味道,聽榕城的聲音,城在郭盛放面前醒了,伸出巨大的手,無形但柔暖,撫著郭盛放,開始跟他聊,把他的恍惚和迷惑一點點抹去,像抹去灰色的煙塵。郭盛放的想象把榕城擬人化,它會是個老者吧?聲音一會兒渾厚滄桑,一會兒又朗朗地底氣十足。

郭盛放繼續走,順彎彎繞繞的小河,走過小橋,經過榕樹,穿過石巷,到了打銅街。現在的榕城帶著困倦的安靜,它要睡去了嗎?就算睡去了,城也在,從那么遙遠的時光,一路而來,飄搖過,零落過,但沒有消失。

現在,自己走在屬于自己的歷史里。郭盛放猛地立住,咀嚼著這句話。這一刻,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放下了一些東西,也更認定了某些東西。

十三

清晨,出門,郭盛放撐起手機支架,直播。像跟鄰居打招呼,他對著鏡頭絮叨:“現在去打銅街,天氣不錯,晨風有點涼,很舒爽,風肯定是城外北河吹來的,榕樹上小鳥很熱鬧,都聽一聽,又亮又精神,聽一聽,會覺得日子很好,一切都很好。”鏡頭對著石板街,對著街兩邊的舊屋,對著城中的小河,對著河上的橋,對著橋邊的古榕。郭盛捷躲著他的鏡頭,驚慌失措地絆著步子。

早點攤面前,郭盛放高舉手機:“這是白粥,潮汕最好的白粥,不用電鍋,慢火一點點熬熟,米香都熬出來了,配咸菜、黃豆煮菜脯、蛋包小蔥瘦肉、咸燜黑豆、海硯肉、煮豆干、涼拌海帶、鹽漬烏欖、油條……”細細介紹完,選好一張桌,支住手機,點了兩碗白粥,幾碟小菜,對著鏡頭吃,邊講小菜的制作方法、味道。郭盛捷閃在一側。

這樣一頓早餐,悠閑、簡單又不失講究,在榕城才能品出這早點的味,就像有些服裝要配環境才有氛圍。有了這早點,榕城的早晨才完整。關于早點,有很多故事,郭盛放選了一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述說,如同述說陳年往事,充滿理不清的意緒。

那些屬于打銅街的時光中,早點攤一開,打銅街的錘打聲就響了,街醒了,故事也開始演繹了,平淡的、激烈的、溫暖的、悲傷的、亮色的、暗色的……打銅街最終也成了故事,郭盛放想走進故事里,想讓故事重新醒過來。

這是大哥。郭盛捷喝著粥,提醒自己。自看見郭盛放直播,他就回不過神,面前這個大哥,他從未真正了解。

郭盛放比手勢,讓郭盛捷入個鏡,聊幾句,他不止一次跟郭盛捷談直播,當下最新興的潮流。郭盛捷何嘗不知,博信也開了直播,但會選專門的播主,沒必要自己搞這個。郭盛放搖頭,說郭盛捷年輕輕的,就不好玩了。

直播是幾個月前開始的。那時打銅街在逐步修建,陸陸續續請回打銅藝人,一間間恢復各種店面,關注度漸漸有了,但很慢,且限于榕城和周邊范圍,蘇尋眉擔心會爛尾。有年輕人直播老藝人打銅,直播榕城老牌咸香餅,引了很多關注,打銅街多了不少打卡者。那時,郭盛放剛好拜蘇鴻申為師,便決定直播自己打制銅壺,整個過程,所有細節都播,也直播老藝人打銅器。他發現,可以很假,也可以極度真實,所有的瑣碎都可以展現,不用考慮剪輯與容量,有時甚至愈瑣碎和接地氣愈好,會更打動人。

直播間最終會有那么多人,他們會如此耐心,守著那個一再失敗的銅壺,出乎郭盛放的預料。直播漸漸成了系列:有故事的銅器、有故事的銅器店、有故事的打銅者、有故事的打銅街。

以拍電影的熱情,郭盛放為這些故事列了清單。有故事的銅器包括雙子壺背后的故事、工夫茶成套工具的打制和講究、打制銅榕樹的想法、和榕城的石獅橋相映成輝的銅獅……有故事的銅器店選老店,老店的歷史、輝煌與沒落、特色。有故事的打銅者列了一串名單,各年齡段的打銅藝人,人、銅與人生。有故事的打銅街是一條街的前世今生,一條街的各種面目,打銅街是商業街,更是日子的街,榕城和打銅街是相互成就的……

深夜,郭盛放坐在天井邊花藤下,過著這些故事,蘇尋眉沏了茶,做了點心,說他骨子里的文藝因子全出來了。又笑:“我們這日子也越過越文藝了,月光花下,我添茶你沉思。”

話是玩笑話,卻擊中了郭盛放胸口某個點,兜轉了這么長的路,他似乎突然找到最合適的自己,找到最合拍的日子。

那么多人沖故事而來,特別是郭盛放的故事。他的故事是網友搜索、調查、打聽、編造、猜測湊起來的。開頭幾次失敗,郭盛放印象很深,漸漸地淡了,忘了第幾次失敗,只是一次次重來,一錘一錘敲,一次一次焊壺嘴,像成了某種儀式,成功打制一個銅壺似乎成了執念,這執念也變成蹲守直播間常客的執著,好像這壺成不成預示著某種兆頭。他們守郭盛放這只壺,守打銅街的故事,也開始守榕城的日子。所以,郭盛放盡力地讓榕城的日子進入直播間。

中午,郭盛放放下錘子,起身活動放松,告訴直播間的朋友,中午回家吃,他大姐做了薯粉粿,韭菜餡和厚合菜餡的。他一邊描述著韭菜餡和厚合菜餡的薯粉粿,一邊走出打銅店。日光很旺,好在榕蔭很濃,踩踏著榕蔭間跳動的光斑,有種踩踏時光的錯覺,小河水面上爍著光,石板街行人很少,這時的榕城很安靜。

黃昏反而熱鬧了,孩子奔跑,街上人們或趕回家,或為晚餐添菜,或找點心,郭盛放則找一碗甜湯,紅豆蓮子鴿子蛋,清甜糯香,是對整個下午辛勞的獎賞。

晚上回到打銅店,燈下打銅帶著悠遠的安祥感,晚間的打銅街古意濃郁,溫馨如老電影片斷。

郭盛放想播的是榕城的日子,直播間看到的是他的日子,他的過往與背景被拼湊得很飽滿,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打制一個銅壺,在一條老街直播日子瑣碎,有太多傳奇性、神秘性可以挖。這勢頭讓郭盛捷心慌,他一次次詢問郭盛放,什么時候博信,回歸正常生活。他要郭盛放明確又直接地回答。郭盛放的回答似是而非:“我現在的生活很正常。”

這一天,銅壺要焊壺嘴。失敗了多少次,郭盛放忘了。直播間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等待郭盛放捧出那個壺。情緒似乎醞釀至足夠飽滿了,又似乎徹底放松了,那只一次次重打的銅壺被捧起,還有那只壺嘴,直播間屏住呼吸。

這次又焊壞了。直播間沉默一片,沉默中,郭盛放說:“是火候不夠,焊不上,也是火候太過,焊破了。人重來。”他還許了個沒出口的諾,不單這只壺要打成,還要用一張銅打一只完整的壺。

一邊打磨壺,一邊打磨打銅街,郭盛放從未有過地清晰。

直播結束,抬臉,蘇尋眉立在門邊,郭盛放稍稍收拾一下,和她出來,順著街慢慢走。

“事情挺難吧。”郭盛放問。

蘇尋眉說柳澤齊決定在打銅街開店,也是看了直播,下了最后決心。但博信股東決定暫停投資。接下來,只有把郭盛放和蘇尋眉的私人積蓄全部投入才能勉強維持。

像叨著家常事,蘇尋眉淡淡羅列著、鋪排著,郭盛放靜靜聽,靜靜看著她。蘇尋眉停下時,郭盛放告訴她,打成這個銅壺后,他還想打制一套工夫茶具。蘇尋眉微微笑,她愛喝茶,多年前,郭盛放送她的第一份禮就是一套工夫茶具,設計成藝術品樣式,精美,只是美得有點冷,甚至帶著客氣感,離日子有點遠,他要打制的這套一定不會。

責任編輯:張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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