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平常的一天,我和德國的朋友在柏林的街上走。通常來說,柏林的市區建筑很少吸引我的注意。它們總是方方正正的,毫無想象力的鋼筋水泥玻璃和橫平豎直的外墻,矗立在寬闊而不適宜步行的街道兩側,像許多千篇一律的三四線城市。不愧是以嚴謹理性、機械工程著稱的城市——我為柏林打上無趣的初始標簽,心想建筑風格確實是城市性格的最佳展演。
我們從一座同樣平淡無奇的鐵橋上穿過施普雷河,周邊施工工地的灰塵彌漫。突然,朋友停下來,抬手指向路邊:“你看?!?/p>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那個嗎?一座三層樓高的灰色小塔房,只在接近頂樓的地方有一個窄長條形窗戶,像是一個封閉的暸望塔。它的周邊過于疏松平常,基本像一片城郊居民區,樓上是住戶、樓下就是超市小賣部的那種?;蛟S因工作日白天的關系,人煙也格外稀少。


她點頭,示意我走近。小樓前有一個講解牌——果然是哨臺,冷戰時期東西德分割下的產物。上面還有一張黑白照片,一張笑容燦爛的年輕男人的臉。
那是一個企圖跨河從東德逃到西德的男人。
在這里,眼前這個平淡無奇的小塔樓里,子彈被發射出來,打入了這個男人的身體。那是近40年前的故事了。如今人們紀念他,把他的名字、照片和身世寫在講解牌上——可他的故事只是許多類似的故事中的一個。無論先前有著怎樣的身世,他們人生的終點停留在同樣的敘事里。
我抬頭再看,意識到這座哨臺意味著監視和死亡。如果在40年前來到同樣的地方,站在這個哨臺前,我將看不到施普雷河,看不到河對岸滾滾的施工煙塵,看不到那些被我斥為無趣的橫平豎直的建筑——我的眼前,將是一堵高達三四米的水泥灰墻,堵住一切對對岸的想象;而墻的那邊還有一堵平行的墻,兩道墻之間,是70米寬的“死亡走廊”——任何未經批準的穿行者都將被擊斃,那也是在哨臺里站崗的士兵們日夜監盯的地方。

在這里待了一周,我意識到,柏林所有的故事,幾乎都與墻有關。
二戰時期對猶太人及其他種族的大屠殺,冷戰時期東西德的分割,具象成了殘余柏林墻上的涂鴉、印著1961年東西柏林地圖的冰箱貼、被分裝販賣的柏林墻碎渣紀念品、導游口中70米寬死亡帶的故事、辦公樓前赫然矗立的墻體藝術雕塑。在路上,在地鐵里,冷不丁會撞見哨兵瞭望臺、冷戰期間為可能爆發的核戰做準備的地下掩體入口,它們過于不起眼,毫無違和感地融在柏林的基礎設施中,如果無人指點,幾乎沒有過路人會注意到。柏林市郊的山丘Grunewald是二戰時期被炸毀的建筑碎渣堆成的人工山體,山頂是當年美軍的信號塔和基地;如今廢棄凋零的基地和信號塔都已被畫滿涂鴉,改成了收費入場的山頂涂鴉公園。所有這些“墻”,到底給德國人造成了怎樣的民族印記呢——走在這里的大街小巷上,我忍不住會想。
我邊旅行邊遠程工作。那幾天合作的英國老師聽說我在柏林,突然笑了:“我就在西柏林住過三年??!還是柏林墻倒塌之前。”



什么?我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以一種找到歷史見證者的好奇與她聊起來。當年的她是英國空軍的隨行家屬,因這層特殊的身份,她和丈夫甚至有免搜身進入東柏林的特權——空蕩蕩的東德百貨商店櫥窗,硬紙殼板做的轎車,僅值西德貨幣六分之一的東德貨幣。她笑嘻嘻地說自己以六分之一的價格享受了東柏林最好的賓館,但同時為他們感到悲哀,心想這墻不知道要矗立多久啊。
結果不出兩年,墻就倒了。
不過墻總還留在人們的記憶中。十多年后,他們帶著1988年在西柏林出生的兒子故地重游。當年離開西柏林時,她的兒子只有一兩歲;十多年后,這個已經14歲的男孩突然指著空蕩蕩的路面說:“我記得,這里之前是墻!”
然后他們穿墻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