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陸：南京與周氏兄弟

魯迅對曾經(jīng)居住的城市，很少表達贊許與留戀之意。紹興是他的故鄉(xiāng)，卻是令人壓抑并想逃離的；有人問他籍貫，他只說是浙江，不肯說出他的故鄉(xiāng)紹興。北京是他人生的大舞臺，但在他的筆下卻是色調(diào)灰暗；而對最后的居住地上海，他也沒什么贊許的話。比較而言，南京反而有著一抹亮色，青春加求學，迷茫苦悶之中也有著別一樣的朝氣，南京后來也一再在魯迅的作品中出現(xiàn)。而周作人，在南京讀了將近六年書，在此打下了他一生的人文基礎(chǔ)，建立起了他基本的人格結(jié)構(gòu)。南京之于魯迅、周作人兄弟，實具有某種人生新大陸的意義。

到南京求學，他們兄弟第一次真正離開故鄉(xiāng)。自南京，他們以別一樣的心情回望故鄉(xiāng)；由南京，他們走向更遠的新大陸，南京成為舊地，他們也曾多次故地重游。因此也可以說，南京是周氏兄弟的人生中轉(zhuǎn)站，兼具新與舊的意義。正如魯迅之子周海嬰《在南京魯迅紀念館開館儀式上的賀辭》中所說：“南京是魯迅走出舊式家庭的首站，更是他走向世界日后成為中國文化巨人的起跑點。南京給了魯迅新知識、新思想，對于成就一個‘文化魯迅’功不可沒。”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名氣很大，中文翻譯為“自新大陸”。但它常被人誤為“致新大陸”，理解成寫給美洲新大陸的贊歌，“自”與“致”，反了。德沃夏克創(chuàng)作第九交響曲，恰恰是要表達身在新大陸美國的他，對舊大陸故鄉(xiāng)捷克的思念之情。對南京新大陸，周氏兄弟既有“自新大陸”也有“致新大陸”。有心人通過“魯迅著作全編檢索系統(tǒng)”查詢，在《魯迅全集》中提到“南京”的有85篇126處，提到“金陵”的有11篇21處，提到“浦口”的8篇12處。魯迅的寫作，自覺不自覺地常常離不開南京，是“致新大陸”。在南京，魯迅才第一次有了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寫下一些回憶故鄉(xiāng)的詩詞文章，那是他文字生涯的開始，也是“自新大陸”。相較于魯迅，周作人更多地“致新大陸”，特別是他晚年的回憶文章。

世紀之交的紹興，雖然只是一個閉塞的小城，但中國甚至世界的變化，讀書人也已能感覺些許。《格致匯編》《點石齋畫報》《知新報》等新書刊，周氏兄弟偶爾能讀到。新的思想和信息反襯了紹興的憋悶氣氛。家道中落，父親已經(jīng)去世，祖父因科場舞弊案在杭州坐牢，青春期的他們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選擇到南京，當然有具體的原因，主要是：經(jīng)濟原因，江南水師學堂是官辦軍校，不僅免學費，而且另有生活補貼；有叔祖在那兒任督辦，可以引薦、照顧。魯迅先到南京入學，周作人還多一個原因：大哥已經(jīng)在那里！加之后來祖父出獄回來了，祖父所有的“苛責執(zhí)拗”都落在他一個人頭上，逼著周作人逃往南京。瞿秋白的第二任夫人楊之華（文君）回憶說，魯迅曾私下告訴她：“我十八歲那年，抱著建設(shè)中國海軍的愿望，考入了南京水師學堂。那時英美各國都用海軍侵略著中國。目睹這些，我的青春的熱血就激起了海軍熱。可是半年后，我就退出了水師學堂，轉(zhuǎn)入了礦路學堂。當時我想，國家的當務(wù)之急，首先是開發(fā)礦業(yè)，而不是建設(shè)海軍。”（文君《回憶敬愛的導師——魯迅先生》，《魯迅研究資料》第8輯）但魯迅自己的文章、日記、書信中，從未這樣“高調(diào)”地談起這樣的“理想”，楊之華所記也不像魯迅的腔調(diào)，我總懷疑它的真實性。魯迅、周作人選擇到南京讀書的原因，兄弟倆都有明確的表達，最主要就是因為：窮。

魯迅兄弟到南京求學的前后，外面的世界確有不少驚天動地的事情發(fā)生。內(nèi)憂外患，新舊交替，李鴻章謂之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一八九四年中日戰(zhàn)爭，中國大敗，自此維新變法運動興起。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三年中成立的學堂、學會、報館就有三百多家，主要分布在江蘇、湖南、廣東等地，南京的江南水師學堂、江南陸師學堂就是這個時期創(chuàng)立起來的。但維新運動不久夭折，給年輕人造成新一輪打擊。一八九七年，嚴復翻譯了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的《天演論》，在天津出版的《國聞匯編》刊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弱肉強食”觀念逐漸深入知識分子內(nèi)心，成為改革的理論先決。同年，譚嗣同在南京候任知府時寫下了著名的《仁學》。義和團運動蔓延，八國聯(lián)軍侵華，張之洞等與帝國主義簽訂東南互保條約，既保護了帝國主義的在華利益，也為東南地區(qū)贏得了暫時的相對安寧。不久，李鴻章代表清政府與西方列強簽下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家憂國恨，內(nèi)憂外患交織，希望與失望交替，青年要尋找別一樣的世界、別一樣的人們。

對于周氏兄弟來說，離得最近的“新世界”當數(shù)南京。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南京，稱得上是中國東南的首善之區(qū)。社會層面新的氣象，人們確也能時時感覺到。世界上從來也不曾出現(xiàn)過一個全新社會，舊與新總是在此消彼長中逐漸變化。對于東南一帶走投無路的年輕學子，“新大陸”南京具有超強的吸引力。南京在世紀之交早早地成為一座新舊交替的城市；因為新得早，人們更對它有著新的期待；但舊的不可能馬上被汰洗干凈，所以也是最早讓青年感覺失望的城市之一。

周家兄弟就先后來了南京。那時還是走水路，周作人經(jīng)過上海上岸，看到租界寫著“犬與華人不準入”的牌子（周作人《公園之情感》），大受震動，這也是這句極大刺激了中國人的話最早的文字記載。船到了南京下關(guān)碼頭，離他們要去的學堂就近了。“一進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桿和不知多高的煙筒。”（魯迅《瑣記》）那里就是江南水師學堂了。據(jù)可靠記載，魯迅的行李只有一個網(wǎng)籃和一個鋪蓋卷，還有母親給他的八元川資（路費）。

被魯迅批評并選擇退學的江南水師學堂倒也不是乏善可陳。不可否認，江南水師學堂辦學三十五年，為國家培養(yǎng)了多方面的人才，作為培養(yǎng)科技、軍事人才的基地，也是中國海軍人才的搖籃之一。民國海軍總長林建章、海軍總長與代總理杜钖圭、黃花崗起義領(lǐng)袖趙聲（魯迅的同班同學）、海軍艦隊司令陳季良、海軍部部長陳紹寬等人都是江南水師學堂的知名校友，或在此學習，或曾在此任教。民國十七年（1928）國民政府在行政院軍政部之下設(shè)立海軍署，民國十八年（1929）改為海軍部，都選在江南水師學堂原址辦公。

江南水師學堂作為官辦新式的軍事學堂，不可能馬上成為一座全新的、現(xiàn)代化的學校。體制改革跟不上，開始的時候還是官僚加軍隊，軍閥式管理，等級森嚴。傳統(tǒng)的“讀書—應(yīng)舉—做官”在這里變成了“讀書—候補—做官”。官本位意識一時很難根除，學生不安心讀書。課程新、校舍新，但觀念、作風還殘留著舊的痕跡，魯迅以“烏煙瘴氣”來概括。

周樹人、周作人兄弟當年雖然對南京的某些陳腐氣息多有批評，但考察南京對于二人的意義，實在沒法否認南京學習生活對他們?nèi)松闹匾绊憽＝纤畮熞约昂髞淼年憥煂W堂作為新式學堂，給了厭倦科舉的年輕學子以希望。周家兄弟拒絕了沒落讀書家庭子弟通常選擇的兩條道路——經(jīng)商或者做師爺，選擇新式學堂讀書。先一年，祖父已把自己小兒子伯升送到了江南水師學堂。而更重要的關(guān)系，是因為魯迅的一位叔祖周椒生是江南水師學堂的監(jiān)督。魯迅一八九八年考入江南水師學堂，是年魯迅十七歲。“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陸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吶喊》自序）當年的五月七日，魯迅帶著簡單的行李到達南京。一八九八年十月轉(zhuǎn)入江南陸師學堂附屬的礦路學堂，至一九○二年二月畢業(yè)，獲得公費留學的資格到日本留學。一九一○年九月率領(lǐng)紹興府中學堂的師生到南京參觀南洋勸業(yè)會；一九一二年二月至五月應(yīng)聘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魯迅在南京前后度過了近五年的時光。

舊時代，名字是父母和家族所給定，因此改名是人生大事。剛到南京，傳統(tǒng)古板的叔祖認為族中子弟進學堂當兵并非光彩之事，至少不要以族譜中的名字出現(xiàn)，遂將魯迅本名周樟壽改為周樹人。這位叔祖椒生，雖是新式學堂的監(jiān)督，卻是一位道學家，他看到周作人寫給魯迅的信，只以公元紀年，便罵“無父無君”。但時代確乎變了，他的責罵已起不了多大作用，對年輕人更是沒了實際的約束力。印章雖是傳統(tǒng)的東西，但銘文可以是新的。在南京，魯迅后來刻有多枚印章，已知最早的是“戎馬書生”石章，現(xiàn)藏于北京魯迅博物館。軍校學生，可不就是“戎馬書生”？另有“文章誤我”“戛劍生”等，大意是：從前讀古書做古文，耽誤了自我；如今要做一個仗劍的斗士。其名號已現(xiàn)戰(zhàn)士的姿態(tài)。

魯迅在南京還做過兩件事。一八九九年一月，入學不久的魯迅在江南水師學堂手抄了一份祖父在杭州獄中寫下的《恒訓》，加以珍藏，字跡工整，靜力而秀美。此件現(xiàn)存北京圖書館。祖父總結(jié)家族興亡以及自己的經(jīng)歷，寫下告誡后人的人生信條。魯迅一筆一畫手抄下來，是向傳統(tǒng)尋求力量，同時也是告別傳統(tǒng)的一種方式。一九一四年，已經(jīng)離開南京的魯迅，選擇南京著名的金陵刻經(jīng)處為母親捐刻《百喻經(jīng)》，并親自勘校，后來金陵刻經(jīng)處發(fā)行《百喻經(jīng)》，就是經(jīng)過魯迅勘校過的本子。這兩件事之于魯迅，也是另外意義上的“自新大陸”。他是向一個時代告別，向自己的家族告別。故鄉(xiāng)、舊大陸將成為永遠的回憶。

魯迅先是入水師學堂，后轉(zhuǎn)到了江南陸師學堂附屬的礦路學堂。一八九八年九月，魯迅因?qū)纤畮煂W堂的“烏煙瘴氣”忍無可忍，遂投考江南陸師學堂附設(shè)的礦路學堂，并于光緒二十四年九月十二日（1898年10月26日）被正式錄取。江南陸師學堂創(chuàng)校稍晚，一八九六年（清光緒二十二年）由張之洞奏準創(chuàng)辦于南京。在編練自強軍的過程中，張之洞發(fā)現(xiàn)“學堂出身之人，究視未學者領(lǐng)會易，長進甚速，是學堂有益，確有明征”。他認為“練兵必兼練將，而練將又全賴學堂”，決定創(chuàng)設(shè)江南陸師學堂，以培養(yǎng)他所迫切希望的人才。校址選在南京城北三牌樓，離水師學堂很近。據(jù)說兩校之間的小路是捷徑，下雨比較泥濘。陸師總辦錢德培雖是紹興“錢店官”出身德候補道，卻懂德文。后來上任的總辦俞明震已是新派人物，據(jù)魯迅回憶，此人坐在馬車里看《時務(wù)報》，出的國文題已是《華盛頓論》了。魯迅一直稱其“俞師”，對這位校長抱以敬意。學校仿照德國體制，在任該校總教習的駱博凱看來，陸師已經(jīng)是一座不錯的學校。包括附設(shè)的礦路學堂，其實和西方當時的同類學校差距并不大。一九○○年，德國親王亨利、英國議紳貝福、美國使臣康貝，赴江南陸師學堂閱操，很是贊許。魯迅在江南陸師學堂附屬礦路學堂度過了三年學習生活，直到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1902年1月27日）畢業(yè)，被公派選送赴日留學。由于諸多原因，無論是此前在江南水師學堂，還是此后在日本仙臺的醫(yī)學專門學校，魯迅都沒能完成自己的學業(yè)，拿到畢業(yè)證書。終其一生，只有在江南陸師學堂附設(shè)的礦路學堂，魯迅完整地、順利地完成了三年的學業(yè)，并因?qū)W業(yè)優(yōu)異，高規(guī)格獲得了兩江總督劉坤一頒發(fā)的畢業(yè)文憑。魯迅在一次演講中這樣說：“諸君的所以來邀我，大約是因為我曾經(jīng)做過幾篇小說，是文學家，要從我這里聽文學。其實我并不是的，并不懂什么。我首先正經(jīng)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革命時代的文學——四月八日在黃埔軍官學校講》）可見他對這段學業(yè)的認可。原來，魯迅首先是一個優(yōu)秀的工科生。魯迅在南京讀書期間，留下了幾件東西，都與他在礦路學堂的學業(yè)有關(guān)，后來大多成為國家一級文物。其中保存下來的講義六種：《開方》《開放提要》《八線》《幾何學》《水學入門》《地質(zhì)學筆記》。這些都是魯迅在礦路學堂讀書期間所做的課堂筆記，原跡現(xiàn)藏于全國各地的魯迅紀念館。從魯迅一絲不茍的筆錄可見魯迅是一個勤奮刻苦的學子。魯迅用從紹興帶來的“金不換”毛筆書寫最西方、最前沿的科學問題，促成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奇妙組合。所謂新與舊、西與東相遇，還沒來得及融合，所以駁雜相間，這是那個大時代的氛圍和特點。后來周作人從南京到北京練兵處參加出國考試，見到戴著藍頂花翎說英語的監(jiān)考老師，雖覺得很特別，但也可見那時新與舊、東與西的混搭，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

張協(xié)和是魯迅礦路學堂的同學，后來與魯迅一起留學日本，回國后同在浙江杭州兩級師范任教，辛亥革命之后同在北京教育部任職。魯迅離開北京后，兩人仍時有往來。他們稱得上是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魯迅去世后，張協(xié)和與周作人也有往還。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九日的《新華日報》刊發(fā)張協(xié)和紀念魯迅的文章《憶魯迅在南京礦路學堂》，其記述應(yīng)該比較客觀可信：

魯迅在學堂時，年雖最幼，但已表現(xiàn)出他過人的聰慧和高貴的品質(zhì)了。……而魯迅下課后從不復習課業(yè)，終日閱讀小說（筆記小說、《西廂記》等），過目不忘，對《紅樓夢》幾能背誦。由于他的聰慧過人，所以在考試時，總是他第一個交卷出場，而考的成績又是名列前茅。當時學堂規(guī)定每星期只作文一次，凡獲得第一名者賞三等銀牌一個，每月月考一次，名列第一名者，賞三等銀牌一個。四個三等銀牌換一個二等銀牌，四個二等銀牌換一個三等金牌。同學中獨有魯迅換得金牌，這可見魯迅獲得銀牌之多和成績之優(yōu)良了。

魯迅成績雖優(yōu)良，但從未表現(xiàn)驕傲自滿和唯我獨尊，相反的卻異常謙虛和藹，對友人能和睦相處，但對言行虛偽、巧言令色和自高自大的人則深惡痛疾，視之如敵。這一高貴品質(zhì)貫穿了他的整個一生。

魯迅平日生活簡樸，從不講究衣著，課余之暇，喜歡作騎馬之戲，曾因跑馬跌傷一次，但他并未因此而懼怕騎馬，相反為了學會跑馬，馬騎得更勤了。這表現(xiàn)出魯迅為了學會一件東西，刻苦學習，不畏困難的性格。

這是對南京魯迅比較全面的認識與介紹。魯迅后來以一等第三名的優(yōu)異成績從礦路學堂畢業(yè)，與其他四名同學獲得官費留學日本的資格，可見魯迅學業(yè)堪稱優(yōu)秀。而當時礦路學堂總辦俞明震的外甥、湖南巡撫陳寶箴的孫子、“清末四公子”之一陳三立的兒子陳師曾也只能以自費的形式隨他的舅舅一起往日本留學，與魯迅同學。騎馬之事見之于不同人的記述，雖然側(cè)重點不同，但一定確有其事。周作人曾專門提道：“魯迅等幾個同學可能受了陸師的影響，卻喜歡騎馬，有一回他從馬上摔下來，碰斷了一個門牙。他們又常跑到明故宮一帶去。那時明故宮是滿洲人駐防兵的住所，雖然在太平天國之后，氣焰已經(jīng)下去了不少，但是還存在著很大的歧視，至少漢族人騎馬到那里去是很不平安，要遇著叫罵投石的。魯迅他們冒了這個危險去訪問明故宮，一部分也由于少年血氣之勇，但大部分則出于民族思想，與革命精神的養(yǎng)成是很有關(guān)系的。”（周啟明《魯迅在南京學堂》）除了學習外，魯迅在南京的生活還是比較豐富的。但相對貧窮也是事實。魯迅后來跟好幾個人說起他在南京通過吃辣椒御寒或者由此獲得飽腹感，并懷疑是過食辣椒引起他的胃病。辣椒與胃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并未得到確證，但魯迅自童年之后相當長時間內(nèi)缺衣少食大概是實情。應(yīng)該說，離開大家庭、開始獨立生活的魯迅，其性格在南京得到了充分的磨礪。

關(guān)于魯迅在南京的學業(yè)和生活，今天的我們也可以從他自己的記述和別人的回憶中獲得佐證，當然以周作人的回憶、記述最多。“三年間關(guān)于開礦筑路的講義，又加上第三年中往句容青龍山煤礦去考察一趟，給予魯迅的利益實在不小，不過這不是技術(shù)上的事情，乃是基本的自然科學知識，外加一點《天演論》，造成他唯物思想的基礎(chǔ)。”（周啟明《在礦路學堂三年》）“魯迅與南京的關(guān)系相當不淺，雖然他在南京只有五個年頭，比起留學日本的七年來，時間要少些。”（周啟明《魯迅在南京學堂》）魯迅的文史基礎(chǔ)開始于紹興，在南京延續(xù)了這方面的愛好，購買、閱讀了大量的文學著作。科學方面的知識則來自南京的學堂。在南京，魯迅不僅自己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閱讀了解吸收了進化論思想，還把它介紹給了周作人。在南京，兄弟倆購買的文史圖書、林紓譯的外國文學等，基本都是共享的。無論是學堂的課業(yè)還是課余閱讀，學業(yè)都是全新的。南京書業(yè)發(fā)達，魯迅當年在夫子廟書肆買了大量中外古今的圖書。到北京后，他還曾寫信給南京的朋友，詢問夫子廟的書籍行情，請朋友代買圖書。

一九一○年，魯迅結(jié)束了日本留學，回到故鄉(xiāng)紹興，八月任紹興府中學堂監(jiān)學。這年的六月，首屆南洋勸業(yè)會在江寧（南京）舉辦。這是中國首次舉辦的大型博覽會，除內(nèi)蒙古、西藏、新疆外，全國22個行省提供了展品，另有部分外國商會、外交使節(jié)、議員參加，并設(shè)參考館兩所，專門陳列英、美、德、日四國的商品，初具世界博覽會的模樣。當時有人忍不住興奮，認為這是中國五千年未有之盛舉。魯迅大概是為了讓師生開闊眼界、增長知識，抑或還要加上他對南京的相對認可和往日情感，倡議把當年的秋游改為參訪南洋勸業(yè)會。那里也是他的母校所在地，有他青春的時光，他已經(jīng)多年沒有回去過了。全校師生總共二百五十多人，最后居然有兩百多人踏上赴寧參觀的路程。這些人中后來有多位寫了回憶文章，所以后人才有可能了解當年的情形。訪問團中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電燈，用燈泡組成文字和圖案更是讓師生們嘖嘖稱奇。其他來自全國甚至世界各地的特產(chǎn)，更是讓他們驚嘆于世界物產(chǎn)、商品的異彩紛呈。魯迅在此還遇到了同學、校友、同鄉(xiāng)，驚喜與溫馨交織。從當時人的回憶文章中可以知道，至少還有兩位后來成為新文學巨子的青年也曾參觀此屆南洋勸業(yè)會。一位是十四歲的沈雁冰（茅盾），當時他是浙江湖州中學三年級的學生；一位是十六歲的葉圣陶，他是蘇州草橋中學三年級的學生。兩位中學生在南洋勸業(yè)會流連忘返，多年之后仍念念不忘。魯迅當年有沒有與這兩位謀面，沒有可靠的記載。但南京當年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卻是肯定的。“南洋”的新氣象、新境界、新思想、新的工商文化，其時已逐漸超越“北洋”。

南洋勸業(yè)會會址設(shè)在江寧（南京）城北的三牌樓，緊鄰江南水師學堂和礦路學堂，不知魯迅有沒有故地重游，向他的學生介紹他當年在南京求學的情形。當事人沒有留下文字，后人當然只能猜想。不過，魯迅并非在過去之中患得患失之人，沒有回去也是可能的。

南京注定與魯迅有緣。一九一二年元旦，南京臨時政府成立，教育總長是紹興人蔡元培，向蔡元培推薦魯迅到教育部任職的是魯迅的朋友許壽裳。魯迅在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的情況，缺乏佐證材料。魯迅自己說：“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1925年3月31日致許廣平），雖然后來還是失望了，但畢竟曾經(jīng)滿懷希望過。南京作為臨時政府首都，確也是新時代的起錨地。孫中山曾多次在秦淮河邊對公眾演講，激發(fā)民眾對新世界的向往。一九一二年二月，魯迅受蔡元培之邀來教育部任職，至五月離開南京往北京任職于北洋政府教育部。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魯迅除了在教育部辦公外，主要時間是在南京龍蟠里的江南圖書館度過的，搜集、整理、抄校古典文獻，為他后來的古籍整理打下了基礎(chǔ)。這段生活與他在南京求學時的情形有較大差距：工作加上做學問，他沒有那么多閑暇時間了，行走的路線也相對固定——從教育部所在的碑亭巷至龍蟠里，他一定往返了許多次。

據(jù)許壽裳回憶，在教育部任職期間，魯迅曾邀他一起去了南京旗人駐防營殘址，回憶他在礦路學堂讀書的時候，與旗人賽馬的事情。

對于南京的經(jīng)歷，魯迅跟很多人說起，且?guī)е星椤！霸趯W生時代，他最高興回憶到的事十多歲在南京，大約那時學生的制服和警察的相仿，而又都是吃的官餉罷，每逢他們走到外面，路見不平因而出來干涉的時候，警察總是站在學生這一面的。后來見到學生請愿的時候，警察把學生當敵人一樣看待，真使魯迅感慨之至，這也是‘一代不如一代’罷！那時他最得意的是騎馬，據(jù)說程度還不錯，敢于和旗人子弟競賽。”（許廣平《魯迅的生活之一》，摘自《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對于南京的生活，魯迅想必多次在自己的愛人面前“津津樂道”。十七歲至二十二歲，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那是在南京。他們是時代的新寵兒，而且，“警察總是站在學生這一面”。南京，站在周樹人這一邊。

魯迅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期，曾多次以南京為題材創(chuàng)作古體詩，并書成條幅贈給友人。如《無題》：“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fā)春華。英雄多故謀夫病，淚灑崇陵噪暮鴉。”《無題二首》：“大江日夜向東流，聚義群雄又遠游。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其二：“雨花臺邊埋斷戟，莫愁湖里余微波。所思美人不可見，歸憶江天發(fā)浩歌。”《贈畫師》：“風生白下千林暗，霧塞蒼天百卉殫。愿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懷古，古體詩可能比新詩更具韻味。這些詩承續(xù)了魯迅作品沉郁的風格，沒有個人的多愁善感和患得患失。崇陵（中山陵）、大江、石頭城、雨花臺、莫愁湖這些南京的風景、風物承載著魯迅的家國沉痛，南京已經(jīng)成為魯迅生命重要的一部分。

然后，南京從新大陸變成舊大陸。

周作人于一九○一年九月十八日到達南京，入江南水師學堂讀書。至一九○二年三月魯迅離開南京去上海轉(zhuǎn)往日本留學，周氏兄弟同在南京求學大半年，度過了兄弟親密無間的時光，周作人的日記記錄頗詳。有意思的是，在此期間，有次兄弟一起回紹興，他們還在別人的慫恿下和母親的要求下參加過一次縣試。魯迅回南京后，堅決不肯回去再考，后來家里居然讓人替考。據(jù)周作人回憶，他倆考試的名次不高，第一名是馬福田（馬一浮）。周家與科舉的關(guān)系，居然還有此余緒。看來，與舊世界徹底告別不是立刻可以實現(xiàn)的。雖然知道科舉已無前途，但“跛者不忘履”，潛意識里還有著連戀。一九○五年，清廷官宣廢停科舉，一千三百多年的士子通道才最后關(guān)閉。到此，科舉也才只能是回憶，不再是念想。即使是以傳統(tǒng)士子學問為主業(yè)，也不一定就排外。獲得第一名的馬一浮，是將馬克思《資本論》引進中國的第一人。

魯迅去日本后，周作人獨自在南京一直待到一九○六年，才又追隨魯迅的腳步到了日本。再后來，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周作人作為“漢奸”到南京受審，被投入老虎橋監(jiān)獄，直到一九四九年被保釋出獄，離開南京。南京之于周作人，更具有別一樣的意義，溫馨與苦澀、青春與末路、盤桓與逃離兼而有之。

僅考察周氏兄弟在南京的經(jīng)歷和表現(xiàn)，至少可以看出這樣的端倪：魯迅是一個清醒的戰(zhàn)士，而周作人乃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文人。他們兄弟后來人生的傾向與軌跡都可以從南京找到開始。對社會經(jīng)驗的文學表達，兩者也大相徑庭。據(jù)周作人日記記載，一九○五年，周作人在南京不止一次見到女革命家秋瑾。當年三月十六日，周作人到南京大功坊參加朋友聚會，第一次見到秋瑾，并未覺得有何特別之處。其時，秋瑾從日本回國至上海（在日本，魯迅當見過秋瑾），但并未回故鄉(xiāng)紹興，而是溯江而上到了南京，大概是要到南京尋找同志吧。周作人當月二十一日記云：“前在城南夜，見唱歌者有愿借十萬頭顱句，秋女士笑云，未知肯借否？”由此可見秋瑾的慷慨姿態(tài)。但周作人就是見不到這一點，晚年的回憶文章表達的意思是：干出驚天動地大事的女英雄秋瑾當時不過爾爾。而魯迅根據(jù)秋瑾的事功和遭遇，創(chuàng)作了思想獨到的小說《藥》，主人公夏瑜乃秋瑾無疑，《藥》中“人血饅頭”的悲劇一直警醒著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周氏兄弟的區(qū)別于此可見一斑。

南京對于周氏兄弟雖是新大陸，但南京最終注定只是他們?nèi)松闹匾A站。菩提達摩到金陵見到佛教皇帝梁武帝，機不相契，在南京待了十八天，就一葦渡江往江北去了。周氏兄弟與南京，雖談不上“機不相契”，但離開南京有其必然性，因為還有更遠、更大的新大陸。抗戰(zhàn)勝利后，周作人被從北平押解回南京，據(jù)說途中曾寫有兩首詩，其一云：“羼提未足檀施薄，日暮途窮究可哀。誓愿不隨形壽盡，但憑一葦渡江來。”一葦渡江，他是反向南京，還有點自詡為受難者，并期望人生涅槃的意思。

除了路過之外，周作人后來回南京，主要是兩次。一次是一九四三年四月，他受汪偽政府之邀，來“首都”演講。他被聘為“南京政府”國務(wù)委員，重游舊地，大有“榮歸”之意。但畢竟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本已有了敗象，“光榮與夢想”“喜悅和驚懼”兼而有之。那年他重返南京，媒體大肆采訪報道，確是很風光的。臨離開南京之前，他還選了南京的幾處地方游覽。比如玄武湖，曾作詩留念。可能是他自己提出要重游江南水師學堂，他的母校，那時已是“海軍部”，他興致勃勃地給同行的人介紹，今天的某處當時是某處。在回北平的火車上，他還寫詩抒懷，可見南京之行給他帶來的情感沖擊。

再一次，就是三年之后他作為漢奸被投入老虎橋監(jiān)獄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六日，周作人被保釋出獄，至此，周作人作為“漢奸”又在南京待了三年。出獄時，周作人一定是百感交集，這從他出獄時寫的一首詩可以見出：“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學閉關(guān)。今日出門橋上望，菰蒲零落滿溪間。”一葦渡江回到南京，他原來是把這坐牢的日子當作修行。但日子顯然是一天一天數(shù)過來、熬過來的，又不太像修行了。到此時，周作人總算永遠告別了留下太多記憶、欣慰與苦澀交織的南京新大陸。

如果沒有老虎橋的記憶，周作人對南京當比魯迅更留戀，因為這里有他在國內(nèi)讀過的唯一學校、他的母校，有他六年青春的時光。周作人是一個相當念舊的人。即使去了日本，與大哥會合，由日本的景色和情景，他首先想起的還是南京。如他在日本經(jīng)常走過的地方，他稱為“城市山林”的，由此他立刻聯(lián)想起南京的鼓樓和三牌樓，回憶起他在南京走過的路：

我對于這幾條道路不知怎的很有點留戀，這樣的例在本國卻還不多，只有在南京學校的時候，禮拜日放假往城南去玩，夜里回來，從鼓樓往三牌樓馬路兩旁都是高大的樹，濃陰覆地，闃無人聲，仿佛隨時可以有綠林豪客躥出來的樣子，我們二三同學獨在這中間且談且走，雖是另外一種情景，卻也還深深記得，約略可以相比耳。

南京讓周作人“深深記得”的方面一定還有很多很多。

魯迅、周作人這兩位后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巨子，到他們畢業(yè)離開南京時，他們的精神姿態(tài)、思想結(jié)構(gòu)、文化修養(yǎng)已經(jīng)基本養(yǎng)成，那些作為新文化運動主將的基本面已經(jīng)具備，只等那個風雨舞臺。

南京對于周氏兄弟人生的意義，幾乎是同等重要的。因魯迅此后的人生軌跡和特殊地位，南京當然要借他發(fā)揮。他當年在南京讀書時的教室、宿舍早就都做了標識，還成立了魯迅紀念館；而周作人因為自己后來的時代與人生際會，特別是因為漢奸身份，他在南京留下的印記，再也不可能有人去標注，如今已隨時間慢慢消逝。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性格即命運，起點相同，命運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