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記憶

時間，真是一枚出膛的子彈，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了頭。

調離青藏高原住到濱海城市，超過十二個年頭了，但回望也多了起來，特別是勞形于案牘之間時，還有每年春秋兩季開學時。這時候，我會反復翻看入學的學員花名冊，試著從他們當中扒拉出可能熟悉的名字，這些熟悉的名字全部來自一個精確的地理方位——多巴鎮。我曾在那里執過二十一年教鞭，弟子眾多。他們現在仿若夜空中的群星一般，或已璀璨，或作燭火，大多都在我的軍旅生涯中一閃而過，只有很少一部分被時光左拉右扯著，濕漉漉地潤澤著生命里的誓約。

算起來，我站了二十一年的三尺講臺，那些年的教員生活不能說平平無奇，實際上確實也很難波瀾壯闊起來。那時，我通常在早上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室內衛生、室外衛生，這要花去一個多小時，手里的抹布、掃帚和拖布交替揮舞，所到之處一塵不染。時常，還會到小樹林里撿撿亂樹枝、燒燒枯草落葉。當然，也安排有訓練，主要是三種步伐，偶有射擊訓練。這種時光總體上是神圣的、平靜的，也是庸常的。長年保持這種平靜、庸常，有人恍惚，有人舒適，有人會惶惶然，惶惶然于未知的總比已知的多。要不是近身參與之后發生的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仍然和絕大多數教員一樣，普通地存在著，存在得普普通通，更不清楚自己是否終會和多數人一樣被流光打了麻藥，是否會惶惶然，但我清醒地知道，不一定會獲取現在的心境。

無數的意外總是突如其來，誰也猜不出誰的生命里會有怎樣的意外波動，正如大自然密碼的破譯即便在科技發展的今天，仍像黑洞一樣，讓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被撕碎、吞噬、隕落卻束手無策。我不知道的是，這種束手無策有一天會和我發生關聯，而這一天居然又來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

二○一○年四月十四日上午七時四十九分，時間精確到四十秒的那一刻，青藏高原上有塊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像被大塊冰雹砸蒙的野牦牛一樣，拖著巨大的身軀在遼闊草原和雪峰草山之間瘋狂沖闖，曾經的絕世容顏變得猙獰可怖、驚恐萬狀。大地震發生了，發生在北緯三十三點二度、東經九十六點六度的青海玉樹，這里是名山之宗、唐蕃古道、動物王國、史詩之鄉、歌舞之地、藝術之都，還是舉世聞名的三江源頭，所以我用絕世容顏來贊美并不為過。

汶川的痛還在心口，玉樹的鮮血便淌滿四月寒冷的草原。

玉樹地震發生后的第三天，我奉命坐上了開往那里的一輛依維柯車。車上有一個司機和一名帶車干部，車門左邊只有一個座位是空著的，想必那是留給我的。車上其余部分，包括司機右首的發動機蓋上、過道上，各種東西塞得滿滿當當，有手提箱、行軍被、瓶裝水等，最多的是迷彩背包。帶車的郭干事說這些都是個人物資，是要帶上去的。部隊當天聞令而動，第一時間全速奔襲，前指的許多人為救援部隊準備好了一切所需，卻沒顧上準備個人所需，人到災區之后才發現用啥缺啥，一個個被凍得夠嗆。

那天，從早上起天就很陰沉，還陰冷陰冷的，這天氣在高原上并不常見，這地方最不缺少的就是藍天白云、陽光燦爛?？吹贸鏊麄儌z的心情都不好，沒交流幾句便都不吭氣了。我當然也用不著說什么，心里的沉重感不比他們倆輕。一位已處抗震救災一線的首長做出了一個決策，我就是他決策的全部內容。從執教鞭的三尺講臺出發，我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投送到震區的廢墟上，他希望我能夠“全視角記錄、反映現場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抗震救災場面，以及救援人員面對生與死的考驗始終做到不放棄、不拋棄的大無畏精神”。我就是因了這一重托，火速加入二一四國道的洪流之中，成為朝著三江源進發的一兵。

上下玉樹一條路，我上次走花石峽到瑪多這段天路，遠沒有眼下熱鬧。放眼望不到頭的各路救援車流，浩浩蕩蕩，場面十分壯觀，其中有不少掛著各地牌照的家用小汽車、面包車、拖拉機等，裝滿貨物，裝滿從全國各地自前往玉樹救援的人，他們搖搖晃晃行駛在高天厚土之上。要知道，這里可是世界屋脊。救援可以忘記開進速度，絕不能忘記高度，它對所有闖入的生靈，都不會善待，死亡竹簽驀然擲下來那一刻，生命的通道無一例外地瞬間關閉。

我的擔心，不是毫無來由的，“高原是硬道理”，不知是誰的總結，這么智慧。此次玉樹發生的七點一級大地震，烈度九度，屬于淺源地震，誰都知道淺源地震的破壞力更大。我不敢想象，此時的結古鎮已成了怎樣的死亡道場。

常年凍土的達板路還是不好走，九個多小時不間歇顛簸著，我吃驚地發現，這次高反的強烈程度出乎意料，胃里翻江倒海。我還是從平均海拔兩千一百米的西寧上來的呢，不應該啊。

迷迷糊糊中，車開進了一個人聲鼎沸的所在。郭干事說結古鎮到了，由于是重災區，早就沒有一條正經的路，前方還有人員在許多現場營救，車開進去需要多少時間不好說，好在這里離前指不遠，問我要不要走路過去。我被編在前指政工組，前指設在支隊大院里，我不能坐等，尤其是此刻，我必須下車。車門一開，就是一陣子狂吐，搜腸刮肚地吐了個痛快，漸覺好受了許多，打算先走路去前指報個到。支隊大院我熟悉，確實不遠。忽然，眼前的景象終令我陡然一驚，我這是在哪里啊，支隊在哪里啊，到處都是倒塌的房屋，眼前腳下，除了廢墟還是廢墟，看不見一座像樣的建筑。婦女孩子的哭喊聲、男人的叫嚷聲，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地涌過來，夾雜著漫天的灰塵和呼呼的冷風。

沉默固然是人類情感中最富有的一種表達，但在生命的存在顯得那么羸弱和微不足道時，所有的情感便會被輕易擊得尸骨無存，只剩下了哭喊，哭喊成了人在絕望、恐懼、驚愕和無助下本能的能力。

即便還沒有進入近在咫尺的各處救援現場，聽著一聲又一聲的指令，“挖”“再挖”，還有機器的轟鳴，所謂心魂俱奪也不過就是這種感受吧。我擠進離我最近的一處廢墟，那些營救人員中閃動著戰士們的身影。一名藏族女教師給他們指著，嘴里念著“這里”“這下面就是”。這里原是州民族職業學校的一幢教學樓，眼下的廢墟到處堆積如山，這讓戰士們吃了更多的苦頭。沒有大型機械的幫助，寒風卻一直在幫倒忙，打著旋兒吹著哨，出足了風頭，一波一波濃得化不開的煙塵被它胡亂指揮著，四下里叫囂。戰士們用肩膀扛，衣服剮破了、磨碎了，絲絲縷縷的，扒廢墟的手，一雙雙血肉模糊，皮肉往外翻著，就算這樣，也不見有人停下手，硬是從坍塌的鋼筋水泥體上扒出一條縫隙。就在這時，我身體劇烈一晃，戰士們的身影也劇烈晃起來，剛才還泣不成聲的藏族女教師尖聲大叫，而后驚恐萬狀地大聲哭起來。正在營救的人們紛紛跑到了空地上，有兩名戰士沒有跑，他們的手臂還在縫隙里往下夠著，夠著，是廢墟下清清楚楚的呼救聲拽住了他們的心。有人去拉他們，他們一動不動，聽得見他們朝著縫隙里的人喊：“別怕，我在，我在?！边@時，大家驚恐地發現，騰空而起的灰塵像巨浪一樣向四處覆蓋，剛才那陣地震波撒起了野，猛地把原本勾連交錯的水泥板搖得晃晃悠悠，廢墟上的縫隙壓得越加緊實，有些地方塌陷了進去。那是致命的塌陷，現場所有人淚流滿面。

幸好，那兩名戰士只是受了輕傷。余震稍歇口氣，大家又紛紛回到廢墟上，眼淚還一顆一顆往下掉著，雙手已經在一下一下地刨起來。沒有專業救援工具，雙手的刨挖太有限了，我離開前，這些閃著血光的雙手還在不停地扒啊扒，還在不停地刨啊刨。

后來，許多學生得救了，戰士們快活得像過年一樣。這是我從一名叫肖勝的戰士那里知道的。我見到他是在支隊的院子里，另一名戰士背著他往帳篷外走，他要如廁。這名面龐黝黑、瘦小的年輕人當時趴在他戰友的背上齜牙咧嘴，那樣子，比背他的人還難受。這也夠奇怪的，黃金救援時間雖說已經過去了，但救援隊并沒有停止救援，每天的廢墟下都升騰著一點一點的希望，忙碌的人忙碌著搶救生命，到處缺人手。肖勝的戰友猜出了我的想法，他說肖勝這種情況在震后第五天就發生了，一直被戰友背著如廁，他的雙腿和雙腳根本不能沾地，一沾地就鉆心地疼。原來，地震發生后，他們中隊作為第一組五分鐘就從支隊大院飛奔到災情嚴重的西杭路，一路上不停有人懇求他們營救自己埋在廢墟下的家人，他們就不停地停下來營救。要是救出了活人，他們馬不停蹄背往支隊大院，那里就有醫療隊。背著背著，有些人就斷了氣，斷氣的人很沉，瘦小的肖勝顧不了那些，身體好像不是他的，他不停地挖人，不停地背人，幾個小時過去了，幾十個小時過去了，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挖到了多少人，背過了多少人，又把一個人送到醫療隊后，他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抽搐。

深埋地下的生命晝夜疼痛、晝夜呻吟，地面上的生命也在承受苦痛，他們怕傾盡所有的努力也做不到讓他們活著離開廢墟，好讓所有深埋地下的生命不再疼痛、不再呻吟。因為這是一片要命的生命高地！

救援與風險同在，這一切，注定是一場異乎尋常的救援，更會是一場危機四伏的救援。從低海拔地區進來的各路救援人員，誰也不敢斷定自己不會成為被救者，所有的生命都沒有例外……許多官兵，甚至包括搜救犬，都出現了強烈的高原反應。有人會因為一場毫不起眼的感冒送命，或者因為勞累突發腦水腫送醫不治，會因患了肺水腫緊急回撤，會豪情萬丈地來又步履維艱地走，徒留太多遺憾。但是，所有的高原反應似乎根本擋不住救援者的腳步。玉樹還在顫抖，結古鎮還在抽搐，最能頻頻揪痛救援者心的一定是來自廢墟下的那聲呼救：“叔叔救我！”羸弱的生命最后的聲音，有的在歡呼聲中，有的永遠留在了風塵之中，大地震震碎了眼睜睜看著生命消逝卻無能為力的人。

地震在隆隆聲中開始，在一片瓦礫中消退；救援在傷痛中進行，人心在破碎中站立；死亡在出其不意中潛入，生命在分秒必爭中重生。面臨天災，我和其他人一樣無能為力。自從家園給了生命以歸宿后，沒有人再愿意漂泊。就像從大草原走入人聲鼎沸的街巷，從飛馳的馬背到低矮的炕桌，地球那么博大，宇宙那么浩瀚，中國五千年歷史翻舊了、翻黃了，但民族的脊梁骨總能在合力下拱出高聳的雪峰和草山，在寒冷的雪峰之上有雪蓮花盛放，在草山之中有蟲草蠕動。只要人性的光輝是以生命起的誓，道義的呼聲是以鐵肩所擔，世間被稱作困難和艱辛的東西，總會如崩裂的廢墟一樣終被清理。

從玉樹回到西寧，我長坐在重病的父親床邊，打開電腦，一為守護，一為任務，從天黑到天明，又從天明到天黑，幸運的是，我都做到了。我在軍校里做了二十一年教員，說起來算是嘗過教書育人的甘苦，這件神圣的事業已在我軍旅生涯中鋪展為最有長度的一段，是用簡單、純粹、青春、夢想、熱情、執著和積極串聯起來的人生段落，在萬千世界中回蕩的所有聲響里足夠淬煉出令人愉悅的幾聲淺笑了，這應該就是我希望擁有的一種不會骨折的力量吧。

生命在經歷一些直視后，體會彌深。沒有經歷過風雨，人生難有勇氣、難有層次，也難以掂量出生命的分量。為此，知道了因千峰萬壑的挾持，三江源的雪水遠比任何地方都清澄、透亮，省察自己的生命價值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和營救人員們無數次穿越在世界屋脊的地震廢墟上，腳上的作戰靴磨破了，這是小事，微不足道，而當死亡、痛苦、毀滅、絕望、無助與救援、新生、健康、希望、向上對應過后，它們就已不再僅是博大的中華詞庫里幾個詞語而已。我的，心底有時會禁不住涌出欣喜，我思考如何擦亮自己的生命誓約，將視線盡量拉長，拉長，拉到最長、最遠，對得起所經歷的一切，不負此生，不負軍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