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于黃粱

父親，原本不信命，如今竟有些動搖了。

——題記

一

說不定，此生還很漫長。我由而立而不惑，在他的影子中往復著熾熱和冷卻交雜的宿命，做他的時間簡史里一個悲痛的刻度，直到我也捧出體內的銼刀不斷消磨我的骨頭，然后無力地喊疼。那時，或許我才會知道這個世界的苦難很容易就落到了我們的身體里，從不隱忍，從來都是沒有斷續的爆發。

一直以來，我覺得父親是介于朝陽和余暉之間，偏向一種濃烈但不萎頹的暮色，這預示著他在其間仍可以有著漫長且明朗的幸福。可這依舊是奇崛不已的，父親的蒼老肉眼可見，像是挖掘了五十六年的井，如今還未見到任何的水，外在卻已布滿了苔跡。父親的病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患起，關節炎、牛皮癬、偏頭痛，入骨卻還未發作的痛，就像背負著一張藥方，打開卻只有兩個字——活著，就此包治了一切，然后從不問及這張藥方的來源。

父親至今有兩個很重要的想法，一個是重新做一次手術，將膝關節換成人造的；一個是等著牙齒掉完以后，全換成上好的瓷牙。這是他常說的，年紀大了，不由人的事情也多了起來，可總也要應付著。那么多生活的荊棘，突然就扎到腳上，難道還要忍著痛，不安地埋頭走嗎？

他第一次因著膝關節炎惡化而躺在了手術臺上，在此之前，儼如拖著一棵折而未斷的木頭。他近乎跛了半年，也偏信了那些鄉傳醫術高明的土郎中許久，草藥變化著敷了很多，似乎山間能被用以消腫止疼的草木都輪轉著去接替另一根痛著的木頭。終于決定做手術的時候，我作為長子簽名后，卻立刻趕往外地，半年后回來時，才偶然在化驗單里看到那塊被取出來的骨頭，沉積巖般質化著。父親依舊在人間往復，甚至可以說杵直著，并不見明顯地矮下，也未顯得多么的不便，只是覺得少一塊骨頭的事，并非這一生完全的光榮。他預想著，身體內部一種無聲的磨合終究會被人造的制品所替，也機械起來，像他所接受的時代變化，那么突然但又不能拒絕。

包括他的牙齒，偶然吃到硬物時磕掉了，他也會像我們一樣，把牙齒扔到瓦檐里，然后說，等這些掉光，應該就只能吃香蕉了。于是，他開始嫌橘子酸，蘋果硬，栗子和桃全為我們種下，卻也吃不了。這也似乎是生命的困窘之一，等待著身體像收存不好的栗子一樣染上霉意，就算遇到再好的晴天，晾曬也不可取了。但我還是沒有那么多的關注，亂葬崗般的生活里，我很難活得上癮，像忘記我們所偏愛的菌子還略微帶有毒性。可父親不與我這般，他有自己生命的詩性，只是一種隨意，再不濟，自己種幾類青菜也可以，這種并不與精神過多糾葛的飽腹感讓他總提及困苦的青年時光，然后透露出一丁點的惶惑與滿足。

二

我同父親一樣，熱衷于回憶往事。

小時候曾在舊木箱里翻到了父親年少時的筆記本，也和懵懂時期的我一樣，偶爾抄寫幾句深情或者苦情的歌詞，甚至也寫幾句押韻的詩。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曾想成為一個詩人，高吟自己不算絢爛的生命。

青年以至壯年，父親曾走遍滇西四處打工，出了甘稗地，在緬甸山中，他和工友伐了很多參天巨木，刀斧、油鋸嵌入樹莖的聲音至今縈蕩在他的耳內，直到猛然一聲，樹倒在了與他同去的姑父身上，砸斷了右腿。那半年多，他們宿居在山林里，偶然才到鄉鎮上吃一些葷腥，可縱然如此，全部的工錢也只能抵扣做了手術的費用，最后身無分文地回來，他略有埋怨地說不敢把那只被樹壓死的穿山甲帶回來，又說他們的工頭花了五千塊為寨子的人娶了媳婦，換到那塊翡翠原石也沒有開出什么好玉，突然間就覺得生活也不過是一場賭石，再粗糲的外表下也不能完全決絕地認為有無限的幸福。他懷念在梁河筑河道的日子，河水流經的地方，滿眼是甘蔗地和香蕉林，當地人也好客，每到黃昏收工的時候便招呼著他們隨便采摘，而他習慣坐在橫石上，等待暮色漫身，所有的風簌簌地吹著那些枯槁的蕉葉，這令人可以休憩的時刻，無邊無界，只有突然摸到身旁銹蝕的刀才覺得這是生命多余的意味，短暫如斯，不可聲張。而后的某一年，父親待在村里小學背后的窯廠里，醒泥、拉坯、曬磚，然后守很多夜的窯火，恰是冬日，夜晚我們蝸居在簡陋的草房里，沉霧如同覆夜從縫隙里不斷抵近我們的身體，父親總會在加柴火的時候帶一部分炭回來，或者干脆就把我們抱到洞門處。雖然身體能夠熱起來，但很多時候，由于條件艱苦，我們也總是吃冷飯，和一群忙碌的中年男人住在一起，也只能將就著果腹而已，不能強求太多，就算下課很早，也只能趕上粗糲的一餐。我在草房里摳鍋中的剩飯，父親在外抽著煙，他的腳還沒有洗去泥漬，而那些踩好的泥，我竟也沒有任何想用來做泥塑的欲望，一車泥，父親需要赤著腳踩整天，其中摻雜的礫石也會割破他的腳板。姨父雖然日常懶惰，但那一年也跟著父親在窯廠里做了幾個月的工，還差點因此死去。某次開窯時，他不慎掉進了還未完全散熱的窯內，被人拉出時，滿身黢黑，頭發也被燎燒卷曲，或許是那一年繁重的工作，沒多久他便患了塵肺病死去了。父親，現在不常提起他，在他的一生中，已經看過太多的生死了，正如他才十多歲的時候，就替鄰居去外地報喪，問著路，將另一個的死訊帶給他的親戚，但如今說起卻是云淡風輕，畢竟那些接受信息的人也已死去。

當我意識到他開始少言寡語，那種漫長的孤獨感早已在故鄉如同星辰密布，落在他的每個夜晚，圍著爐火，我喝他的冷茶，不時問他家族的起源史或者一個很少謀面的故人，他不介意談起痛苦之處，只是不能到深夜，他習慣了定時睡覺，在整個村莊都陷入暗色中時，除非有貓低語，便選擇及早睡去，不與我說更多的東西。

或許，五十七年，他的往事不應該提及太多，如同黃粱一夢，幻象皆多，不間斷的明日總會不間斷地取代昨日。

三

我知道，父親略有愚訥，原先不信命，如今卻也托人拜起神來。

早些年，我因落水受了驚嚇，母親便急忙做招魂，耳朵感染，也立即拜月神，還總讓外婆經常去廟里燒香，仿佛總要時刻讓神靈扼著一條命。父親卻不是如此，雖然也幫著砍樹搭橋，請人做指路碑，或許在那一刻，他還堅定地覺得人的力量是足夠偉大的，山有山的小，水有水的弱，縱使鄉下每年都把這些神拜了又拜，迎了又迎，盡了最大的恭敬。對于此，他似乎還處在冰川的時代，一顆心的韌度和烈度與他的壯年平衡著，他只沉悶著害怕我生病難熬，就從山野里找草藥回來，雖然每次都放置壞了，又或者囑我多加衣。記得小時候，我肆無忌憚地泡在水里，不論是深夏的河還是泥塘里，父親總急匆匆趕來，催我們上岸，就好像我們不能近水。我至今不敢告訴父親，我曾四次掉在龍川江里，以及更多的溺水，生怕一種恐懼萌發，也與村里的人說的一樣，在水里被水鬼扯住了腿，然后生許多的病，甚至死去。

此刻，他也覺得命是那般無奈。周圍越來越多的人死去，早夭、糖尿病、乳腺癌、腸炎……這么多的苦病，他也愈發沉靜，每次換季，不時提醒我需要注意飲食，不然腸胃疼得厲害。某次，我說起不順，他說不然讓你外婆去廟里燒道文書吧。或許真的有通神的可能，他還未說，外婆便打電話來，聽我的語氣愕然，她便問是不是生病了。我答，是。她繼而問是不是胃疼，這不是盡人皆知的，我瞬間流下眼淚，給她，也給我的父親。

我不是很想表達我的脆弱，特別是在父親面前。這么多年，我或許遺傳了他的骨子里一部分微弱的詩性，對待生活也逐漸不再埋怨。我想起我們一起勞作的日子，在下雨的早晨背著煙葉回來，或者某個傍晚，扛幾十斤的新稻谷，父親想要替我卸去一部分，但我逞強著，于是他跟在身后，待我氣喘吁吁地回到家里躺在木凳上，他便從袋里掏出一只螞蚱來逗我。也能想起我第一次操作機子打理田地，第一次壟溝種玉米，而后由于掩蓋得不好被喜鵲翻出了很多，他又添種的樣子，甚至是我第一次像個半成熟的農民，撒稻種、覆膜，歪歪扭扭地進行那一年的春耕。父親總說，他在我這個年紀，什么都懂了，如同一個做了幾輩子的農民，對這片土地再也熟悉不過。可原先，村里的男人是不打理菜園的，最開始父親種桂花、銀杏，我覺得那多么具有詩意，可逐漸他也被迫著向村里的婦女要來菜種，種白菜、辣椒、茴香、蠶豆、蘿卜，我總嫌棄它們長勢不好，蒼黃如秋，瘦弱成頹，像我們歷經苦痛的生命，始終蒼翠不起來。即使父親已經很用心地照料，每年換一些種類，直至如今，我很難有時間踏足他的菜園，可能它們已經蔥郁了吧，畢竟很多年，父親讓我買菜的時候不要買家里有的，那種不可反對的語氣，讓我覺得或許這些生活的必需，我們一直擁有著。

在家的時候，與父親圍著爐火，我們總談起不合時宜的話題，問問這個親戚什么時候死了，村里什么時候多了許多貓，甚至很多時候舊事重提，包括我們的故人，多年不見面。然后我俯身湊近火的溫熱，隱著細弱的淚水，沉默著。直到他喊我快去睡了，然后我還要到院子里慢走一會兒。我十分確信，在父親的蒼老里，我們不會黃粱一夢，深陷在無盡的未知里，畢竟我們善于回憶往事，還不是徹底堅忍地活著。

直到我轉過身來，想起父親的牙齒還落在瓦檐上，月光照耀著它，或許，我小時候扔的那幾顆就在它的身邊，同樣沉沉，同樣不可追究那種過時的痛，不在我們的宿命里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