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伯特·斯基德爾斯基是英國上議院議員、華威大學政治經濟學榮譽教授。本文已獲Project Syndicate授權。
一年一度的薩爾茨堡音樂節是古典音樂最著名的盛會之一,而在欣賞安東·布魯克納的第八交響曲時,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腦際:為什么大多數人更喜歡現場音樂而不是錄音?
我坐在管弦樂隊正對面包廂的前排,整個舞臺盡收眼底。但是,與觀看專業錄制的演出相比,我從現場究竟獲得了什么價值呢?錄像版當然會帶來一些有價值的好處,包括指揮的面部表情、小提琴手的手指和圓號演奏者嘴唇的特寫鏡頭,而且觀看成本無疑更低。但我認為大多數人更愿意親身參加音樂會,而不是遠距離觀看或聆聽。流行音樂、戲劇和體育賽事也是如此。
要了解其中的原因,可以從經濟學中一個鮮為人知的法則開始:鮑莫爾商品。經濟學家威廉·鮑莫爾發現,隨著經濟的日益繁榮,表演藝術的實際成本不降反升,因為這些活動無法被機械化。雖然自工業革命以來生產襯衫的成本大幅下降,但今天人類演奏貝多芬弦樂四重奏所需的時長與1800年時一樣多。而時間,正如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名言所說,就是金錢。
那些訓練有素的經濟學家將這種成本膨脹視為一種疾病,因為它耗盡了生產性經濟的資源,而生產性經濟正是經濟增長的源泉。解決這類最終經濟停滯的唯一辦法,就是設法使表演藝術自動化。倘若機器人能夠演奏布魯克納交響樂,那么演出成本和票價就會大幅下降。
我是在2018年觀看一場瑪麗亞·卡拉斯(已故)歌劇詠嘆調的“現場”演出時明白了這一點。我們看到的是卡拉斯的全息影像。雖說她的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被藝術地再現了出來,她的真實聲音來自當年錄音,而且由現場樂隊伴奏,然而即使是對她的經典詠嘆調,比如文森佐·貝利尼的《諾瑪》中的“圣潔的女神”唱段,現場的掌聲也是零星的。除了驚嘆其獨具匠心之外,這種毫無生氣的再現并沒有什么值得歡呼之處。
萊昂內爾·巴特的音樂劇《奧利弗!》中有一句著名的歌詞,充分體現了現場戲劇的魅力:“把自己當作我們中的一員”,在最好的情境下觀眾會成為演出的一部分;舞臺的兩端都在交流著能量和人類的全副情感,這在錄制或拍攝的演出中是不可能實現的。如果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盧西亞諾·帕瓦羅蒂對著空蕩蕩的觀眾席演唱“今夜無人入睡”或者網球明星羅杰·費德勒對著空蕩蕩的看臺揮灑他精湛的球技,那么這種無形的動力就會消失。
藝術家和觀眾在現場表演中的融合,揭示了“原子假說”的缺陷。該假說認為,世界是由獨立的原子單元組成的,因此整體等于部分之和。這種觀點是傳統經濟學的基礎,在傳統經濟學中市場均衡被視為獨立個體偏好的總和。原子假說還與社會有機理論形成鮮明對比,后一觀點認為我們都是相互關聯的,而所有結果都取決于我們聯系的方式。
這種社會有機理論可以用一個簡單的等式來表達。人們可能會認為x和y的優度合計值是f(x)+f(y),但事實上它是f(x+y);前者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成立,而現場表演顯然不屬于這種情況,這也是它經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布魯克納交響曲最后那段無比激昂的合奏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加入了現場雷鳴般的掌聲之中,為指揮家里卡爾多·穆蒂和維也納愛樂樂團喝彩——在這一刻,演奏者和觀眾在噴涌而出的愛與致敬中融為一體。
當然,這種能量可能是危險的。慘痛的經驗告訴我們,不要相信那些煽動群體激情、渴望贏得崇拜的政客,為了實現政治文明,領導人必須與群眾保持距離。但表演藝術的最高境界卻恰恰相反:那是只有人類才能提供的親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