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下,在美國的知名商人群體中,有兩位人士對政治最感興趣:除了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特朗普之外,就是馬斯克。馬斯克是“商人干政”的典型,按照東亞社會的邏輯,“商人干政”都沒有好結果。
但馬斯克好像并不在乎。8月30日,他再次在社交平臺上大鳴大放。他說,按照目前的政府支出速度,美國正走在破產的快車道上。
美國政府的負債,一直是個大問題。按照美國財政部7月底透露的數據,美國國債已首次突破35萬億美元大關。另據國會預算辦公室的一項預測,到2034年,這一數字將超過50萬億美元。
對全球市場來說,除了美債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之外,美元“降息”更是牽動著投資者和政策制定者們的神經。8月23日,美聯儲主席鮑威爾的一次“改口”事件,更被看成美元即將降息的提前吹風。鮑威爾首次明確地提到充分就業問題,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只是強調遏制通脹。
無論是圍繞美債的辯論,還是關于美元“降息”的市場預期,都一定程度上指向了即將于11月到來的美國總統大選。作為全球第一經濟大國和主要國際貨幣發鈔國,美國總統大選是政治事件,更是經濟事件。尤其在“脫鉤”成為全球市場關注焦點的時候,對其他經濟體來說,更有必要洞察趨勢,未雨綢繆。
通脹,是美國經濟當前最重要的議題。盡管在7月份,美國的通脹率同比下降至2.9%,好于此前3%的預期水平,但距離2%的理想目標還有距離,治理通脹之路并未抵達終點。
圍繞通脹的辯論,已持續數年。在新冠疫情暴發后不久,美國的通脹即開始抬頭,不同派別基于通脹原因展開了辯論,主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通脹主要源自外部因素。貿易脫鉤導致了全球產業鏈的重新配置,過去的成本洼地不復存在。制造業企業開始拋棄成本最優的地帶,轉而選擇次優的經濟體配置生產環節,產業鏈正從東北亞轉移到東南亞和南亞,成本快速上升。同時,爆發在東歐的戰爭,導致全球性的能源價格波動,也對通脹推波助瀾。
在制造業成本全球性上漲的時候,作為全球屈指可數的商品貿易逆差國,美國遭受通脹困擾是理所當然的。美國商務部發布的數據顯示,7月份美國商品貿易逆差已從6月份的966億美元擴大至1027億美元。不斷走高的貿易逆差,意味著美國居民越來越多的生活消費品需要進口,全球性的成本上揚必然最終作用于美國的國內消費市場,物價走高是一種必然。
將通脹主要歸責于貿易脫鉤的觀點,曾一度是主流。特別是對于那些受益于全球化的行業,比如金融業來說,不少從業者都曾公開指責過貿易脫鉤問題。包括比爾·阿克曼等華爾街知名投資者都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居高不下的預期通脹率,很大程度來自產業鏈破碎所導致的生產效率降低。
然而,進入2024年年中,另一種關于通脹成因的觀點開始被更多的人接受。
拜登于2020年11月贏得大選,之后的四年不到時間,拜登政府推出了眾多擴張性的財政計劃。為應對疫情,拜登政府于2021年3月通過一項名為“美國救助計劃”的一攬子措施,涉及總額1.9萬億美元,主要內容可以看作“直接發錢”,如向符合條件的成年人每人發放1400美元補貼,以及提高失業補助等。
人們的注意力為何從共和黨候選人的“脫鉤論”,逐漸轉移到了對民主黨“大政府”式施政方針的關注上?這與美國整個財經輿論場在2024年的風向轉變有關。
另一項涉及資金超過萬億美元的財政刺激計劃是《基礎設施投資和就業法案》,法案于2021年11月通過,涉及資金總額達1.2萬億美元。該計劃可以看作美國版“四萬億”,主要指向了交通和互聯網等基礎設施的建設。此外,拜登政府還推動了《芯片與科學法案》《通脹削減法案》等,這些產業政策背后,都是千億美元級財政資金的注入。
拜登政府的一系列“組合拳”打下來之后,美國經濟的確有所起色,但對于美國經濟的恢復到底是市場的自愈機制使然,還是真的受到了一系列刺激計劃的影響,外界莫衷一是。相反,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正是拜登政府的過度刺激,導致了美國久治不愈的通脹問題。
基于CPI數字來衡量美國的通脹還不夠鮮活,更加鮮活的現象是,從2020年開始,美股的散戶開始活躍。一只名為游戲驛站的股票成為了美股中的“妖股”,大量的散戶和對沖基金圍繞著這只股票展開拉鋸戰,這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美股早已不是散戶市。回溯美股的歷史,上一輪散戶的活躍期,還是1990年代末互聯網泡沫的時代。一些分析認為,正是拜登政府創紀錄的財政刺激計劃,導致了大量現金突然流入普通人手中,而后者并無投資經驗,只能追漲殺跌。
拜登政府花的錢的確不少。截至2020年,美國的國債約為28萬億美元。而現在,數字已突破了35萬億美元。這意味著在拜登任期內,美國國債存量增幅達到了25%,這是不可小覷的增長幅度。
必須注意的是,為何第二種關于通脹的原因越來越受到關注?人們的注意力為何從共和黨候選人的“脫鉤論”,逐漸轉移到了對民主黨“大政府”式施政方針的關注上?這與美國整個財經輿論場在2024年的風向轉變有關。
2024年,美國財經輿論場的轉向有眾多標志性的事件,其中以硅谷精英的轉向最具象征性意義。過去,硅谷的風險投資者中,除了彼得·蒂爾等少數大佬支持特朗普和共和黨之外,更多的人都站在民主黨一邊。但情況正在改變。
硅谷風投機構A16Z的聯合創始人馬克·安德森就是代表。他遠不如紅杉的邁克爾·莫里茨或者凱鵬華盈的約翰·杜爾那么出名,但他最近的一次公開表態卻讓他站到了臺前。他公開宣稱,特朗普的經濟政策更有利于硅谷,民主黨的稅收改革尤其是對未實現的資本利得征稅的提議,將嚴重影響美國的創新。
對未實現的資本利得征稅,這是美國近兩年來在稅收體制改革中最受關注的焦點。在這里,有必要簡單厘清其概念,才能認識到這一提議對美國富人和投資機構的影響程度。
假設富人杰克今年以1000萬美元購入一套房產,明年漲到了1500萬,那么500萬就是資本利得。但杰克還持有房產,所以這部分500萬的增值額并未實現,屬于未實現的資本利得。
在多數國家的稅收體系中,對這個未實現的500萬收益是不征稅的,而是在房產出售的時候才征稅,即基于當時出售價格和此前購入價格的差額,對已實現的資本利得征稅。假設后年漲到了1800萬,杰克出售了,當局就會對這800萬已實現的資本利得征稅。
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如果對500萬未實現的資本利得征稅,那么如果后年房產跌到了800萬,怎么操作?難道稅務局退稅?顯然,如果退稅將極大增加稅收征收的成本,如果不退,則存在明顯的過度征稅嫌疑。對此,沒有富人不害怕。
這一稅改提議如果運用到風投機構,對創新生態的殺傷力同樣明顯。一家風投公司的投資組合中,會有大量的創新公司股權,隨著市場的變化,這些股權的估值是不斷浮動的。即使是那些相對優秀的創新公司,也會因為市場環境的波動面臨估值縮水。如果在高估值時對未實現的資本利得征稅,讓風投機構支付巨額稅金,那么在組合估值縮水時,怎么辦?這對風投來說,絕對不是小事。
安德森說,自己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支持民主黨,但現在他對民主黨失望了,將投票給特朗普。顯然,安德森充當了硅谷風投的集體代言人。
另一次風向轉變的主角是扎克伯格。8月底,Meta CEO扎克伯格在一封公開信中說,2021年,拜登政府官員曾向臉書施壓,要求審查關于疫情的發帖。扎克伯格的“反水”,對民主黨極具殺傷力,因為指向了美國社會中極度敏感的政府侵害言論自由的問題。
在硅谷,無論是風投,還是科技公司,越來越多的人出現了轉向,背后原因在于大環境的變化。過去,全球化讓硅谷成為了受益者,風投從東亞的科技公司發展過程中,斬獲了巨額的資本收益。而科技公司的銷售利潤中增長最快的部分,一度也來自因全球化而富裕的東亞中產群體。
久治不愈的通脹,不再是因美聯儲治理不力,而是金融市場之外的原因讓它變得積重難返。這意味著,美聯儲降通脹的壓力得到了大大的舒緩。
現在,由于國際政治的變化,之前那種民主黨所推崇的全球化所帶來的收益正變得不確定,而確定的是,如果民主黨的激進稅改計劃實施,硅谷的利益將遭受損失。
在全球化收益變得不確定的同時,來自國內的收益卻有新的可能——共和黨的“減稅”傾向越來越符合硅谷的利益。商界對兩黨經濟政策影響的集體重估,是觀察美國“競選經濟學”的一個起點。
回到美元“降息”問題,政治同樣影響著經濟。8月份,美聯儲主席鮑威爾罕見地說,美聯儲會把注意力集中在“雙重使命”的另一面,他提到了充分就業問題。所謂“雙重使命”,即遏制通脹和保證就業(經濟增長)兩大使命。此前,在公開場合,鮑威爾和美聯儲官員更多地是在談遏制通脹。
顯然,這種表態的轉變,必然被那些早已重倉的投資者解讀為“降息”前兆,并四處傳播,以期支撐其重倉股的股價。此外,基于美聯儲過去一直“語焉不詳”“外交辭令”的語言風格,這一次關鍵字很明確、且側重點也和以前截然不同的表態,還是值得注意的。
美聯儲的“松口”,并不排除有政治因素摻在其中。首先,拜登政府的財政刺激計劃,正被越來越多的人視為通脹的主要成因。一些人認識到,久治不愈的通脹,不再是因美聯儲治理不力,而是金融市場之外的原因讓它變得積重難返。這意味著,美聯儲降通脹的壓力得到了大大的舒緩。其次,遲遲不降息,已讓商界詬病已久,包括特朗普都已明確表示應該降息。因此,美聯儲并不能完全忽視風向的轉變。
于是,“松口”猶如借坡下驢,既順應了財經輿論場的變化,也等于同時給市場提前吹風,平滑真正降息時帶來的市場沖擊。
美聯儲是全球獨立性較高的少數幾家央行之一,最終“降息”與否,只有等到它發生的那一天才會真正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臨近11月大選之時,美國的財政和金融領域都在出現一些微妙的轉變。這種轉變,將可能對全球經濟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溢出效應。
全球經濟的新階段,正在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