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朋友戲志才,是一個與“死亡”打了很多年交道的人。
他的微信曾用名是“殯葬一條龍”,現在叫“××幽靈”,有一個公眾號叫“死者夜談”,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給自己搞了一把雨傘,上面寫著一個“奠”字。26歲的他用“整活”來練習死亡,他知道自己懷有一種僥幸:“無數次的死亡把我漏掉了,那么之后還是會漏掉我。”
對尚未經歷衰老、大多數沒有經歷病痛的年輕人來說,談起死亡,確實難免有一種審美化的傾向。死亡尚在遠處,顯得并不可怕。這或許是一種天真,也許是一種勇氣,但談論它的底氣是,我們相信在必然的結果到來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于是這就又成為一種幸運,甚至是特權。
能夠毫不避諱地談論甚至策劃死亡,恰恰證明我們是作為幸存者出現在這個話題里,畢竟死亡是無法談論自身的。
葬禮是最具代表性的死亡儀式,而一群“90后”,在活蹦亂跳的年紀,就給自己辦了“葬禮”——對這些年輕人來說,“葬禮”不僅僅是一場聚會,還成為談論死亡的契機。
在采訪中,核心問題不斷變化。一開始,我想問那些給自己辦過葬禮的年輕人,你們為什么要策劃這場活動?后來,我想問那些對死亡感興趣的年輕人,你想讓自己未來的葬禮是什么樣的?再后來,我又想知道,無論是何種形式的葬禮和告別,它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7月底,28歲的留夏在伊犁參加了自己的“葬禮”,主持人是她的丈夫。
那天,留夏躺在一張桌子上,想象自己離世,雙眼緊閉,聆聽丈夫為自己致悼詞,無法自抑地流下淚來:“吾妻留夏,今日十分沉痛,卻也無比慶幸,能陪伴你走過生命的歷程。”
4個月前,留夏和丈夫一起辭掉工作,踏上環游中國的旅程。在伊犁,她得知當地有一群年輕人會不定期組織“生命旅行家”的活動——參與者用一套卡牌,抽出不同的人生故事,比如“早產住保溫箱遭轟炸至醫院斷電,幸存”,“玩滑滑梯摔下,右手粉碎性骨折”,從而經歷整個有驚無險的生命歷程。這個假想中的人生會經歷衰老和病痛,直至死亡。活動的下一個環節,是大家可以選擇給自己辦一場“葬禮”。
留夏想起了《尋夢環游記》。墨西哥的亡靈節是一場很熱鬧的狂歡,當地人相信,人去世了并不代表真正的死亡,只要一直有人記得那個離去的人,他就一直存在。因此留夏覺得葬禮不應該是哀傷的,她希望朋友來自己的“墳頭”蹦一場快樂的迪,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永不相忘。
但是,當留夏躺下來假裝自己已經死去,聽到丈夫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她突然感到了強烈的“舍不得”。
她拜托丈夫主持這場“葬禮”,邀請了朋友們來吃自己“生前”喜歡吃的東西。大家在她周圍跳舞,但是她不能再參與這一切了。這個時候,她跨過死亡,在一場假想的缺席中,重新感受到了在場的意義。
2023年,在北京工作的女孩舒婷把自己的24歲生日派對辦成一場“葬禮”。她找了一張自己最漂亮的照片,把它修成“遺像”打印出來,擺在出租屋里,布置了白蠟燭和白色的花。進門的地方,舒婷做了一個照片墻,都是她和朋友們相處的記錄。她用黑色水筆寫了一句話,出自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死是一個必然降臨的節日。”
很多朋友到生日那天踏進舒婷給自己布置的“靈堂”,才意識到她的“葬禮”創意是認真的。他們按照舒婷的策劃,輪番走到她的“遺像”面前,致悼詞,有些朋友哭了。舒婷精心選擇了喜歡的音樂為自己送別:坂本龍一的《happy end》,C.S.B.Q樂隊的《我們終會擁有美好的未來》,痛仰樂隊的《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天》,樸樹的《獵戶星座》……舒婷和朋友喜歡喝酒,于是她在“遺像”前面放了很多空酒瓶,朋友們把花插到瓶子里,紀念他們把酒言歡的時刻。
當留夏躺下來假裝自己已經死去,聽到丈夫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她突然感到了強烈的“舍不得”。
舒婷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著朋友們走完自己策劃的流程,就像一個真正的靈魂在觀看現世。24歲,對這個女孩來說,是一個應該“總結自己”的年齡。她用12年來標記生活輪回,等到36歲,她還會找到另外的方式來回顧新的12年。通過策劃自己的“葬禮”,舒婷希望跟朋友們一起想清楚這個問題:在塵世間,到底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她提到生活中的“排序”,親情,友情,愛情,健康,金錢。“當我們面對死亡而不得不舍棄什么的時候,你會發現你通常以為的那個排序會有變化。”
然后她想到了墓志銘。在生日之前,她花了好幾天來尋找一句能總結自己一生的話:“這個世界因為我變得更好了。”
跟留夏和舒婷的“假想死亡”不一樣,肉肉的“葬禮”更像一場自我療愈,主題是“學會跟自己的人生道別”。
旅居美國十年,最近搬到西班牙的肉肉,因為抗拒西方習俗baby shower(產前迎嬰派對),決定把慶祝新生兒降臨的儀式辦成一場給自己的“葬禮”。
她覺得baby shower只關注了即將降生的寶寶,生育的人被忽視了。“可是生育明明對我們來說是更大的挑戰,真正應該慶祝的,是媽媽們的付出。”
在孕育寶寶的時間里,肉肉一直以一種悲觀的視角來看待這場生命巨變,“覺得我生孩子之后就不會有自己的生活了,因為我過去的生活是很自由的,我是一個獨立編舞師,有自己熱愛的事業,寶寶降生之后,我的時間就要被分走一半”。
“倒計時”是肉肉面對預產期最強烈的感受,完全屬于自己的人生正在“滴答、滴答”地溜走。她在悲觀中策劃了這場“葬禮”,邀請了要好的女性朋友來參加,通過寫日志來記錄自己的心境變化,沒想到,“把自己從悲觀者的角色里繞出去了”。
為這場“葬禮”,她開始回想過去的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日常生活中我們不常遭遇這個問題,因為我們往往要在葬禮上才聽到關于一個人的生平和評價,了解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做過什么事,我們為什么要在這里懷念他。

她在溫州長大,少年去杭州學舞蹈,學有所成后去上海的一所音樂學院執教,8年之后到紐約成為一位獨立的舞蹈藝術家,在紐約待了6年之后,又到了洛杉磯、舊金山。最近,她搬離美國,來到西班牙,在巴塞羅那開始了新的生活。她發現,生活中存在很多節點,每個階段她有不同的身份,從事不同的工作,接觸不一樣的人,而當她回顧這一切,最明顯的感受卻是:“這些人生都已經過去了。”
肉肉“驚喜”地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死去。“如果2015年我不離開上海的話,我永遠都遇見不了紐約的那個自己;如果我沒有離開紐約,我永遠看不到現在這個在西班牙做自媒體的自己。”
十月懷胎走到尾聲,她意識到,這個懷孕的自己也要被定格了。寶寶降生,她要跟這個自己告別,這件她恐慌已久的事,其實她早已熟習。
“那我覺得也沒有什么,告別過去的自己,我已經很有經驗了。”
肉肉打印出每個人生階段最有代表性的照片,五個城市五張照片,第六張是一張白紙。
我們通話的前一刻,她正給降生5天的寶寶喂奶,接通電話的時候,聲音里帶著一種剛剛經歷了手忙腳亂的放松。她正在笨拙而努力地學習做一個媽媽,時間或許“被分走”了,但更重要的,這是屬于她自己的全新的生命體驗。
我們往往要在葬禮上才聽到關于一個人的生平和評價,了解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做過什么事,我們為什么要在這里懷念他。
肉肉的故事很特別,它確實觸及了與死亡的本質非常類似的東西,比如告別,但它又完完全全是一個與新生有關的儀式,無論是一個真正的新生命,還是一個人的新生活。
《諧星聊天會》有一期節目,叫“ber一下我走了,正如我ber一下來”。周奇墨在里面提到一個詞是“偶然”,生命很偶然,意外很偶然,接受這件事,就會覺得自己的存在并不“神圣”,就可以接受無常。
July最近一次想到死亡,是因為工作時認識的一個很年輕的女孩意外離世,“一個非常鮮活的生命,突然間說沒就沒了”。
她想到了自己離去的可能,人生充滿了意外,“說不定我待會出門就死了”。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不希望別人為自己舉行葬禮,她希望大家遺忘自己。“但是如果我的朋友們感到難過的話,我希望他們以此為由去請假。”這是因為July在網上讀到過一首三行墓志銘:我死了,你們可以/以好友去世為由請一天假/但不必來我的葬禮,在家好好休息。
July曾經試著跟自己的媽媽談起死亡,“她特別怕死”,也特別害怕生病,常常去醫院做不必要的檢查。July嘗試理解媽媽的心理,跟很多避諱死亡的老年人一樣,媽媽對生命結束的恐懼,來自對現世的不滿。她吃了太多的苦,習慣了在“盼頭”里過日子,那些沒有完成的夙愿讓她恐懼結束、恐懼遺憾。
July覺得,我們這一代人跟父母相比,不那么在意“未完成”的事情,或許這也是因為社會時鐘的觀念在我們這里被松動了,我們逐漸接受,人生并不一定要做完某些固定的事情才稱得上圓滿。July36歲,并不怕死,但這并不是因為她的欲望都得到了滿足,而是因為當下的生活讓她覺得可以不必要求更多。
小樹相信葬禮的意義更多是為了活人。她曾經在《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里讀到關于原始部落舉辦葬禮的記載,從初期的人類社會形態至今,關于死亡的儀式其實更多是為了活人,在約定俗成的“繁文縟節”中,因失去所愛之人而受到的創傷被撫平,活著的人從而能夠跨過傷痛繼續生活。在她看來,舉辦葬禮,是一種生的平衡,而不是死的紀念。所以她不在意悼詞怎么寫,也不在意放什么音樂,而是更在意“愛我的人在度過這個階段的時候如何能容易一點”。
借助小樹的提醒,我跟朋友戲志才重新討論了這個問題:年輕人策劃自己的葬禮,是一種自戀嗎?
戲志才有很多關于自己葬禮的想法。比如,提前雇好一群人穿著黑衣服舉著黑雨傘,在離棺材大概50米的地方靜默地站著,不跟任何人說話,“這樣大家就會以為你是背負著重要的秘密死去”。他希望來參加葬禮的親友們還是能表現出“一些基本的難過”,但最終那個儀式應該是一個有趣的聚會,他會給它想一個dresscode(著裝要求),到底是什么主題,他還不能確定,“大概是我死之前那段時間我最喜歡的文化IP”。
這當然是一種自戀,他承認。他講了一個軼事,大意是,德里達在某一年夏天送走了好幾個朋友。他在阿爾都塞的葬禮上致辭,后來他說那些話并不是自己在說,而是阿爾都塞附身到自己身上,說出生前沒有機會說出的話,而之所以德里達做了這件事,就是希望有一天在自己的葬禮上,也會有這樣的一個人,替自己說出未盡之言。
德里達也會承認,設想葬禮的本質,是想象死后的世界依然與自己有關。
此時,我們已經從這種想象當中嗅出了焦慮的氣息。“可是并不會有一個永恒的他者來代替我們說話,我們終究還是會被遺忘。”戲志才說。
我們以為年輕人熱衷于談論死亡、策劃葬禮源于豁達,但實際上,那背后也存在著一種隱隱的焦慮。我們不知道如何被這個世界記住,才反復地提到死;我們反復地提到死,是因為我們終究還是不想切斷與世界的聯系。
采訪快要結束的時候,戲志才突然回憶起自己的一次瀕死體驗。那時他在哈薩克斯坦徒步40公里,因為缺少食物和睡眠,他提出了自己的“遺愿”:告訴當時喜歡的女孩他很愛她,同時希望同伴用攝影機記錄自己最后的影像,“至少一分鐘”。
設想葬禮的本質,是想象死后的世界依然與自己有關。

這種毫不掩飾的對被記住的渴望,引起了我的好奇:你為什么要別人拍你的尸體?
“因為除了這種方式,不會有人再看到我了。”他繼續說,“我們這一代人好像羞于承認這一點,那就是我們還是想要參與進一件可以被記住的事情里。”
大約7年前,我和戲志才就讀的大學里有個男孩因急性白血病去世——從健康到死亡的過程非常快速,只經歷短短幾天。他是詩社的社長,去世時21歲。當時他是我們的學長,如今我們已經都比他還要老了。他去世之后,詩社成員從他的朋友圈、QQ空間里搜集了他寫過的詩,20歲的我讀到那些并不成熟卻充滿靈氣的詩句,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確實比生命更長久,比如詩歌。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找到一樣能留下的東西,是一種本質的驅動。如果說設想一場像樣的告別確實是一種自戀,但也許這種自戀還有另一個名字,叫“生命力”。
英國單口喜劇演員Dylan Moran講過一個段子,我用它來結束這場漫談,因為它有一個幽默而輕松的結尾。
“人年輕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不朽的,當你上了年紀就不這么覺得了。放輕松,衰老有好處,會讓你對死亡更坦然。死亡無處不在,隨時在角落里對你眨眼。說不定你在喝第十杯酒的時候,就一頭倒在了盆栽里。我不想被埋起來,太凄涼了,有人在挖坑,人們穿著黑色的衣服,天上下著雨,他們都在心里罵你,因為只有你沒在幫忙。一定有什么體面的折中的下葬方式。我希望我被砍成碎塊,撒在參加葬禮的人身上,給,你拿一個膝蓋,你拿一個指關節。別處玩去吧,你們這些瘋瘋癲癲的小孩子。”
(文中名字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