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為何越來越少

一般而言，朋友越來越少，說明你老了。朋友的數量遞減決定你老化的程度——沒有心情聚會了，沒有興致交往了，沒有精力傾訴了。更重要的是你看透了人生，過去N多的朋友其實不是朋友，也就是說你對朋友的質量開始精挑細選了。

我的人生經歷也許太特殊，所以朋友越來越少的原因卻有些意外，不是我沒有心情和興致，也不是朋友的質量，而是我的朋友大多都離開了這個世界。特別是交往過的海碰子朋友，幾乎全都“沒有了”。因為我交朋友的年月饑寒交迫，大家都在拼命掙扎中心力交瘁，所以少有強健的壽命。我竟然死皮賴臉地活到了今天！應該說是老天保佑。

我曾經說過，人活在三個世界里：現實的世界、展望的世界、回憶的世界。如果你活在展望的世界里，那說明你相當年輕，腦海里波浪翻滾，總盼望駛向遙遠的前方；如果你活在現實世界里，說明你正當青壯年，正在干事業，也就是說正在想方設法地掙錢；沒有太多的幻想，也不回憶什么，只是全神貫注你眼前的工作或生活；如果你活在回憶的世界里，那說明你老了，啥也干不了，更不敢展望什么，因為展望就是人生的終點，所以你只能是不斷地回憶。

在我繁雜的回憶世界里，最多出現的是我讀小學的Q同學，那時家家都是五、六個孩子，一個個窮得“破頭爛腚”，但Q同學是獨生子，生活富裕，長得白凈。因為我倆是鄰居，所以就上學放學走在一起，很要好。Q同學家里有很多小人書，我就去他家看，他當然比我看得多，就對我講綠林好漢和武俠什么的，我聽迷了。一次他要我陪他到書店買小人書，一下買了好幾本，然后坐在書店門外臺階上一本本看，真是享受。

沒想到當天晚上Q同學被父母捆綁起來用掃帚抽打，原來是他偷父母的錢買小人書。我非常吃驚，因為Q同學非常嬌貴，父母從來不動他一指頭，可沒想到會這么認真正規地捆綁起來打。

后來我和Q同學看書多了，就愛好寫作，我激動得每天都寫點什么讀給他聽。他比我有才氣，講起看過的書，有聲有色，而且還能加上他自己的描繪，比原書更有趣兒。但他的功夫沒用在寫作上，只是學著書中喜歡和崇拜的人物打扮自己，如果書中的人物戴眼鏡，他就去買眼鏡戴，書中人物穿什么顏色的服裝，他就照著顏色買衣服。他甚至在戶口本上改成書中人物名字，叫Q劍平。

我漸漸發現Q劍平很有虛榮心，不刻苦讀書，卻把自己弄成文人秀才的模樣。那時同學們都進工廠當工人，他說他當上了司機，能當司機開車，就像現在當了個官似的榮耀，大家都很羨慕他。若干年后我到Q劍平單位辦事，才知道Q劍平是看倉庫的員工，從來沒當過司機。

由于Q劍平白凈文雅好看，家庭出身好，許多女孩子追求他，因此很快就結婚成家。我因家庭問題而只能望塵莫及，只能苦干苦讀苦寫，終于我發表了小說，有了點光彩。但Q劍平的妻子對我說：“俺劍平早就發表了小說，在XXXX雜志。”我查閱了雜志，沒有Q劍平的名字，就知道他是因虛榮而說謊。

不過這期間我還是與Q劍平來往頻繁，甚而有些形影不離。因為和他在一起有意思，經常回憶當年看的什么“三國演義、隋唐演義、封神演義”等，我們就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演義。

改革開放后，大家都進入了正常生活軌道，同學們的日子都過得好起來，唯有Q劍平灰頭土臉。突然的一天，聽說Q劍平買彩票發財了，得了多少多少錢。很多人都相信，但我不信，我覺得他是看到大家都比他強而沒有面子，虛榮心使他編造買彩票發財。于是我找到他核實，因為我說話單刀直入，不容含糊，所以他就吱吱唔唔，躲躲閃閃。我毫不客氣地批了他一頓：“怎么會相信天上掉餡餅！”

然而Q劍平買彩票獲大獎的妄想卻愈演愈烈，把他的工資和家里的積蓄全都拿出來買彩票，一無所獲后不知懊悔，竟然開始到處借錢買彩票，借多了無法還債，就借李四的錢還張三的債，借王五的錢還李四的債……后來被債主追得東躲西逃。

Q劍平的妻子很單純，總是相信丈夫能發大財，但生活被丈夫折騰得清苦，她只好下班到街邊擺個地攤，掙點小錢。卻被城管沒收得一文不剩，跑到我這兒訴苦。我那一口子非常同情可憐Q劍平的妻子，就要我想辦法找城管。六親不認的城管哪能理睬我這個寫小說的，于是我就拿出錢給Q劍平的妻子，說是我找城管將你的罰款要出來了……

也許總想發財卻又不肯認真努力，不斷絕望的Q劍平漸漸患了重病，很快就離開了他拼命向往，卻不拼命奮斗的世界。我趕到殯儀館，看到他像睡覺似地躺在那，不由得想起平日里與他談笑風生，心里不是滋味兒……

如今，同學們似乎都忘了他，而我卻不知為什么，只要進入回憶的景象，總是第一個看到他的面孔……

選自“作家鄧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