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山(Hisham Youssef)自小在開羅長大,青年時代遠赴美國,先后攻讀哈佛大學本科以及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名校畢業后從事建筑行業,工作軌跡涉及紐約、迪拜、東京等地,并且幸運地加入美國知名設計公司Gensler建筑事務所,這家企業曾負責著名地標——上海國際金融中心的設計。
2011年,黑山作為高級主管被派往上海工作。項目結束,黑山發現自己已深陷魔都魅力之中,毅然決定留下。2017年,他受邀加入蘇州大學,教授建筑設計工作室課程。
雖然工作在蘇州,也欣賞蘇州城的小而美,但他仍然住在上海。因為上海有他熟悉的朋友和鄰居,有他常去的商店和酒吧;如果要去國外,從上海浦東出發最是便利;事實上,往返滬蘇的火車每5分鐘一班,完全可以實現雙城生活無縫對接。“上海有世界上最便捷的交通,城市干凈、設施方便,人民很幸運地享受政府提供的這些便利。我可以騎自行車到任何地方,也可以隨時打滴滴。我認為,上海這點比紐約都好。”生活在熟悉的環境里,吃到自己喜歡的食物,黑山很滿意:“對我來說,上海就是家。”
除了給學生上課,他還有一件感興趣的事就是攝影。腳步從市區縱橫交錯的弄堂延伸到郊外壟畝如畫的菜田,再到南翔古鎮、橫沙島……他熱衷于上海的文化、歷史和傳統,尤其喜歡石庫門老弄堂,喜歡拍里面的人:灶披間阿姨燒的菜香味從巷頭一直飄到弄尾,裁縫鋪師傅踩縫紉機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首小調,晨練的老人一抬腿輕松來個180度大劈叉,小凳子上的男人背上被金針扎得像個刺猬還一臉舒坦,還有個人躺在細細的桿子上睡著了居然不掉下來……這一幕幕活色生香的生活秀,在黑山的眼睛里充滿了神奇與魅力。
“古埃及日歷是人類所知道的最早日歷之一,每年以365天的太陽周期為基礎,至今仍然準確預測農業氣候狀況和尼羅河洪水,它決定了農業和作物產量的季節,現代埃及的農業管理仍在沿用。這與中國的農歷非常相似。”黑山深入上海的角角落落,在裸露的紅磚和舊墻中破解歷史的謎團,發出“我們越不一樣,我們就越一樣”的感慨。
沉浸在對文化的認同與欣賞中,黑山義無反顧地當了一名城市新居民。
“這個東西方交匯的城市,擁有跨越幾個世紀的豐富建筑遺產。熙熙攘攘的街道和高聳的摩天大樓中,擁有豐富的歷史和文化資源。”沉浸在對文化的認同與欣賞中,黑山義無反顧地當了一名城市新居民。
2021年10月,黑山來到豫園附近的一處老城區,這里已被劃進拆遷,居民均已搬遷,整個區域空落落的。他忽然發現一棟聯體里房屋門口坐著一個人,簡單溝通之后他禮貌地向這位戴姓先生提出:“我能拍照嗎?能到里面看看嗎?”
戴先生一臉不解:“為啥要進去看呢?里面沒啥好看的。”但還是友好地帶著這位“不速之客”逛了一圈,然后爬到房屋的最高處。他略帶自豪地介紹說:“我的房子有5層,是這一帶最高的,其他的都只有4層。我71年前在這里出生,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我的叔叔就住隔壁房子里。”順著他的手指,黑山從屋頂上能看到不遠處外灘金融中心開發項目,而他們腳下的兩座房屋和相鄰的建筑物,都已經騰空了。

一個月后,當黑山再度探訪時,戴先生杳無蹤影。
黑山承認,“剛開始時我只是感興趣,拍拍照片。”直到有一天他接觸到一個沉重的字眼——“Solastalgia”。
2003年,澳大利亞紐卡斯爾大學環境與生命科學學院的環境哲學家格倫·阿爾布雷奇提出了“solastalgia”(鄉痛癥)一詞,指失去自己家鄉環境,無法從中獲得慰藉的苦痛之感。鄉痛癥明確表達了人們受環境變化而引發的痛苦,可以簡單地描述為“你在家卻感受到的鄉愁”。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呢?黑山激動起來:“就像現在,我不再去老西門、虹口,因為曾經我喜歡的地方不存在了。如果有朋友從國外來,我再也不能說:嘿,讓我帶你去逛逛老西門吧,那是上海一個特別的地方。”
來上海的這些年里,黑山拍攝了許許多多照片,大概有三四萬張吧,自己都記不清了。他把照片陸陸續續放在INS上分享,一些朋友看了建議他結集成冊,另一些朋友則極力鼓勵他:“你應該寫下來,這是建筑的歷史,也是關于上海的歷史。”他開始寫書,用兩三年時間完成了一本《消失的上海》,有關那些建筑,和那些人。“也許,我的照片是一個好的方法,把那些記憶保留下來。”
黑山開講座、參加展覽和互動交流,以各種形式呼吁人們來“保護上海精致的城市結構”,他提出“再生發展”的建議。“這不僅僅是一種保護物理環境的‘綠色’建筑方法,也是一種新的范式,促進了兩者之間共同進化的伙伴關系,它是一種社會文化。這種‘以遺產為主導的再生’將振興歷史區域,同時保留其獨特的特征和身份。上海既可以利用其經濟潛力,又可同時為子孫后代保護文化遺產。”
面對一個外國人不遺余力保護城市文化的質疑,黑山表現得坦然:“為什么我們要從不同的地方、不遠萬里地來到上海,不是想去星巴克或者只有各種國際名牌的商區,而是想要看到一個城市的活的文化和歷史——原住民坐在屋前閑話,大人們做煎餅包餛飩,孩子們奔跑嬉戲唱歌謠……這樣的城市才是鮮活的,生機勃勃的,充滿吸引力。”
7年前剛一入校,黑山就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一來他是蘇州大學金螳螂建筑學院唯一的外國教師,二來他為學生們“提供了一種不同于我在美國和埃及長大的西方和非西方文化的視角”。他主張建筑設計“一切以使用者為中心,就是中國所說的‘以人為本’”。
上任不久他發現“中國高考與我在埃及的教育經歷非常相似,背誦一切,然后按圖索驥給出答案。”這位老師打破常規,沒有固定課件,也不布置作業,他希望學生們思考、研究,然后自己得出答案。比如一套房子,不能按經驗和慣性思維劃分幾室幾廳,而是要認真聆聽客人的需求,若是熱愛廚藝的或是吃貨,那么房子里就要設計一個大型廚房。因為,“房子的功能是就為人服務”。 他反復強調:“開始設計之前,首先要做充分研究,必須深入了解當地的歷史、傳統,走訪博物館和民居等等,你設計的標的必須適合桃花塢或田子坊,而不是放之巴黎、紐約亦可行。”

如果哪位學生僅僅設計一所漂亮的房子,他會毫不手軟地讓他掛科。幾年來黑山不僅對授課方式和課程大刀闊斧地改動,還讓學生對學習價值有了新的認知。
他對那些一心想“躺平”的學生說:“我教你可轉移的技能(transferable skills)。認真對待你要做的每一件事,即便它看似與你的工作無關。在哈佛我的專業是計算機科學,但我還學了音樂、藝術、體育和戲劇;后來的哥倫比亞碩士讓我轉行做了建筑師,打開了通向世界的大門;很多年前我來上海,然后在大學教書,現在我又攝影、出書,是每一樣技能為我打開了這一扇扇的門。如果什么也不做,就會限制了你的人生。”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身體力行,黑山對中國文化受益良多:“我經常被中國文化中代代相傳的智慧所提醒,尤其是關于教育和旅行的成語讓我產生共鳴。”
在上海生活13年,黑山學會以不同的方式看世界,欣賞不同的文化。“仿佛把自己抽身出來,通過外部看我從哪里來。這豐富了我們作為人類的經驗。我相信,有了更多的對話,對‘對方’的恐懼和懷疑就會轉變為欣賞和理解。如果這是我能留下的印記,那么這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