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歷史的研究,就像歷史本身一樣悠久綿長,其中各家門派觀點多元、思路多向、方法各異,在梳理脈絡、總結規律、闡釋價值中各有所用、各顯神通、各得其所。中國古代哲人主張,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強調方法比結果更重要。
“離科學還有多遠”
提出一個好的問題,往往比找到一個好的答案,要更有價值——因為,正是問題本身才能給人標出真正的前行方向和研究路徑。比如,北京大學人口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喬曉春提出的“中國社會科學離科學還有多遠”。
喬曉春大學攻讀數學,畢業后入職統計部門,曾參與第三次全國人口普查;后來讀人口學研究生。喬曉春感覺,中國的社會科學在論述社會理論和社會問題時,基本上依靠的是主觀判斷,經常用一些思辨性語言在毫無關系的不同事物之間建立起想象中的“因果關系”;同時,也沒有人講過社會科學的研究規范和論文寫作規范。通過進修和工作,他逐漸意識到,社會科學是一個有著自身規矩和規范、使用特定理論和研究方法的領域。
面對中外學界在這個重大問題上的認知差距,依據自己的切身感受和研究體會,從2006年開始,喬曉春發起并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方法暑期班”,開設多種社會科學研究方法領域的課程。從2007年4月26日開始,以“中國社會科學離科學還有多遠”為題,喬曉春先后在南京大學、北京大學、大連海事學院、南京人口學院、上海外國語大學、寧波大學、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北京石油化工學院、天津師范大學、華中科技大學、華中農業大學、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做過講座。
在被收入“學術規范與研究方法叢書”的《中國社會科學離科學還有多遠》一書中,喬曉春重點討論了什么是科學以及為什么中國的社會科學做得不夠科學。他揭示了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不科學”“非科學”“偽科學”的種種亂象,剖析了中國社會科學缺乏科學性的深層原因,闡述了社會科學研究的科學理念,并系統介紹了社會科學研究的科學方法。
喬曉春提出“中國社會科學離科學還有多遠”這個問題,或許有助于推動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逐步走近科學。
“理論史學”的兩種“提法”
在一次關于“長時段歷史分析”的座談中,針對相關理論對于歷史研究的意義,張泰蘇指出:關于理論的意義,有強弱兩種不同的提法。在“弱提法”看來,歷史研究的基本目的,是從非常不完美的庫存史料中盡量還原歷史真實,對于絕大多數的歷史時期/地點來說,文字記載的保存是極不完整、極不系統的。如果想要通過這些支離破碎的史料去還原任何具有認知價值的歷史真實,必然會涉及大量的引申、跳躍、推斷乃至于假設,只有這樣,才能越過史料之間的空隙,把它們盡量合理地組織在一起。
如果說“弱提法”是建立在史料縫隙的基礎之上的,那么“強提法”則是直接否認了“不依賴理論的直觀史料認知”的思維可能性。也就是說,即使是解讀最簡單的史料,即使是做最基本的文獻功夫,不用理論也是不可能的。比如,當代史學,尤其是在八九十年代之后的史學研究,格外強調把史料和文本放到“歷史語境”與“歷史情境”中去解讀。情景化成為任何歷史系研究生必然要學習的思維方法。但這些“情景”與“語境”不是史料本身就能夠完整提供的,它們依然是史料與外部理論結合的產物。
這里說的“強提法”與“弱提法”,相關適用場景與側重點當然有所不同,但是從本質上看,強調的都是為了正確解讀具體史實而對相關學術體系和理論框架的依賴性。
史學的“終極使命”
長北的《中國髹(xiu)飾藝術史》凡四十四萬言,彩圖與少量黑白圖一千零四十四幅,圖表七幀,注釋一千零四十六條。作者以長期調查博物館、工坊與深研原始文獻、與漆藝家廣泛交流為治學路徑,以整體的視野、比較的方法梳理,并且全面展現中國髹飾工藝藝術化的歷史進程,以及流傳于世的經典作品,填補了學術史著作的空白。結合自己著書的體會,長北感慨“治通史難”。
在長北看來,梳理歷史發展的動態演變并非史學的終極使命,史學的終極使命在于批判、反思和探索。也就是說,史家要用心智思考、選擇、解釋甚至批判史料,對零散史料進行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刪繁就簡的加工,進行立體的、跨越時空的整體思考和綜合排比,從而辨析史實,取舍材料,融會貫通,升華而出史論。
盡管有人提出,“事實遠比理論豐富,充分描寫永遠是合理解釋的前提”,這觀點不無道理,但從“史實”推導出“史識”,也就是從表象描述和脈絡梳理中歸納出事物演變的底層邏輯,或許真應該是當代史學研究的根本方向。
“一切歷史都是對話史”
張寶明在《一切歷史都是對話史——在語文學與語義學之間》一文中寫道:學術研究并非個人的獨白,并非寂寞的歡愉,而是不斷交流、不斷對話的歷史。即使看上去同現實距離較遠的甲骨學、簡牘學、敦煌學、古文字學等研究,它們也既需要與歷史傳統對話,又需要與現實關懷對話;既需要與思想文本對話,又需要與人類心靈對話。在多元往復的對話過程中,學術研究才能激活歷史資源、傳承人文燭光,真正做到“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否則便容易流于向壁努力的自我歡愉,成為學術領域的“冷門”、人類社會的“絕學”,也就是成為那些學術關注度甚低、成果產出艱辛、研究者群體特小的學科領域與研究方向,導致一門造詣獨到、立意深不可測的學問失傳,“學脈斷絕”。
張寶明提出,在語義學研究領域,除卻“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之外,應該重點探索“一切歷史都是對話史”的學術理念。因為在他看來,對話是人類生存的本質,語言的對話關系在生命的各個領域都存在,學術領域也概莫能外。西哲有言“兩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學史不過是柏拉圖的一連串注腳”。而中國后世的思想文本也無不肇源于《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論語》《老子》等中華文化元典,作為先民智慧的結晶、后人思想運行的基礎和騰躍的起跳板,文化元典具有輻射萬代、歷久彌新的價值,從元典中生發出來的精神密碼經百世而猶貫穿于后世思想家的語詞概念之中。
時間與空間的對話,物質與精神的對話,宏觀與微觀的對話,言論與行為的對話,過往與未來的對話,個人與社會的對話,九州與天下的對話……這一切,構成了“歷史”以及“歷史研究”的本質和內涵。
“大歷史觀”
奧地利作家菲利普·韋斯在長篇小說《人坐在世界的邊緣,笑》中寫道:“我們正處在地球歷史的新紀元,未來的保羅·克魯岑將稱之為人類世,亦即那個人類本身成為地質力量的時代。”的確,人類世最初的表述是地質時間。2000年,科學家保羅·克魯岑和尤金·斯托莫聯袂提出了這一概念,并將十八世紀末看作人類史的濫觴,因為當時瓦特蒸汽機的發明、工業文明的興起前所未有地撼動了地球,從那以后,人類施與地球的消極影響有增無減,一步步地把地球史變成了災難史。
菲利普·韋斯的大歷史觀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歷史的長度或深度,認為考察歷史應從宇宙的誕生入手,而不是其后很久的人類的誕生。二是歷史的廣度。像歐洲許多智識者那樣,韋斯從祖輩那里繼承了對統一的森羅萬象知識的渴求,所以相信,歷史是一個順應萬物本身之普遍性而形成的巨大開放性空間,不應局限于精細的現代的學科分野。
把人類歷史放置于宇宙誕生、演化的恢宏視域之中,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拓展我們對“歷史”“世界”這些基本概念的感悟和認知,使我們同時看到自身的偉大和渺小,可以告誡人類在面對世上萬物之時變得謙恭一些。
“簡明史學”
歷史詮釋雖然不妨復雜,歷史本身卻相對單純。如果希圖還原歷史,只能以化繁為簡的原則,清理同代的附麗和后人的解讀,直達單純的核心。果真如此的話,歷史真相或可以說是簡單的,這樣的史學也將簡潔明了,值得稱為“簡明史學”。“簡明史學”產生的基本條件,是對于“真”的認知以及共識的建立。如果無此認知和共識,就只能要么是“往好里講”,要么是“往壞里講”,總之,都與歷史本真越來越遠。
“城”與“市”
城市城市,其實城與市不同,市是做買賣的地方,如果只有城,沒有市,那個城就僅是個“城堡”,一個沒有煙火的城,那不叫城市。中國的城,發展成為“市”,大概是隋唐以后的事情。西方則要晚得多,具體說,那就是資產階級興起以來的事情,“資產階級市民社會”,是說把城改造為做買賣的地方,文化在飯館、茶葉店和咖啡館里產生。世界上著名的飯館,往往不是因為飯菜做得好,而是因為以文人聚會的場所而著名,飯菜如何是一回事,哪些文化名人常來坐而論道,是另一回事。
“城”與“市”,是兩種不同功能的空間;合在一起,則是“人”存在并活動于其間的場所,是人類歷史的一個特定階段,是社會文化價值的載體,是能夠給各個社會群體提供充分成長空間因而煙火氣滿滿的“這一個”。
中國有句老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魯迅先生也曾以強盜都注重手中的盒子炮為例,指出“家伙”的重要性。面對五彩繽紛的大千世界,社會科學研究要想取得預期的成效,“如何看”可能重于“看什么”。也正因如此,為了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科學體系建設,正確的理論工具或許確實要比具體的事實素材更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