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金子作畫

2024年春，蓮羊的巖彩畫新作《扎基拉姆9》一經面世，就火上了熱搜。畫中女性頭戴金冠，身穿彩衣，手托青龍。畫風古樸典雅，色彩瑰麗奪目！她作畫的材料則是紅碧璽、青金石、藍銅礦、瑪瑙、金箔等。巖彩畫，就是把礦石和金銀磨成顏料來繪畫，國寶《千里江山圖》用的也是此技法。但遺憾的是，源于我國的巖彩藝術，自宋代以后就逐漸衰落。7年來，蓮羊致力于復興這項千年非遺絕技，用巖彩畫創作龍、小仙、古代英雄……這位中國最年輕的“造龍師”，有著怎樣的故事？

最年輕“造龍師”

邂逅沒落的千年絕技

蓮羊本名吳洋，1985年出生于四川達州，從小她就對傳統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兩三歲時，每當在電視、掛歷上看見龍，蓮羊就會拿起畫筆在家里到處涂鴉，照虎畫貓。父母都不是搞藝術的，但看到女兒這么愛畫畫，就去請教專業的美術老師，應該怎樣培養孩子。

父母對蓮羊的繪畫愛好一路呵護，她也不負所望，后來考入四川美術學院附中，大學讀的是中央美術學院。

敢于大膽創新的蓮羊，不光畫得一手好畫，大學期間還用中國水墨畫結合電腦制圖軟件，創作了一些令人驚艷的作品，比如《飛龍在天》《龍行龘龘》等。蓮羊喜歡畫龍，她筆下的每條龍都有自己的名字和個性。她說我們是龍的傳人，要守護好中華民族的精神圖騰。

2015年，正當歐美和日漫充斥國內市場時，蓮羊研究的是中國風CG（計算機圖形學）插畫，還系統學習了傳統文化。讀大三時，蓮羊拿著自己畫龍的作品，到法國參加藝術展。西方人覺得很好奇，一個小女孩為什么喜歡畫龍？因為龍在他們的文化中是邪惡兇殘的怪物，撒旦的盟友。面對中西方文化的碰撞，蓮羊微笑解釋：“龍在中國象征著吉祥和力量，也代表著勇往直前的精神品質，被我們視為守護神。”

蓮羊對畫龍也頗有心得。她說龍的眼睛怎么畫，是至關重要的，正所謂“畫龍點睛”。讓一條龍雙目直視還是斜瞥，往左看還是往右瞟，她都會反復琢磨。除了眼睛，龍須也很難畫。蓮羊小時候學畫龍時，就從鯰魚須上面找感覺。但龍是騰云駕霧的神獸，它的須要像飄帶一樣，哪怕龍是靜態的，須也有自己的運動軌跡，這樣才能讓龍的形態更有張力。

蓮羊擅長以中國神話傳說中的浪漫敘事為靈感，將龍鳳、麒麟等瑞獸畫得生動有趣，古意盎然。她的作品多次在歐美、日本、俄羅斯參展，還獲得了第三十屆“巴塞羅那國際漫畫節”評委會特別獎，被譽為“中國最年輕的造龍師”。

2017年從央美畢業后，蓮羊創辦了藝術工作室。為全面發展，這個畫龍高手嘗試著突破自己的創作領域，從漫畫到國畫，再到燒瓷……接連碰壁后，她竟找不到一個安放自己的位置。很長一段時間里，蓮羊陷入了迷惘：我真的適合畫畫嗎？難道這輩子只會畫龍？

直到后來，蓮羊在網上看到一幅色彩絢麗的貓咪繪畫。它兼具東方水墨的意象美，和西方油畫的濃郁色調，又有壁畫般厚實的質地，蓮羊看了怦然心動！縱使擁有多年繪畫經驗的她，也被這幅前所未見的畫迷住了，并好奇它是怎么畫出來的？

蓮羊發私信請教畫家后，才知道這就是將礦石、珠寶、金銀等碾碎后作為顏料，繪制而成的傳奇巖彩畫。

巖彩在中國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原始彩陶、馬王堆的帛畫和漆畫，而后鼎盛于唐代。早期的敦煌壁畫、龜茲壁畫皆為巖彩畫的集大成者，這種丹青技法還傳入了日本。但隨著宋代文人水墨畫的興起，巖彩在我國卻逐漸走向邊緣，直至沒落。北宋天才少年王希孟創作的《千里江山圖》，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也是巖彩藝術的經典絕唱。

深入了解一番后，蓮羊發現古老且復雜的巖彩，屬于難度最高的繪畫工藝。想創作一幅巖彩畫，你先要去山里或者礦區，挑選合適的礦石磨成顏料，然后用動物的皮骨熬膠、調膠，為畫作上色的過程也是層層疊加……最后才能呈現出令人驚艷的巖彩畫色澤！

想畫畫先挖礦

“打撈”非遺巖彩不容易

得知古老的巖彩畫技法即將在國內消失，蓮羊想重塑其昔日輝煌。她先后去到敦煌、西藏等地，獨自跑遍了當地所有寺廟。在西藏一座古寺的墻上，蓮羊看到了她向往已久的巖彩壁畫：栩栩如生，著色飽滿，具有獨特的立體感和質感。她不禁激動地流下了眼淚，心說這么瑰麗的巖彩畫絕技，如果以后在中國失傳了，真是我輩的罪責啊！

那天，蓮羊在廟里對著壁畫從黃昏坐到凌晨，思考自己未來的路究竟該怎么走。她不想像許多同齡人那樣，在父母的催促下找一份穩定工作，然后結婚生子。蓮羊決定和那位畫巖彩貓的老藝術家一樣，努力拯救失落千年的巖彩文化，讓更多人知道它源于中國，而并非傳言中的日本。

但放眼國內，懂巖彩技法的人已經少之又少，相關資料也很難找到。想把這種被遺忘千年的獨特畫技從歷史塵埃中“打撈”起來，太難了。當時國內的巖彩技術，僅用于壁畫的修補工作中，而且很多作畫所需的礦物材料既貴又稀有，根本買不到。而從唐代流入日本的巖彩技藝，沒受太多的外部影響，工藝體系被完整傳承了下來。蓮羊思來想去，決定東渡日本深造！

2018年，她不顧親友勸阻，解散了自己在北京的工作室團隊，讓一切歸零。然后考進了日本多摩美術大學，攻讀巖彩藝術系碩士學位。蓮羊此舉，一如千年前日本人的祖先渡海來到長安，向我們苦學這項華夏丹青技藝。

真正接觸到這一行，蓮羊才發現，畫巖彩畫就像修行。因為它所需的材料、工序、技藝，都要比其他繪畫復雜很多。一幅巖彩畫的完成，首先得從“挖礦”磨石頭開始。

到山區游玩的時候，蓮羊也會處處留意，一旦發現青金石、綠松石、藍銅礦、辰砂等原石，她就雙眼放光！哪怕只有嬰兒的小拳頭那么大，她都會如獲至寶地撿起來，或者從背包里掏出專業工具，“叮叮當當”一番敲打和挖掘，把它們采集回去。

然后，蓮羊開始耗時費力地打磨石頭。她要把各色的天然礦石洗凈敲碎，慢慢研磨成粉末，再制作成繪畫用的顏料。

創作巖彩畫的步驟很繁雜，材料和工具也十分考究，光是學習采石、磨料、熬膠等基本功，蓮羊就用了半年多時間。而且巖彩畫的顏料全部采用天然礦石，如果她繪畫時找不到所需的某一種稀有礦石，便要從國外求購，并連續等上數月，只為等待一個正確的顏色。

除了礦石顏料，金箔也是巖彩畫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星星點點的金箔灑落在畫布上，形成像花火一樣的金色斑駁，蓮羊要做的是“亂中求序，用雙手創造視覺驚喜”。

若想讓畫作呈現出流光溢彩之感，她還可以用瑪瑙、朱砂、孔雀石研磨成的顏料作畫，以“金泥”作點綴，最終可見畫布上滿眼華彩，祥瑞瓊芳！那些冷冰冰的天然礦石，也因此有了絢彩靈動的生命力。“而且巖彩畫也是一種追求永恒的藝術，如果保存得當，一幅畫可以千年不會變色！”蓮羊介紹說。

但巖彩畫的繪制時間也很長，一幅畫至少要花費兩三個月，有些巨作甚至是半年起步。蓮羊為了畫好畢業作品，從去各地山區找料，到完成那幅華美之作，前后歷時7個月。其間遇到的一個個新難題，也不斷豐富她的創作經驗，提升了她的繪畫技藝。

2020年9月，眼看自己的巖彩畫技日漸精湛，蓮羊婉拒了日本導師的挽留，決定回國復興這項非遺技藝。

睡蓮綻放，艷絕四方

學成歸國后，蓮羊在北京創辦了自己的巖彩工作室。這間位于東三環的居所，她花兩個月時間，按照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裝修改造。蓮羊習慣了席地而坐，加上畫畫也需要在地上進行，所以在她的工作室里只有少量家具，整個空間看上去大而不雜。在房間一隅，還有上百個五彩繽紛的玻璃罐，里面的粉末全是磨碎的礦物和寶石，堪稱蓮羊的“鎮室之寶”。

此后，蓮羊開始創作一些以古代女性為主的巖彩畫，這些人物大多源于中國古籍和傳說。馭龍而行的小龍女，瑤池夜宴的西王母……一個個神話中的“大女主”，在她的畫筆下重新復活，綽約多姿，美輪美奐！蓮羊每年還會創作一幅《扎基拉姆》，她是中國唯一的女財神，也是藏地傳說中的護法神。

她的《小仙》系列巖彩畫，則是一位小朋友穿著官服、頭頂烏紗帽、閉著眼睛淺眠的形象，看上去憨態可掬。蓮羊喜歡在細節上做文章，小仙的烏紗帽上不僅有珠寶首飾，還有瓔珞、天冠以及各式各樣的花兒。形象生動鮮活，色彩豐富飽滿。

此外，蓮羊出版了一本教材《巖彩初心》，并對外“開館授徒”。她還帶著工作室成員走進一座座校園，向學生們宣講巖彩畫這項千年非遺技藝。

2020年10月，《王者榮耀》團隊聯系上蓮羊，希望她能用巖彩創作一幅游戲人物的出場動畫。蓮羊本能地想拒絕，用傳承千年的瑰麗巖彩畫去為一款游戲服務，她總覺得有點不倫不類。

《王者榮耀》團隊找到她見面一聊，蓮羊才知道，他們也想在游戲里推廣中國傳統文化。為此，該團隊還去敦煌研究院取經，給古老的石窟拍照留檔，準備在游戲中開發一些與敦煌飛天有關的活動，讓敦煌藝術被更多人知道。出于對傳統文化的熱愛，蓮羊最終答應試一試。此后的日子里，蓮羊整天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先是面對著畫板托腮冥想一番，繼而筆走游龍……不久后，高貴華美、翩若驚鴻的“楊玉環”躍然紙上。點絳唇，紅粉妝，長裙飄逸，手持無弦琵琶。凌空起舞的楊玉環，逸美若仙！

《王者榮耀》將其變成3D效果推出后，每當玩家使用這款皮膚，都能看見楊玉環從巖彩壁畫中輕盈地飛出來。她成了最受玩家歡迎的一款皮膚，千年巖彩和現代游戲的合作，也讓眾多年輕人領略到中國傳統藝術之美。

2021年，蓮羊畫的這幅“飛天楊玉環”，還被收藏進了法國國家博物館。隨后，《盜墓筆記》作者南派三叔也力邀蓮羊，為其新書《藏海花》典藏版繪制封面。

但這時，有人開始在網上抨擊蓮羊，說她將藝術商業化，又是與游戲公司合作，又是搞巖彩畫培訓，太銅臭了，甚至有玷污非遺藝術之嫌！他們覺得藝術應該高高在上，而對蓮羊的行為嗤之以鼻。

對此，她卻有不同的看法：“游戲畢竟是一個大眾化的媒介，受眾面很廣，通過它可以讓更多人了解巖彩藝術。至于我和團隊開培訓班，甚至到中小學免費講巖彩畫，那是因為藝術也要從娃娃抓起，我們在弘揚傳統文化好吧。”

2022年9月，蓮羊準備和幾位老藝術家一起，在云南舉辦一場“中國巖彩藝術展”。

她事先在微博上提醒網友們：希望大家能穿正裝來哦。結果，來看畫展的年輕人，幾乎都穿上了漢服和唐裝，這讓她很受震撼。能把我們民族的傳統衣服視為正裝，也說明這些90后、00后都有足夠的文化自信，未來可期！

在蓮羊和一眾學者、藝術家的努力下，巖彩畫終于在國內重獲新生。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知道了巖彩藝術。前些年，國內研究巖彩畫的人少之又少，后來把它作為興趣愛好的人多不勝數，像蓮羊一樣長期畫巖彩的人，也漸漸成了一個大群體。2023年3月，蓮羊的工作室還受邀與文化和旅游部合作，舉辦了線下巖彩研修班。大家的反響非常熱烈，300多位報名者中，包括不同年齡和職業的人。許多學生對蓮羊說，巖彩為他們打開了一個新奇的世界，平淡生活一下美好了許多！

2024年2月，蓮羊一年一幅的女財神新作《扎基拉姆9》，火上了熱搜。畫中的扎基拉姆頭戴金冠，身穿彩衣，手托一條軟萌小青龍。畫風古樸典雅又可愛，色彩瑰麗奪目，大受年輕藏家和網友們的喜愛。因為蓮羊從不會單純復刻或堆砌國風，而是在突出中國元素的同時，又加入了年輕人喜歡的俏皮和輕松。

現在的蓮羊，一年也畫不了多少張巖彩畫，她堅信“慢工出細活”。以新述古、守正創新的蓮羊相信，在一代代年輕人的努力下，中國傳統文化必將綻放出更璀璨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