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8日,佛山菠蘿救援隊的隊員張玉霞在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的工作終于接近尾聲。從6月16日趕赴廣東省梅州市平遠縣算起,張玉霞已經連續參與救援53天了。
受今年6月中下旬持續強降雨影響,岳陽市平江縣的城區水位達到1954年以來的最高,平江縣于7月1日啟動防汛Ⅰ級應急響應,中心城區多處產生內澇,張玉霞和隊員隨即趕赴平江縣轉移群眾。而7月5日下午,位于平江縣西側、距離其200公里的華容縣團洲垸洞庭湖一線堤防也出現決口,團洲垸超90%的區域被水淹沒。張玉霞又隨隊前往華容縣。
在大壩合龍并完成救援轉移工作后,張玉霞依然留在當地幫助村民消殺。過去的一個月里,張玉霞每天早晨6點起床,穿好防護服,從縣疾控中心坐改裝三輪車前往各個村子開展這項工作。

消殺是張玉霞感到最磨人的環節。從華容疾控中心到需要消殺的村子有40多公里,道路狹窄,多為土路,暴雨過后更顯崎嶇。“炎熱天氣下穿著防護服很辛苦,我們必須把當天負責的片區消殺工作完成后才能脫下休息。”張玉霞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她所屬的菠蘿救援隊也是全國為數不多會參與災后排澇、消殺工作的救援隊。
2021年的河南暴雨讓菠蘿救援隊創始人、隊長王治勇意識到了災后恢復工作的重要性。“洪水發生時,房屋還泡在水里,當洪水退去之后,滿目瘡痍,家園也沒有了。此時很多救援隊都走了,只留下絕望的村民。”于是王治勇決定,要提供災區“一條龍”服務,救援、特殊環境的物資運輸,以及排澇、抽泥漿、消殺凈水都成為他們的工作范疇。
在卓明災豐信息服務中心創始人、中國災害防御協會應急救援服務分會副主任委員郝南看來,排澇屬于過渡恢復階段的工作,不在任何國家的救援隊工作范疇內。“但中國確實有救援隊在做排澇,沒有第二個國家有這樣的現象。”也就是說,中國的民間救援隊事實上承接了很多原本不應屬于他們的工作。
很大程度上,是近年愈發頻繁的極端天氣與災情直接推動了民間救援力量的迅速發展。作為重要社會應急力量的民間救援隊,從20 08年汶川地震開始,越來越多地進入公眾視線。根據應急管理部統計,目前,全國社會應急力量共計2300余支、骨干救援隊員4.9萬余人。
而據郝南觀察,其中,民間水域救援自2016年、2017年開始蓬勃發展,其背景是近年明顯增多的水災。郝南告訴《第一財經》雜志,2021年河南水災后,民間救援隊的數量翻倍,近5年新成立的隊伍都以水域救援為主。中國第一支正式注冊,也是中國規模最大的民間救援隊藍天救援隊的官網就顯示,水域救援是這幾年其服務時間最長的項目。
而2024年,是郝南從業10年來水災最頻繁的一年。7月,全國共出現7次強降雨,據應急管理部統計,僅這一個月,就有27省(自治區、直轄市)累計706條河流發生超警以上洪水,其中159條河流超出保證水位、21條河流發生有實測資料以來最大的洪水。
這無形中增加了民間救援隊的任務量,隨之而來的人手不足、資金短缺等問題,則暴露得更加徹底。
2024年6月16日,梅州多個鄉鎮出現特大暴雨,梅州全市多地受災嚴重,平遠縣的泗水鎮、仁居鎮、東石鎮,以及蕉嶺縣南磜鎮、梅縣區松源鎮等多處發生山洪或山體滑坡。
當天晚上,王治勇就帶領張玉霞等菠蘿救援隊隊員駕駛3輛排澇裝備車,攜帶動力皮艇等物資,連夜從佛山出發前往梅州市平遠縣泗水鎮。17日4點到達后,他們吃了點東西就趕赴災區。
此時,平遠縣的道路已經被泥石流沖毀,四處都是倒下來的大樹,泥水已沒到大腿根。“要想到達受災地點,我們只能徒步,邊走邊砍樹枝放在淤泥上,不然直接踩到淤泥就會陷入。”張玉霞說,徒步期間他們還會遇到一些滑坡形成的“土山”,這時隊員需要扎繩子一點點爬上去。最終張玉霞他們歷時4小時才走到泗水鎮邊界,“非常耗體力”。
當天22時許,菠蘿救援隊第二批隊員駕駛排澇車,攜帶水泵、發電機等物資到達平遠縣,連夜排澇。19日凌晨2時30分,第三批隊員到達蕉嶺縣新鋪鎮。

與此同時,17日下午,深圳市公益救援隊派出的17人中隊攜帶3艘沖鋒舟和超過4噸的物資也抵達了梅州市蕉嶺縣新鋪鎮,與當地指揮部取得聯系后在象嶺村下水點展開水域救援。
作為較早到達蕉嶺縣的救援隊,深圳公益救援隊的工作早在趕赴受災現場前就開始了,他們會先通過收集到的各種信息綜合研判是否出隊以及出隊時機和規模。“災情發生時,研判組隊員會迅速監測當地的氣象情況,并查閱水文資料,包括國家及當地氣象局、國家水文網的數據——尤其是根據水域上下游的變化來判斷洪峰可能抵達的時間。”深圳公益救援隊隊長石欣告訴《第一財經》雜志。
天氣和水文狀況只能顯示出降雨量規模和水位高低,無法據其完整預估一片區域受到破壞的程度,因此深圳公益救援隊也會關注當地政府所啟動的應急響應預案、預警級別,“當地政府收集的災害信息更全面,是非常關鍵的參考值”。隨后,他們會找到家鄉是災害發生地的隊友聯系親友,了解當地災情的具體情況,與受災當地的政府部門、公益伙伴、社會組織、企業等更廣泛的渠道聯系,了解災情全貌,并與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這樣的專業機構保持聯動,讓信息員進入到他們的信息搜集群,協助開展信息綜合整理,從而對災情綜合研判。最后,救援隊才會聯系重點關注區域的政府部門,找到聯絡人了解災情,判斷是否需要援助。
前置信息研判是深圳公益救援隊自2009年成立以來就在做的事情,“我們想做到所有行動有依據,第一是災情,第二是救援的力量是否合理和足夠。”尤其在災情多、任務重的時候,通過災情研判配置最適當的資源,讓救援力量能夠更加有的放矢地投入使用。
這也是郝南成立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的初衷。2016年,郝南開始與更多的救援隊合作,教授他們通過水文、氣象等數據研判災情。“要判斷水會淹多少地方,有多少人預計被困并需要救援。”其中的難點在于通過預判需要援救的群眾,分析出所需的救援人員、船數、裝備數量等。需要注意的是,隨著救援隊的不斷加入,以及水位漲勢的變化,救援人員數量是一個既要精確又要動態的數字。郝南說:“被困人數一旦超過2000人,當地的救援隊伍一般都是不夠的,這時我們就會尋求其他地區的救援。比如如果我們判斷水會漲到當天凌晨12點,就會發布信息,讓凌晨12點之前能趕到災區的隊伍立刻跟當地政府聯 系。”
位于河道下游的新鋪鎮是梅州暴雨期間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關注的重點。然而,該村鎮被淹十余個小時后,洪峰已過,水位已下降,很多救援隊才趕到——實際上,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在新鋪鎮被淹4小時前就開始通知救援隊。
“國內很多救援隊現在仍是網上說(災情)熱點在哪里就去哪里,或者是自己能聯系上哪里的地方政府就去哪里,也就是能去哪里去哪里,缺乏科學性。”石欣說。
但就目前而言,災前研判對很多救援隊來說并不現實。郝南也承認,他們教授的過程“挺費勁”,“什么叫超保證水位?每小時50毫米降水意味著下游會漲多少水?想學會這些內容,至少需要隊員拿出高中時的學習勁頭。”但民間救援隊隊員大多并非全職,參與救援都需要向本職工作請假,很難再騰出專門的時間學習相關知識技能。而很多中小型救援隊本就人手緊張,沒有條件像深圳公益救援隊一樣設立專門的團隊負責信息研判。
據北京市某區藍天救援隊副隊長張興觀察,人員流失是自他2020年加入隊伍以來長期面臨的一大問題。“疫情3年間很多人居家辦公,有較充足的時間參加一線任務。但這兩年很多企業開始抓考勤,隊員的出勤時間都有限。”如今,甚至連社會企業的防災減災宣講這樣的“小”活動,都需要張興幾經動員才能招募到愿意參加的隊員。

想成為藍天救援隊的預備隊員,必須參加訓練和任務滿200小時,通過隊內考核,還得取得AHA或紅十字會的急救資格證書、無線電操作證等。張興所在的藍天救援隊中,達標人數不到報名的10%,“初步估計,2020年至今有300多人進來,如果超過半年未參與任何培訓或者任務就會被勸退,如今剩下常出任務的也就40個人,突發現場,比如水域救援,可能連30個人都選不出來。”張興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張興記得,2021年在河南某地救災時,當地負責應急力量協調的政府工作人員為了檢驗救援隊有沒有能力,直接要求他們打撈被淹沒的兩具高度腐爛的遺體,“有的隊伍聽到后掉頭就走,這充分顯示出很多民間救援隊并不具備專業救援能力,甚至只是來災害現場蹭熱度的。”張興說。在郝南看來,培養一個成熟專業的救援人員至少需要兩三年。缺少經驗、能力的救援隊,即使到達現場,很可能起到的也是反作 用。
菠蘿救援隊則有著相對穩定的人員配置。據王治勇介紹,菠蘿救援隊由全職隊員、普通隊員和志愿者組成,其中全職隊員有9名。張玉霞就是其中之一,起初她在王治勇的物流公司擔任文員,遇到任務時需請假,再以志愿者身份參與救援,2018年一位建材公司老板來到菠蘿救援隊參觀后,被救援隊和張玉霞的堅持打動,提出由他承擔張玉霞每個月5000元的工資,她只需要做好救援工作。其他幾位全職隊員的工資也都由愛心企業承擔。

一位救援隊隊長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他們也曾考慮設置全職成員,但一方面隊伍資金有限,根本沒有支持全職隊員的資金,另一方面,如果隊伍里同時存在拿工資的全職隊員和不拿工資的志愿者,他擔心志愿者可能會心理不平衡,不再愿意全力參與救援。“公益還是不要和金錢沾邊,不然容易出現問題。”近兩年就出現了一些假救援隊,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出于利益。
事實上,2022年菠蘿救援隊也曾發布公告,表示“受大環境影響,愛心企業斷供,5名原專職隊員離職”。菠蘿救援隊的公開財務數據顯示,其資金來源主要是社會捐贈,其中企業捐贈占比接近5成。
基金會的援助在今年也明顯下降。壹基金合作發展總監張鑾明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今年,壹基金在開展緊急救災行動方面同其他同行組織一樣,也面臨著募集資金不足的問題。在他看來,災害行動籌款面臨的困境,是企業的經濟情況、災害頻發、公眾對公益慈善組織信任度降低等一系列影響因素共同作用導致的。
廈門曙光救援隊隊長王剛曾在接受采訪時透露,今年的行動資金格外緊缺,為了省錢,隊伍從廈門出發時自備了50箱面包、21箱自熱米飯——往年這些食品常常是救援隊向社會表示不需要再捐贈的物品。隊伍還在救援車后加了拖板車,車上裝了50張行軍床,他們由過去的四人住一間房改為只開三四間酒店房間供四五十名隊員輪流洗澡,休息時,女隊員住酒店,男隊員搭帳篷住行軍床。
自6月中旬起,廈門曙光救援隊已輾轉福建龍巖、廣東梅州、江西景德鎮、湖南華容等4省7市參與了多場救援行動,連續不斷的極端天氣將救援戰線大大拉長,大量的資金消耗讓王剛也“心里發虛”。
近年來,張興所在的救援隊一直在承接區里各類體育比賽的醫療保障服務,以及社區、學校的防災減災培訓,培訓所得的費用會回流到救援隊的資金池,用于公益救援。
而深圳公益救援隊的資金來源除了志愿者無償資助、社會無償捐助,還有政府購買服務。郝南認為,深圳公益救援隊是民間救援組織中被公認造血機制比較健康的。石欣告訴《第一財經》雜志,2011年,深圳市公益救援隊開始與壹基金合作,提交救援行動的資金花費明細,能得到5萬元到10萬元不等的救援贊助費用。2016年它進入深圳市政府采購名錄,開始承接政府競標項目。近兩年的年審報告顯示,政府采購服務占到其收入的近8成。
但對于今年的情況,石欣并不樂觀。一方面,深圳市政府對防災減災宣傳日益重視,“防災減災宣傳的覆蓋人次、投入場景都在增加,去年已經做到覆蓋全市3萬人,今年要做到10萬人次”。任務增加了,但受財政緊縮影響,項目收入沒有增加。石欣預計,今年政府購買服務的項目收入至少會同比減少一半。
能與政府合作或拿到基金會援助的救援隊其實是少數。“得到基金會的資助需要在財務、行政的合規性上滿足很高的要求,絕大部分救援隊連全職隊員都沒有,很難適應社會組織發展的一些基本要求。”郝南說。石欣也說,與壹基金合作的頭三四年雙方一直在磨合。
需要救援隊與之“磨合”的還有當地政府。2023年7月30日,河北省涿州市受臺風“杜蘇芮”影響遭受強降雨。而8月1日,涿州市已成立了28支共計8755人的應急搶險隊伍,近百支救援隊也抵達涿州完成集結開始救援。與此同時,8月1日晚,一篇題為《涿州:等待救援》的文章廣泛傳播,文中稱,涿州當地水災十分嚴峻,一些外地的民間救援隊跨省救援卻卡在了“邀請函”上。然而事實上,涿州現場的官方救援力量和社會應急力量已近飽和,當地應急管理部門甚至在不斷勸返新抵達的救援隊。
救援隊伍過于飽和,不僅會導致社會應急力量和現場協調資源的大量浪費,也會加劇災區協調工作的難度。近年來,隨著救援隊數量激增,為便于管理,避免超飽和式救援的情況,救援隊如今需要先向受災當地應急管理部門申請,得到同意后方可出發。去年7月31日晚,深圳公益救援隊曾在應急管理部研發的“社會應急力量救援協調系統”中提交出隊申請,準備參與京津翼暴雨洪災救援,但最終未獲批準。石欣對此表示理解,“我們是外省隊伍,又是中國最南端的隊伍,應急管理部可能覺得我們沒有必要長途跋涉過去,附近的隊伍已經夠多了。”
一些救援隊對《第一財經》雜志表示,除了人少、經費緊缺這些顯性問題,政府部門對氣象數據不夠敏感近年來也時常困擾著他們。前述不愿透露姓名的救援隊隊長就直言,“該預警的時候不預警,該群眾撤離的時候不撤離,該往上報的時候不報,這些情況(對經濟不發達地區而言)其實很普遍,而它們都會延遲救援隊的抵達時間。”他解釋說,越是經濟不發達地區,基層政府對提前備災越猶豫——停工會造成經濟損失,備災也需要花費大量資金。
郝南也了解到,一些救援隊今年7月1日打電話給平江縣應急局申請救援時都被拒絕了,部分原因就歸于平江縣應急局沒正確理解水利部門發出的“平江縣段汨羅江水位將超保證水位3米”的警示,“這其實就意味著該地區會被淹沒”。而7月3日的初步統計顯示,平江縣已有36萬余人受災,沖毀橋梁道路2685處,倒塌房屋308戶867間。
可見,面對極端天氣愈發頻繁且范圍日益分散的情況,民間救援隊面臨的問題變得更加復雜且棘手。從災害發生到社會力量真正開始救援之間,也存在著信息傳遞與甄別、需求研判、行政報備與審批等種種環節。任一環節如若不暢或發生紕漏,都可能影響救援隊奔赴現場的速度,讓整體協同效果大打折扣,進而拖累救災工作。而要完善整條救援鏈路,需要不斷成長與進化的,不僅僅是救援隊自身。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興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