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Yi疫情過去之后,消費依然不振,今年上半年相關數據還有下滑。有關部門的刺激政策已有不少,但好像效果都比較短期,你覺得關鍵的問題在哪?
J這可能有幾個層次可以討論。就事論事說,3年疫情期間,居民普遍感覺收入不像前些年那樣增長了,困難群體比原來多一些。大家的感覺總的來說是就業更難,收入增加變得更不容易。這種情況有一個說法,叫“疤痕效應”,形成疤痕以后要把它撫平得有個過程。所以2022年11月,中央表示不再動態清零嚴防死守,大家可以出來活動了。
首先一些場景性的消費逐漸恢復正常,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一些熱點,比如淄博燒烤。它對撫平疤痕有作用,但實際上是消費降級。地方政府這次表現不錯,跟當地的居民形成了比較好的共識,點亮了城市名片。但燒烤不能永遠熱,這種撫平疤痕效應的作用是有限的。
是不是可以真正回到疫情之前,要看耐用消費品的消費情況是否朝著走向正常的方向上升。這個跡象始終沒有形成,一直到現在,從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上半年的總體情況來看也不是太樂觀。
現在有一些政策出臺,比如“以舊換新”政策。消費的恢復有一個自然過程,再加上政策的引導,還是有希望的。疫情過去了,整個經濟形勢發展向好——這能不能形成普遍的信心和良好預期?這方面我們得承認,還不夠。
去年經過努力,GDP達到了5.2%的年度增幅,今年第一季度又出乎意料地達到5. 3%,但是第二季度又回落了。雖然上半年平均有5%,符合年初所說的目標,但我們一般認為下半年的挑戰更嚴峻。6月有一些指標是往下走的,最新的7月的指標則有一些修正,后面的努力還要跟上。希望能夠修正到出現明顯的向好趨勢。
Yi這一段時間大家在討論是不是應該推行更果斷一些的宏觀政策加碼?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J我覺得最近的中央會議上已經體現出政策加碼的意向。對企業不能再一味地挑毛病,這層意思中央實際上已經有一定表現。比如前一段時間,因為某些地方仍然感覺財力困難,就有非稅收入刮地皮、稅收倒查等現象。這種事一傳十十傳百,人心惶惶,會影響人們的信心,使預期改善產生偏差。預期和信心受到不良因素壓制的情況之下,消費的潛力受到影響就不是簡單地看收入增長和相關數字指標的問題,它更是整個社會氛圍有沒有讓大家產生一個相對安全平穩、敢于消費的心態的問題。
Yi一般人更看重自己未來的收入,收入預期增長就愿意增加消費,收入預期下降消費就會減少。GDP的三駕馬車里,更關鍵的是不是投資?如果投資做好了,消費就會跟著出現增 長。
J是的。這也是我這段時間在一些場合特別強調的,要全面認識消費潛力應有的框架。消費的確是三駕馬車里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我們又是特大規模經濟體,消費潛力巨大。但不能就消費論消費,絕對不能片面地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你剛才說的在學術界有一個說法,中央的文件里也用過:消費是收入的函數。要從源頭提供消費所需要的,有購買力的“活水”。
Yi那么收入從哪里來呢?
J在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中,要是再往前追溯,就是要有效投資。有效投資帶來穩定的就業崗位,帶來越來越多的百姓安居樂業、有穩定的收入。此外,還需要一個發展完善、解除消費者后顧之憂的社會保障體系。我們作為特大規模市場,有這么多的老百姓通過消費來實現美好生活愿望,體驗到生活質量改善帶來的幸福感。針對這整個互動鏈條,經濟學有個解釋:人的需求要承認原生動力,有人存在就有需求。
Yi美好生活的體驗怎么才能得到滿足和提升呢?
J這不是需求方的原生動力能夠解決的,一定是由供給側的生產經營主體提供,使社會成員感覺到用戶體驗提升的有效供給,包括有效供給里邊的產品和服務。因此供給側創新非常重要。人的本性總是希望體驗不斷提升的。
我們說三駕馬車,也就是出口、投資和消費,是比較直觀形象的說法。但實際上三架馬車之間不是并列關系。最核心的是人類的需求,必須把需求側的這種結構化推到供給側去,怎么樣滿足投資的需求、消費的需求和外貿的需求,形成有支撐力的進出口,那就是更復雜的問題了。
供給側的結構問題既包括我們平常所說的技術性的生產力布局,即產業結構、企業組織結構,也包括更復雜的收入分配結構,還有不可回避的制度結構問題。這是個非常復雜的結構體系。
我們認為在中國經濟社會轉軌的過程中,要以創新為第一動力。首先以制度創新為龍頭,通過龍頭帶動整個供給體系質量和效率的提高。有了這樣的體系,形成的有效供給才能回應需求。
所以三駕馬車只是在直觀的方面開了個頭,要完整地認識整個經濟驅動力,就不能簡單地說是消費驅動還是投資驅動,是消費跟投資的互動促成了整個良性循環的動力機制。
那么在某些階段,比如在經濟原始積累和起飛階段,國土開發空間巨大,發展必然帶有粗放的特征,這種情況下往往更多表現為投資基礎,然而必須解決的是投資驅動。到達一定階段以后,我們要認識適應和引領新常態了,需要越來越看重的是消費驅動。這個階段就有不同的特征,投資這方面現在不是饑渴,而是變得疲軟了。
更多地釋放消費潛力,在側重點上增加整個居民消費在經濟運行中所占的比重,有一定階段性的必要性,但不能反過來講,把消費驅動看成單一的支撐,認為能完全解決問題。
不論處在哪個階段、側重哪個方面,它都必須在我們全面認識的供需互動之中,不斷地良性循環,而供給側的有效投資是關鍵,消費是基礎。我們所有的經濟活動最后都是為了滿足人的需求。
Yi政府給所有的人發錢是個促進消費、促進經濟復蘇的好方法么?
J直升飛機撒錢海外也有先例。但對于解決問題,只有這一招的話,那就一定會陷入誤區。因為只靠這些東西很快就能看到受到刺激的消費增長成為無源之水的狀態。國際上這類以民粹主義為基礎的消費和福利政策使社會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教訓是很多的。最典型的就是拉美一些國家1980到1990年代以后的歷史。
Yi你提到中國是一個“特大規模經濟體”適用巨國模型。有一種說法是中國的未來可能跟日本相似,而日本有一個“失去的30年”,如果真失去30年,即使是現在剛進入職場的年輕人,30年后都到退休的年紀了。
J日本和中國直觀來看的確有點像,就是經濟學家辜朝明所說的資產負債表衰退。我們也在降息通道里反復操作,但是這個錢發出來以后,并沒有表現出引來更多的投資,或者大家敢于更多地消費。很多銀行上門給人服務,提供貸款,但還是誰也不敢做。
在一定狀態下,降息降準操作有一定的作用,但這個作用已經很不明顯。有人說,貨幣政策像個繩子,如果是要控制往前猛沖的通脹,用繩子拉是很管用的;但經濟運行無力,你想拿繩子捅著它往前走,那是不太管用的。
關于日本,辜朝明特別強調,財政政策的關鍵作用也是有道理的。但也不能由于我們現在和日本經濟歷史有直觀的類似之處,就說一定會出現“日本化”。我認為如果掌握得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且這種概率還比較大。
日本的“失去的30年”的發生背景是1990年代初,跟工業化相伴的城鎮化的水平也達到了76%左右。也就是工業化開始進入后期,出現經濟低迷了以后,主要就是貨幣政策發力,利率歸零以后它還搞了負利率。在經濟局面不見起色后,又開始通過財政政策發力——這時很可能已經晚了。
日本遭遇的流動性陷阱也被稱為凱恩斯陷阱。凱恩斯提到過這個東西——當貨幣政策一味寬松,利率幾乎歸零的情況下,經濟仍然不能夠振作起來,這時再釋放流動性就是失效的。而在中國,我們的工業化實際上只走到半程,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經濟體,這個判斷是實事求是的。因為世界工廠大而不強。中國制造有了全球規模第一的成績,但在真正前沿的領域競爭力是明顯不足的,中國制造必須升級為中國創造和中國智能制造。而且,現在由于中美關系的變化出現了“卡脖子”問題。這是必須突破的問題。
中國是所謂的“巨國”,首先是我們有14.3億人口,雖然增長已經很緩慢了,仍是其他國家難以比擬的。
在這一項上能和我們比的就是印度,它現在剛剛超出我們的總規模,但印度的基礎設施水平比我們要落后10年以上。我因為開會去過一次印度的孟買,所見所得讓我體會到他們要解決這個問題是不容易的。
我們現在是一個獨特的特大規模經濟體,在巨國模型之下,考察它的成長性是非常有價值的,是形成長期主義行為模式的一個重要客觀依據。
當然了,光講客觀的成長性還不夠,還要加上主觀努力。我們要自覺地防止拉美那樣的民粹主義基礎福利改造陷阱。另外,也要特別注意一些基本問題的方向性,不能被社會上一些錯誤輿論影響,出現低級錯誤。比如“二十大”之前有人甚至說要以人民經濟的概念取代市場經濟的概念。我們一聽就急了。這是干嗎?這是否定南巡,是否定南方談話與中央十四屆三中全會確立的我們整個改革的目標模式。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改革,追求高水平解放生產力,以更好地實現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處理人民群眾不斷增長的美好生活的需要和經濟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這個邏輯是很清楚的。
Yi你剛才也談到房地產,它既是人們關注的熱點又是支柱行業,但最近的數據都不太樂觀,很多公司人關注這個領域,也是因為這關系到他們的資產配置。你覺得房地產現在是不是已經觸底了?關于房地產以后的發展你怎么看?
J剛才提到過日本的城市化率是76%,它在這個水平上出現了泡沫破滅和二三十年的經濟停滯。中國的城鎮化率有人說已經快到頂了。最新的數據是中國已經達到66%,按照國際經驗,如果達到70%,高速發展階段就基本結束了。然而中國在這方面有不同之處。
我們還有一個不摻水的城鎮化率,只有47%多。這個城鎮化率首先表明的是,一大半中國人還沒有城市人身份;另外有3億多農民工及其家屬遲遲得不到城市人身份,這是一種明顯的城鎮化欠賬。中國這種城鄉分置的戶籍制度,全球也只有3個國家采用。3億多農民工和家屬有的已經在城鎮中心生活工作十幾二十年了,但他們的醫療、子女教育、養老都沒有得到相應的待遇。這是中國城鎮化率考察中不可忽略的一個影響。綜合一下看,中國的城鎮化率應該在百分之五十幾,成長空間還是相當可觀的。
城鄉結合部往外推,要準備接納更多的人進城。原來已經進城的農民工及家屬要不欠賬。
發展一定是一輪一輪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基礎設施的升級,并伴隨著相應的產業升級,還會伴隨一些新區的建設發展一些小城市,它們之間還要互聯互通,發展成城市圈、都市群。
再加上一輪輪的人力資本培育,這就回到剛才說的概念,中國在巨國模型之下作為特大規模經濟體的成長性,這個客觀條件不是靠3000個左右的縣級轄區齊頭并進來體現,而是只要有1/4帶頭,就已經可以給全局帶來不斷成長的結構上的變化。
如果說現在的城鎮化率在55%左右,距離國際經驗70%的臨界點就還有15個點。而中國的工業化要進入后期,怎么也得再走將近30年。
Yi現在民營經濟已經不止占據“半壁江山”,但很多人仍有一種認知,覺得民營經濟是資本家的陣營,攫取著勞動者的剩余價值,你對此怎么看?
J按照馬克思和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占有生產資料的主體所從事的管理勞動、決策勞動、指揮勞動,同樣是人類勞動的組成部分,而且是相當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們當然也創造價值,也參與創造剩余價值。而在現代社會里,資本家和非資本家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概念:中國有幾億股民,有員工持股企業,拿著股權證的人都可以被認為是學術意義上的“資本家”。所以不能把剝削、攫取剩余價值的帽子簡單地扣在這些社會成員的頭上,這樣大家才能真正理解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過程中,是各種勞動者一起創造價值,勞動也包括管理勞動、決策勞動、指揮勞動、科研勞動等,按照馬克思的分析還應是簡單勞動的倍加,那么在收入分配方面就得合理考慮這樣的差異。
Yi在你看來,中國今后的戰略和政策方向大體是怎樣的?
J概括地講,以當下反周期操作的視角,一定要堅定不移擴大內需,而從更長期的跨周期的視角,一定要堅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這兩個視角的結合,是現在總體的戰略和策略、政策結合的基本主題。按照中央文件的表述,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是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的主線,那就意味著它會貫穿“新的兩步走”現代化全過程,而擴大內需是著眼當下階段,中國并沒有結束經濟下行的過程,因此必須繼續擴大內需,讓經濟運行恢復到合理區間—中高速的狀態,當然,還必須是高質量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