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錄了一個小視頻,隨機找了十來個鄉鄰以及親友,回答了一個問題:聊聊他給人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是什么。賽蘭的爸爸正好在堤上,他答應了我的請求,面對手機鏡頭慢條斯理說了起來,他說昨晚自己一個人在靈前坐了一會兒,因為我爺爺這個人太好,所以對他有一種好感,想坐一會兒,稍稍陪他一下。印象中我爺爺總是很歡樂,滿面笑容。另外子女都很孝順,他覺得這就是人生的成功。
他非常真誠,我心里感慨可惜爺爺活著的時候沒能聽到,另一面又覺得他也老了。我問他賽蘭怎么樣,他說還好,但前一陣摔了腿。我說你能把她微信給我一下嗎?他馬上掏出來手機。
我和賽蘭有20年沒有見面了。
賽蘭其實是賽男,她不喜歡名字里有個男,就寫成了蘭花的蘭。她和我年紀相仿,性格溫柔,住的地方離我爺爺家不過100米,我常常去找她跳橡皮筋。她們家人多,有3個孩子,她是老大,妹妹小兩歲,還有個小弟。在當時的環境里,生三胎的并不多見。所以很自然的,家里被罰了個底朝天。但是也無所謂,全扒拉了也就那點家底,損失并不算太大。比起生男孩的決心,這些可能都是過眼云煙。
賽蘭不知道她父母為何執著于有個男孩。她爸看起來是最典型的老實人,她媽則顯得相當凌厲。兩人除了在這一點上達成一致,其他似乎沒啥事能說到一塊。
這個大家族看起來也不缺男孩。賽蘭的親叔叔就有兩個,跟她爸加一起,三兄弟比鄰而居,關系談不上一塌糊涂,臉上只刻了成年人的“不想多說”。嬸嬸們則相對放飛自我一些,她們選擇直接對罵。賽蘭不喜歡這個場面。她的媽媽戰斗力爆表,她平時已經深受其害,這種時刻更加覺得丟臉。但除了和弟妹們躲在屋里,盡量不發出動靜,避免戰斗后的媽媽遷怒自己,她想不到別的轍。
大人到底在爭一些什么?她搞不清,大概與爺爺的財產有一點關系。不患寡而患不均?也許是。賽蘭的爺爺讀過一點書,能算賬會寫字,算個能人,他搞了點養殖業,弄了幾個魚塘,手頭比其他人略寬裕一點。也許多少都有些眼熱這點積蓄,老頭門兒清,他有自己的算盤,還有幾十年要活,這會兒拿出來,是不可能善終的。幾個孩子他都不想管,于是統一了口徑:我只有這能力,你們自力更生吧。
從賽蘭六歲開始,她爸就外出找活了。長短零工都打過,后來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臺棉花糖機器,開始了走鄉串戶的賣貨生涯。
鋁皮顏色的圓形機器一旦啟動起來,加入一小勺白砂糖,就能纏繞出細軟的絲線,依附在木棍上形成軟綿綿的白色云朵,在貧瘠短缺中過日子的孩子們看到這一幕都驚呆了。所以賽蘭的爸爸成了最受追逐的“魔法師”。大家都圍著他,目不轉睛看著棉花糖,買到一個后,有的人舍不得吃,有的人會趁機揪下來一點塞嘴里,被揪的人開始叫,占到便宜的人開始跑,打打鬧鬧,很是熱鬧。
端午節前后,賽蘭爸爸會留在家里,其余多數時候他都選擇了外出販賣。端午節是因為有龍舟比賽,會聚集大量的人群。不能待在一個固定地方,這種生意不是剛需,新鮮勁兒過了,不好做。另外他可能也是在躲他老婆,在外清凈一點。
他們究竟是怎樣的組合,賽蘭說不清,外人也看不明白。總之隔三差五在吵架,母親的嗓門大,氣勢洶洶,罵聲也難聽。父親悶一點,但是也倔。說他們性格不合,互相看不順眼吧,又咣咣生了仨,躲外頭都要生下來。也許一開始也是奔著好好的去的,但窮日子過久了便愈發不耐煩。
鋁皮顏色的圓形機器一旦啟動起來,加入一小勺白砂糖,就能纏繞出細軟的絲線,依附在木棍上形成軟綿綿的白色云朵。
父親跑出去之后,家里就剩母親和三個孩子。這個身形高大的女人有一張白色的窄臉,常年穿一件海軍藍圍裙,家里活基本是她干,她行動力很不錯,身手敏捷,沒有活干的時候,雙手就插在圍裙下的褲兜里,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
賽蘭跟她幾乎完全不像,她軟弱,瘦且黑。比起來,還是妹妹更像母親一點。鵝蛋臉、白皙、身形修長,但性格憨憨的。姐妹倆與母親沒有多少相似點,也沒有多少交情。少犯點錯,少惹她發火,就算是寧靜的一天。
賽蘭多吃幾年飯,火一般朝她發得多。有一次她哭著往河堤下走,打算沉水自殺。當然,最后被鄰居攔下來了。她想像哪吒那樣剔骨還父,削肉還母。但母親并未被她唬住,見到有人攔住后,她站在院里斗志昂揚地說:你去死呀!你倒是去啊!

我忘了接下來是如何峰回路轉,只記得那是一個陰郁的冬日傍晚。大概是1990年代初,在此之前,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我有沒有走上前安慰她?現在我想不起來了,大概是有的。但后來我們的聯系越來越少,我只有過年才回鄉下一趟,我給她帶過一本不值錢的記事本,她靦腆笑笑收下了。再后來,我有了很多新的朋友,按部就班上中學,學業也重一些了,回來的時間更少了。通過長輩也打聽不出什么。大家說她外出打工了。
大概10年前,我媽有一次回老家小住了一段時間,打牌時恰好與她母親一桌。大家聊了幾句,她母親說女兒在江蘇做事,但還沒有結婚,她聊著聊著夸起自己來,說自己對她夠可以了,后面幾年打工的錢都沒有叫她寄回來了。我媽當作咄咄怪事回來講給我聽。
后來過了一年多,聽說賽蘭結婚了,前后生了兩個孩子。她媽過去幫著照看了半年——她還有重要的事情。小兒子也要結婚了,她心里這是大事。最后的決定是讓小兒子入贅。這個舉措惹來一些閑言碎語,大家說她想省彩禮,想錢想瘋了。
一年多后,小兒子生了一個女兒。大概是覺得木已成舟,女方反正孩子都生了,小兒子想搬回家來,對方不同意。雙方出動村組織協商,最后決定離婚,小孩歸女方,當初女方家里出的錢也要返回。雙方又扯皮了一陣,好像是只退了一部分。這個事情又傳得沸沸揚揚。賽蘭母親的形象再次被型塑得奇葩了一點。賽蘭父親則好像隱身了。鄉鄰們交頭接耳,這個家里做主的是女人。“他太老實了,六十歲了,沒有保險。他老婆給自己買了。“
賽蘭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她給我留言喊的是我小名,說剛聽說你爺爺去世了,心情挺沉重的,望你節哀。我也客套地表示謝謝,回她聽說你前一陣摔了腿,好好休養。她第二天回我,說我們好多年不見了,有機會見面聊聊兒時的那些事。
她的朋友圈不是三天可見。我可以看到2014年她轉發的一條新聞,上面顯示“最高法副院長奚曉明:企業間臨時性借貸合法有效”。2015年她第一次當媽媽,她應該是一名財務工作者,兩個孩子眉眼彎彎,都像她,她帶得挺好,一起洗碗做飯,游玩運動,也有小學奧數打卡,有一天她說真正讓她辛苦的從來都不是小孩。我匆匆地劃過來劃過去,偷窺了人家10年的光陰,卻在這句面前,停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