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有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天,出現在2024年7月22日。
世界氣象組織的數據顯示,從去年6月開始,全球每個月的月均氣溫其實都在創造新紀錄,至今已持續了13個月,至少有10個國家的多個地點的日氣溫超過了50℃。
2024年,中國也經歷了一個酷暑,7月全國平均氣溫是1961年以來的最高值,但真正的考驗進入8月后才到來。作為這輪高溫的重災區,江浙滬主要城市在8月上旬出現了持續超過一周的40℃高溫。華東地區稍微降溫,人口同樣稠密的四川盆地又開始被持續多日的40℃高溫炙烤。
對現代城市的居民來說,高溫固然難捱、費電,物理傷害終究相對可控,而在廣闊的田野和農場里,在農業領域,高溫的傷害會更大更具體。
根據中央氣象臺的農業氣象解讀,當江南和華南日均氣溫高于30℃或日最高氣溫高于35℃時,江西、湖南、廣西、廣東等地處于灌漿乳熟期的早稻將遭遇高溫逼熟,處于苗期的晚稻易遭受高溫灼苗;當長江流域地區日均氣溫高于30℃或日最高氣溫高于35℃時,四川、貴州、湖北等地的一季稻則可能遭受高溫熱害;當華北黃淮日最高氣溫高于40℃時,處于苗期的夏玉米莖葉生長又會受到抑制,葉片卷曲。2022年發布的最新《氣候變化國家評估報告》(以下簡稱《報告》)顯示,如果糧食生長季的平均溫度增加1℃,早稻產量會降低8%。雖然超高溫炙烤僅限部分地區,但今年中國全域的夏糧產量較上年同比仍下降近1%。
農業種植受到的影響會蔓延至社會生活,最直接的一種,便是農產品價格異常波動。8月中旬,上海市場上常見蔬果的價格大漲,比如生菜、黃瓜、番茄等,價格較上半年翻倍還不止。夏季雖是全年蔬菜價格相對較高的季節,但今年漲幅明顯更高,因為高溫不僅增加了采收的難度,也提高了運輸過程中的損壞率,很多農場只能選擇冷鏈運輸,這又進一步抬高了物流成本。
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在眾多氣象災害中,高溫還只是危害相對較小的一種。隨著全球范圍內近年來各種極端天氣頻發,農業種植環節要應對的氣候問題正變得越來越復雜。
高溫的危害并不僅限于其本身,它還附帶眾多的“蝴蝶效應”。“我們原來常說‘氣候變暖’,實際上問題遠遠不止變暖。”上海市農業科學院研究員周勝對《第一財經》雜志表示。
高溫不僅改變了作物的生長周期,也增加了它們面對的病蟲害挑戰。《報告》顯示,氣候變暖導致病蟲害發生率增加了超過1/5。對于昆蟲這樣的冷血動物而言,全球升溫擴大了它們的活動范圍,使得它們在寒冷的北方能夠生存更久,并繁殖更多后代。

從更宏觀的層面看,氣候變暖還導致大量冰川融化,從而間接改變了全球的降水規律。1961年至2020年間,中國的小雨日數明顯減少,而暴雨出現的頻率大幅增加,在南方尤其明顯,長三角地區每十年暴雨降水量就要增加5%以上。水淹對農作物的損害有時候是毀滅性的。如果短時暴雨的雨量過大,降水很難迅速排入周邊河道,就會形成內澇,水積在農田里直接把作物都淹了。“農作物只要淹了超過兩天,就很難再搶救回來。”上海特冒頭農場創始人周程聰告訴《第一財經》雜志。
在南方,暴雨往往還伴隨臺風,而大風很容易損壞大棚的棚膜。據周程聰觀察,“只要風力超過7級,基本上就會刮壞棚膜”。除此之外,大風還會導致水稻倒伏,也就是原來直立生長的作物被吹得撲倒在地。倒伏之后谷粒接觸土壤會提前發芽、無法再收獲,而如果倒伏過程中莖干折斷,更是會直接斷掉這株稻谷的生 機。
極端高溫和暴雨,單獨來一個已經足夠糟糕,更可怕的是“旱澇急轉”,也就是高溫干旱瞬間切換到大水漫灌。比如海南今年4月持續高溫,5月又持續降雨,對當地特產荔枝造成很大影響,全島荔枝預計減產約兩成。“讓作物單向地增加抗旱、抗澇能力相對容易,要同時增加這兩種能力則難得多。”周勝分析道。
所有這些極端氣候現象,原先只是偶爾發生一次,但現在它們出現的頻率變得越來越高。《中國氣候變化藍皮書(2024)》顯示,1961年至2023年間,中國極端高溫事件每年平均報告頻次為500次/站日,其中,進入21世紀后,已經有4年的極端高溫事件報告頻次超過年均水平的2倍,有3年甚至超平均水平3倍以上。就降水而言,半個多世紀以來,極端暴雨頻次超過常年平均值的年份大部分在最近的十多年間。

2021年7月,在北京京郊經營農場的石嫣碰到一場前所未有水災。當月北京的降雨量超過400毫米,是建國以來的最高值。
石嫣的農場名叫“分享收獲”,有三處基地,其中地勢最低是順義區柳莊戶村的基地,完全被淹,一茬作物幾乎絕收。這個基地主要種植蔬菜,總共8 0畝,有32棟大棚,規模類似中小型的家庭農場。由于北京歷史上的年均降雨量也就500毫米左右,通常經營者不太會為這點面積大興土木搞硬件翻新。但石嫣不放心,“這種幾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原本以為不會落到自己頭上,但真的碰上之后就警覺了。”石嫣對《第一財經》雜志回顧道。
當年汛期一過,她就開啟了大工程,從里到外全面整修了基地的排水系統。
首先是疏通溝渠。每個農場都有自己的溝渠,這些溝渠里的水最后會流向外部河道。但由于缺乏維護,溝渠中沉積物越來越多,甚至會造成一些堵塞,對排水是一大阻礙。
此外,石嫣還主導增設了大量的排水管,并且從地下連通了兩排大棚之間原本被道路隔斷的排水通道,這樣無論哪一邊有積水都更容易排出。
農場排水系統的完善很快見到成效。2023年7月到8月初,北京再次遭遇大暴雨,在不到4天的時間里降水量超過300毫米。周邊不少農場受害嚴重,石嫣的基地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相比“分享收獲”的物理對抗,能夠直接從源頭上解決問題的方法是育種,也就是培育擁有優良抗災能力的農作物種子。有研究表明,到本世紀末,全球39%的作物可能都需要更新為適應氣候變化的新品種,以有效地減緩氣候變化對于作物生產的影響,提高作物產量。
比如就水稻而言,要能夠抗倒伏、抗干旱、抗病蟲害。周程聰的農場基本只采購科研院所新研制的種子或者進口種子,“我們選種子主要就兩個標準,一個是種出來的東西口感好,另一個就是抗災性能要好。”當然,能同時做到這兩點的種子通常較貴,有時比市場上普通的種子要貴三四 倍。
影響種子推廣的除了成本,還有用戶教育方面的耐心。比如上海農科院研發的“節水抗旱稻”曾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能夠節省灌溉用水50%,減少化肥施用量30%,同時兼具水稻耐澇和旱稻抗旱兩種防災屬性,但目前的年種植面積只有200多萬畝。這一方面是因為農民有自己的種植習慣,不會輕易改種不熟悉的新種子,另一方面國內目前流通的農作物種子種類繁多,有數十家種業上市公司,市場上流通的僅水稻種子就超過1000種,要想脫穎而出,難度也不小。“從種植到收獲需要過程,想讓農民體會到一個種子好,很難馬上就做到,需要長時間地耐心說服。”周勝說。
大棚也是抵御氣候災害的重要幫手。除了可以協助作物過冬,還可以在夏天為作物“防曬”。周程聰農場里的蔬菜大棚,在高溫天會蓋上遮陽網,避免陽光直接射入大棚。其中一些新式的大棚采用可遙控開關的白色遮陽簾,可以根據氣候需求選擇遮陽簾打開的比例,提高人工照護的效率,降低高溫帶來的損失。
如果說這些做法的核心思路是“迎難而上”,增加作物的抗災能力,那么另一種應對極端天氣的思路更像是“順勢療法”,即換個角度,順著災害的趨勢來思考種什么作物,把災害當成某種機 遇。
最典型的案例是近年來普遍的“糧倉北移“:由于氣溫升高,北方地區適合農作物生長的時間變長,越來越多的糧食作物在北方生根。《報告》顯示,半個多世紀以來,一年一熟的作物種植區域向北推進了200至300公里,一年多熟的區域更是北進了50 0公里。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研究所2 018年的一份研究也表明,隨著冬季熱量資源顯著增加,中國西南地區冬季復種馬鈴薯的播種面積增長了68%,單產增長37%,總產量增加了1.2 倍。
具體到農場經營的微觀層面,這種順勢的思路也有許多應用,比如根據氣候風險大小可以調整主種作物的品類。“意識到低洼地帶受澇風險較大之后,我們就有意識地在地勢低的基地種植經濟價值較低的作物,這樣就算受災損失也會小一點。”石嫣介紹道。

與此同時,增加所種作物的多元性也是一種抗災手段,能夠攤薄受災風險。周程聰的農場同時種番茄、綠葉菜、玉米等多種作物,每塊地每一茬都必須種不同的作物,這樣就能有效防止病蟲害蔓延,因為“適應前一種作物的病蟲往往很難適應后一種,只要提前規劃好,不需要打農藥就能基本解決病蟲害”。他還會在菜田之間種植露天的玉米帶,利用玉米叢的高大形成擋風的效果,防止不同地塊之間的病蟲害順風傳播,同時也能利用玉米帶天然的透風性,避免地里過度悶熱。
和所有這些“看得見”的措施相比,還有一種見效最慢、隱在幕后的抗災方法,那就是提升土壤自身應對旱澇災害的能力。發達國家的土壤有機質含量可以達到5%以上,而中國目前的普遍水平只有1%到2%。“提升土壤里的有機質,就能夠提高土壤的保水抗旱能力,還能一定程度上增加抗澇的能力,同時也等于是通過土壤把大氣層中的溫室氣體重新引導到土壤中,這能夠從長時間段上降低氣候變化帶來的副作用。”周勝總結道。
常見的提升土壤有機質的做法包括使用有機肥取代化肥,采用輪種、休耕等制度,讓土地有時間恢復地力,以及特意種植一些作為綠色肥料的作物,等它們成熟后粉碎、發酵再堆到地里,增加土地的養分。這些做法共同的特點就是“慢”。化肥直接為農作物提供所需的化學元素,而有機肥放到地里之后需要微生物將其慢慢分解成營養元素,通常至少要多花一到兩個月才能讓作物充分吸收。據周勝介紹,目前試驗下來,把30%的化肥改成有機肥是個比較合理的比例,若有機肥比例再提高就有產量下降的風險。
所有這些防災措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并不能完全消除氣象災害導致的減產風險,只能或多或少地降低危害。這就使得保險這種金融工具在應對氣象災害時也必不可少。
2023年,中國農業保險保費達到1430億元,是10年前的4.7倍。從產業格局來看,目前國內的保險市場以政策性農業保險為主,商業性農業保險為輔。這當中政策性保險起托底的作用,農戶購買保險會有政府補貼。以周程聰為農場大棚購買的設施保險為例,每畝地的保費是70元,政府會補貼6成,農場只需要出4成。
基于“ 托底”的定位,這類保險保的是重大災害下農戶的損失,對中小型災害造成的相對較小的損失則不會覆蓋。比如7級大風就會對棚膜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壞,但周程聰購買的大棚保險在當地遭遇8級及以上大風時才會觸發理賠。如果當年沒有嚴重的氣象災害,甚至會出現一年下來賠付收入還不如保費的情況。
商業性農保恰好是對此的補充,這類保險往往不涉及設施保險,保的是農產品本身的損失。以周程聰購買的太平洋安信農業的一款產品為例,農戶需要每個月填報自己的產量,如果遇到災害減產,定損后就能夠理賠,“基本能覆蓋受災的實際損失”,周程聰說。

不過這類產品目前并不十分完善。石嫣也購買過類似的保險,在理賠時她發現保險公司對農產品的定價依據的是該品類的市場價,如果農戶自己種的是品質較好、實際售價明顯高于市場平均價的產品,相對就會比較吃虧。此外這類產品目前的供給量也比較小,周程聰便是通過網絡“搶”到購買資格,對于普通農戶來說很難成為一個常規選項。
盡管農業在種植環節是典型的“靠天吃飯”,周期長且充滿不確定性,但隨著互聯網技術、平臺經濟、生物技術、AI技術等新趨勢與農業結合后展現出極大的想象空間,資本也在持續涌入這一領域。
根據農業垂直媒體35斗發布的《2023未來農業產業投資圖譜》,過去10年投向農業領域的風險資本近1200億元,其中數字技術占到1/3,生物技術和機械化技術的比重也都超過10%,育種、防病蟲害、農業設施升級、土壤保育等防災措施都已覆蓋在內。
在政策面,政府對農業科技的重視的確在迅速提升。歷年的中央一號文件基本都是關于農業的,而“農業科技”的條目順位從2020年的第26位快速提高,到2024年已經升到第4位。

在實操層面,這種支持會落實為一項項具體的補貼,緩步提升農業一線的抗風險能力。比如農場里的老式大棚目前正在逐步更新為自動化程度較高的新式大棚。“通常舊棚的使用年限超過10年后向政府申請立項更新大棚,有很大機會得到批準。新式大棚雖然貴,但是這類更新正式立項后政府會有補貼,而且需要投入的人工成本低,實際成本和老式大棚基本差不多。”周程聰說。
除了硬件,針對農作技術,政府也有補貼。比如上海有針對農業綠色生產的專項補貼,鼓勵農民在農閑季節種植紫云英、蠶豆等綠肥,這些作物種下去并不出售,而是直接作為肥料還田以提高土壤中的有機質含量。據周勝介紹,一畝地的種植成本一百多元,而市區兩級的綠肥補貼合計能超過300元。
政策支持對產業發展的積極影響在光伏、新能源汽車等如今的新興支柱產業中已經得到大量印證,農業科技領域很可能在未來成為“新質生產力”的代表之一,一級市場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投資窗口期。尤其最近兩三年,隨著消費趨勢轉向,互聯網和新消費創業熱潮落幕,關系國計民生的農業反而成為具有穩定性意義的投資賽道。根據IT桔子統計,2022年前8個月,中國新經濟農業領域共發生了1395起投融資事件(包含一二級市場),融資總規模達到1788億元。
不過,梳理2023年農業創投的融資案例可以發現,集中在產前和產后的項目融資占比超過70%,資本的偏好包括農業機械、生物育種、智慧農業、農產品的加工和流通等環節,著重于提升效率、優化技術,真正直面天氣變化的生產種植環節所吸納的融資占比不到10%——最終還是一線農人扛下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