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生緣何“回爐”職校？

近年來，“本科生回爐職校”的新聞屢次沖上熱搜，“本科學歷加上職業技能證書”已經成了不少大學畢業生求職時的標配。

廣東嶺南職業技術學院的相關負責人表示，過去兩年，學校已經招收了超過150名擁有本科及以上學歷的學員，他們通過培訓獲得了心理咨詢、公共營養及健康管理等方面的職業技能認證。

青島市技師學院從2009年開始創辦“大學生技師班”，目前已開辦15屆，累計招生361人，其中本科學歷107人，專科學歷254人，學生中有不少來自知名高校，還有部分畢業于國外院 校。

去職校接受再教育的現象背后是日益嚴峻的就業壓力。今年7月，全國城鎮16至24歲非在校青年的失業率達到了17.1%，環比上升了3.9%，創下年內新高。學歷已經不是就業的敲門磚，即便擁有本科學歷，畢業生依然迫切需要一門技術、手藝，或是一份職業技能資格認證，來提升自己的求職競爭力。

智聯招聘發布的《2024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超過半數（52.2%）的畢業生認為通過“回爐”學習新的技能對提升就業競爭力非常有幫助，因為市場對這些專業技能的需求較大。此外，43.2%的受訪者認為掌握多項技能能夠拓寬職業道路，33.2%的人則認為這有助于積累寶貴的社會經驗。

在小紅書、微博等社交平臺上，不少用戶都表達了對“回爐”的看法：“工作不好找、想去技校學個手藝”“被社會毒打四個月、想去技校學習設計美術類的東西來轉行”“家里人讓我去湘鋼高級技工學校讀兩年書，畢業后就進湘鋼”……就業壓力、轉行需求，以及部分職校對口的就業機會，促成了“回爐再造”的決 定。

在這樣的趨勢下，職校是否承擔起了補足職業技能的角色？學生入校后的就讀體驗是否符合他們最初的預期？“下沉”到職校后他們的收獲能否在未來就業中有所幫助？

為何“回爐”？

隨著高等教育的普及，大學畢業生人數逐年增加，就業崗位的增長速度卻未能跟上步 伐。

教育部數據顯示，2024年全國高校畢業生總規模達到1179萬人，比去年增加了21萬人。然而，在經濟增速放緩的大背景下，企業的招聘需求并未同步增長，人才市場“供大于求”，許多大學生發現自己的專業并不符合市場需求，或者即使找到工作，也往往面臨薪水低、職業發展空間有限等問題。

與此同時，整個社會處在一個迅猛發展、產業升級的過程中，中國正在推動由“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邁進，對于技能型人才的需求急劇上升。《2023年中國高技能人才供需報告》顯示，隨著產業升級和技術進步，高技能人才的需求量持續上升，特別是智能制造、新能源汽車、信息技術等行業，這些領域的技能型人才短缺問題尤為突出。

但與市場需求相悖的是，目前普通高校的本科教育還是遵循一套慣性的教學模式，重視知識和理論的學習，實操技能和實際應用層面的練習都要薄弱一些，也和快速發展的市場變化有所脫節。這就倒逼那些有就業壓力的年輕人重新考慮自己的職業發展，即加強市場所需的技術能力，為自己贏得更多籌碼。

同時，職業院校不再是傳統認知中的“低人一等”，職業院校本身也在不斷自我進化，在師資力量、企業資源等方面均有所加強。

根據公開資料，深圳職業技術大學就與多家知名企業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領域開展了合作項目，不僅為學生提供實習實訓機會，還通過共建實驗室等方式促進“產學研一體化”發展。江蘇信息職業技術學院則與阿里巴巴集團合作設立“阿里云大數據學院”，培養云計算、大數據處理等方面的專業人才。此外，學院還與多家企業共建實訓基地，讓學生在校期間就能接觸真實的工作環境。

同時，如今年輕人對于職校也不再有過去的認知偏見。對教育的理解正在回歸理性，許多本科畢業生在現實的求職競爭面前，已經意識到供需之間的鴻溝，也發現了自己在實踐能力上的短板。本科生回到職校“深造”的趨勢背后，反映出大學生群體更加理性和多樣的擇業態度。

另一種形式的“深造”

在所有關于“回爐”的討論中，提升相關行業的技術和實操能力是畢業生最常提及的需求。在這些回到職校學習的畢業生看來，與其加入內卷隊伍，被迫接受一份并不理想的工作，不如花一些時間在學校，多學一門技能傍 身。

22歲的肖捷今年6月畢業于中北大學計算機專業，求職過程中他發現適配自己所學的Python、C++和Java等編程語言的崗位，如今在市場上供大于求。畢業前，在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實習經歷也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學校所學的知識遠遠不夠用，“有點跟不上公司節奏”。肖捷感覺，如果就此下去，一方面心儀的工作不好找，另一方面就算找到了薪水也不會高。

幾經考慮，肖捷決定進修技術。在家人建議下，身為山西人的他選擇了太原萬通職業技能學校的電工高級技師研修班。這是一個稍有跨度的轉行，從計算機編程跨到了工業環境下的自動化控制編程（PLC）。肖捷覺得，市場上對PLC人才的需求更大，比如現在廣泛存在的數字化智慧工廠，流水線的操作已經不再需要人力，而要讓機器完成某個特定動作，就需要懂得PLC的技術人員。

剛進校時，肖捷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準備先試試看再說。幾周的課程后，他發現的確能學到不少東西。這里的課程和他在本科院校所學課程的最大差別是很重視實踐性。“老師教完基礎程序設計后，就會讓你獨立寫一個程序，操作現場設備完成抬桿的動作。課程內容和后面找工作的關聯性很高，工作上會用到什么設備，學校就會有一個同類型的小設備。”肖捷說。

肖捷報名參加的是為期5個月的進修班，一個班級有18名學生。肖捷告訴我們，學校里有很多他還沒有接觸過的設備，課程完成后，他還想再繼續學習一段時間，盡可能把多種類型的設備都熟悉一遍。

孫磊是這一專業的任課老師，據他統計，大約每10名學生中就有1名是本科及以上學歷。他曾面向這部分學生開展過一次調查，他們可能在大學里學習了電氣自動化等專業，但大學里的理論課程與實踐課程比例約為3∶1，學生在實際操作方面的能力相對有限，無法滿足當前企業對崗位的具體需求。

此外，嚴格的教學安排和系統的教學內容設計也是很多畢業生選擇回到職校而非培訓機構的原因。在萬通，無論是短期課程，還是為期8個月的長期學習，學校都有一套緊湊且系統的教學安排，“我們每周上課6天，每天6節課，每節課大約一個半小時。”肖捷介紹說，“課程時間從早上8點40分持續到下午5點15分，全部圍繞著專業的核心知識展開。”

結課后，對于剛畢業的大專及以上學歷的學生來說，可以通過這些學習經歷來評定電氣工程師助理資格，工作5年后還可以申請中級職稱，再過5年可以申請副高級職稱。“這個過程雖然漫長，但含金量很高。”孫磊介紹。

肖捷的同學林威，已經有了5年的工作經驗。5年前他從晉中學院的行政管理專業畢業后從事過一段時間的銷售工作。對銷售工作的不適應加上想要尋求職業發展的決心，讓他開始主動接觸工廠自動化領域的工作。不過，非科班出身的他一直感覺自己離這一領域的核心工作相差較遠，為此，他報名了職校的進修課程，以期在未來能夠成為一名電氣技術員或工程師。

林威介紹，電氣領域技術更迭很快，對從業者的要求也越來越高。許多公司在招聘員工時，都要求擁有具體調試經驗，或者擁有不同級別的證書證明。職校提供的課程恰好能為他補齊技術能力的短板。

可以看到，普通高校和職業學校在學習的側重點上各有不同，在擁有本科學歷的基礎上，通過另一種形式的“深造”，實現學歷和技能的優勢互補，也有助于畢業生在未來的職場上走得更遠。

更好的職業教育在哪里？

從如今本科畢業生回到職校重新學習技術這個趨勢來看，年輕人已經放下過去對職校的傳統偏見，同時也愈發重視對個體職業技能的培養。

而從市場需求來說，高層次的技能人才目前仍有巨大缺口。據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統計，2022年中國技能人才僅占就業人口總數的26%，高技能人才占技能人才的28%。預計到2025年，僅制造業十大重點領域的技能人才缺口就要達到近3000萬人。

大學畢業生“回爐”學習技能是否有助于就業？

普通高校和職業學校在學習的側重點上各有不同，在擁有本科學歷的基礎上，通過另一種形式的“深造”，學生有望實現技能和學歷的優勢互補。

教育與就業的結構化鴻溝該由誰來填補？盡管沒有明確的數據統計，但已經可以看到低迷的就業市場正倒逼著畢業生主動突破自己的技能短板，在高校的通識教育之外，通過職業培訓來跟上經濟社會發展的步伐。

正在美國攻讀碩士學位的郭陽已經在考慮畢業后回國接受職業培訓。

他在本科階段學習了城鄉規劃，在碩士階段專注于景觀設計，但無論是在建筑還是自己感興趣的音樂錄制和游戲開發方面，他都缺乏將創意落地的技術實踐能力。

“建筑學能夠培養人的空間思維和系統思考能力，但作為創作者，我在實現創意時遇到的問題往往是基礎知識層面的，例如如何快速有效地構建模型或使用特定工具。對我來說，這些問題反而比那些宏觀層面的問題更難解決。”郭陽表示。

郭陽此前觀察過，一些藝術專業大專生的美術功底和建模軟件使用熟練度都勝過他。從求職的角度來看，這種實踐能力可以幫助沒有工作經驗的人更容易地進入某一行業。在美國，郭陽身邊也有朋友在碩士畢業后繼續在類似職業學校的機構中進修。

在考慮回爐之前，郭陽實際上已經自學了一些相關知識和技能，但他覺得還不夠系統和完善，無法達到工作所需的水平。如果不向專業人士請教，很難找到正確的方向，而特別是對于想要轉行的人來說，工作能夠快速上手尤為重要。

位于上海嘉定的工藝美術學院，以及部分大學的專升本項目或繼續教育學院提供的短期課程，都在郭陽的考慮中。他也在朋友的建議下考察過市場上的各種培訓班。中國的職業教育體系中存在大量包括公務員報考輔導、教師資格證考試輔導等多類型的非學歷職業教育。不過，由于市場化機構的培訓費用普遍較高、質量參差不齊，相比之下，郭陽還是認為擁有官方認可的辦學資格的職業學校更適合自 己。

本科生畢業后“回爐”，從一個側面說明了職業教育的重要性正在被大眾接受，他們需要更加切合市場需求的具有實操性和行動能力的培訓。今年高招季，部分高分考生選擇職業類本科院校就讀，也從側面證明了如今的家長和考生都意識到了學歷和技能各自的重要 性。

近幾年，國家也從政策上對職業類本科教育加以扶持。2019年，國家開展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試點，今年以來，多地省級教育部門公示了擬設的本科院校，其中多所學校為擬設職業本科院校。此舉打破了職業教育專科學歷的“天花板”，“既有學歷又能學到技能”成為這類學校的優勢所在。

另一方面，部分普通本科類院校也在轉型。2019年，國務院印發的《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提出，一大批普通本科高等學校要向應用型轉變，并自當年起，在職業院校、應用型本科高校啟動“學歷證書+若干職業技能等級證書”制度試點行動，深化產教融合、校企合作，推動辦學模式由參照普通教育向類型教育轉變，形成優勢互補的效 果。

從這個角度來說，不管是職業本科的設立，還是普通高校向應用型轉型，本質上都是將教學內容和方式與就業趨勢緊密貼合，與如今大學畢業生“回爐”的目標基本一致。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肖捷、林威、郭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