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李娟散文以溫暖詩意的空間書寫、至善至真至純的人情人性描繪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紀行,共同建構了一個桃花源般的阿勒泰世界,同時置入哲理思考。這既契合了讀者對異質文化的審美期待視野,緩解了讀者的精神焦慮,又能引發讀者對文化、民族的深層面思考。李娟筆下的阿勒泰不是一個簡單的地理空間形象,它抽象成了形而上的文化空間,成為當下現代人漂泊心靈的皈依所在。
李娟是近年來獲得文學成就較高的一個散文作家,她以漢族人的身份書寫阿勒泰的自然與人文景觀、書寫哈薩克民族的點點滴滴。但李娟的散文不是僅僅停留在對阿勒泰文化景觀的描述,在詩意童話的敘寫之外,她的文字也蘊含了哲理沉思,探討著有關人類命運、民族性與現代性等問題。李娟筆下的阿勒泰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地理空間形象,而是抽象成為一種形而上的文化空間。近年來她收獲了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茅臺杯人民文學獎“非虛構獎”等多個文學獎項,她的散文系列不斷再版,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追捧,研究界從不同的視角去解讀李娟的散文創作,但從接受美學的視角去分析李娟散文的研究,還相對欠缺。
接受美學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以德國的姚斯和伊瑟爾為理論先驅,它使文學研究的中心從作者轉向讀者。姚斯曾提出讀者的“期待視野”這一術語,他指出期待視野是“閱讀一部作品時讀者的文學閱讀經驗構成的思維定向或先在結構”。由此來看,讀者的期待視野與讀者自身的審美經驗、文化修養、人生經歷等息息相關。在姚斯看來,文本只有讀者參與過后才成為作品。當讀者的期待視野與作品文本完全同化或完全背離之時,就對讀者構不成吸引力,會導致作品意義生成失敗。李娟的散文是“非虛構寫作”文學的代表,她站在民間性立場對阿勒泰的人、事、物進行自由自在、詩意童話般的敘寫,滿足處于現代社會焦慮中的讀者,對前現代鄉村的詩意想象與回望。
一、溫暖詩意的空間書寫
草原、荒野、戈壁、向日葵地、森林、河流、氈房和地窩子,表征著李娟在阿勒泰日常生活的自然空間與社會空間。日常生活的景觀和記憶深處的陳舊風景,既具有李娟個人的獨特性,又具有一定普遍性,溫暖清新、自由詩意,使讀者沉醉其中。
李娟對自然風景的贊美毫不吝嗇,她筆下的自然不只是人類生活的空間背景,而是具有獨特的生命力和主體性,她讓自然充分“發言”。李娟并不是以一種高位者的姿態對待自然萬物,而是將自己放于與自然萬物齊平的位置,以對話的形式行走在阿勒泰的地理文化空間之中。她曾為相機不能重現世界之美麗而懊惱,同時也慶幸人的心靈比相機更能體會自然之美?!耙惶ь^,對面山坡上好大一片被雨水漬濕的草灘,從半山腰一路拖到山谷底端,像一卷布匹滾落谷底,一路舒展開去,整齊平直,色澤深暗沉重。這樣的深綠和下面沼澤地清亮歡欣的淺綠撞合到一起,令整條寂靜的山谷充滿了驚嘆?!痹诶罹甑纳⑽闹?,我們隨處可見這樣大段的風景描寫。這種令人沉醉的景色正是當下讀者向往的美好家園。
李娟筆下的家宅給人提供一種歸屬感、在家感,這是城市人缺失與渴望的。在加斯東·巴什拉看來,“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著人。它既是身體又是靈魂。它是人類最早的世界?!奔艺俏覀冊谑澜缰械囊唤牵侨祟愖畛醯挠钪?。人從出生開始就位于家庭之中,家宅給了人類溫暖的港灣和庇護之地,即使它簡陋、破舊、臟亂,但卻能夠給人安定感、歸屬感,是人類心靈的家園。李娟對家宅的描寫集中在氈房、地窩子、雜貨店和裁縫店。家宅之外嚴寒暑熱,家宅之內歡聲笑語、溫馨如故,食物的香味讓家宅內的人感受到最大的滿足與幸福。
心靈漂泊的現代人心靈,在這種天地人和諧一體的空間中,尋找到精神家園的皈依與寄托。
二、至善至真至純的人情人性
李娟的散文中有大量的人物形象速寫。她筆下的人物鮮活立體、自由自在、純真樸素,因為他們生于美麗的山野之中,有著萬物平等的生態觀與自然觀,有著對生命的虔誠與豁達,有著對古老文明信仰的敬畏與尊崇,他們的人性在現代文明面前顯得清新雅致。
現代物質文明高速、單向度發展,精神文明卻逐漸萎縮。人在科學理性的口號之下,成為世界萬物的主人。人的主體性被放大,人性深淵中的欲望就逐漸浮顯,并且在消費主義的陷阱之下不受控制地膨脹。馬克思·韋伯用單向度的人來表明現代文明社會下人性失落的普遍狀況,尼采則用“上帝之死”來表明人的至尊地位,海德格爾曾將現代世界看作是一個技術統治人的世界,人的至高理性導致大地荒蕪,世界物化。在這樣一個現代世界之中,人既是始作俑者也是受害者,在擺脫自然和信仰的束縛之后,世界并沒有真正地走向和諧美好的大同世界。
在海德格爾看來,所謂詩意的棲居其實就是人性以充滿神性、純真、善良的方式而進行的棲居,“只要這種善良之到達持續著,人就不無欣喜,以神性度量自身,這種度量一旦發生,人便根據詩意之本質而作詩。這種詩意一旦發生,人便人性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從李娟對阿勒泰日常生活的描寫中可以看出,當地居民的生活狀態就是海德格爾認為的那種詩意、純真的、善良的、神性的棲居生活。她筆下人物如此真實、真誠、真摯,仿佛只要稍微伸手就能觸碰。他們面對生命,無論是人本身還是動物,都不卑微、不怯懦、不憐憫,因為他們懂得憐憫于生命無益。他們隨自然四時變化、生老病死之規律去對待生命之流逝,這正是莊子所推崇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齊一”“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的自然觀。他們是在阿勒泰溫暖詩意的自然空間之中生長起來的,他們的人情人性具有自然純真之氣,這種由自然孕育出來的人格也攜帶著一點神性的光輝。
毫無疑問,李娟筆下攜帶著自然之清新人格的人性為現代人壓抑焦慮的精神世界注入了一股清流,給處于現代性迷茫困惑的主體提供了可供想象與返回之途,為世俗物質化時代的讀者招魂,使他們得以憑此返回本真人格。
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書寫
李娟曾參加人民文學舉辦的“非虛構文學”寫作計劃,跟隨阿勒泰當地牧民們一起進行原生態的草原轉場生活。她以一個在場者的身份細致深情地對這種古老的文明發出由衷的贊嘆,與此同時又為這種文明方式即將成為一種古老的文化記憶而發出嘆惋。
在她的《春牧場》《前山·夏牧場》《深山·夏牧場》和《冬牧場》四部牧場系列的散文之中,李娟對牧民們草原生活的建筑、飲食、節日、轉場、待客、服飾等文化都進行了大量真實詳細且真誠幽默的記錄,甚至可以說這具有了為阿勒泰游牧文明“立傳”的意義。他們跟隨四時變化而不斷遷徙轉場,每一個牧場、每一塊草地、每一個氈房,甚至每一碗茶、一塊馕都是文化的總結與傳承。這些對讀者來說十分新奇,大大豐富了讀者對這個獨特民族的文化想象與文化期待。很少有作家能夠如此貼近阿勒泰民間,真誠真實地去書寫這個遙遠古老的民族。
但古老民族的生存方式與美好的人情人性,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之下正逐漸向讀者告別,“牛羊數量正在劇增,牧人們正在與古老的生產方式逐步告別──這場告別如此漫長,一點一滴地告別著”。沒有哪個民族能夠在世界前行的汪洋大潮中獨自止步。被譽為世界上最后一支真正意義上的游牧民族,也將面臨民族性逐漸減弱的困境。這也就意味著,草原的節日習俗、人情人性和道德信仰面臨著變形與解構。年輕一代不再像上一代那樣,安心于勞累的游牧生活,而是渴望更高的文明形態與生活方式。
李娟的散文以回望性的視角,看待傳統游牧文明在現代性的沖刷之下漸漸迷失的事實。古老文明走向現代化的進程無法阻止,但傳統古老文明的喪失令人嘆息。這不僅僅是游牧生存方式的消逝,更是古老的文化記憶的消逝。世界前進的腳步終將會進入李娟筆下安靜遙遠的阿勒泰,讀者亦不能將自己對于前現代社會的憧憬與向往加之于對他者的想象與觀賞之中。沒有人會愿意一直停留在過去的時代,但悖論在于,他們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是否也會如同前人那樣迷失心靈的家園?由自然孕育的人格人性是否能夠依然如故?這樣的贊嘆與憂傷同時也激蕩著讀者的心,令讀者返回自身去反思“我”和“我們”又該何去何從,不再局限于淺層夢幻的憧憬之中,而是歸于更高層面的哲學思考。
四、結語
人民文學獎對于李娟的授獎詞為“李娟的敘述來自她的記憶深處,以及那片廣袤沉靜而豐腴的土地。她記住的,恰恰是易被人們所遺忘的一切——那些正被現代文明分分秒秒侵蝕的、某種古老而民間的傳統。”李娟的敘述來自她的記憶深處。這種他者眼光下的回望,使她的作品充滿著柔和的光暈。身處快節奏物質文明下的讀者也能帶著輕松、愉悅、夢幻的期待視野去閱讀李娟的作品。李娟貼近民間,以詩意清新的閑話體散文描寫的阿勒泰。這里的優美人情人性、自由自在的自然地理空間、逐水草而居的文明方式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體驗,既契合了讀者對異質文化的審美期待視野,同時又能緩解讀者的精神焦慮,引發讀者對于文化和民族更深層面的思考,因此受到當下眾多讀者的追捧與熱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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