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自古以來,對《候人》的解釋多為“政治諷刺說”,自五四之后出現了“愛情諷刺說”。二者的分流主要源于對“媾”字的理解存在偏誤。清代學者馬瑞辰對“媾”字的理解符合《詩經》實際。本文采用其說法對《候人》的詩旨做出梳理,得出“貧人失職說”。
《候人》的主旨歷來爭論不休,有兩派代表性的觀點。一是“政治諷刺說”,觀點濫觴于《左傳》。此派以毛詩《序》《傳》、朱熹《詩集傳》以及清代諸儒為代表。二是五四后出現的“愛情諷刺說”。聞一多從民俗學的視角出發,以《候人》比附《候人歌》,諷刺“季女”之淫奔。后有眾多學者循此路徑,不曾踏出“愛情詩”之藩籬。如馮一鳴延續聞一多民俗學的理路,提出“婚戀怨刺說”,趙海菱認為全詩描寫貴族女子和男子身份懸殊而無法相守,從而提出“愛情悲劇說”,陳珍珍的“官僚強占‘季女’說”、黃典誠的“貴族少女熱戀候人說”都屬于此類。本文認為“愛情諷刺說”并沒有把握住全詩的重點,而“政治諷刺說”則是出于儒家解經之附會,因此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提出“貧人失職說”。
一、“政治諷刺說”的牽強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師入曹,數之,以其不用僖負羈言,而用美女,乘軒者三百人也。”同時,據《周易乾鑿度》記載:“赤芾,天子賜大夫之服。”詩中有“三百赤芾”之言。故持“政治諷刺詩”觀點的學者認為其詩直刺曹共公近三百無用而乘軒之小人、遠善謀遠慮僖負羈輩賢臣之舉。
對于“政治諷刺詩說”,馮一鳴在《〈曹風·候人〉詩義新探》中對比了《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乘軒者三百人”與《詩經·候人》被傳頌楚成王口誦的時間,得出“三百赤芾”產生于“乘軒者三百人也”之前,用后者解釋前者,實為牽強附會。此外馮一鳴又從全體的文意考察,認為全詩無明確指曹共公近小人而遠賢臣的論述,此種正邪二元對立實為經學家的“一己私愿”。
《詩大序》有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從“詩言志”的傳統出現以來,將詩旨附會于王朝政治以匡扶社稷便成了歷代經學家解經的主要任務。此種官方敘事一直伴隨皇權的延續而存在。但十五國風中的許多詩篇誕生于民間,出于里巷百姓之口。百姓所諷刺的也是他們經驗之內的人事物。雖經采詩之人的整理,但其仍應忠于原詩所意旨,否則采詩之舉便沒有意義。百姓日常生活中能見到“候人”、大夫卻見不到君王,更無從知曉晉文公入宋時所言“乘軒者三百人也”。經學家以巧合強用此語來印證詩旨為諷曹共公近小人而遠賢臣,實為不妥。
二、“愛情諷刺說”解意不明
五四運動之后,“愛情諷刺說”與“政治諷刺說”最大的區別在于對于“媾”字的理解。“政治諷刺”說將“媾”破為“厚”,意為小人終將有害于君主,從而將詩旨視為對君主的勸解。而“愛情諷刺說”則認為“媾”乃婚姻之意,“不遂其媾”在愛情詩這一派的諸多說法中都被解釋為“男子沒有履行成婚的諾言”。但第三章的“不遂其媾”在上文沒有任何的鋪墊的情況之下突然提出,顯得突兀,與文章內容脫節,為無根之木。
清代學者馬瑞辰認為“不遂其媾”與“不稱其服”處于不同章的相同位置。依照《詩經》重章復踏的藝術手法,“媾與服相對,亦當為服佩之稱。媾蓋韝字之假借”。“佩韝而不能御射,是謂‘不遂其韝’”,“韝”在《說文解字》中被釋為“射臂決也”,也就是古時射箭時佩戴的皮質護臂套。“不稱其服”“不遂其媾”,就可釋為“配不上他華美的服”“配不上他精良的韝”。這種解釋非常有啟發性,如此一來“愛情諷刺說”便無法自圓其說,詩旨重點不再落腳于愛情婚姻。
也有許多學者認為“隮”與“虹”是同一種自然景觀,“虹”是少女淫奔的象征,或者是婚姻不合于禮法的象征。但是僅憑借這一處便斷定《候人》是與婚戀相關的詩作實在是舍本逐末。前三章通篇在講“候人”與“彼其之子”的事情,最后一章才轉到“少女斯饑”上。按行文的邏輯推斷,最后一章寫少女渴慕良緣,當是為前文的“候人”與“彼其之子”的事情做出價值判斷,是一種藝術的寫作方法。若詩以“候人”作題,卻落腳于少女心事,實是南轅北轍、買櫝還珠。
三、“貧人失職說”曉暢文意
第一章“彼候人兮,何戈與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候人”為古代道路迎送賓客之官,他們在當值時拿著戈和祋迎送賓客。由前文可知,“三百赤芾”不是《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中所指的,與賢人僖負羈相對的小人。“三百”在此可作虛數來講,此人有眾多赤芾,其身份則是大夫一級的貴族。則“彼其之子”中所指的人就不是“候人”了。在第一章中介紹了兩種人——“候人”和貴族大夫。此章出現了兩類物品,指代的是不同地位與職責。戈與祋指向貧人,“赤芾”則指向貴族,“候人”的職責是維持治安,“彼其之子”的職責是決策邦國大事。二者身份地位和職責形成對比,開篇開宗明義地介紹了全詩所要關注的兩類人。
第二章“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前兩句為“比”暗喻“彼其之子”的特性。郭璞注《爾雅》有言:“今之鵜鶘也。好群飛,沉水食魚,故名洿澤。”鄭玄注《詩經》:“洿澤善居污水之中,在魚梁以不濡其翼為才。”馬瑞辰認為:“詩蓋以鵜之入水不濡與洿澤之名相稱,以與小人之德薄服尊為不稱其服耳。”即說鵜鶘因擅長在污水中捉魚而名洿澤,在魚梁捉魚而不弄濕自己羽翼的鵜鶘是才能出眾的,能夠配得上洿澤的名字。詩意在以前者比后者,“彼其之子”不能配得上華美的服飾就如同鵜鶘入水而不濕其翼者,都可稱得上洿澤。
單就第二章看來,傳統經學的解釋是說得通的。同時,筆者認為也可理解為鵜鶘在水中魚梁上捉魚,并未涉水,所以可以保持自己的羽翼不被沾濕,是為保全自身而不履行其本職責任。同樣以此來喻“彼其之子”,受君王的喜愛,華服在身卻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政。
第三章“維鵜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照前文之說,本文采取馬瑞辰關于“媾”的解釋,“媾”實為“韝”之假借,可理解為因形近而訛。傳統經學對“維鵜在梁,不濡其咮”的認識當與上一章的“維鵜在梁,不濡其翼”是同構的。若鵜鶘捕魚而不沾濕羽翼是技藝高超,本章的鵜鶘入水捕魚不沾濕嘴,又當作何解?鵜鶘無論技藝如何高超,捕魚都不可能不沾濕嘴。傳統經學的說法在此章便解釋不通。
筆者認為作以下的解讀更加合理。鵜鶘在魚梁之上捕魚,并未涉水,所以可以保持嘴的干燥。以此說明鵜鶘愛惜自身而不履行自身的捕魚之責,同時也以此來暗喻“彼其之子”是明哲保身之輩。如此自私之人自然是“配不上他華美的服”“配不上他精良的韝”。
第四章“薈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孌兮,季女斯饑”。《毛傳》曰:“薈蔚,云興貌。”隮,虹也,可參看《詩經·鄘風·蝃》。婉、孌,形容少女美好溫柔,可參看《詩經·齊風·甫田》。據此聞一多從民俗學的角度研究虹乃淫奔之女的象征。馮一鳴認為進入父系氏族之后,“虹”變成了陰陽相交的象征,直至周公制禮作樂后變成淫邪之象,夫婦違禮的象征。馮一鳴的論述是相當具有說服力的,饑字隱喻了兩性關系。
本章表意為美好溫柔的少女渴慕良人相配,但是“南山朝隮”卻暗示了少女不得良人,難成美好、合于禮法之姻緣。少女無良緣的原因何在?在其位不謀其職的貴族男子不是良配,踏實誠懇的“候人”又沉淪下僚。少女失其良配實因“候人”和“彼其之子”身份地位的倒錯。作者寫少女的呼喊,既表達對少女和“候人”的同情,更是宣泄對“彼其之子”的憤怒。全詩的主旨到此已可窺見一斑,即對貧人失職的惋惜與對貴族侵占職位而不作為的不滿。此種嘆息在宋玉那里得到回應,他在《九辯》中寫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描繪下層貧士失官后的心中不平。
四、結語
已有研究對詩旨的解讀從“媾”之處便出現分歧。“政治諷刺說”將其解為“厚”,“愛情諷刺說”將其解為“婚姻”。馬瑞辰忠實于文意,從《詩經》的重章復踏的寫作手法入手,認為“不遂之媾”與“不配其服”應在文意上同構,將“媾”解為“韝”實為正解。
《候人》之詩抒發了曹國民眾對于貧士沉淪下僚,錦衣華服的士大夫尸位素餐的不滿。首章先介紹了貧士“候人”與貴族大夫兩類人,二三章不再提“候人”,而是將矛頭指向“彼其之子”(貴族大夫),并以鵜鶘作比。水鳥鵜鶘的職責是捕魚,而它卻在水中之梁上不濡濕自己的羽翼和嘴,為保全自身全然忘記自己的天職。“彼其之子”就和鵜鶘一樣為保全自身而不履行職責,是邦國之害。最后一章更是從良緣佳配的角度來痛斥“彼其之子”,先以白云、霓虹起興襯托少女之美好,同時也以“虹”這一意象來暗喻少女不得良配,最后失良人相配的少女內心痛苦難耐。全詩詩旨明晰,詳略得當,在謀篇布局上頗用心思。
此外全詩并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敘事上并不連貫,更多的是以片段鏡頭的方式呈現。例如第一章“何戈與祋”的“候人”和身著華服的“彼其之子”,再如第四章內心充滿渴望的少女。第一章以“人物+動作”構成鏡頭,第四章以“人物+情緒”構成鏡頭。而第二、三章則是敘述者現身文中進行評論干預,是敘述者對于“彼其之子”的情感態度。《詩經》中將主體情感與價值評判凌駕于故事之上,而不是將其隱藏于故事情節關系的敘述之中,并極力通過抒發感想與議論來推進敘述進程。被敘述的圖景片段以蒙太奇的方式存在整個有機體當中,以情緒的流轉為線索。這也是先秦文學抒情與敘事沒有明顯界線的體現。
最后需要明確的是,本文提出的“貧人失職說”僅僅是“斷章取義”,與宋玉在《九辯》中描繪的貧士形象亦有不同。宋玉筆下的貧士是賢士,但就本詩而言并不可將“候人”與賢人等同,“候人”是沉淪下僚的貧士,但是否是賢士卻無從說起。《候人》其詩反映出百姓對貴族不作為卻享有奢華生活的不滿,卻不能再由此生發出賢人與小人的對立,是為不忠于詩意。
《詩經·候人》因其敘事的碎片化,歷來學界對其詩旨的辨析莫衷一是。但是若以敘事者的抒情為線索將全詩串聯起來,詩旨便躍然紙上、不辯自明。
現將《候人》的譯文整理如下,以資參考:
那忠誠的候人啊,背負著戈與杖行走在官道上。
那身居高位的貴族啊,有數不盡的華服來裝扮。
鵜鶘鳥啊,待在梁上不去捕魚,這樣羽毛就不會沾濕。
那身居高位的貴族啊,簡直配不上他華美的服。
鵜鶘鳥啊,待在梁上不去捕魚,這樣嘴巴就不會沾濕。
那身居高位的貴族啊,簡直配不上他精良的韝。
白云緩緩,南山之上伴隨著朝陽升起了霓虹。
美好的少女啊,因無良人相配內心焦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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