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晚清科幻小說《新法螺先生譚》中的現代性想象

[摘要]晚清時代，科幻小說這一文學體裁被引入“新小說”后，涌現出大量創作者，廣受讀者青睞，表現出小說的現代化轉型跡象。東海覺我（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是晚清較早的一部科幻小說，該小說用文言文寫作，以第一人稱視角敘述主人公“新法螺先生”一日忽遭“宇宙大風”，靈魂與肉體分離后的種種奇遇。本文討論《新法螺先生譚》的“離魂”書寫相較于中國古典小說“離魂”母題的創新，以及從中體現出的現代主體想象與“浮士德精神”；分析小說中更“進步”的科學思想與古老靈魂觀之間存在的張力，論證其新舊雜陳的對于個人存在與集體存在的想象。在《新法螺先生譚》中，科學不是真正的主角，而只是表達一種現代性想象的載體，一件構建烏托邦社會的工具；因此，以《新法螺先生譚》為代表的許多晚清科幻小說才敢于使想象力脫離正統科學，進入更汪洋恣肆的幻想疆域。

[關鍵詞]科幻小說" "新法螺先生譚" "靈肉觀" "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2-0013-04

一、引言：“科學”與“志怪”

在近代西方興起的文學體裁中，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是一種特殊的文體。一方面，它需要作者具備大量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知識，密切關注科技發展，并能對筆下的種種當下存在或并不存在的科學現象做出邏輯自洽的解釋；但在本質上它又屬于“幻想”的虛構型敘事，允許超越物質世界科學原理的想象出現，更允許大量富于浪漫色彩的思考與展望。優秀的科幻小說必須在“科學”“幻想”與“文學創作”三要素之間維持平衡。

晚清時代，政局急劇變動，社會的轉型帶來文學的轉型。科幻小說這一起源于西方文學的體裁被引入晚清“新小說”后，立刻引發時人的青睞，作者與讀者數量急速增長。隨著西方先進科學技術傳入中國，晚清科幻小說中關于“科學”的描繪反映出社會的科技發展水平、作者自身對于宇宙的認識論，從“器物”層面起到了啟蒙民眾的意義；隨著西方新思想的傳播，晚清科幻小說中“幻想”的呈現折射出作者以及同時代人普遍的心理愿景，“滿足當時用一個全新的社會樣態來構建一個全新的中國形象的心理訴求，以此來完成知識分子對于中國未來命運的預演”[1]；而在文學創作層面，“新小說”中出現的全新的寫作范式也表明了小說的現代化轉型跡象。在如此豐富的面向之下，晚清科幻小說對于“新小說”的現代性研究無疑具有重大價值。

東海覺我（徐念慈）作于1905年的《新法螺先生譚》是晚清時期較早的一部科幻小說，被葉永烈、饒忠華等研究者認為是中國現代科幻小說的先驅。小說用文言文寫作，以第一人稱視角敘述主人公“新法螺先生”一日忽遭“宇宙大風”，靈魂與肉體分離后的種種奇遇：他的肉體墜入地心，來到“地下的中國”，并拜訪所有中國人的始祖“黃種祖”；靈魂則漫游宇宙，途經水星、金星與太陽，最后又與肉體合二為一。之后，他根據自身大腦的變化發明了“腦電感應”之法，教授人們用思想傳遞信息，結果引起人類大面積失業，被群起而攻之。不得已，這位“新法螺先生”暫告退隱以避風頭。

在所有研究成果中，《新法螺先生譚》的靈肉觀歷來更為學者們津津樂道。的確，小說中對靈魂（或精神）與肉體關系的想象已經遠遠脫離“科學”的范疇，而落入一種更接近古代傳統“志怪”小說的玄思：其一是“靈肉分離”，當“我”受到一陣大風的襲擊時，“我”竟然被分裂成“靈魂”和“肉體”兩個部分，甚至發現“靈魂”和“肉體”兩個部分還能各自再進行二分；其二是“以靈代肉”，“我”的靈魂從宇宙中游歷歸來、與肉體重新合二為一后，還能發明“腦電”感應法，以所謂“自然”的手段來代替“機械”的手段，用純粹靈魂的力量來完成只有借助物質才能做到的事情。吳巖、方曉慶認為，“小說中所謂的風是世界力量的中心、靈魂是氣體、將人進行身腦易位的處理、將時間增加和減慢、相信修煉能成為超人，以及靈魂能將月球沖碎并撞擊太陽等，都與古代原始自然觀有著直接聯系”[2]；劉軍的博士論文則直接以西方近代文學中的另一種文類名稱“奇幻”（Fantasy）來指稱小說中的“靈肉分離”情節[3]。多數研究者都認為，相比于小說中太空旅行、光學探秘等“先進”的科學元素，《新法螺先生譚》中的靈肉觀代表的是保守、落后的中華傳統文化中招魂的部分內容，體現了東西方文化發生起始對沖時文學復雜的“表現型”。在這樣的觀念驅使下，學者們普遍對小說的靈肉觀持否定的態度。

然而，鑒于晚清時期的中國處于近代科學研究的起步階段，研究者們不應以今人對科學知識的掌握為標準，來審視晚清知識分子的科學觀。事實上，之前的學者們已經考察過晚清時期傳入中國的科學技術（如催眠術等）以及科學理論（如“以太說”）對于《新法螺先生譚》的創作影響，盡管在當代已被證偽，但在當時已然屬于“先進科學”。除此以外，西方先進思想的傳入也促成了作者思維模式的轉變。接下來本文將主要討論《新法螺先生譚》中的靈肉觀呈現的新式思維，以及其背后悄然萌生的現代性想象。

二、“離魂”母題的新書寫

中國古代小說中，“離魂”題材的確足以形成一類獨立的故事范型。“離魂”指的是靈魂離開肉體自由活動：“活人猶生，由于心神的極端作用，造成神魂脫離了軀體，仍具其形自由活動者。”[4]最早的“離魂”主題作品被認為是劉義慶《幽明錄》中的短篇小說《龐阿》，敘寫一名年輕女子石氏因鐘情青年龐阿，終日魂不守舍，直至魂魄離體來到龐阿家中，多次與他相會。不久后，龐阿妻子突然病逝，石氏的魂魄才重新與肉體合二為一，與龐阿終成眷屬。此后，“離魂”主題便常常被套用于愛情故事，最著名的故事便是唐代陳玄祐所著傳奇小說《離魂記》：倩娘因被父另許他人，靈魂離體與情人王宙私奔。元代鄭光祖又將這個故事改編為元雜劇《倩女離魂》。《新法螺先生譚》中“靈肉分離”的敘事也沿襲了這一類“志怪”故事傳統。然而仔細考察，在這一陳舊傳統主題的回響中依然能聽到明顯的變奏：一種更現代的主體想象。

比之傳統志怪小說，《新法螺先生譚》中“離魂”之驅動力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古代的“離魂”故事范式中，魂魄離體者往往為情所困，借助出竅的靈魂來打破物質世界的種種束縛，以此達成愛情的圓滿。然而“新法螺先生”靈魂離體的誘因何在？小說中，他自述陷入關于科學和實驗之僵局問題的思考，“余本此問題，愈思愈疑，愈疑愈思”[5]，終致自怨自艾，腦筋紊亂，飛奔到一座高山之巔。此地正是宇宙中諸星球吸引力的中心點，于是一陣大風迎面而來，將肉體和靈魂分離。可見，新法螺先生不再是因情愛所困，而是為自身現有的知識體系陷入僵局，在這一“心神的極端作用”之下，神魂脫離軀體自由活動。此時，新法螺先生身上體現的文學原型就不再是古代傳統“離魂”小說中因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愛情而魂魄離體的“情癡”原型，而是誕生于19世紀歐洲的“浮士德”原型：一個不滿足于已經擁有的書本知識，而要求從苦思冥想中走出來，并探索更為廣大的生命世界的原型。新法螺先生向山巔狂奔，又被一陣宇宙大風吹散，這一激情的敘事與浮士德那聲苦悶的吶喊“逃吧！起來！逃到廣闊的國土去”[6]，何其相似。

新法螺先生首次遭遇“靈肉分離”后，先是誤以為自己死亡，于是放聲大哭24個小時。當他意識到肉體并未消亡后，驟然轉悲為喜，想道：“而此時余明明有二身，一為靈魂，一為軀殼，則將來善用此二身，以研究一切，發明一切；是余只一人，其功效不啻倍于人之一身也。”[5]此后，他果然“善用此二身”，在山頂用靈魂煉成發光的原動力，并用肉體舉起靈魂，使得全世界大放光明。靈魂離體同樣使得新法螺先生超越了物質世界的限制，而他對自身的期待是利用這份超脫進行不斷的研究發明，在科學實踐中推動社會的進步。關于“肉體”與“靈魂”二分的想象，在無意識的場域中關乎人們對“主體（自我）”與“他者”的想象[7]。時代的變更牽引著文學創作者對于主體性的認知：在封建禮法僵化、等級制度森嚴的傳統社會，主體性意味著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意味著從集體認同的法度中奪取對個人生活的主導權，意味著個人的需求被聽到、被滿足。因此，來源于“情癡”原型的人物們借“離魂”宣告個人對社會倫理的反抗。而在《新法螺先生譚》的創作時代，主體性意味著一種激進的知識層面的啟蒙，意味著在新舊交替的時代走出代表著空想的書齋，以實證經驗改造社會的渴望，因此新法螺先生的“離魂”模式是在發現自我之后將自我的力量重新回饋到社會中去，而非傳統志怪小說中“離魂”模式以個人的力量抵抗社會傳統。原型上從“情感型”向“知識型”的轉變，目的上從“發現個人以反抗社會”到“獲取知識以改造社會”的轉變，體現了《新法螺先生譚》中更現代的主體想象，即“尋求生命的最高限值和全部奧秘，即使明知‘有限永遠不能成為無限的伙伴，也依然要走向生命毀滅的終點’”[8]的浮士德精神，而這精神來源于近現代西方對“欲望”和“理性”和諧發展的追求。

三、新舊雜陳的存在想象

晚清時代的中國處于現代科學技術的起步階段，思想上則處于“救亡圖存”的急進啟蒙階段。在這樣的時代轉型期，西方思想與傳統思想開始對沖，知識分子對于個人存在與集體存在的想象也相應存在新舊雜陳、多聲復義的現象。《新法螺先生譚》中關于靈魂和肉體的敘事，就是這份存在焦慮的一面鏡子。

新法螺先生靈肉二分之后，對自己的靈魂部分和肉體部分進行了細致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身體還是原來身體的樣子，并沒有缺胳膊少腿，內部各種生命系統也沒有發生變化。自己的靈魂就比較神奇了：一切外部感官都不存在，然而一切感覺都比原先的肉體更靈敏；不具備任何內部生命系統，然而任何功能都不欠缺。這種認為靈魂的功能比肉體更高級的“抑肉揚靈”觀念貫穿在整篇小說中：靈魂能“煉成一種不可思議之發光原動力”來照亮世界，肉體卻只能為發光發熱中的靈魂擔當載具；靈魂能不受限制地遨游太空，甚至接近太陽而不被摧毀，肉體卻只能墜入地心；靈魂的變化可以直接對肉體的形態施以改造，主人公在水星上目睹的令他羨慕不已的“造人術”即將新大腦注入舊軀體中，從而直接使人返老還童的技術；靈魂還能不受肉體的限制進行互相的通信，用精神的力量取代物質或機械的力量。小說對于靈魂功用的構想已經在“幻想”領域走得太遠，使得全文充滿一種更為唯心而非科學的想象。

對靈魂的倚重直接來源于維新思想。甲午海戰中國戰敗后，維新派人士意識到，僅憑“器物”層面的進步無法救亡圖存，必須在智力和道德的層面教化、改良民眾，正所謂“欲新民必新學，欲新學必新心”[9]。如果說與軍事、科技等“器物”對標的是肉體，那么與道德、思想對標的自然就是人的靈魂，因此維新派的學說普遍將靈魂（或譚嗣同《仁學》中所稱“心力”）的力量拔高至不可思議的境界。一方面，康有為、譚嗣同的“仁學”學說糅合了來自西方科學家的“以太（Ether）說”（當代讀者自然能分辨此學說為假想，但在晚清中國的確屬于時興的“進步科學”思想），將“仁心”與“以太”這種在當時被認為普遍存在于空間中的物質等同起來：“不忍人之心，仁也，電也，以太也，人人皆有之，故謂人性皆善。”[10]此后，譚嗣同又在《仁學》中繼承發展了“仁學-電學”論，認為借助“以太”這種介質，人的靈魂能以“腦電”的形式進行直接的互通。《新法螺先生譚》中，主人公發明的“腦電感應”的理論基礎就直接來源于此。但另一方面，晚清知識分子對于“靈魂”的論說既來自時興的科學理論，又離不開傳統迷信思想的牽制，尤其是利用迷信思想來教化民眾。“靈魂不滅”的原始思想存在于古代民眾的集體無意識中，其結果是源遠流長的對鬼神的敬畏，“知天堂地獄，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飾放縱，將日遷善以自兢惕”[11]。古老的靈魂觀與當時更為“進步”的科學觀并行，以新舊雜陳的形式在近代社會起到了啟蒙民眾的作用。

四、結語

《新法螺先生譚》作為一篇以游歷為主題的小說，在結構上或許無意識地套用了《神曲》中“地獄篇-天國篇”的模式。在這樣的敘事架構中，靈與肉、“道”與“器”的二元關系得到凸顯：與靈魂對標的是宇宙與思想，與肉體對標的則是地獄與器物。當新法螺先生的靈魂游歷“地底的中國”時，所有中國人的祖先黃種祖在那里為他指明了救亡圖存的道路：用聲音喚醒民眾。聯想到此前用靈魂之身煉成發光體的經歷，新法螺先生又決定以靈魂煉成發聲之器。在啟蒙之路上，擔綱決定性功用的是靈魂而非肉體，因為需要喚醒的是民眾的精神而非身體，需要革新的第一要義是思想而非技術。王德威指出，小說的四個核心意象“聲、光、熱、力”所承載的話語已然超越物質層面的范疇（即四個意象所代表的西方進步科技），而進入更為精神化的領域（象征著以這四個意象來喚醒民眾的精神），并成為政治口號，“是國民道德的體現，更是文學功能的指標”[12]。

如此，我們便能理解為何《新法螺先生譚》作為一部科幻小說，其中關于靈魂與肉體的想象卻如此遠離“科學”范疇，而傾向于“志怪”的一邊：因為小說的核心思想與其說是在宣揚時興的科學技術，不如說是在表達從精神和道德上“新民”的志向。科學不是真正的主角，而只是表達一種現代性想象的載體，一件構建烏托邦社會的工具；也正是因為科學并非最重要的元素，《新法螺先生譚》以及許多晚清科幻小說才敢于使想象力脫離正統科學，進入更汪洋恣肆的幻想疆域。這實際從側面表現出“近代對于西方思想接受的過程中，其視野的開放，以及對于精神主體想象的自由奔放”[1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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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吳巖，方曉慶.中國早期科幻小說的科學觀[J].自然辯證法研究，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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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康有為.孟子徽（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1] 譚嗣同.仁學[M]//蔡尚思，方行.譚嗣同全集（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1.

[12] 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M].宋偉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13] 葉愚.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譚》中關于主體的想象——兼談晚清科幻小說中的思想文化背景[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1）.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張君怡，上海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