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歸僑作家杜運燮的多元審美與圓融實踐

［摘 要］ 作為“溝通中西詩歌、中馬文化”的使者，歸僑作家杜運燮曾在馬來西亞、新加坡、緬甸、印度等地生活過，有著豐富的跨國體驗。頻繁跨越省份和國境的人生際遇為其提供了跨域書寫的可貴機遇以及體悟多元審美的良好契機，也為后續研究者打開一扇管窺這位詩人創作歷程、運思行文的窗口。爬梳杜運燮筆下的跨國書寫，有助于厘清作家文學求索的軌跡，感知其跨境書寫中賡續中華優秀傳統并圓融多國文學審美的努力，進而體悟歸僑作家筆下文化身份的感知、認同與凝定。

［關" 鍵" 詞］ 杜運燮；跨境創作；多元審美；圓融實踐

杜運燮曾在馬來西亞、新加坡、緬甸、印度等地生活過，有著作家、編輯、教師、記者等多重身份，職業生涯幾經波折。1941年11月到1942年7月期間，杜運燮于在中國空軍美國志愿大隊擔任隨軍翻譯，為抗戰做出重要貢獻。從西南聯大外文系畢業后，他經由沈從文推薦進入《大公報》（重慶）擔任編輯。1947—1950年，他任教于新加坡南洋女子中學和華僑中學，在支持華僑學生愛國運動被當局解聘后，又應邀到《大公報》和《新晚報》（香港）兼任編輯和翻譯。后來于1951年進入新華社國際部工作。除此之外，1980—1985年，杜運燮多次出訪德國、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泰國等國；1981年8月在中國政府訪問團訪問新、馬時，杜運燮任隨行記者。

從多重身份視角出發，其作家、編輯、教師以及記者的身份都可歸入一個較為寬泛的名詞，即“跨越國境創作者”。不難看出，頻繁跨越省份和國境的人生際遇為他提供了跨域書寫和體悟多元審美的良好契機，也為后續研究者打開了一扇窺探這位詩人的創作歷程的窗口。

一、取道歐美：現代詩藝表征與現實主義內涵

1939年，杜運燮轉學到西南聯大外文系，就讀期間，他研習奧登、艾略特、龐德、里爾克等歐美現代詩派作者的詩篇，意在借鑒并吸收現代派表現技巧。詩人杜運燮以英國詩人奧登為私淑者，借鑒歐美現代派詩藝，表明奧登“是外國人，同時也是現代人”“曾參加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戰爭”“因此覺得在思想情感上與奧登也可以相通”，認為“艾略特的《荒原》等名篇名氣雖更大，也有很高的藝術性，但總的來說，因其思想情感與當時的我距離較遠，我雖然也讀，也琢磨，但一直不太喜歡”，這大抵是因為“和穆旦一樣，40年代中國是杜運燮詩的背景和主題，年輕激蕩的心和戰爭的緊迫感不允許他有太多的時間作純藝術遐想或玄學思考”。

具體到新詩的風格上，輕體詩（Light Verse）是杜運燮受到奧登譏諷西方現代化社會現象的啟發而得。李章斌在詮疏杜式“輕體詩”的輕與重時，認為“除了輕體詩具有的輕松、幽默的特征以外，杜運燮還看重它的兩個功能，一是諷刺，二是寫‘嚴肅的內容’，這實際上已經包含了‘輕松—嚴肅’之間的矛盾關系’”。事實上，杜運燮的輕體詩，靈活跳躍于嚴肅敘述和輕松調侃之間，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格復調，以針砭時弊、直切社會病灶。不妨試舉幾例戰爭詩來看。《追物價的人》中杜運燮用打趣調侃的輕松語氣將“物價”比作“抗戰的紅人”，賦予“物價”生命意識：“看看人家物價在飛，趕快迎頭趕上，/即使是輕如鴻毛的死，/也不要計較，就是不要落伍”，以消解緊張時事的沉重感。然而，與輕松調侃“物價”相抵牾的是嚴肅主旨，“雖然我已經把溫暖的家丟掉，/把祖傳的美好田園丟掉，/把好衣服厚衣服，把肉丟掉，/還把妻子兒女的嫩肉丟掉，/但我還是太重，太重，走不動”。寥寥幾句點明群眾深受物價瘋漲困擾的生存困境，對國統區政權腐敗、物價瘋漲的黑暗事實施以辛辣諷刺，重構論議時局的嚴肅感。再看《一個有名字的兵》：“麻子（張必勝）好比鐵做的牛，/犁田割稻樣樣都行/樣樣都比人家多一倍，/‘鐵牛麻子’就這樣出了名。”杜運燮使用平實語言交代麻子生性品行，拉近讀者距離的同時讓讀者忍俊不禁，但層層敘事推進之下沉重結局猝然落幕：“說是日本鬼子已經投降，/麻子說不出心里想什么，/到附近灌進了幾杯白干。/‘勝利’轉眼過了三個月，/他夢見回過兩次家鄉，/第二次到那里就沒有回來，/有人奇怪他為什么要死在路旁。”麻子的人生，突兀地被拉上帷幕。由輕松過渡至嚴肅，以輕松為表、嚴肅作核，復調的風格靈活流轉于杜詩中，宛若鏡子般密切關照著社會現實。

具體到新詩的寫作技巧上，杜運燮以歐美現代派表達手法為借鑒，堅持現實主義精神內涵。一方面，詩人引入西方心理分析手法，驅使人、物、景自白，在消解西方性的過程中重構現實性。杜運燮在印度時寫善訴苦者“后來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禮，/對人對己總忘不了‘自卑心理’；/又看過好萊塢的‘心理分析’/影片，偷偷研究過犬儒主義”（《善訴苦者》），寫西方上帝“對唱歌似還熱心，但最喜歡的/是人家跪在地上閉著眼跟他聊天”（《上帝》）。在新加坡時描寫狗“上街時忽然需要一個裝飾，/它也學會戴洋派的硬領；//學會讀老爺的日常臉色，/敷衍少爺小姐們的愛玩脾氣，/接受了恩賜的安全，甘心情愿地/收起祖祖輩輩使用的生存武器”，通過加入西方元素來含沙射影，折射作者洞察而得的社會現實。另一方面，詩人借用西學經典作品，結合現實語境對經典進行再語境化處理，蘊含濃厚哲意，旨趣驚警。在《向浮士德咨詢》《活還是不活》中，西方經典之作《浮士德的悲劇》《哈姆雷特》經過重寫后，揭露了商品時代物化人、傳統性別觀念的狹隘等一系列社會問題。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在東西攸同之處的基礎上加入合時而著的內容，在現代詩藝的表征中注入現實主義的內涵，均為杜運燮圓通多元審美的有效嘗試。

二、詮微南洋：他者與我者互見的地方書寫

重新挖掘杜運燮被遮蔽的馬來西亞歸僑身份，需要華文和馬華雙向闡釋。一方面，他對自身中國國籍有著堅定認知，愛國之心拳拳；另一方面，他對南洋有著非同尋常的情結，在他84歲生涯中，南洋歲月占據了20余年，渡過了青少年世界觀形塑期。據統計，杜運燮一生共創作了300多篇詩與散文，在這些長長短短的詩文中，有近60首/篇是直接書寫“南洋”（狹義上指馬來亞與新加坡）的。循此，要想全面了解這位詩人及其詩藝，就不能武斷地割裂兩個身份間的關聯。

散文集《熱帶風光》是融貫中國視角、馬來西亞視角的典型代表作，其中《熱帶三友》等三篇描寫南洋風光風情的作品曾被收入新加坡、馬來西亞中學《華文》課本，在當地較知名。《熱帶三友》將中國“歲寒三友”松、竹、梅花與馬來西亞“熱帶三友”椰、蕉、木棉一一對應，在對比中透視中、馬文化中植物的意象意涵：松與椰高潔艱毅，蕉與竹音色雅致，梅花與木棉遒勁耿介。《海的懷念》則以海為線索，以友情鄉思為基調，穿越新加坡的海島、馬來西亞霹靂州實兆遠附近的海、中國的海（廈門鼓浪嶼的海、福州馬尾琯頭的海、上海黃浦江口的海、北戴河的海），展現了杜運燮與海緊密相連的關系。除了散文，長詩《馬來亞》同樣體現了中馬視角相互關照：“不理會外國紳士的諾言和法治，/‘保護’是欺騙，一切要靠自己，/突然問，大家都成熟、聰明了許多，/和唐人、吉寧人坐在一起討論，/相信屠殺要終止，明晨的太陽總要出來，/富饒要繁殖富饒，馬來亞要永在。”與“唐人”“坐在一起討論”即是從中國視角出發，對馬來民族遭受日本侵略者蹂躪的悲慘苦難寄予我者關懷，書寫他者與我者互見的地方鏡像。

三、賡續傳統：圓融的理想與背離的實踐

杜運燮賡續中華傳統，其寫作理想是圓融的，但其寫作實踐卻屢有背離。談及風氣，錢鍾書先生認為：“一個藝術家總在某些社會條件下創作，也總在某種文藝風氣里創作，這個風氣影響他對題材、體裁風格的去取，給予他機會，同時也限制了他的范圍，就是抗拒或背棄這個風氣的人也受到它的負面支配，因為他不得不另出手段來逃避或者矯正他所厭惡的風氣。”換言之，文藝創作深受創作者個人經歷影響，甚至背離也是影響的一種。當多重身份造就的人生體驗感強于特定時期中主流文化大趨勢所向時，單一的認同和歸化就成了杜運燮難以跨越的障礙，即在杜運燮追求圓通中國文化理想的過程中，產生了無意識背離的實際效果。

試舉一例分析，作為中華傳統文學中最為常見的寫作意象之一，月是白玉盤、故鄉明、寄愁心、松間照、共潮生的月，曾照古時人，年年望相似。而在杜詩中，月一掃往日舊面貌，“有女性的文靜，欣賞/這一片奇怪的波瀾，露著/孫女的羞澀與祖母的慈祥”（《月》）。從“異邦的旅客枯葉一般/被橋欄擋住在橋的一邊，/念李白的詩句，咀嚼著/‘低頭思故鄉’，‘思故鄉’，/仿佛故鄉是一塊橡皮糖”中，頗能體味詩人在處理體驗、闡發情感和升華立意等方面抵制傳統寫作慣性的努力。誠然，杜詩洗練驚警、意象豐富、哲意深刻，其創作承續中華傳統，蘊含傳統韻味，卻難得不落舊詩詞窠臼。“仿佛故鄉是一塊橡皮糖”，用幽默口吻斬去舊詩舊詞的多愁善感，用新時代事物“橡皮糖”來營造“反感傷”氛圍，賡續傳統意象的同時，淡化了傳統的纏綿情感，彰顯了現代意緒。

四、達致圓融：由悖理走向整合的文學求索軌跡

受全球化進程影響，時下跨境書寫呈現出普遍化、常態化趨勢，而跨越國境書寫者在文學創作中常會涉及遷徙經歷、故鄉記憶、地方形象等主題。杜運燮雖然有著多重身份，但是各個身份之間并非相互抵牾，而是和諧共存。正如閩籍學者游友基所贊，杜運燮是“溝通中西詩歌、中馬文化的使者”。游友基在研究中特別指出，杜運燮“有三個故鄉：第一故鄉福田十邑古田縣，第二故鄉出生地馬來西亞實兆遠，第三故鄉長期居住的北京”。循此，三個故鄉對應著三個身份，分別為馬來歸僑、閩籍作家、北京文人，這位歸僑作家筆下的三重原鄉敘事折射出了廣博的文化涵容。首先，他堅持自己中國身份，詩文中洋溢著激揚愛國情；其次，他對南洋有著特殊情結，創作中可見熱帶風情；再者，西南聯大的外語學習為他提供了琢磨歐美詩歌范式的平臺；最后，跨越國境的行旅經歷予以他深刻的人生體驗，助益跨文化書寫的文學實踐。

散文集《熱帶三友·朦朧詩》中 “香蕉”是在中國“普受愛嗜的水果”，也是部分歐洲人眼中《圣經·創世紀》中所提到的“禁果”，更是馬來人下雨時遮在頭上的“雨傘”，在多維語境下，同一種水果在不同文化語境中分別代表著各異的內涵。仍然是在這本散文集中，《海的懷念》回憶新加坡的海島、馬來西亞霹靂州實兆遠附近的海、中國的海（廈門鼓浪嶼的海、福州馬尾琯頭的海、上海黃浦江口的海、北戴河的海）。僅從“香蕉”“海”意象，作者援引西方典故，鑄合中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在地體驗，將文學深度和鄉土厚度并置，顯示出文學創作手法的圓融會通。在文學求索之路上，他一生“追求新、真、深、愛樸素/向往古今中外精華的結合/上下求索，走自己的路”（《自畫像速寫》）。梳理杜運燮的創作歷程而得，他將多元的審美實踐并置，推動了異質文化之間的互相闡釋。

五、結束語

作為跨越國境書寫者，杜運燮的文學求索大抵循著取道歐美、詮微南洋、賡續傳統與達致圓融的軌跡，誘發出由悖立至整合的審美追求。作為“溝通中西詩歌、中馬文化”使者，杜運燮的文學創作雖未處處洋溢著馬來西亞熱帶風情，但卻于隱微之處顯露出異域情調，且在創作實踐中非自覺地游離于中國傳統文學經驗之中，并取道于歐美現代詩風，開創了中國新詩新境界。梳理其文學求索軌跡而得，杜運燮的詩文既匯聚了新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思考與探索，又涵蓋了沖突戰爭、社會變革以及文化認同等議題，從中可以感知作家賡續中華優秀傳統并圓融多國文學審美的努力。有鑒于此，聚焦于歸僑作家跨國書寫的個案研究，探究文本中體現的身份感知與文化認同，有助于體悟跨文化交往中作家民族主體意識的凝定，助推跨區域之間文化交流，對研究中國文學在跨民族、跨地域、跨文化的流播大有裨益。

參考文獻：

［1］朱崇科，張靈馨.論杜運燮的“南洋”情結及其再現［J］.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37（1）：19-28.

［2］方敏，辛迪，杭約.中國新詩［M］.上海：森林出版社，1948.

［3］朱自清.朱自清全集［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

［4］李章斌.杜運燮：“輕體詩”的“輕”與“重”［J］.詩探索，2014（1）：93-106.

［5］杜運燮.熱帶三友·朦朧詩［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

［6］錢鍾書.七綴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

［7］游友基.九葉詩人杜運燮研究資料選［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18.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作者簡介：李靜雪（2002—），女，漢族，海南東方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英語文學、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