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安部公房《魔法的粉筆》

［摘 要］ 安部公房的作品深受西方存在主義的影響，以超現實主義的筆觸與“寓言”式的敘述方式反映社會現實。在《魔法的粉筆》這部作品中，可以窺見日本普通民眾的生活，還有作家自身沉重的時代使命感以及改變社會愿望的落空。

［關" 鍵" 詞］ 安部公房；《魔法的粉筆》；存在主義

1924年，安部公房在日本東京出生，他曾廣泛涉獵了尼采、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等哲學家的著作，以及卡夫卡、里爾克等文學巨匠的杰出作品，1946年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作生涯。

《魔法的粉筆》是安部公房前期的代表作之一，這部作品飽含存在主義文學的厚重色調，彰顯了超現實主義作家特有的寫作風格。這部小說敘述窮畫家阿爾貢在窮困潦倒之際獲得了一根神奇的粉筆，這根粉筆能在夜幕降臨時施展魔法，在墻壁上描繪的任何事物均能轉化為真實的存在，然而一旦白晝來臨，其魔力便不復存在。為了維持這份力量，阿爾貢與外界隔絕打造了永恒的夜，然而，他內心的欲望并未滿足，他渴望創造一個新世界，于是他用粉筆塑造出“夏娃”這一女性形象，他最終的命運卻被這位象征現代女性的“夏娃”所創造的手槍所終結，從而徹底異化成一堵墻，成為故事的悲劇性結局。

《魔法的粉筆》發表于20世紀50年代，阿爾貢的窘迫境遇無疑是大時代背景的反映。然而，為何他的粉筆僅能在黑夜中施展魔力而非白晝？再者，即便擁有能將畫作化為實物的神奇粉筆，阿爾貢的內心為何仍不滿足？更引人深思的是，為何阿爾貢最終會命喪于自己創造的“夏娃”之手？安部公房巧妙地將對當時日本社會的深刻洞察融入這部富含寓意性的作品中。因此，本研究將基于文本解讀，從饑餓的百姓、“粉筆”下的虛擬世界以及毀滅還是重造三個維度，運用多種視角進行分析，旨在透徹地剖析安部公房通過這部作品所揭示的當時日本社會的真實問題，進而全面理解作品的主題和作者的文學觀念。

一、饑餓的百姓

《魔法的粉筆》發表于20世紀50年代，此時的日本社會物質生活極度匱乏、居民生活困苦、礦業生產大幅下降、失業人口激增，同時糧食短缺問題愈發嚴重。在物資匱乏的背景下，一方面日本遭遇了嚴重的經濟危機，這使得民眾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另一方面由于社會文化的突變引發人們思想的混亂、精神世界的土壤極度貧瘠。小說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圍繞著一名擁有魔法粉筆的窮畫家展開敘述。

（一）物質上的“饑餓”

安部以“漏雨”“城邊”“廁所旁”“窮畫家”開篇，簡簡單單的幾個詞卻深刻揭示了阿爾貢的居住環境和生活處境。

方正的小房間看起來還挺寬敞……這是因為除了靠墻的一張椅子，別無他物。桌子、書架，甚至畫具畫架都已經賣掉，成了面包，現今只剩下那把椅子和阿爾貢。

在現今物質生活充裕的時代，我們或許很難設身處地地理解阿爾貢那種家徒四壁的困頓。作為畫家，他竟連賴以謀生的畫具和畫架都不得不忍痛割愛，這無疑揭示了他走投無路、無奈至極的境地。在生存的壓力面前，這些象征著畫家身份的道具顯得微不足道，這也更加凸顯當時人們生活的窘迫和艱難。身為畫家的阿爾貢竟淪落到這般境地，也反映出人們因缺乏經濟支撐而無法享受藝術、提升精神境界的現狀，百姓在精神文化層面的缺失不言而喻。

這是公寓的老人最近告訴他的：在那里安放鐵絲籠子，一天可弄到一頓分量的食物。老人正好一個月前起買得起那個分量的豆腐渣，就把食堂的下水轉讓給他了。

從上面的描述可知，當時物資極度匱乏，以至于食堂的下水都成為炙手可熱的珍品，在這樣的困境中，阿爾貢也只能在老人買得起豆腐渣的先決條件下，才有機會獲得這些殘羹剩飯，否則他甚至連下水都無法獲取。當時食物匱乏的常態以及人們在困境中的掙扎與無奈被作者刻畫得淋漓盡致。

（二）精神上的“饑餓”

人們的精力都用以謀生，因此人際關系淡化以及人們內心的孤獨也顯現出來。

等公寓樓眾人聽見槍聲和砸門聲趕來時，阿爾貢已經嵌入墻中，有人說：“畫家先生挺渴望女人的。”還有人說：“把阿爾貢畫得跟真人一樣哩。”公寓管理員獨自嘟嘟嚷嚷：“這是咋回事嘛。連門都砸壞了。還滿墻涂鴉。哼，這可沒完。跑哪里去了，這窮畫畫的！”

公寓樓內的居民被一聲巨響吸引，紛紛涌向阿爾貢的居所。他們目睹了墻壁上的畫作，有人戲謔，有人贊嘆，然而卻無人真正關心阿爾貢的安危。即便是管理員，在詢問阿爾貢去向的同時，主要關注的也是他家中房門和墻壁的損壞，以及相應的賠償問題。這一情景深刻揭示了人們心中對金錢的分量遠超過對他人安危的關心，人際關系顯得如此淡漠，異化到可以說是荒謬的程度。人們何嘗不是陷入常態化的孤獨當中呢？

二、“粉筆”下的虛擬世界

阿爾貢從早上起床后到晚飯時間沒有進食任何東西，當然也沒有任何東西能食用，阿爾貢在饑腸轆轆時，緊緊握著那支粉筆，開始在墻上揮毫潑墨，繪制出一個個誘人的圖像——鮮美的蘋果、誘人的面包、香濃的奶酪、滑嫩的黃油和香醇的咖啡。這支魔法粉筆為身處饑餓中的阿爾貢帶來了無比的喜悅與希望，仿佛一切困苦都將隨之消散。然而，這些美好的畫面終究無法抵擋陽光的洗禮。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房間，阿爾貢從夢中驚醒并從床上滑落。墻上的一切瞬間消失，恢復了原本的空蕩，只有他身上的疼痛感在真切地提醒他，剛剛所經歷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空幻。為什么阿爾貢只有在夜晚才能隨心所欲地用粉筆勾畫他的烏托邦呢？

“意識漸漸陷入昏暗之中……”在弗洛伊德看來，夢是個人本能欲望的滿足。白天時人的欲望受到社會道德等因素的壓制，夜晚入眠時，由于控制力衰退，欲望無意識得到解放并爆發出來。在夢中，人們獲得滿足，欲望得以宣泄。夜幕低垂，阿爾貢抑制了一天的食欲終于爆發，他渴望品嘗面包的香氣、黃油的滑潤、香腸的咸香、奶酪的醇厚、罐頭的香甜以及牛肉的鮮美。同時，他還想品味咖啡的苦澀與甘甜、牛奶的絲滑與溫暖，以及威士忌的濃烈與熱情，他向往西式大床的舒適與寧靜。在欲望沒有受到壓制的夜晚，阿爾貢的潛意識顯現出來，粉筆被賦予魔力，創造出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短暫享受魔法粉筆帶來的物質上的富足，阿爾貢也意識到魔法在白天就會失效。為了維護那個在物質上短暫滿足的虛幻天地，他毅然決然地選擇與現實世界隔離。他不僅緊鎖了門扉，還精心粘貼了兩張絨紙和一層毛毯，更是將窗戶緊密地封閉起來，打造了屬于他的永恒的夜。“門外”和“門內”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在“門外”的世界他要面對生存的危機，沒有舒適的理想生活；而“門內”，阿爾貢可以一直置身于黑暗當中，享受魔法粉筆帶來的一切，在舒適世界隨心所欲。顯然，阿爾貢寧愿留在“門內”，盡管無法接觸外界，但畢竟與“門外”令人不悅的現實世界相比要舒適得多。一扇門分隔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阿爾貢將人的形態從外部世界抽離出來，逐步削弱外界對他的控制和影響。在這個被隔離和封閉的環境中，他能夠更專注于自我，將更多的思考和關注傾注于內心世界。這種肉身的退隱與缺席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人的外在軀體與內置意識是可以斷裂和分離的，且兩者遵循著不同的價值運作系統（舒斯特曼，“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這種基于內在需求的價值觀念，不僅挑戰了現實社會的傳統價值標準，更展現出一種深沉而堅定的反抗精神。更具體地說，虛擬世界中這種反抗情緒的積累以及對自由與出路的深思，實際在某種程度上為生存的苦難帶來了一絲慰藉。兩個空間的并存，為人們提供了兩種不同的生活觀念和價值判斷，從而催生了一種獨特的操作方式，用以協調自我完整性與一致性。作者巧妙地利用一個封閉的破屋作為隱喻，來象征一個封閉且隔絕的社會環境。在這個環境下，作者揭示了人際關系的疏離以及個體內心深處的孤獨。通過轉變場景和構建一個充滿想象的虛構世界，來挖掘人的內在性。

阿爾貢難得地穿上外套。這是決定世界的儀式，不能說太夸張。他僵硬的手揮動決定命運的粉筆。畫一扇門呼吸急促起來。

阿爾貢度過了自暴自棄的也是物質得到極大滿足的三個星期，然而，這種滿足之后，不安與惶恐的情緒卻如潮水般涌來，物質世界富足的同時，精神世界的空虛問題隨之浮出水面。他想逃避現實世界潛在的責任，他想用粉筆創造一個新世界……

三、毀滅還是重造

“他想起了一件事。其他事無關緊要，是時候讓一切從亞當和夏娃開始了。呵呵，沒錯，夏娃，畫一個夏娃！”阿爾貢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在新世界創造了一個“夏娃”。

“你撒謊！我不是什么夏娃，是日本小姐！”“我絕對是個計劃主義者”“我堅決主張男女平等”，這位帶有濃厚世俗色彩的“夏娃”，無疑是屬于那個時代現實世界的產物。她選擇以自己的身體為籌碼離開破屋，懷揣著對現實世界的向往。作者設計她與阿爾貢聯手在破屋中構筑所謂的“新世界”，在本質上顯得尤為荒誕不經。若我們設想，阿爾貢先生將“夏娃”引入這破屋，作為共同建設新世界的伙伴，是出于一種深思熟慮的選擇，那么這種“引入”可以被理解為在無意識或潛意識層面，將“現實”本身帶入了這個破屋，“夏娃”便是現實世界的具象化代表。若此假設成立，那么作者無法割舍“夏娃”，這充分揭示了作者無法脫離現實的世界，也預示了重建新世界的宏偉計劃難免會以失敗告終。這種既渴望逃離現實又注定與之共存、渴望重塑世界卻又無法如愿的矛盾，正是阿爾貢這一角色的復雜性所在，因此，從某種角度來看，阿爾貢或許正是作者自身的映射。作者目睹戰后日本經濟蕭條、民不聊生的境況，卻深感自己無力改變這一現狀，一股沉重的無力感油然而生。

可是已經晚了，夏娃手上握著一支小手槍。她舉起槍，槍口頂在阿爾貢的胸脯上。

錘子呀。我要砸門。

“夏娃”從阿爾貢那里騙得半支粉筆，緊接著，她迅速用這半支粉筆繪制了一把手槍和一把錘子，通過手槍的力量終結了阿爾貢，隨后，她揮舞錘子，破開了通往現實世界的大門，屋內的一切都被陽光所照亮，宣告了“門內”世界的終結。在“夏娃”向阿爾貢射出致命一槍后，他的身體卻未現出血跡。這背后的原因，在于他近四周來在破屋內的孤獨生活與外界完全隔絕，他的食物實際上是墻上的畫作。這種生活方式導致他逐漸與墻壁融為一體，阿爾貢被象征殘酷現實的“墻壁”所吸收，并宣告了阿爾貢的死亡。而存在主義代表人物之一的卡夫卡在《變形記》中提出，外部世界與內在生活的不同價值取向使人長期處于精神分裂的狀態，導致現實中的人格變異，并影響到身體層面，由此可見，阿爾貢異化成“墻”成為必然。

墻里頭有喃喃自語：能重新創造世界的，不是粉筆。然后，墻上冒出一滴水。它正好出自變成了畫的阿爾貢眼睛附近。

阿爾貢在自白中流露：“能重新創造世界的，不是粉筆。”文中畫家的粉筆無法創造新世界，象征著身為文人的作者手中的筆無法改變社會現狀而產生的無力感。他的最后一滴淚水，則無聲地傾訴了作者對無法尋得一條拯救自身與社會的道路的苦悶之情。

四、結束語

在《魔法的粉筆》中，安部公房巧妙地利用了豐富的想象力和獨特的超現實藝術手法，將“人”的這種“內在”的精神空虛“外化”于身體。通過描繪一幅幅荒誕不經、離奇怪異的畫面，他成功地揭示了當時日本社會的真實面貌，以及人們面對不合理現實和不如意現狀時的反抗。從作品中我們能夠深切感受到作者對戰爭的憎恨和厭惡，同時也能體會到作者在面對無法改變的社會現實時的無奈和無力感。此外，作品還鼓勵人們審視自我、認清社會的荒謬，從而激發他們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和決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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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北理工大學

作者簡介：高立偉（1981—），男，漢族，河北唐山人，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日語語言學、日語語法學、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