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去熊耳山吧

“將來我們就在熊耳山上生活吧?！甭疯蛘f這話的時候，正站在王歡家的陽臺上，遠眺對岸的熊耳山。說來奇怪，他以前來商州時，朋友專門介紹過熊耳山，當時她只粗望了一眼，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可現在，夕陽宛若萬丈火焰一樣在山頂燃燒，兩座隆起的山峰分明就是黑熊的兩只耳朵，薄薄的霧靄背后，她似乎已看到黑熊即將露出它羞澀的面孔。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她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這句話。

王歡沒有理睬她，坐在木矮凳上，專心致志地刮土豆皮。路栩扭頭看了他一眼后，再次將目光移向窗外，王歡心里明白她是在等待他的承諾，哪怕這個承諾是短暫的，只屬于此時此刻。于是在起身朝廚房走去時，他頓住腳步，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并說：“當然可以啦，我都聽你的?！?/p>

六年后的今天，路栩獨自登上熊耳山，正是清晨，天氣微涼，她坐在山頂的石頭上眺望剛剛爬上地平線的紅日，山影綿綿，四周籠罩在青黛色的煙云里。這次從西安過來，她只是想著散散心，并非要找回什么逝去的記憶，但當面前的云海罩住了半輪紅日時，她的眼前突然跳出了六年前曾在商州說的那句話，想到這里，她撩起耳邊的發絲，從包里掏出口紅，但沒有拔下口紅蓋。她怔怔地望著遠處涌動的云海，想到自己現在就騎在黑熊脖子上，差點落淚。風刮來時，林叢后傳來嗚咽聲，連山風也在譏笑她那可笑的美夢。

她現在的丈夫在西安東郊的航空研究所工作，名叫范小天，是一個生性靦腆又不善言談的人。兩年前在大唐芙蓉園，表姐給她介紹了范小天。她喜歡他的性格，這也是后來她愿意嫁給他的重要原因。范小天帶著一個兒子，眼睛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對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簡直愛得要命。

現在她站在野草叢間，給那輪紅日拍照，周圍開滿了紫花地丁。她老家在禮泉縣，小時候父母常帶她爬九嵕山，但她并不喜歡爬山，她更愿意站在最險峻的山腰上，想象自己像皮球一樣滾落。有一次，她緊閉眼睛，張開雙臂，想象自己朝落日的方向飛去，若不是姐姐在身后死死地拽著她的衣服，恐怕她早已滾落山底。從小到大，她就是這樣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九歲那年，她記得清楚，剛放學回家，母親將她帶到床邊，摸著她的頭一臉嚴肅地說：“將來有一天，如果我和你爸爸分開了，你會同意嗎？”

她想都沒想就說：“無所謂啦?！?/p>

數年后她才明白了母親當時的真實意思?？僧斔靼椎臅r候，父母已經離婚了，他們很快又重組了新的家庭。她跟了母親，姐姐跟了父親。

她在山頂多逗留了兩個多小時，風勢漸大。順小路下山時，她走得很慢，兩邊的灌木叢里到處是盛開的野花，太陽越升越高，下到半山的時候，她熱得渾身冒汗。山下的村莊清晰可見，云朵也密起來，站在樹下，商州近在眼前。有一段時間，她心里恨極了王歡，覺得是他辜負了她的愛情，但她心里知道，無論愛或者恨，今天看來，都毫無意義。她的確有些悲觀。

她嘗試過用各種辦法來忘記他，但越是刻意，他那張憂郁的臉，反倒愈加清晰。現在她有了新的家庭，心里已經認命，只是偶爾想起過往的一些時刻，她會情不自禁地落下淚水。在他們相愛的時候，她就經?？?，她從來沒有為一個人這樣哭過，她在心里也瞧不起這樣的自己。她還記得那個月光像水銀一樣鋪滿街道的夜晚，他站在城墻下對她說：“永遠也不要分開。”

“將來我們就在熊耳山上生活吧。”

她用袖口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將六年前的那句話重復了一遍。

她笑了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笑。

笑過一陣后，她頓感輕松，又接著下山。這時候，太陽已經懸在頭頂，窄窄的小路上，一群年輕人蜂擁而上，他們有說有笑，給寂寥空曠的山上帶來了一絲生機。她猜想或許是從商州學院來的大學生。一會兒，他們就消失在了逼仄的山路盡頭。山上再次靜下來，天氣越來越熱，她加快了步伐。

按計劃她要在商州住上兩天的，但現在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在服務中心吃過飯后，她閉著眼睛靠在車上想了想，決定還是回西安。繞上高速后，她緊張已久的心才松弛下來，她喜歡在高速上開車。速度令她忘卻許多事情，她將歌曲音量調大，在逼仄的山川里，她感到一種短暫的壓迫感。她迷戀這種感受，遮天蔽日的青山往后退去，不時有汽車超過她，消失在前方。

在藍田段，堵車堵了近四小時，前方出現了嚴重的交通事故。有一個中年卡車司機說，兩個人當場死去。她站在柵欄邊上，望著天上的云，喉嚨發干，莫名地感到孤獨。太陽很大，直晃眼睛，后來她坐在一邊，用撿來的枯枝在地上畫一些莫名其妙的圖案。畫好了，再擦掉。等前面的車緩緩挪動時，天色已晚，她并不像別人那樣著急，她有的是時間。下高速后，跟隨導航，朝郊區駛去。過灞河橋后，天已完全黑實，但車依然很多，附近的鎮街熱鬧非凡，一幫在街頭吃火鍋的年輕人正在放聲唱歌。下午在高速上，她還有點困乏，現在卻精神起來。當看到那座熟悉的復古院落時，她明顯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一個單間?！彼龑η芭_女孩說。

“就你一個人嗎？”女孩一邊拿走她的身份證，一邊問。

“是的，我一個。”她看看四周，沒有變化。熟悉的吊燈，書架上陳列的書似乎也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沈從文、賈平凹、三毛、西西等人的著作。花盆里的三色堇開得正艷，燈光顯得夜晚有些黏稠。

“好了，二樓東頭邊角。”女孩將房卡遞給她。

推開門時，她往后看了一眼，仿佛身后有人?，F在正是旅游旺季，但客棧里冷冷清清，不見人影，月亮高高懸掛在山脊上空。這個場景和六年前并沒有什么不同。屋內有干草淡淡的香味，床前的小沙發，桌上的書籍與木制玩偶，窗口的花瓶，都沒有改變位置。她拉開窗簾，脫下防曬裝，燒了壺水，打開行李，迅速沖了個溫水澡。窗外還是那棵核桃樹，繁密的樹葉在夜風下微微搖曳，她腦子很亂，但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想些什么。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天已微亮，枝頭上有只麻雀在鳴叫，她模模糊糊記起剛才的夢。夢里她從中學的教室出來，手里拿著把淺黃色的團扇，上頭有朋友抄寫的唐詩，夜色濃重，星垂大地，北斗星尤其亮眼碩大，近在咫尺，伸手可攬，朝下懸在黑魆魆的樹叢上空。她站在臺階前，屏住呼吸，仰頭望繁星，宛若此時正站在銀河中央，頭頂的星辰絢爛得讓她不能逼視，身體發暈。

她下樓，坐在庭院里的石頭上，看池塘里的魚群，草叢濕漉漉的，距太陽出來還有兩個多小時。她的臉倒映在水面上，搖搖晃晃。上個禮拜三剛過了她的三十八歲生日，中年的她，除了腰上多了些贅肉，皮膚依舊緊致，光彩照人。她將一根青草丟進池塘，她的臉就消失在了混亂的水紋里。

“早啊。”一個男人迎面走來，看模樣，差不多三十歲。

“嗯？對我說嗎？”她被突如其來的問候給嚇了一跳，她以為這會兒院子里不會有人。她下意識捂住胸口。出門時，她只穿了睡衣。

“起來這么早呀？”

“睡不著，下樓走走?！彼f。

“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彼呓它c兒。

“還好，”她接著說，“這會兒挺涼快?！?/p>

“我想你肯定來過這里。”

“噢。”她挺厭煩他那拙劣的套近乎。

“這里風景挺好的?！?/p>

“是的，再過段時間，姜花就開了?！彼f。

“那你還會來嗎？”他問。

“我不清楚?！闭f完，她彎腰捂著胸口跑回了房間。

窗前的麻雀還在啁啾，滿樹的青核桃在樹影里搖晃，六年前她來這里時，也是這般情景，只不過那時的核桃樹可不像現在這樣枝繁葉茂。幸運的話，有時還能看見小松鼠從枝頭跳過。她坐在沙發上翻開毛姆的《木麻黃樹》，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小說集，外出時總會帶著。她自己也不清楚已經讀了多少遍。

多年前在鐘樓書店，王歡向她介紹這本書時，她就充滿了興趣。她總將自己默想成小說里的主人公，尤其是那些人生不幸、命運悲慘的女主人公。

七點四十，她來到餐廳，挨著院子東側坐下，背靠花園，對面有一家人在圍桌吃飯，沒人說話。旁邊的水池里，有許多綠色的小烏龜，她望了一眼，有點惡心。喝了口果汁，抬頭見早晨那個男人也在對面坐下。他臉上掛著笑，頭發梳得整齊，眉心位置有一顆黑痣。餐廳里很悶熱。

“又見面了?！彼f。

“嗯。”她本不想理他，但出于禮貌，還是點了點頭。

“今天是高溫天，你不會要出去吧？”

“現在也不好說?！彼耦^吃飯，心里有點厭煩。

“我每年都來?！彼聪蚺赃叺幕▓@。

“每年？”她問。

“每年?！彼f。

“旅行嗎？”

“說不清楚?！?/p>

“噢?！彼悬c熱，擦了擦汗。

“我喜歡這個地方，有種熟悉的感覺，很親切，好像小時候來過一樣，”他喝了口豆漿，接著說，“不過我明天就要走了，再也不來了。”

“明天早晨就走?！彼种貜土艘槐椋凵癖?。

“再也不來了？”她問。

“嗯，不來了?！彼哪樕夏郎婀值谋砬?，不可捉摸。

吃完早餐，他們在庭院里散步，草坪上有許多灰鴿，陽光下像閃動的黑色斑點。他很健談，說起話來，也很優雅。她忽然覺得他的笑容很好看，夾雜著一種淺淺的憂郁。談話中得知，他是湖北孝感人，大學畢業后，留在了西安。月初剛離了婚。她本想問他妻子的情況，但覺得不好意思，便沒有開口。

他們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背靠梧桐樹，陽光透過縫隙在地面上形成許多斑點，大廳門口有個小女孩在追著蝴蝶跑。十年前，她和王歡第一次來這里時，就是這樣坐在梧桐樹下聊天，天氣炎熱，頭頂堆滿了絮狀的白云。

他開始講到自己的婚姻，并提到妻子。他說他妻子是一個小巧輕盈的人，熱衷自己的事業，總是回來得很晚。別人都覺得她是像向日葵一樣燦爛的人，但只有他知道，她常常在噩夢里哭醒。結婚三年，他們從未吵過一次架，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一個午后，他們共同提出了離婚。

她仰起臉，一縷陽光正好照在她的額頭上，像毛毛蟲在爬。

“不可思議吧？”他問。

“嗯，有點兒?！彼f。

“反正明天就要離開古城了。”他笑笑，臉上掠過一種嚴肅的神情。

“你們有小孩嗎？”問完她有點兒后悔。

“沒有?！彼蜒坨R取下來，捏在手里。

她和前夫也沒有孩子，但并非兩人不想要。前夫多次帶她去醫院檢查過，兩人都沒有問題。為要孩子，他們想盡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兩人折騰得疲憊不堪，可無論是吃中藥調理，還是在鄉下找巫婆施法，都不管用。

他陷落在初夏冗長的沉默中，眼前有許多蟲子在飛舞，枝頭上的樹葉在風中輕輕摩擦，若不細聽的話，很難捕捉到那微弱的聲響。他往里坐了點兒，雖說沒有緊緊靠在一起，但她已經感受到了他的體溫。她的臉色微紅，透過他臉上搖曳的樹影，仿佛回到了王歡在這條長凳上給她講述的夢境里。

“是在馬達加斯加，海水深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酸澀味道。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你站在灰綠色的苔蘚上，海鷗在你的頭頂盤旋，你懷抱白晝如同抱著一塊寒冷的冰塊。我站在夜晚的沙灘上，歌聲嘹亮，燃燒的篝火宛若大海昏睡的眼睛，我喝著可口的啤酒，叫你從礁石上一躍而下?！彼浿鯕g在講述這個夢境的時候，從長凳上站起來，臉上露出驚怪的表情。

“跳啊。”

“跳啊?！?/p>

“跳啊。”

“馬達加斯加在哪里？”她記得她是這樣問的。

“非洲。”

“那我跳下去沒有呀？”

“你恐高，但還是跳了?！?/p>

“我站在礁石下面，展開雙臂，試圖接著你，可你落到一半時，化作一團粉末，消失不見了。身后的篝火已被海風吹滅，海水像獅子一樣在夜色里發出恐怖的怒吼，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蓖鯕g的臉色凝重起來。

“奇怪的夢?！彼f。

“還沒有完。”

“說來聽聽?！?/p>

“后來我打算離開海邊，你知道，那輛被我從西安開過來的舊思域就停在沙灘上邊的公路上，海風愈來愈大，海浪被吹得幾乎遮蔽天空。但夜空晴朗，星辰繁密。往公路上走時，我第一次覺得天空是那般地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星星。攀上公路時，四下黑咕隆咚，但依稀可以看到公路盡頭的山影。我轉身準備上車離開，就在這時，出現了驚人一幕，只見碩大的星星紛紛墜落，掉在地上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趁著沒人，我匆忙撿拾起來，將車廂裝滿后，懷里還抱著一堆明晃晃的星星。海風襲來，我再次感受到一股寒意?！?/p>

“完了嗎？”

“完了。”

“你的夢總是奇特?！?/p>

“小時候我就做奇怪的夢。”

王歡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他寫小說，但籍籍無聞，從未有小說發表。許多年前，他在豆瓣上連載過一個怪誕的長篇小說，沒有情節，全是奇奇怪怪的夢境，彼此間也毫無聯系，但這正是王歡的敘述風格。小說并沒引起多少關注，但她卻被吸引。就這樣相識于豆瓣。也算緣分吧。后來她想。

再后來，她成了王歡的情人。見面大多是在王歡的老家商州。那只黑熊就藏匿在熊耳山的背后，窺視從晚霞深處燃燒起來的火焰。王歡常常會給她講到自己新寫的小說，講他心中的偉大小說夢，講述怪誕鬼魅的夢境。他厭惡一切流行的小說，厭惡所有著名小說家的新作。沒人能抓住他的怪念頭。

他們聯系不多，她畢竟有自己的家庭。對他的生活，她其實一無所知。他有時在終南山的村莊寫作，有時在城墻下寫作，有時在便宜的小旅館寫作，有時在醫院大廳寫作，有時卻坐在郊區的蔬菜大棚里寫作。他像夢境一樣幽深，不見面的時候，他就消失在城市的街巷深處，無影無蹤。

她堅信他日后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小說家。他呢，從不覺得死前無名有什么不好，他有時會給她講到卡夫卡、曹雪芹、王小波的故事。他說好的小說家都是為未來的人寫作的，都是為藝術獻出生命的人，是殉道者，生前輝煌的小說家大多被讀者寵壞了，根本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她欣賞他的偏執。

那時候，王歡常會躺在沙發上為她朗讀剛剛寫完的小說，望著窗外青黛色的山影，她內心甜蜜，充滿了對未來的美好幻想。她甚至希望他帶她遠走高飛，哪怕過窮日子她也心甘情愿。她迷戀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情，迷戀他那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他和她所認識的人都不一樣。他天真爛漫，純粹熱烈，為理想付出所有，她覺得只有他能夠拯救那個時候的自己。

她厭惡中藥，厭惡醫院里的人群，厭惡備孕，厭惡面色冷峻的醫生，厭惡頹喪的自己，厭惡無休止的爭吵，厭惡沒有希望的工作，厭惡父母的期待。她常常感到惡心，覺得自己就像被困在蛛網上的蒼蠅，動彈不得。

她常常聽到耳旁傳來節奏明晰像雪山在崩塌的聲音。那聲音攪擾得她常常拖著夢的尾巴從半夜醒來，她焦急萬分，常常在無人的角落里哭泣。只有站在繁密的花樹下嗅那從天國撲面而來的花香時，她才覺得自己尚未死亡。她在房間里擺滿了各種花束，她只想在芳香中逃脫。灼灼其華，凄然凋落。

王歡身上，有種她從未感受過的生命力。剛認識那會兒，是在夏日，在一個又一個被蟬聲籠罩的午后，他們擠在狹小逼仄的房間里探索神秘的區域，感受那從未有過的快樂。海水像蜻蜓一樣在她體內飛舞，一種綿密的緊張感，她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感受到自己是一個真實的女人，如此清澈。

六年前的那個夏天，他明顯情緒不好，失魂落魄，總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發瓷。死寂般的沉默，時間在悄悄嘀嗒。他什么也不說，她也不敢問。她不知道他的生活里究竟發生了什么。被退稿？那他不至于這樣。缺錢了？從對他的印象來看，更不至于如此。她想問，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她試圖轉移話題，好讓他松弛下來。

于是就說出了那句后來讓她覺得無比可笑又無比后悔的話。

“將來我們就在熊耳山上生活吧?！?/p>

熊耳山上，仿佛在噴火，晚霞像鮮血一樣絢爛。

沒過多久，他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她的心死了，又活了過來，很快又死了。他或許現在正在熊耳山上的石壁下寫作，或許正在蓮湖公園的灌木叢里寫作，或許藏在秦嶺里的山洞深處，一邊聽著狼嚎，一邊在月光下寫作，或許正坐在咖啡館里神情悲憤地寫作。無事可做時，她常會胡思亂想。

“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樣子?！蹦腥苏f。

“啊，沒什么的?！彼忂^神來。

“我曾以為自己可能就此跌入谷底，再也沒有勇氣站起來。但現在看來，痛心的事情很快也就過去了，并沒有那般可怕。”

“或許是吧?！彼f。

“你沒有過那樣的時刻嗎？”他問。

“什么樣的？”

“就是活不下去的感覺?！蹦腥斯笮ζ饋怼?/p>

“啊，我想我也不清楚。”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王歡消失兩個月后，她病了一場，茶飯不思，消瘦了許多，夜里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出他坐在客廳里刮土豆皮的一幕。開始失眠。腦袋里偶爾會出現蟲子鳴叫的唧唧聲，人越發憔悴了。后來她去省醫院看心理科的醫生，被診斷出了中度抑郁癥。停職。吃藥。睡覺。做夢。閱讀。流淚。有時她真希望可以一覺睡過去，永遠也不要再醒來，但一睜眼即綿綿的痛。

身體恢復差不多的時候，春花剛落，西安街頭涌滿了淡淡的清香。丈夫對她說了許多奇怪的話，她知道他早已起了疑心。她沒有隱瞞他，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她真不愿意去回想那個陰雨綿綿的春末，無休止的謾罵與爭吵，比吃了鐵還難受，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光陰。下了公交，朝小區走去時，腦子里的蟲子就開始唧唧地叫喚起來了。初夏時，丈夫成了前夫。

“你明天就走嗎？”她問。

“嗯，明早就走?！彼难劢墙K于顯露出一絲悲傷。

“真不打算再回來？”

“應該是這樣?！?/p>

“失意男子逃離傷心地的故事？”她笑起來。

男人一愣，看了她一眼，接著捂著肚子笑起來。

那段時間，她天天守在豆瓣，等待王歡的消息?？傻葋淼闹挥袩o盡的失望和嘆息，新租的房間里愈來愈能聞到一股陳舊的油漆味道，蟈蟈偶爾會在夜間拿出自己的看家好戲，聲音越發悅耳。他再也沒有更新過一條動態，再也沒有上傳過一篇作品。她反復閱讀他最早上傳的一部題為《獵殺太陽》的中篇小說，有八萬余字，那是一個絕望的兒子在大霧彌漫的清晨里殺死繼父的悲慘故事，這部小說比他以往所有的小說都要顯得真實恐怖，字里行間籠罩在一種極度壓抑的黑暗當中，讀來讓人感到絕望。尤其結尾處，當那個手里提著沾滿了鮮血的鋤頭的兒子站在山崗上朝著遠方怒吼時，她嚇得幾乎不敢睜開眼睛。窒息。死寂。田野上聽不到任何聲息。寒鴉站在枝頭凝視遠方，柿葉凋落。

被仇恨壓迫得眼睛猩紅的兒子，是王歡嗎？她有時會想。

她第一次覺得她距離他是那般遙遠，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一個深夜，她剛剛睡踏實，座機鈴聲忽然響了。她從夢中驚醒，起身盯著那臺蒙了一層灰塵的紅色電話，心跳加速，腦海里浮現過王歡的幻影。她急忙抓起電話，等待對方的回音。沉默，沒有人聲，只能隱隱聽到一種窸窸窣窣的響聲。她猜想對方應該就是王歡，此刻正饑腸轆轆地站在街道上的公用電話亭旁，漫過路面的污水味道讓他想起了昨日剛寫好的短篇小說。依舊沒有人聲。過了一陣，電話掛斷了。嘟嘟嘟——空洞的聲音向周圍蔓延。她想到，他并不知道她的座機號碼。坐在床頭，一夜未眠。整個人蒼老了許多。

“明天會比今天還熱?！蹦腥苏酒鹕?。

“西安的夏天就這樣。”她起身準備回房間。

“明年還能見到你嗎？”她上臺階時，男人突然問。

“你不是不打算回來了嗎？”她笑笑。

“我也不知道?！?/p>

“嗯？”

“也許會的?！?/p>

“也許會的?！蹦腥酥貜土艘槐椋柿丝谕倌?。

“那有緣會再見的?！?/p>

“但愿如此?！蹦腥怂坪踹€有話，但沒有說出口。一種空洞的感覺迅速占據了他的心。在他的眼睛里，她讀出了一些復雜的難以言說的感覺。但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一時也說不清。轉身登上了樓梯。

靠在床上，盯著墻上的風景油畫，她稍感失落。起身，沖了杯咖啡，坐在窗前的沙發上，深綠色的核桃樹葉在面前搖曳，她想起男人的眼神?？倳龅揭恍┢嫫婀止值娜税伞Ｈ旌螅ナ忻佬g館參觀庫淑蘭的剪紙展，誰知道到時候又會遇到什么人呢。她喜歡把別人的故事裝進自己的肚子。漫長的夏日剛剛拉開序幕，又將是一個熟悉的輪回。她打開手機，播放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壁爐邊》。在那寧靜的寒夜里，她望著跳躍的火光，昏昏睡去。

五點鐘，她走出院門，順著蜿蜒小路，爬過巨石，來到小河邊。河邊盡是茂密厚實的雜草，她挑了一塊圓潤干凈的石頭坐下，將《木麻黃樹》放在腿上，腳邊有許多開出黃花的蒲公英，在一片刀形的樹葉上，趴著一只綠色螳螂，她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它立即緊張地抬起前面的鋸齒，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河岸兩側的高崖上長滿了高大的樹木，樹蔭遮天，鳥聲清脆，她完全被寂靜覆蓋，當她一口氣讀完《膽怯》時，風緊起來，河水的涼意滲透進她的皮膚里，樹葉在頭頂嘩嘩響動，她莫名害怕起來。她用余光看到前面的石橋上站有一個人，猛然抬頭，那人迅速離開了，陽光在下游開闊的地方熠熠生輝。

她有點茫然，站在河邊的碎石上。面前的水洼里漂浮著樹葉和垃圾，能看見手指長短的鯽魚在游，苔蘚很厚。臨走前，她又轉過身，蹲下來，將手掌放在河水里。似乎在水底觸摸到了毛茸茸的黑暗，她的心微微顫抖，一種寂寞的感受將她徹底裹挾。感覺自己被壓在石頭下面，貼著光滑的苔蘚，在透亮的水里微微滑動。她看見一群蝌蚪朝石頭縫里緩緩游去，迅速用手去抓，有一只被她攥在了手心里。她盯著看，然后將手指打開，蝌蚪立馬掉進了湍急的河水里，不見了。她再次想到消失?；炭值赝铀h處流去。人同樣可以像蝌蚪一樣消失。消失在水潭里，消失在石縫間，消失在河床上。她想。

【作者簡介】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陜西永壽，現為西安市文學藝術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在《人民文學》《江南》《滇池》《西湖》《野草》《草原》《青年作家》等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去貝加爾》《小說便條》等多部作品。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十六屆《滇池》文學獎年度最佳小說獎，第二、三屆長安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