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里路德宮的紅與黑

1561年8月19日，從法國開來的船抵達蘇格蘭的利斯港。瑪麗·斯圖亞特下船的時候，蘇格蘭的天空彌漫著濃厚昏暗的霧氣。離開故土13年后，瑪麗對這里所展現的一切感到陌生，這種隱隱的不祥讓她感到恐懼。好在她的目的地是那么清晰。在離利斯不遠的愛丁堡，皇家大道的盡頭，便是荷里路德宮，也是此后她在蘇格蘭的主要生活場所。

“荷里路德”是“圣十字架”的意思，從中可以窺探到它的前世是一所修道院。傳聞荷里路德宮的最初建造者蘇格蘭國王大衛一世在外出打獵的時候看見一只雄鹿，鹿角中間有一個發光的十字架。大衛一世認為這是上帝的旨意，因此在此地建造了一座修道院。根據歷史記載，大衛一世確實在1128年創建了修道院。1195年，修道院增加了建筑面積，其中包括供君主使用的房間。詹姆斯四世在1503年將修道院變成宮殿。1528年，詹姆斯五世在世期間，宮殿的西北角開始建造一座巨大的矩形塔樓。

這座塔樓是宮殿現存最古老的部分，如今作為瑪麗·斯圖亞特的房間供人們參觀。沿著狹窄的樓梯盤旋而上，走進外室，蘇格蘭的陽光向來不夠明亮，給地板留下許多斑駁的暗色痕跡，仿佛干涸的血一般，讓人穿越歷史，回到1566年3月9日那個兇險的夜晚，回到那一場蓄謀已久的政治謀殺中去。

血色晚餐

那是1566年3月9日的夜晚，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正在享用晚餐，就在這個小塔樓的二層，靠著她的臥室的小房間里。大衛·里齊奧就坐在她的對面，瑪麗的丈夫還未出席。無論是按照人生出場的順序，還是按照晚宴出場的順序，都得先介紹這位年輕人。

大衛·里齊奧本來是薩伏依公國（存在于1416年至1713年間的西歐獨立公國，領土包括今意大利西北部和法國東南部的部分地區）的使臣的隨行仆人之一。黑眼紅唇或許平平無奇，卓越的歌唱才能和文學才氣卻讓里齊奧得到喜愛藝術的瑪麗的青眼。1564年，他一舉擺脫仆役的身份，成為女王的秘書和心腹，參與蘇格蘭的國家大事，就連女王的婚姻也少不了他的牽線搭橋。這位妙語連珠、位置獨特的年輕人，和女王的親戚們坐在一起，在晚飯后陪著他們欣賞音樂。

亨利·斯圖亞特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眾人挪了挪位置，給他留了一個瑪麗身邊的座位。亨利是瑪麗的堂弟，也是瑪麗的第二任丈夫，年僅20歲。他年輕的身軀緊緊地挨著瑪麗，略高于她。但沒有人會覺得他們是蘇格蘭的女王與國王，只會認為那是女王和女王的丈夫，自然也就忽略了亨利看向里齊奧的陰郁的眼神。

最后出場的是魯瑟文勛爵。他的出現，一下子打破了夜晚的靜謐和人心的寧靜。他從本來僅允許女王的丈夫進入的暗道來到房間，帶著出鞘的劍，假惺惺地安慰著女王陛下，請她不要害怕，聲稱自己此行的目標僅僅只是大衛·里齊奧。

瑪麗不得不為了自己的忠臣和他談判，強調說哪怕里齊奧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行，也該由法庭審判。魯瑟文卻建議瑪麗將這個問題拋給她的丈夫。

這個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亨利的身上，他卻一反平常那副傲慢自大的狀態，變得瑟縮，而后干脆站到了魯瑟文勛爵身邊，用行動向瑪麗展示，自己也是這場即將發生的慘案的謀劃人之一。于是，其他陰謀分子粉墨登場，他們毫不理會瑪麗的言語，只是粗暴地將里齊奧拖進女王的臥室，刺了他50多刀，將他送上黃泉之路。

亨利抱著瑪麗因為懷孕而臃腫的身子，讓她只能聽見臥室里的哀號，而無法脫身去營救自己的心腹。

在這慘烈又漫長的虐殺時間里，瑪麗甚至來得及回顧自己短暫但是坎坷的前半生。

命運無常

1542年12月，瑪麗·斯圖亞特誕生不到1周，她的父親詹姆斯五世便去世了。瑪麗還沒學會露出微笑，便成為蘇格蘭的女王。詹姆斯五世的母親瑪格麗特·都鐸是英格蘭國王亨利七世的長女，這讓瑪麗也擁有英格蘭王位的繼承權。瑪麗的母親瑪麗·德·吉斯則是法國第一代吉斯公爵克洛德·德·洛林的長女，和法國王室關系密切。

人生的快進模式一旦開始，便不再停下。瑪麗出生僅6個月，就有人拿著蘇格蘭和英格蘭之間的《格林威治條約》，要求她在年滿10歲時與亨利八世之子愛德華（后來的英格蘭國王愛德華六世）結婚。此時的蘇格蘭到處是鐵蹄與硝煙，在母親的極力保護下，瑪麗四處躲藏。為了避免英格蘭方面的再次粗暴逼婚，瑪麗的母親只好求助法國，并同意了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王太子弗朗索瓦與瑪麗的婚約。

1548年，瑪麗·斯圖亞特被送往法國，并在那里度過了10年時光。接受著優質教育的瑪麗在體育與文學等方面展露著自己的早慧。1588年，人們就讓她與弗朗索瓦成婚了。1559年，亨利二世去世，弗朗索瓦繼位，瑪麗成為法國王后。1560年，命運又趕著她馬不停蹄地成為寡婦。回顧歷史，才會發現，這個蘇格蘭女王、法蘭西王后，這個已經經歷過一段婚姻的女子，才18歲。

來不及悲傷與定神，同年6月，瑪麗的母親便與世長辭了。在故鄉的召喚下，瑪麗回到蘇格蘭。一切看起來非常順利，同父異母的哥哥詹姆斯·斯圖亞特到利斯港去接她。蘇格蘭的百姓簇擁著她回到荷里路德宮。但這一次，離開了母親的庇護，篤信天主教的瑪麗只能獨自對抗信仰新教的勛爵們，其中不僅有魯瑟文勛爵，還有她的哥哥詹姆斯。

1565年，23歲的瑪麗與同樣信仰天主教的亨利·斯圖亞特結婚。這段婚姻并不被人看好，但瑪麗剛見到亨利，便被他優雅的舞姿、漂亮的情詩還有對音樂獨特的理解吸引了。瑪麗沉溺于與這位少年的愛戀中，甚至拒絕了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推薦的結婚對象。

信仰新教的勛爵們也對此很不滿。保衛愛情的瑪麗·斯圖亞特是堅定的，她勇于組織軍隊去對抗勛爵們發起的叛亂，哪怕面對哥哥的反對也絕不妥協。里齊奧為她找來神父主持秘密婚禮。她最終在荷里路德宮的教堂正式走進這段婚姻。人們為瑪麗被愛情沖昏頭腦感到惋惜，殊不知，在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中，哪怕瑪麗找一個新教徒締結婚姻，勛爵們也有理由將蘇格蘭的王冠遞給伊麗莎白一世。執著于愛情的瑪麗，并非完全忽略政治因素，只是在無奈之中至少遵從了自己的情感。

亨利·斯圖亞特從此獲得蘇格蘭國王的稱號，但他并不能滿足瑪麗對于婚姻的期待，也并非瑪麗在政治旋渦中的救命稻草。自大又傲慢的他在瑪麗懷孕后，越發暴露出姣好面容之下丑惡的一面。他向瑪麗索要種種特權，試圖用那些酒后想出的拙劣計劃將蘇格蘭變成自己的私有之地，一有不滿便對瑪麗動粗。瑪麗失望至極，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將特權收回，不再和亨利共同處理政務。蘇格蘭宮廷也不再稱亨利為國王，而稱他為女王的丈夫。兜兜轉轉，瑪麗身邊值得信任的人只剩下里齊奧。亨利因為懷疑瑪麗和里齊奧的關系而參加了謀殺，成為被勛爵們利用的工具，也成為瑪麗難以忘記的黑夜的一部分，用鮮血和死亡剝奪了瑪麗最后的一絲慰藉。

女王的尊嚴

大衛·里齊奧死后，瑪麗·斯圖亞特被反鎖在自己的臥室里，她的其他親信被早有預謀的勛爵們隔離在荷里路德宮外。回顧完前半生，瑪麗從焦慮中鎮定下來，意識到這場謀殺其實是勛爵們對她的宣戰，里齊奧只是一個犧牲品。她不得不放下悲痛，尋找對策。于是，一聲痛苦的喊叫從瑪麗嘴中喊出，她聲稱自己即將臨盆，整個荷里路德宮都為女王和王儲的健康而慌亂起來。這是她為恢復自由而下的第一步棋。人們娓娓道來這段故事時，總驚嘆瑪麗精湛的演技。但只有瑪麗自己知道，那聲慘叫中所包含的痛楚，有幾分真實。

瑪麗開始變得堅毅。她假裝與丈夫和解，對謀殺里齊奧的勛爵們表示寬容。麻痹對手之后，在親信的接應下，她順利逃出荷里路德宮，在愛丁堡城堡生下王子。不久之后，亨利·斯圖亞特在瑪麗的默許下被謀殺，而瑪麗也第三次步入婚姻殿堂，嫁給雖然信仰新教但是全力支持自己的博斯韋爾伯爵，開啟更為跌宕起伏的后半生。

或許如今的人們在談論瑪麗·斯圖亞特的時候，僅僅記得“斷頭女王”的稱呼，認定她是兇狠的陰謀家，但荷里路德宮記得她曾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擁有純粹的情感，也見證了這一切被扼殺的過程。這座古老的宮殿，是十字架，曾帶給瑪麗愛與救贖，但更像瑪麗人生的十字路口，讓她被迫轉彎，駛向與前半生迥然的瑰麗奇特的命運。

（責編：李玉簫）